汪剑
云南中医药大学,云南昆明650500
韩懋,字天爵,号飞霞子、飞霞道人,世称韩飞霞,又曾改姓名为白自虚,故世人又称之为“白飞霞”,四川泸州人,明代中期著名医家,享年九十四岁。韩氏生卒年不详,应早于李时珍,《本草纲目》对其医著医论多有引述。韩懋本为将门之子,少年体弱多病,乃留心医药,弃儒习医,先后师从于金华王山人、武夷黄鹤老人等民间医者。其后出游天下,足迹遍及大江南北,活人无数,名满天下。明朝正德年间,韩懋游至京师,经大学士杨廷和引荐,明武宗召见,赐号“抱一守正真人”,并诏筑“白云观”使之居。后乞还峨眉,寓嘉州(今四川乐山)。韩懋生平著有《韩氏医通》《方外奇方》《杨梅疮论治方》《滇壶简易方》,其中《杨梅疮论治方》为中国医学史上最早研究梅毒治疗的专著。《韩氏医通》初刊于1522年[1],虽仅一万多字,却为韩懋的代表著作,反映了其主要医学思想、临证经验与方药成就,书中所载三子养亲汤、交泰丸等名方对后世影响深远。通观《韩氏医通》,“一气流行”理论一脉贯穿,韩懋所论医理脉法、治法方药,皆以此为指导,厘清韩氏“一气流行”思想,便可系统掌握韩氏医学心法,指导临床证治。
韩懋“一气流行”说根源于中国古代哲学“元气论”或“一元论”,中国古代哲学中,气是天地宇宙构成的根本,元气又为气之根本。《道德经》云:“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周易·系辞传》说:“易有太极,始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构建了一元萌生万物的宇宙演化生成模式。而气是这种一元萌生万物生成模式的物质基础,元气是天地万物的本原。先秦时期,唯物主义的气一元论,用“气”的观点阐明了整个物质世界的统一性[2]。宋代理学兴起之后,“一元论”“元气论”被发挥为理学世界观的根基,如宋代周敦颐《太极图说》、邵雍一分为二的易理象数、张载的“气一元论”以及程颢、程颐、朱熹的理气观,都是对“一元论”的发挥。
韩懋受“一元论”影响很深,其医学思想亦根源于此。《韩氏医通·绪论章》说:“天地万物,气成形也。不位不育,病之时也。人之养气践形而致中和者,医之道也。”指出天地万物以气成形,若气不能守位,不能化育万物,则为病,故医道之根本乃是调养气机,借以达到元气与形体“中和”的目的。因此,医者临证应当重视气机,一气流行之道即是天地之道,医道效法天地之道,医道即一气流行之道。韩懋结合道家学说论述这一道理:“得医之最上义者,气之冲,神之化,皆此身之真息以踵也。”所谓“身之真息以踵”,出自《庄子·大宗师》中“古之真人,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食不甘,其息深深。真人之息以踵,众人之息以喉”之句。真息即元气,真息以踵指道家胎息养气的炼养之法,韩懋以此强调保养与疏导元气的重要性,认为冲和元气是“医之最上义”。《韩氏医通·绪论章》还强调说:“至虚之地,气之枢而神之舍也。故曰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夫然后知医之造化裁成,胥此焉出矣。”所谓“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出自《道德经》第四十二章,冲气即调和阴阳二气,医理治法方药皆以此而出,冲气调和气机即是调和阴阳。而一般医者不明白其中道理,每失之于此。《韩氏医通》自序开篇便点破这一观点:“病有气机,医每失之,造化不容有凿也。”由此可见,重视调和气机是韩懋医学思想的重要特点。
《黄帝内经》云:“天有四时五行,以生寒暑燥湿风。人有五藏化五气,以生喜怒悲忧恐。”天人合一是中国古代哲学的基本理论,天人合一包括天人相似、天人相应、天人相通。天地有一气流行,人体亦有一气流行。韩懋以天人合一为构建,探讨了人体一气流行的生理。韩懋在《韩氏医通·绪论章》中明确提出与阐明了“一气流行”的概念:“人之禀赋,三天两地,一气流行而已。气失其平之谓疾,疾甚之谓病。三才相因之谓机,机动之谓时。”“三天两地”当为“参天两地”,出自《周易·说卦传》,意为人事与天地之数相符,亦天人合一之义。人之生理,与天地相符,天地为一气流行,人体亦为一气流行,气机失衡则病。韩懋还受金元医家刘完素“脏腑六气病机学说”的影响。刘完素指出:“一身之内,寒暑燥湿风火六气,浑而为一,两停则和平,一兴一衰病以生也。”认为人体之内亦有内生之六气,与自然界的五运六气相应,内生之六气亦浑然一体,维持平衡。韩懋的见解与刘完素基本一致,并以此说明人身一气流行的原理,他指出:“热生风,寒生湿,风生火,湿生痰,火生暑,痰生燥,乃人身中之五运六气,一息不停者。”认为人体有内生六气,为一气流行化生而成,并且人体六气的生化运行,是一刻不停的。
人体一气流行之于脏腑,韩懋认为最重要的核心在于脾胃,这是受到金元医家李东垣脾胃论的影响。韩氏认为:“土为冲气,脾胃为谷气。冲气寄旺,谷气辅运,无一刻之停,此所谓真息也,而以踵焉。”五脏六腑之中,脾胃居于中焦,脾主升清,胃主降浊,脾升清则一身之气机皆升,胃降浊则一身之气机皆降,脾胃升降是一身气机升降的核心枢纽。因此,全身一气流行的气机枢纽在于脾胃,人体之所以有气机流行,与脾胃升降关系密切。脾胃升降流行气机,调和全身诸气,气机调和则一气流行一刻不停,这就是人身之“真息”,所谓真息即真气、元气。从此论述可见,韩氏一气流行之中,最重脾胃这一枢机,这与前代金元医家李东垣的“脾胃论”、后世清代医家黄元御“中气如轴,四维如轮”思想、民国医家彭子益“医学圆运动说”有着较明显的承前启后的学术源流关系。
总之,韩懋的“一气流行”说是重视气机的运行。“人在气交中,如鱼在水,气能令人病不病,如水能令鱼嘉与馁也”,气之于人体,又如水之于鱼,病因病机的关键在于气。临证各科病证,有以气虚为病因病机者,有以气机不调为病因病机者,即使是其他病因病机,随着疾病的发展,多会累及于气机,而见气滞、气郁等证候。
以“一气流行”说思想为指导,韩懋将之广泛运用到临床诊治,如韩氏脉诊法便颇具特色。《韩氏医通》共九章,其中第三章为《脉诀章》,以脉诊为讨论内容,而其脉诊法的根基亦为“一气流行”说。《韩氏医通·脉诀章》论切脉法与切脉部位时,便论述了脉诊“一气流行”的根本原理:“切脉至右尺部,必两手并诊消息之……盖此部命门之火,系于心包,而三焦之位,实在五脏部位之中虚处,一气流行,绵绵不息,所谓呼吸之根,性命之蒂也。”韩懋认为人身“一气”为“呼吸之根,性命之蒂”,一身气机之根蒂,而此一气萌生于“命门”,流行于全身,切脉便是切这“一气流行”,了解人体气机的状况。因脉的搏动,乃因气血之运行于呼吸,故脉象的形成也与一气流行的状况有关,《韩氏医通·脉诀章》说:“夫天地男女,气而已。气有动静,故有迟、速、顺、逆、左、右之别,其实非二也。”脉象的形成,脉象的各种差异,皆出于气之动静。
以此而言,从气之动静来理解脉诊脉象,就十分简易明了。前代脉学著作,脉象之名十分复杂,医者难以掌握,元代医家滑寿《诊家枢要》提出以浮、沉、迟、数、滑、涩六者为脉诊之提纲,便于医者掌握。而韩懋根据一气流行气之动静,提出脉诊以“有力”与“无力”二者为提纲,是受到《难经》第三难与第四难“脉以阴阳为纲”“脉以太过不及为纲”的影响,抓住了脉诊的要点。元代名家朱丹溪以气、血、痰、火为临证病之总纲,韩懋以此指出了气、血、痰、火四大病机的脉象特点。其认为脉滑在血分,滑脉为有形之脉象,痰为有形之物,故脉滑有余者为痰;脉涩在气分,涩脉为无形之脉象,火为无形之物,故脉涩有余者为火。浮脉为在表,沉脉为在里,迟脉为寒,数脉为热,脉有力为实,脉无力为虚。临证脉诊,重点在于把握提纲,则脉象可明。
观之后世,韩懋“一气流行”脉诊法对后世清代蜀地名医郑钦安的影响颇大。郑钦安持万病一气说,认为阴阳、三焦、六经、脏腑、经络皆源自真阳一气流行[3]。韩懋以“一气流行”论脉诊,郑钦安则以“一气贯通”“一气盈缩”论脉诊。郑钦安《医理真传·再解古脉说》云:“切脉以有力无力,知气之虚实。以此推求,万病都是一个气字,以盛衰两字判之便了。即以一气分为三气,以定上中下之盛衰,亦可诸脉纷纷摹揣。试问天下医生,几人将二十八脉明晰。以予拙见,有力无力尽之矣,不必多求。”郑钦安受韩懋影响之深,由此可见一斑。韩懋论“一气流行”说,郑钦安则论“万病一气说”,韩懋脉诊与郑钦安脉诊皆以“一气论”为根基,皆以有力无力为脉法纲领,郑钦安学说与韩懋学说有着非常明显的学术渊源。这一点过去较少为学者关注,原因是少有注意到两位医家学术思想的根基“一气流行”说与“万病一气说”的共通之处,值得学者进一步重视研究。
韩懋的“一气流行”说在理论与临床方面一脉贯穿,其临证治疗思路与遣方用药思路皆以“一气流行”说为指导思想。受朱丹溪的影响,韩懋亦将诸多病证分为气、血、痰、火四大类,分别阐述了其遣方用药心法。
气分之病,韩懋力推香附一味。一般俗医认为香附为妇科专用之品,韩懋指出这是不正确的。他认为香附一味香能窜、苦能降,可推陈致新,并有益气之功,无耗气之弊,各科均可运用。在炮制法方面也很有讲究,治气分之病用炒香附,如气病兼血病则用酒煮香附,气病兼痰病则用姜汁炒香附,气病兼有虚证则用童便浸香附,气病兼实证则用盐水煮香附,气病兼积证则用醋浸水煮香附。不同病证使用不同方法炮制香附,值得学者参考。对于气滞、气虚之证,韩氏主张以香附为君药,根据不同病证进行配伍。如用木香佐香附,可散滞泄肺;以沉香佐香附,可升降气机;以小茴香佐香附,可通行经络;以盐炒小茴香佐香附,可补肾间元气;以人参、黄芪、甘草佐香附,治疗气虚证疗效神速;以厚朴佐香附,可用于气机壅积之证;以三棱、莪术佐香附,可攻伐较重的积证。韩氏常用檀香佐香附,流动诸气,临床疗效极佳。韩懋治疗气分之病,对香附的推崇,包括其炮制香附、香附配伍方药的经验,反映了韩氏临证对气滞、气虚病因病机的重视及其善于治气的临证特点,其治气心法亦是根源于“一气流行”的思想,目的在于“流通诸气”。正如张仲景所言:“五脏元真通畅,人即安和。”一气流行,百病不生,后世郑钦安亦有“万病一气”之说。
韩懋治疗血分之病,力主当归。治疗血分本病,用酒制当归;治疗血病夹痰者,用姜汁浸当归,以导血归源。血虚配伍人参、赤石脂,血热配伍生地黄、姜黄、黄芩,血积配伍大黄,体现了通导气血之法。韩氏治疗痰分之病,以半夏为主,并主张以半夏造曲最佳。韩氏将痰证分为风痰、火痰、痰积、老痰、湿痰,风痰以猪牙皂造半夏曲或佐天南星等;火痰以竹沥、荆沥造半夏曲或佐姜汁酒浸炒黄芩、黄连、瓜蒌仁等;痰积以霞天膏加白芥子、半夏曲等;老痰用半夏曲佐以枳壳、枳实、姜汁浸蒸大黄、海蛤粉等;湿痰用半夏曲佐以苍术、白术、干姜、乌头等。韩氏治痰重在治气,继承了丹溪治痰理路,朱丹溪治疗痰证云:“善治痰者,不治痰而治气,气顺则一身之津液随气而顺矣。”韩氏亦指出痰与气血关系密切,痰因气乱血余而化,治痰以行气杀血为要,气行则无痰,故以姜汁炒香附治痰,一气流通而痰自消。韩氏治疗火分之病,以黄连为主,同时又注重通导一气,认为火与气关系密切,所谓君火、相火、邪火、龙火皆一气而已,正如丹溪所说气有余便是火,以“一气流行”来消除“火邪”。可见,韩懋治疗血、痰、火,亦重视“一气流行”之理,皆不离通导一气之法。
《韩氏医通》第八章为《方诀无隐章》,收录了韩氏所创或收集的验方二十余首,其中三子养亲汤、霞天膏、黄鹤丹、青囊丸、天一丸、女金丹、枳术丸、滇壶丹、八仙茶、小刀圭、长松酒方等均对通导一气法有所体现。如黄鹤丹由香附、黄连组成,香附二倍于黄连,用姜葱汤或米饮、酒、木香汤、姜汤、白汤等送服,广泛运用于外感、内伤、血病、气病、痰病、火病等各类病证。又如青囊丸,由香附、乌药组成,香附三倍于乌药,亦广泛运用于各类病证。韩懋在黄鹤丹组成中,注明为何以香附为君:“气失其平则为疾,此为君矣,此为用矣。”可见韩氏临证流通一气之心法妙用,亦可知其“一气流行”说乃贯穿理法方药各个方面。
韩懋为明代著名医家,于明代中期名满天下,医名盛极一时,在中国医学史上有着重要的学术地位。学界过去对韩懋的研究,大多集中在其撰著最早的梅毒治疗专著、医案书写格式的贡献以及所创三子养亲汤、交泰丸等名方几个方面[4],而全面系统研究其学术思想者不多,尤其是韩懋在“一元论”基础上提出的“一气流行”说,未受到研究者的重视。而全面系统研究韩懋医学思想,需要追本溯源,掌握其学术之根本。从《韩氏医通》来看,一气流行贯穿始终,正是贯通韩氏医学理法方药各个方面的学术根基,研究者须加以重视,方能得窥韩氏医学之全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