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慧
(吉首大学 国际教育学院,湖南 吉首 416000)
湘西凤凰的沈从文(1902—1988)与美国新泽西州鲁特福德小镇的威廉·卡洛斯·威廉斯(William Carlos Williams,1883—1963)分别是现代中美文坛的著名作家,他们的作品主题广泛、立意深刻、影响深远。二人虽已远去,但我们对二人的文学思想及价值的理解与探寻仍在路上。他们精神独立、丰盈,他们看待世界的方式、文学创作主张多有相同相通之处。本文基于沈从文的散文集《湘行散记》(1936)和威廉斯历史散文集《美国性情》(IntheAmericanGrain,1925)的分析,着重探讨其历史书写所蕴含的人类意识。
沈从文关注民生与历史,其乡土作品中的历史书写彰显了一个文学家的历史体悟,散文集《湘行散记》犹如一本用“人事”写成的历史。作为美国现代诗坛重要人物之一,威廉斯毕生致力于以“社会主义者”的立场进行地方主义创作。他的作品中充满着对人性的关注、对人类的关怀、对美国贪欲历史的不满。《美国性情》是威廉斯创作生涯中的关键作品,是他以感性方式书写美国历史的奠基之作。两位作家特立独行,执拗地坚持思考的自由与思想的独立,毕生坚守孤独的求真之路。他们的独立精神与文学主张不谋而合——沈从文从不相信未经自身生命和思想所解读的理论,从不相信未经社会实践所证明的理论;威廉斯主张思在物中,即思想只存在于事物之中,没有脱离事物而凭空存在的思想。纵观沈从文与威廉斯的作品不难发现,两位同时代乡土作家对世界的洞见、对历史的回望、对人性的关怀,以及对人类普遍命运的关注不约而同。
沈从文出生自湘西凤凰县一个没落军官之家,自小对底层人民怀有与生俱来的亲近感。他十四岁离家入伍,辗转于湘、川、黔等地。如果说沈从文的早期创作只是对湘西社会的种种印象式书写,是一个“乡下人”对都市社会异化人性的体验式书写,那么沈从文真正的历史书写则是在上世纪30年代之后,他对人性的思考趋于成熟。当时的中国社会动荡不安,作家们身处社会底层,历经人世沧桑,在漂泊中亲近底层民众,对他们怀有无限温情与关爱,而对统治者的剥削与专制则有着刻骨铭心的痛恨和忧虑。乱云飞渡的时代,沈从文坚守初心:“这世界上或有想在沙基或水面上建造崇楼杰阁的人,那可不是我。我只想造希腊小庙。这神庙供奉的是人性。”[1]58他强调:“我对于湘西的认识,自然偏重于人事方面。”[1]45由此观之,沈从文的创作十分关注人之本性,对人性的关怀与尊崇构成为沈从文创作的重要主题。他站在人道主义立场,以历史的眼光,揭露并反思现代化进程中物欲横流导致的人性异化。他在《历史是一条河》一文中表达了他独特的历史观念:历史其实是一条河,历史之外的“那日夜长流千年不变的水里的石头和沙子……使我们触到这平时我们所疏忽了若干年代若干人类的哀乐、努力和命运”[1]88。历史书写或隐或显地贯穿于沈从文的多数作品中。他不断追怀历史,旨在关切现实,揭露社会积弊,批判国民性,从而探寻通往未来之路。他指出,若想在中国社会践行人道主义精神,必先铲除两恶——导致军阀混战、民不聊生的专制制度之恶和城市化所致的物欲之恶。沈从文深入体察人性,思考故乡人性的独特之处,以探求解救故乡的方法。张扬人性之美,是为了唾弃社会之恶,因此,崇尚人性美、痛斥军阀专制和城市物欲、哀怜民众疾苦,成为沈从文创作的重要主题。他在《给志在写作者》中说:“一个伟人作品,总是表现人性最真切的欲望!”[1]71在他眼里,湘西人性美中既充盈着生命力,又不乏旷达淳朴、奔放勇猛的民族精神,他倾情讴歌湘西人之真善美,而对真善美缺失者则予以无情抨击。《一个大王》中,勇猛柔情、视死如归的山大王刘云亭,代表了沈从文心目中具有旺盛原始生命力的湘西人,他们的血液里流动着一个强悍坚韧的灵魂。除此之外,那些不畏生死、百折不挠的水手们,团结一心、揭竿而起的矿工与农民,那勇敢如战士、彪悍如虎豹、流血不流泪的湘西汉子骨子里的个个强大的灵魂,无不呈现出人类原始的本色,张扬着生命的力量和庄严。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社会动荡打破了湘西的宁静与和谐:“这个民族,在这一堆长长日子里,为内战、毒物、饥馑、水灾,如何向堕落与灭亡大路走去,一切人生习惯,又如何在巨大压力下失去了它原来的型范。”[1]112民不聊生,人民被社会无情放逐。然而,即使生活艰难、命运多舛,沈从文笔下的湘西人始终恪守人性良善。即使因生计所迫而为匪、为盗、为巫、为妓,他们心底的良知也从未泯灭;他们绝不恃强凌弱、刁蛮欺骗,依旧重情尚义、公平公道。沈从文认为,湘西人的自然人性是未被千年封建礼法羁绊、未受现代文明浸染的原始而纯然的人性;湘西人的自然人性代表着积极健康的人性美,沈从文对自然人性的推崇,实则隐含着对国民人性弱点的痛斥。不难看出,沈从文书写人性的文学作品暗含着深刻的社会批判。
一个值得关注的现象是,沈从文的历史书写,在清晰反映他厚重的人文情怀、表达他对人类深情厚爱的同时,也呈现出一种“看”历史的别样方式,即试图接近真实历史、让历史自行显现地被“看”到。沈从文对历史的体悟、对人性的洞察似乎不同于史书上所言说的“有事”的历史,而是一种对“无事”的历史与“无言”的民众的关注与重视。历史为民众所创造,普普通通的劳动人民才是历史的真正主角。“五四”新文化运动力图打破视封建统治者为历史英雄的陈旧英雄观,为历史正名,恢复历史的本来面目,普通民众被推上历史舞台,成为历史的主角受到尊崇。深受“五四”新文化运动影响的沈从文自觉接受了这种英雄观念,开始关注普通人,如士兵、农民、矿工、水手,乃至土匪、妓女等。沈从文心中那座艺术神庙尊奉的是人性;其毕生文学创作所求,是寻找生命的庄严、人性的美好以及人生的价值;沈从文的人性观点也依托中国传统文化而具有了少数民族的血性。他渴望“借文字的力量,把野蛮人的血液注射到老迈龙钟、颓废腐败的中华民族身体里去,使他兴奋起来,年青起来,好在二十世纪与别个民族争生存权利”[2]。这是沈从文在传统文化精神的烛照下,为重塑湘西人乃至中华民族品格而作出的独具特色的价值选择。沈从文创作中的历史书写,通过述说人与土地的关系,回望过去,观照当下,并展望未来。“一个伟大的作品,总是表现人性最真切的欲望——对于当前黑暗社会的否认,以及未来光明的向往。”[1]56这是沈从文对自己作品历史书写中人性关怀的最好诠释。
威廉斯与沈从文对于历史的理解不谋而合,即为历史正名,让历史自行显现、回归事物本身。这种主张个人经验的历史言说在威廉斯散文集《美国性情》与长篇抒情史诗《帕特森》中被表现得淋漓尽致。威廉斯在追记《美国性情》的创作宗旨时指出,在对历史的研究中,他一再尝试为历史真相去弊,为所见之物冠以新名,因为在时间长河的荡涤下,历史事物的真面目早已被曲解、被遮蔽。散文集《美国性情》中为历史去弊并正名的誓言,二十年后,在以小城帕特森烛照美国微观历史的抒情史诗之中发出了强烈回响。威廉斯在《美国性情》之《历史的效力》(TheVirtueofHistory)一文中指出,传统的历史书写“遵循着统治阶级的意愿,而绝非人。它以普遍的模式书写我们,如同石棺上雕刻的图像,意为斯人已去,别无其他。这就是传统意义上的历史。它仅关注一个已经逝去的事件。……其实,不该如此。应该以开放的姿态书写历史,真实的历史应该观照所有人与人性”[3]188。传统的历史书写遮蔽了普通人之人性的鲜活性,扼杀了人的主体性。《美国性情》中二十余篇,多以人物命名或与之相关的标题呈现出对人与人性的尊崇,以及对权威历史言说的对抗与摒弃。对于自己的历史书写,威廉斯在一次接受采访时称:“所有时期的所有作品中的昨日、今日、抑或未来都与当下有所关联。我所关注的重点是,在过去的作品中发现这种关联。”[4]在威廉斯的作品中,“过去”往往指向“当下”,“当下”常常反观“过去”。诚然,没有任何事物是凭空出世的,我们当下所拥有的事物都是对过去的承接。《帕特森》一诗以首尾呼应的“蛇”为喻体,生动表达了当下与过去相互依存、相互滋养的整体性关系:
——当下,一个“当下的”世界/……一个不为人知的世界,一个领地,一条咬尾蛇/朝后蜿蜒着伸向过去。[5]211-212
过去在上,未来在下/当下顺势而下:喧嚣/当下的喧嚣,一段言说/当下,诚然,是我唯一的关注。[5]232
威廉斯历史书写的意图像“蛇”一样伸向过往,旨在更好地观照当下的现实世界。与沈从文不约而同,威廉斯的历史书写也是一种循环往复的模式,他笔下的过去、当下与未来是一体、互动的关系。在其作品中,对于当下现实世界中由于科技发展而产生的各种反常现象,从美国的过去追索问题的源头,追问人与自然渐行渐远、对自然的野蛮索取与摧毁源于这个国家古已有之的对于金钱那种欲壑难平的贪婪本质。《美国性情》中的红发埃里克、妻女弗雷迪思、德·索托,乃至本杰明·富兰克林、汉密尔顿都是美国贪欲形象的典型,他们胆大包天、贪欲难平、不择手段。立足于对美国历史上“金钱灾难”的深刻自省,威廉斯感叹道:“美国人是世界上最伟大的生意人。”[3]179并继而为当今美国人指出一条可行的出路:“与世界,相和谐,这是唯一的真理!”[5]84这似乎是威廉斯历史书写的初衷。
纵然二者人性美学观背后所隐藏的个人创作经历、人生境遇、价值取向等各异,沈从文与威廉斯历史书写中对于人与人性的关怀却是不约而同地指向对过去、当下与未来的整体性思考。沈从文作品反思复杂人性的历史性特征与整体性特征,威廉斯作品在“人性”与“地方”主题中实现普适价值的特征;沈从文在人性书写中苦苦思索湘西人在民族冲突和现实困境中的未来出路,威廉斯书写小镇民众试图摆脱机器、金钱等物欲力量支配,表达对未来出路的向往。两位乡土作家历史书写的初衷如出一辙,将独立思考视如信仰,不约而同地聚焦人类关心的共同话题。
沈从文的作品具有浓郁的地方特色与故土情结,沈从文与湘西本土文化的关联在于他的湘西背景、对湘西文化的深刻认知、强烈的本土意识以及对本土文化的全方位展示。威廉斯终生在美国新泽西州的一个小镇行医,他的题材取自本土乡村生活,在欧风大行于美的时代,他始终坚持地方主义姿态,立足本土,书写美国本土文化的风貌。作为中美本土作家的典型代表,沈从文与威廉斯在本土创作中所折射的局部与整体的关系散发出高度契合的辩证光芒。威廉斯颇得杜威思想的精髓,其实用主义诗学观认为“哲学源于日常经验,普遍性来自地方性”[6]40,“地方的是唯一普遍的”[6]255。威廉斯指出,地方性超越了地方观念的狭隘与偏颇:它先源自于地方,然后超越地方特色,进而具有了广泛的、普遍的代表性。从而,我们得以理解威廉斯高举“地方性为唯一普遍性”这一主张的深层原因。他从地方主义的视野对局部与整体的辩证思考,对化解当下的本土主义与全球化之争不无启示。
与威廉斯整体性历史观相似,沈从文的本土题材也贯穿着历史、现实和未来三条线索:背井离乡时记忆中的故乡,返乡后所见的故乡现实世界,以及理想中的未来故乡。三条线索中历史与现实的对照尤为突出:通过湘西的今昔比较,从现实与历史的相互作用之中揭示出导致湘西人民悲惨命运的根源。《湘行散记》是沈从文1934年冬重返故里的见闻札记。故乡满目疮痍,让人神魂震惊、悲从中来,他以奇情幻彩的游记形式记录下这无言的哀戚。这是一次充满历史回望的旅程,作者以十年前与眼前、昔日美景与当下暗淡画面的对照为线索,展开文思。《鸭案围的夜》中,沅水中游的繁华小码头鸭案围,变得无比肃杀冷清;《滕回生堂的今昔》中,凤凰城滕回生堂药房店主,昔日的灵活被无情的麻木所埋没;《辰河小船上的水手》中,水手们麻木倦怠,身处绝境而不自知,浦市镇昔之热闹反衬今之萧索和满目疮痍。《湘行散记》等作品就是沈从文对湘西本土变迁和苗族悲惨命运的历史书写。返乡后的沈从文,已然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所谓“乡下人”,而是已获得现代意识、从西方理性文化中得到启发、并在文化对照中试图寻取佐证的“乡下人”。彼时的他,已成长为一个焕发觉悟、获得新生的“乡下人”。具有两百年关联的苗汉文化在与现代西方文明的猛烈碰撞中,将沈从文创作思想的有机统一性清晰地凸现出来。碰撞中,沈从文既看到湘西人民在历史面前所表现的愚昧与迟滞,也看到失去方向的湘西人中仍有一些强悍灵魂:《在别一个国度里》的匪首、《从文自传》中的田三怒、《虎雏》中的虎雏等,他们代表了生成于湘西封闭文化环境中的具有独立人格、自主意识的个体。他们是湘西特定的历史和文化环境的产物,与现代文明格格不入;他们勇猛,却背离现实,具有盲目性。而酿成悲剧的原因在于他们性格的依托是“历史”、表演的舞台却是“现实”这一根本悖论。由此可见,沈从文并不是一味推崇他们,因为他们的强悍是依托贫弱、封闭、古旧的文化基石,他们身上绝不可能有欣欣向荣时期独有的民族自信。一个民族的复兴来自该民族自身的动力与能量。湘西人需要走出封闭与原始,适应现代文明,与时俱进。他们身上蕴含的生命热力犹如璞玉,亟需人类理性与文明的引导与雕琢,将原始热量与现代理性相结合,互为滋养,方能孕育出新一代湘西人的人性华彩。沈从文说过,作为一个无信仰之人,如果要说信仰的话,他只信仰生命[1]169。他将美的发现从人的“生命”扩大到一切有生之物,其中人与自然的契合、人性复归、原始的生命力等观念成为他独特生命观的有机组成部分[1]179。这应该是受“五四”新文化运动传播的“进化论”“超人论”等西方文化观念的影响所致。中西方异质传统文化与沈从文生命中所积淀的湘西本土文化发生激烈碰撞,并促使其精神生活产生剧变。中西方文化对沈从文具有重大影响,他由此获得人生感悟,他的关注视野不断开阔,由对个体生命自由的关注提升到对于群体生命自由的关注,最终将人类生命形态视为最高的生命层次,在这种从“个体”到“群体”再上升到“类”的大爱之中孕育出强烈的家国情怀和关注人类普遍命运的忧患意识。这种现代个人生命意识与人类共同命运意识的内在统一,这种对本土的超越姿态,构成沈从文文学思想的基础。“少数民族的血液所形成的生理素质和心理素质,个人经历的人生苦难使他的艺术悟性和知觉意识得到了高度的发展”[7]69,“沈从文钟情不已的是一项民族品德、重新弥合人与人关系的实实在在的事业”[7]126。
史诗《帕特森》被视为威廉斯的寻“美”之旅,这一旅程经历了时空的流转与往复:从卷一俯瞰“巨人的轮廓”(TheDelineamentsoftheGiants)到卷二漫步于“星期日的公园”(SundayinthePark),卷三返回“图书馆”(TheLibrary),卷四“奔向大海”(TheRuntotheSea),威廉斯在这一旅程中追寻的“美”究竟是什么?威廉斯俯瞰帕特森的地形地貌与历史人文,指出现代人的贪欲导致人与自然及人与人的脱离、人的思想与语言的脱离,本想在“公园”这一外部世界为这种脱离导致的交流不畅找寻出路,却失望而返,步入“图书馆”,希望从前人的知识与智慧中求得解药,不料发现:
图书馆如同一座废墟,散发出/腐朽与死亡的气息。[8]101
作者最后顿悟,图书馆绝非求解之地:
我不能呆在此地/埋头于过去耗尽我的生命。[8]145
作家在“奔向大海”的过程中获得解答:只有打破二元对立的壁垒,采取合作,才能获得自由。在此,威廉斯不赞同从过去的久远传统中获取救赎的力量,只有返身向内,直面自己的本性,方为解救之道。饱受机器、科学与物欲支配的现代人,若想脱离异化的摧残而回到初心,就要勇于去弊,以摧枯拉朽的力量,摧毁代表传统历史书写之权威的“图书馆”,返璞归真。长诗中帕特森城与帕塞克河相依相偎、和谐共生,酋长的九个女人骑在圆木上,互相支撑等种种“联姻”意向,暗示着人类为回归初心而实现合作。史诗《帕特森》可视为“医生”威廉斯为治愈现代人思想恶疾所开具的“药方”。
沈从文与威廉斯,通过历史书写,针对现代社会人性通病作出诊断,不谋而合地走向“融合”方案,即人与人、人与自然、本土与世界的融合。在中国现代文学作家中,从过去、现在、未来的历史视野,超越地方的狭隘,把独具地方特色的湘西文化看作是现代人类文明资源去考察的,沈从文是当之无愧的先行人。在沈从文的作品中,湘西独有的异质文化空间成为审视现代人类文明的反思之镜。“地之灵”[6]233来源于地方并超越地方,因而具有广泛代表性。他在不同作品中,不断对湘西本土文化、儒家文化以及全球现代文明进行对照与思索,体现出一个置身于变革洪流当中的中国文人的历史担当与人类情怀。“地方性之可贵,在于固守特色的同时能够超越自身,从而获得更高层面的、普遍性的意义。这样,排他的、井底之蛙似的地方观念被打破,地方性获得了更宽广的、真正的接受。”[6]234由此可见,沈从文的辩证文化思考和威廉斯倡导的内在精神是契合的。这也是中美两位现代作家的文学思想、审美思想能够在世界现代文学史上独树一帜的根源所在。
沈从文与威廉斯立足而不限于本土,对生命的各种现象进行哲思。沈从文创作晚期,更是以重视人类生命为己任,体现出一位艺术哲人的思想格局[9]。守护边远之地,聆听异域之音,寻找他者文化,以此作为中华民族文化复兴的思想资源,这是沈从文对中国文化探寻自信与复兴的积极应答。尽管两位作家所立足的传统文化影响各异,各自本土特征不一,宗教信仰有别,但他们都坚守思考的独立性,这使得他们的思维角度与思想成果颇具创新性。出于对人类共同的爱和人文主义关怀,他们的思想必然会走向某种不期而遇的汇合。在当今跨文化交流日益频繁的时代背景下,对沈从文与威廉斯作品“文化间性”的探索是全球本土化与本土全球化双向互动的必然结果。二人作品的比较研究,对中国文学与国外文学实现平等对话,增进文化和谐互鉴,实现相互了解,具有重要意义。
随着沈从文作品对外影响的日益扩大,以及国内威廉斯研究不断深入,无论是从文化交流需要出发还是从作家作品研究需要出发,对这两位作家进行平行研究,都是十分必要的。他们人类意识的真正思想根源在于他们的人类情怀和认知理性、道德理性下的理性精神,毕竟艺术创作中,只有以人类为艺术的本体,人类意识才能突破浅层次的认知走向深层次的思想空间。他们两人人类意识形成的思想机制存在中西方文化传统与思维方法上的差异:沈从文的人类意识经历了从对湘西本土和中华民族到人类整体命运关怀的思想发展历程,折射出了20世纪中国走向现代转型的艰难历程,也是中国传统知识分子家、国、天下思想循环升华的必然结果。威廉斯在西方现代性背景下实施的批判、审美、救赎中所表现出来的人文关怀,更具有象征性书写的意味,成为其文学书写的整体性思想基础。作为中美现代文学的重要作家,沈从文与威廉斯人类整体命运意识关涉广泛,本文聚焦他们人类整体命运意识的共性研究视角,暂且搁置其差异性。比较文学的一条重要路径是同中求异,异中求通。找差异不难,难的是探索不同国别作家的共通之处。张隆溪先生致力于探索“道”与“逻各斯”之共通之处。博尔赫斯一直强调人的共同性,而非其差异性,他认为不必过分强调中西文化相互间的差异:“人类若想得救,我们就必须集中注意我们的相同之处,我们和一切人的共同点。我们必须想尽一切办法避免扩大我们的差异性。”[10]沈从文作为中国现代文学大家,与同时代美国作家威廉斯形成共振,对他们两人历史书写背后所蕴含的人类意义进行观照,其意义是不言而喻的。从人类意识的视野来看,沈从文与威廉斯的历史书写超越个人、地域与民族,审视人类整体命运与生存境遇,其背后的民族性与世界性、特殊性与普适性、地方性与全球性的关联互动无处不在,而文化间性就是这种文化互动的产物。这些共性是推动他们的创作从“个体性”延伸到“群体性”再提升到“类性”的内在动力。威廉斯与沈从文的文学创作坚守“人类”意识,把人看作是“类”的存在,这是一种宏大的人类终极关怀。正是因为有了“人类”整体意识,两位中美地方作家的创作才能超越地方文化,上升到对民族文化甚至人类整体文化的观照与反思。他们的思想穿越中西文化和各种二元对立,构筑二元融合与共生的人类整体命运意识,其艺术思想及价值,必将在时代的长河中折射出无穷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