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早的“中国”:夏、商、西周时期的“中国”观

2021-04-17 06:35赵永春迟安然
关键词:京师涵义铭文

赵永春 迟安然

[提要]记载西周初年史事的《何尊铭文》和《尚书·周书·梓材》,是见诸文字记载的最早出现“中国”一词的历史文献。文中所说的“中国”,并非仅仅指称天下中心的洛阳地区,还具有指称地理学意义上的京师和政治学意义上的国家政权的意思,是一个具有多重涵义的概念。最早见于文字记载的“中国”,还没有用来指称华夏和华夏文化的意思,它既不是一个仅仅指称华夏族的种族概念,也不是一个指称华夏文化的文化概念。西周初年最早见诸文字记载的“中国”,是在社会上早已流传有“中国”观念的基础上用文字记录下来的。实际上,“中国”观念的产生,应该在西周初年以前。一些考古学者根据“中”和“地中”(地之中心)等观念的出现,或认为最早的“中国”出现于陶寺文化时期,或认为出现于庙底沟文化时期,或认为出现于二里头文化时期,等等。文章认为,借助文献对“中国”的追述,将“中国”观念最早出现的时间确定在夏王朝建立时期,应该是符合历史实际的。

何谓“中国”,最早的“中国”何时开始出现,其内涵是什么?学界虽然几经讨论①,但由于史料记载不一以及人们的认识不同,有关何为“中国”以及最早的“中国”及其内涵等问题,至今仍然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有鉴于此,笔者不避浅陋,拟就这一问题谈谈我们的看法。

一、最早见于文字记载的“中国”及其内涵

目前,学者们普遍认为,“中国”一词最早见诸文字记载的历史文献是西周初年的《何尊铭文》和《尚书·周书·梓材》。

1963年在陕西宝鸡贾村塬出土了西周早期的青铜器何尊,其内底铸有铭文122字(被称为《何尊铭文》),记载了西周成王对宗族小子何进行训诰之语,内容涉及周武王克商以及营建成周(洛阳)等史事,其中有“唯武王既克大邑商,则廷告于天,曰:‘余其宅兹中或(国),自之乂民’”等记载。意思是说,周武王攻克大邑商以后,曾廷告上天说:我建宅居住于中国,自这里统治人民。马承源释铭文中的“中国”为“天下四方的中心地区,也就是伊、洛之间的洛邑”[1]。李学勤也认为铭文中所说的“中国”就是《尚书·召诰》中的“土中”,“意为天下的中心”,即“周人以为成周所在地区为天下之中”,因称成周(洛阳)等地为中国[2]。孙庆伟认为《何尊铭文》“‘中国’的‘中’,不是表示地理位置,而是政治文化意义上的‘中央’”[3]。胡阿祥也认为“‘中国’最初的意思,是指位居中间或者中央的城池与土地”,“何尊铭文明白无疑地告诉我们,最早的‘中国’是指洛阳”,“成周=中国”[4]。李克建认为,“‘中国’最初的含义是指以洛阳为中心的地区”[5]。李新伟也认为“最初的中国”是指“以河洛汇聚之地为中心的中原地区”[6]。何振鹏则认为“何尊中的‘中国’指的是殷商控制的东方地区”[7]。徐江伟更是通过对何尊铭文“宅兹中国”的“中”字字型探讨,提出金文中的“‘中国’就是最尊贵的、等级最高的部族国家”的观点,认为“‘中国’就是能号令众多部族国家的‘国中之国’”[8],等等。

最早出现“中国”一词的另一文献是《尚书·周书·梓材》,文中追述周成王曾说“皇天既付中国民,越厥疆土,于先王肆。王惟德用,和怿先后迷民,用怿先王受命”②。《尚书注疏》孔氏传将这一记载解释为“大天已付周家治中国民矣,能远拓其界壤,则于先王之道遂大”;“今王惟用德和悦先后天下迷愚之民,先后谓教训所以悦先王受命之义”,孔颖达疏称“今大天已付周家治九州之中国民矣,周家之王若能为政用明德,以怀万国,远拓其疆界土壤,则先王之道遂更光大。以此,今王须大先王之政,惟明德之大道而用之,以此和悦而先后其天下迷愚之民,使之政治。用此,所以悦先王受命使之遂大之义”[9](P.208-209)。孔氏传没有对这里所说的“中国”做出解释,而孔颖达疏则谓这里所说的“中国”为“九州”之中国,所说“中国”的范围较大,似指整个西周直接和间接统治区域。后人对此则理解不一:顾颉刚、王树民认为,这里“所谓‘中国民’及其‘疆土’,就是周本国及其人民”[10](P.8)。又说,“所谓‘中国民’及其‘疆土’,正是‘区夏’的实际内容。此处‘中国’一词不是专名,而是国中之意。当时所谓‘国’便是一个大城圈”[11](P.104)。陈育宁亦认为,“句中的‘中国’,系指‘国中’之义,范围超越京师或关东,包括西周全境”[12](P.90)。曹音认为,《尚书·梓材》“皇天既付中国民”的意思是“上天既已将殷人殷地付于先王”,即将这里所说的“中国”释为“殷人殷地”[13](P.64)。罗蓓等人也认为“在周人心目中,最初的‘中国’是指商人故地,‘中国人’则是指商朝人”[14](P.6)。田广林、翟超认为,“中国民”及其“疆土”,“无疑是指原属商朝直接治下的民众及其旧有疆土”,“中国”一词本身,“指的是商王朝国家政权”[15]。张国硕则认为“这里的‘中国’特指一定的区域,应为殷商王朝的中心地区”[16]。陈连开认为《尚书·梓材》记载的“中国”,可与《何尊铭文》记载的“中国”,互相印证,“‘中国’显然是指以洛阳为中心的地区”[17](P.498)。马曼丽等人认为“这里‘中国’指洛阳为中心的黄河中下游疆土”[18](P.8)。葛剑雄认为“天子所住的‘国’(京师)处于中心、中枢地位,理所当然地被称为‘中国’”,“周武王在灭商后,认为上天将‘中国’交付给了他,就是因为已经占有了商的京师”[19](P.20),将这里的“中国”释为“京师”,等等。

其实,《何尊铭文》和《尚书·梓材》所记载的“中国”,已经有了多重涵义。一是用来指称天下之中心的洛阳地区,即后来所说的中原地区。如上所述,多数学者赞成将《何尊铭文》“宅兹中国”中的“中国”一词解释为“指以洛阳为中心的地区”,即认为《何尊铭文》中的“中国”具有天下之中心的涵义,洛阳是天下之中心,因称中国。同时认为《尚书·梓材》中的“中国”,也有天下之中心的意思。这种认识,似乎已经成了学界共识,少有疑义。

二是用来指称一国之中心的京师。有人认为《何尊铭文》记载了西周初年营建成周(洛阳)之事,“宅兹中国”就是“宅于成周(洛阳)”的意思,是说要在成周(洛阳)建造房屋居住。成周(洛阳)虽非西周首都,但也是西周陪都,算作西周首都之一,也可以称之为京师。于是,这里所说的成周(洛阳)中国,也就有了京师中国的意思。其实,《何尊铭文》所说的“宅于成周”是指周成王欲“宅于成周”;而所说“宅兹中国”,则是周武王廷告上天之语,二者不能简单地划等号。周武王时期的首都并非在成周洛邑(洛阳),而是在丰镐(即镐京,今陕西西安)。《何尊铭文》所说的营建成周,是周成王时期的事情,《何尊铭文》也可能是成王在成周诰谕贵族小子何,但并没有说周武王廷告上天时也在成周。《史记·周本纪》记载的周武王灭商之后所举行祭天大典的地方,是在故商京师朝歌的国家社坛,似乎周武王廷告上天时不在成周,而是在故商京师朝歌。从周武王廷告上天时所说“宅兹中国”中似看不出周武王要迁都成周的意思。如果这一判断无误的话,则《何尊铭文》所说的“中国”就不是用来指称成周洛阳,而是用来指称故商京师朝歌或西周京师丰镐,即是用“中国”一词指称京师的意思。用“中国”一词指称京师,在西周的史料中是很常见的,如《毛诗·大雅·民劳》说,“惠此中国,以绥四方”,又说“惠此京师,以绥四国”。将“中国”与“京师”对举,表明其内涵相同,故而毛传解释说“中国,京师也。四方,诸夏也”[20](P.548)。唐孔颖达为《春秋左传》作疏也称“中国,京师也,四方,诸夏也,施惠于此京师,中国以绥彼诸夏之民”[21](P.2095),认为所说“中国”就是京师的意思。

三是用来指称商朝、商朝人、原来商朝统治地区以及西周人、西周统治地区,即用来指称国家政权。《尚书·梓材》所说的“皇天既付中国民”,应该是“皇天将‘中国’的土地与人民付与周武王治理”[17](P.498)的意思。也就是说,西周灭亡商朝,是皇天将商朝的土地与人民交付给周王进行治理。所说“中国民”,用来指称商朝人以及商朝遗民的意思是很明显的。所说“越厥疆土”,用以指称商朝的疆土也是很清楚的。而说《何尊铭文》中的“中国”,具有指称殷商控制的地区,也不是没有可能。《何尊铭文》称其所说的“中国”,是武王克商之后廷告上天时周武王所说的话。据《史记·周本纪》记载,武王灭商之后,曾举行隆重的祭天开国大典,武王宣布“膺更大命,革殷,受天明命”[22](P.162),宣布取代商朝的西周王朝正式建立。田广林等人认为,这一记载恐怕与《何尊铭文》“武王既克大邑商,则廷告于天曰:‘余其宅兹中国,自之乂民’”记载的是同一件事情。所说“中国”与“大邑商”相对,恐也有指称商王朝的意思[15]。也就是说,目前所见最早见诸文字记载的“中国”,也有指称商朝国家的涵义。

用“中国”指称国家政权的这一涵义,也见于西周时期的其他史料记载。如《毛诗·小雅》称,“文王之时,西有昆夷之患,北有玁狁之难。以天子之命,命将率,遣戍役,以守卫中国”。唐孔颖达为之作疏称,“文王之时,西方有昆夷之患,北方有玁狁之难,来侵犯中国。文王乃以天子殷王之命,命其属为将率,遣屯戍之役人,北攘玁狁,西伐西戎,以防守捍卫中国”[23](P.412-413)。周文王之时,西周还是商朝属国。文中所说“以天子之命”讨伐昆夷和玁狁的“天子”,应该不是指周文王,而是指商王(即殷王)。周文王遵照商王之命,任命将帅讨伐昆夷和玁狁,所保卫者主要应该是商王所要保卫的商朝国家。因此,文中所说的“以守卫中国”的“中国”,当主要是指商朝国家。

当然,周文王受商王之命讨伐昆夷和玁狁,在保卫商朝国家的同时,也有保卫商朝的属国西岐(即西周)的意思。因此,这里所说的“中国”不仅具有指称商朝国家的意思,也具有指称商朝国家的属国西周的意思。根据《尚书·周书·梓材》“皇天既付中国民”的记载,可知上天既然把商朝人(中国民)和商朝控制地区(疆土)交付给西周先王管理,商朝遗民(中国民)和商朝疆土就成了西周人民和疆土的组成部分,西周也就成为“中国”的主人,“中国”一词进而用以指称西周人和西周统治地区,也就成为顺理成章之事。这在西周相关史料中也有反映。如《毛诗·小雅》称“小雅尽废,则四夷交侵,中国微矣”[24](P.424),“幽王之时,西戎东夷,交侵中国,师旅并起”[25](P.500),“何草不黄,下国刺幽王也。四夷交侵,中国背叛,用兵不息。视民如禽兽,君子忧之”[25](P.501)。这段史料是说西周厉王暴虐,废先王之典刑,致四夷交侵。所说“中国”无疑都是指西周国家。清人孙诒让《墨子间诂》引《墨子·兼爱》中武王告泰山辞“以祗商夏”,为“诸侯畔殷周之国”作诂云“周初称中国为商夏,周季称中国为殷周”[26](P.309),亦认为周朝称商夏和殷周为“中国”,所释“中国”一词,也具有指称国家政权的涵义。

可见,西周初年的历史文献《何尊铭文》和《尚书·周书·梓材》用文字记载的最早的“中国”,并非仅仅指称天下中心的洛阳地区,而是具有多重涵义,且以指称地理学意义上的京师和政治学意义上的国家政权为主要内容。见诸文字记载最早的“中国”一词,似乎还没有用来指称华夏和华夏文化的意思,并非是一个仅仅指称华夏族的种族概念,也不是一个用来指称华夏文化的文化概念。用以指称华夏族和华夏文化的“中国”,到春秋战国时期才开始出现。

二、“中国”观念的出现应该早于文字记载

学者们虽然对《何尊铭文》和《尚书·梓材》所记载“中国”的涵义认识不一,但对《何尊铭文》和《尚书·梓材》所记载的“中国”是目前所见“中国”一词最早见诸文字记载的认识则没有分歧。据于省吾考证,“商代甲骨文没有或、国二字”[27](P.6),认为“中国”这个词在西周以前还没有出现。而《何尊铭文》和《尚书·梓材》都是西周成王时期的作品,表明周武王和他儿子周成王时期已经使用“中国”一词了,“中国”一词不晚于西周初年已经定型。于省吾有关“中国”一词最早出现于西周初年文字记载的观点,已为学界所接受,成为人们的普遍共识。

见于文字记载的“中国”出现于西周初年,不等于“中国”观念也与其同时出现于西周初年。因为文字记载往往晚于人们的口耳相传,常常是在社会上流行一段时间以后,才会见诸文字记载。

据此,又有学者提出“中国”称谓始于商朝的观点。如胡厚宣即认为,商也称中商,“当即后世中国称谓的起源”[28](P.4)。田倩君也认为商称大邑商就是称中国之义,“准此,‘中国’称谓的起源定然是从商代开始的”[29]。田广林、翟超也认为“‘中国’一语在周人社会中是一个较为流行的习语。既然是流行的习语,就应该有一个较长时段的流行与传承过程,其流传的时间上限,自然不会止于周初,而应该是西周之前的商代”[15]。

确实,西周时期见诸文字记载的“中国”,应该是在社会上流传了很长时间,甚至不止于商代,或许在商代之前的夏代就已经出现了“中国”观念。据《孟子》记载,“尧崩,三年之丧毕,舜避尧之子于南河之南”,后受众人拥戴,“夫然后之中国,践天子位焉”[30](P.2737)。《史记·五帝本纪》也引用了这句话[31](P.30)。意思是说,舜在尧死后,为了避开与尧子丹朱争位之嫌,躲到了“南河之南”(赵岐注“河南,南夷也”),后来受到众人拥戴,由“南河之南”来到“中国”这个地方,即天子之位。宋人孙奭正义引南朝宋裴骃所引东汉刘熙的话说:“案裴骃云:刘熙曰:南河之南,九河之最南者是也。是知为南夷也。所谓中国,刘熙云:帝王所都为中,故曰中国”[30](P.2737)。这里所说的“中国”,虽为战国时期孟子和汉代司马迁的追述之语,但似乎也有所本,当非孟子和司马迁主观臆造之语。如是,则在夏代虞舜时期,就应该出现了“中国”观念,用以指称一国之中心的“帝王所都”,即京师、都城等。《孟子》又记载说,“当尧之时,天下犹未平,洪水横流,泛滥于天下。草木畅茂,禽兽繁殖,五谷不登,禽兽偪人。兽蹄鸟迹之道,交于中国,尧独忧之”。后尧使禹治洪水,“禹疏九河,瀹济漯,而注诸海;决汝汉,排淮泗,而注之江,然后中国可得而食也”[32](P.2705)。所说“中国”应该包括“洪水横流,泛滥于天下”地区,当指夏朝国家管辖地区。如是,孟子在这里所说的“中国”一词,应该具有指称夏朝国家政权的涵义。此外,唐孔颖达为《礼记·檀弓上》“乐其所自生”作疏曰:“禹爱乐其王业,所谓由治水广大中国,则乐名《大夏》”[33](P.1281),认为大禹通过治水工程,扩大了“中国”范围,因定乐名为《大夏》。汉代郑玄在为《毛诗·商颂·长发》“洪水芒芒,禹敷下土方”作注称“禹敷下土,正四方,定诸夏,广大其竟界”。孔颖达疏也称“禹平治水土,中国既广”,“禹敷下土,广大其境界”③。都说大禹通过治水,扩大了“中国”疆界。上述所说“中国”,无疑都是指夏朝国家政权。这里的“中国”,虽为东汉郑玄和唐人孔颖达所说,但为追述夏禹时《大夏》乐之由来以及禹平水土等事,也能反映出夏朝的一些史事传说,当符合夏初之史事。如是,也说明夏朝出现了“中国”观念。说明夏朝已经开始用“中国”一词指称一国之中心的京师,也用来指称夏朝国家政权了。

甲骨文中不见“中国”一词出现,却出现为数颇多的“中”字,说明“中国”一词出现之前,“中”的观念早已在社会上广为流传。于省吾将甲骨文中出现的“中”字释为“有旒之旂”[27](P.6),何驽则认为“中”字是由原来的“圭”发展演变而来,并据之认为陶寺文化出土有圭尺,就是有了“地中”(地之中心)观念,是“最初的中国”[34](P.85-119)。不管学者们对“中”字字型作何解释,都说明早在夏代以至夏代以前就出现了“中”的观念。这与相关文献记载也是吻合的。比如《论语》记载,尧曾对舜说,“天之历数在尔躬,允执其中”,何晏、刑昺均将这里的“允执其中”解释为“言为政信执其中”[35](P.2535),即是尧告诫舜为政以信,公允执中的意思。舜又以此语告诫禹,“天之历数在汝躬,汝终陟元后,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无稽之言勿听”[36](P.136),也是舜告诫禹为政公允的意思。《史记》又记载,“帝喾溉执中而徧天下”,司马贞《索隐》称此语是《尚书》所说“允执厥中”的意思。张守节《正义》解释为:“言帝俈治民,若水之溉灌,平等而执中正,徧于天下也”[31](P.14)。说明尧、舜、禹时期甚至更早的帝喾时期,不仅出现了“中”的观念,而且具有赋予“中”为不偏不倚的“中正”“公允”“平等”“中庸”“大中之道”等涵义了。

“中”的这种涵义,恐非“中”观念的最初本义。“中”观念的最初本义似应指中间、中心、天下之中、地中、土中、中央等。《周礼》曾记载,大司徒具有“以土圭之法测土深,正日景以求地中”的职责[37](P.704)。所说的“地中”,即有土中、中土、天地之中、天下之中的意思,“求地中”应该是求天地之中的意思。《周礼》记载的“求地中”,虽然说的是西周之事,无法证明夏代已经出现了“求地中”的思想观念。但近年来,在清华简《保训》篇中发现有舜“求中”“得中”的记载。学者们对其中的“中”字解释不一,有人释为土中、地中、中道、公平正义,还有人释为“心”,认为“求中”即是“反省”的意思,等等[38](P.26-27)。实际上,这里的“中”也应该具有多重涵义。如果我们将舜“求中”与《周礼》记载的“求地中”联系起来分析的话,似舜“求中”也包含有“求地中”的意思。如是,完全可以说明虞舜之时已经出现了地中、土中、天下之中的思想观念。

用“中”字指称地中、土中和天下之中的观念出现以后,又在地中、土中和天下之中建国,就出现了“中国”的观念。古人所说的“国”,不仅用以指称政权,也用以指称都城等。其实,指称都城的“国”与指称政权的“国”是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的,因为只有建立了国家政权,才会有都城、京师、中央、中央之城等观念。《尚书·召诰》曾记载“王来绍上帝,自服于土中。旦曰:其作大邑,其自时配皇天,毖祀于上下,其自时中乂”。孔安国将这句话解释为“王今来居洛邑,继天为治,躬自服行教化于地势正中”,周公姬旦欲作“大邑于土中(即在洛邑营建成周)”,自时配皇天,“用是土中大致治”[39](P.212)。意思是说,周成王来到洛邑,躬自服行于土中,周公建议在土中(即洛邑)营建成周,以实现土中大治。《逸周书》也记载,“周公敬念于后曰:予畏周室不延,俾中天下,及将致政,乃作大邑成周于土中”[40](P.77)。均将成周洛邑(今洛阳)称为“土中”,将周公修建成周洛邑称为“作大邑于土中”和“作大邑成周于土中”。如果我们将这一记载与《何尊铭文》中的“宅于成周”和“宅兹中国”联系起来看的话,这里所说的“土中”就有了指称“中国”的意思。说明“中国”的观念是在“中”之观念出现的基础上出现。如前所述,“中”的观念在帝喾之前就已经出现了,但那时还没有在地中、土中建国,所以还没有“中国”观念的出现,到了夏王朝建立国家政权以后,“中国”观念正式形成。

一些考古学家根据考古发现,认为夏王朝或夏王朝之前,“最早的中国”就已经出现了,但认识不一。有人认为,学界主要是考古学界有关“最早中国”或“最初中国”何时出现的问题未能形成统一认识,主要是对“中国”一词理解不同所致。因此,主张按照“中国”的定义去认识“最早中国”或“最初中国”。张国硕认为,“中国”一词的涵义主要有地域意义上的中国、都城意义上的中国、族群文明意义上的中国、国家意义上的中国、考古学文化意义上的中国五种,主张分别按照“中国”一词的不同涵义去确定“最早中国”,认为按考古学文化意义上的中国(似指文化层面的“中国”)去认识“最早的中国”,当为陶寺文化之邦国[16]。韩建业认为文化意义上的“最早的中国”,形成于公元前4000年左右的庙底沟时代④。孙庆伟认为文化层面的“最早的中国”,形成于黄帝及其部落诞生时期⑤,等等。

学者们主张为“中国”确立一个标准,即按照“中国”的某一涵义去探讨“最早的中国”,且多主张按“中国”的文化涵义去探讨“最早的中国”,是有意义的。但我们这里且不说最早出现文字记载的“中国”并没有文化的涵义,就是按照上述某些学者的观点来看,按照“中国”的某一涵义(多主张按文化层面的“中国”)去探讨“最早的中国”,也没有形成统一认识。中国古代“中国”的涵义确实有很多,我们不应该确立某一涵义的“中国”为探讨“最早中国”的标准,而应该依据包括中国的任何一个涵义的“中国”去探讨“最早中国”。也就是说,不管是哪一涵义的中国,只要是最早出现,就是“最早的中国”。按照这一认识去认识“最早的中国”,我们认为,将二里头文化、陶寺文化、良渚文化、红山文化、庙底沟文化、黄帝时代说成是中国历史上的文化和文化遗存,都是没有问题的。因为这些地区都为后来的“中国”所继承,都属于中国是没有疑问的。如何证明“中”字和“国”字连在一起的“中国”观念的出现,由于当时还没有出现文字,缺少文字记载的证据以及后来文献追述的证据,再加上有关文字记载的最早的“中国”尚无指称华夏及华夏文化的涵义,因此,这些观点还需要考古资料进一步发现来证明。但如果我们借助上述舜“夫然后之中国,践天子位焉”等文献对“中国”的追述,将“中国”观念最早出现的时间确定在夏王朝建立时期,应该是没有问题的。翁独健等人曾指出:“中国这一概念,最早应产生于夏。夏的含义就是‘大国’和‘中土’的意思。在夏商,中国是指夏、商的王畿,是众国之中的意思,也具有大国的含义。到了周朝,除具有众国之中和中土之意,又具有与夏族或华夏族等同的性质”[41](P.5-6)。又说,“夏朝的‘王畿’,或称‘中邦’,或称‘天子之国’”,“‘夏’既有‘大国’之义,也具‘中土’或‘天下之中’的意义”[41](P.27)。翁独健等人虽然没有对此观点展开论证,但所提出的“中国”观念产生于夏的观点,应该是符合历史实际的。

综上所述,我们结合考古资料和文献追述夏代为“中国”的文字记载及其相关研究成果,完全可以说,最晚至夏代已经在出现“中”之观念的基础上,又出现了“中国”观念,后经商代“中国”观念的发展,到了西周初年,“中国”一词正式见诸文字记载。最早出现的“中国”观念,具有指称天下之中心的涵义,也具有指称一国之中心,即中央、中央之城、都城、京师、王畿等涵义。由于夏、商、周都是在天下之中心地区建立的国家政权,又具有用“中国”一词指称夏、商和西周国家政权的涵义⑥。到了西周后期,用“中国”一词指称天下中心、一国之中心的都城、京师,以及用“中国”一词指称夏、商、周国家政权,就成了习用之语。夏、商、西周时期的“中国”观念,虽然已经具有多重涵义,但尚无用以指称华夏及文化的涵义,说明“最早的中国”并非是一个用以指称华夏族的民族概念,也不是一个用以指称华夏文化的文化概念,而是一个用以指称天下中心,一国之中心的京师和国家政权的概念。至于用以指称华夏和文化的“中国”,则是到了春秋战国时期才开始出现。

注释:

①有关中国古代“中国观”的论著主要有:陈登原《国名疏故》,上海:商务印书馆,1936年版;于省吾《释中国》,中华书局编辑部编《中华学术论文集》,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版;顾颉刚、王树民《“夏”和“中国”——祖国古代的称号》,史念海主编《中国历史地理论丛》第1辑,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王尔敏《中国名称溯源及其近代诠释》,台北《中华文化复兴月刊》,1973年第5卷第8期;于溶春《“中国”一词的由来、演变及其与民族的关系》,《内蒙古社会科学》,1986年第2期;谭其骧《历史上的中国和中国历代疆域》,《中国边疆史地研究》,1991年第1期;陈连开《中国·华夷·蕃汉·中华·中华民族》,见氏著《求同初阶:陈连开学术论文集》,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张环宙《试论“中国”含义的发展》,《湖州师专学报》,1995年第2期;罗志田《先秦的五服制与古代的天下中国观》,陈平原、王守堂、汪晖主编《学人》第10辑,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96年版;胡阿祥《伟哉斯名——“中国”古今称谓研究》,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何志虎《“中国”称谓的起源》,《人文杂志》,2002年第5期;胡耀华《对“中国”概念演变及地缘内涵的分析》,《江西师范大学学报》,2004年第5期;陈玉屏《略论中国古代的“天下”、“国家”和“中国”观》,《民族研究》,2005年第1期;葛兆光《宅兹中国——重建有关“中国”的历史论述》,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版,等等。

②(汉)孔安国传,(唐)孔颖达疏《尚书注疏》卷14《周书·梓材》,(清)阮元《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208页。有人认为这段话是周公对康叔说的话。也有人将“肆”字断至下句,如白寿彝总主编,徐喜辰、斯维至、杨钊主编《中国通史》第三卷,即将此段话释为“老天既然把中国的人民和疆土付给了我们的先王,所以王要照着美德去做,使迷惑的人们和悦,而领导他们以完成先王所接受的使命”(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254页),等等。本文据《十三经注疏》本及孔传释文,将“肆”字断至上句。

③(汉)毛亨传,(汉)郑玄笺,(唐)孔颖达疏《毛诗注疏》卷20《商颂·长发》,(清)阮元《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626页。孔颖达又为《礼记》卷35《少仪》作疏称“《大夏》,禹乐也,禹治水,言其德能大中国”,又认为禹治水,“其德能大中国”,虽然没有扩大“中国”范围的意思,但也有光大夏王朝的意思,也是用“中国”指称夏王朝之意。郑玄又为《礼记》卷38《乐记》“夏,大也”作注时称“言禹能大尧舜之德”,正义引《大司乐》注“禹德能大中国”,云“此云‘大尧舜之德’者,以广大中国,则是大尧舜德”。(清)阮元《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1534页,又称“广大中国”,是“大尧舜德”,似其所说“中国”又具有文化涵义。

④韩建业《早期中国:中国文化圈的形成和发展》,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韩建业《庙底沟时代与“早期中国”》,《考古》,2012年第3期;韩建业《最早中国:多元一体早期中国的形成》,《中原文物》,2019年第5期。

⑤孙庆伟《传说时代与与最早中国》,南方科技大学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遗产》,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9年;孙庆伟《“最早的中国”新解》,《中原文物》,2019年第5期。

⑥英国学者安东尼·吉登斯根据世界各国历史发展状况,将国家分为传统国家、绝对主义国家(16-17世纪出现于欧洲)、现代民族国家三种类型。参见(英)安东尼·吉登斯著,胡宗泽、赵立涛译,王铭铭校《民族-国家与暴力》,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年版。笔者以为国家可以分为古代国家、近代国家和现代国家三种类型。中国古代所建立的以国号为代表的各个民族所建立的王朝和政权,都已经“按地区来划分它的国民”,并且完成了“公共权力的设立”,具备国家形态,虽与近代民族国家有所不同,但可以称之为古代国家。中国古代的国家主要为王朝国家类型。因此,本文也称夏、商、周等王朝为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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