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场》版本与修改考论※

2021-04-17 04:49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 2021年6期
关键词:金枝生死场萧红

叶 君

内容提要:萧红成名作《生死场》问世八十余年来,生成过诸多版本,包括:《国际协报》“部分连载本”(1934)、容光书局“初版本”(1935)、新文艺出版社“修改本”(1953),以及凤凰版“定本”(2009)。小说内容上较为深刻的变化便存在于前三者之间。从连载本到初版本再到修改本,《生死场》的修改主要表现为文本洁化、修辞去个性化、文字规范化,以及“副文本”的修改等几个方面,很大程度上决定了《生死场》在近半个世纪里的流播面貌,在让局部文字变得通顺、流畅的同时,也多少消抹了萧红原作泼辣的艺术作风和时可见出的天才闪光,而这也是新文学作品在新中国成立后的一般命运,具有一定的典型性。

近年来,中国新文学的版本问题渐渐为学界看重,有论者甚至认为“版本是新文学作品的根本,也是新文学研究的根本”1。一部作品在流传过程中,会因为各种原因产生不同异本,而有些改动可能影响到局部阅读感受的生成、阐释角度的选取,甚至关涉对作品的整体性的认知。因而,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应该基于不同面貌的具体版本。而从某一作品版本的沿革亦可看出其传播轨迹,还有作家在特定历史时期的创作心理,以及社会意识形态、审美趣味的变化。异本产生的原因众多,但主要还是来自创作主体所处时代的意识形态、审美风尚的压力与影响,多半由作者本人动手修订、改写造成。中国新文学版本较大密度的生成期出现在新中国成立后,一些影响较大的作品往往在不断修改中生成众多异本。萧红1942年1月22日病殁于香港,其英年早逝很大程度上决定了萧红主要作品的版本密度,不像其他新文学作品那样大。

《生死场》第一、二章,因1934年4月29日至5月17日连载于哈尔滨《国际协报》副刊《国际公园》(位于该报第九版),于是便有了一个“部分连载本”;容光书局1935年版是其“初版本”。到新中国成立前,《生死场》除容光书局十余次再版外,还有上海生活书店(1947年2月)、哈尔滨鲁迅文化出版社(1947年4月)两个版本传世。这些再版和另版,基本不涉及小说内容的改动。1953年3月,上海新文艺出版社重新出版《生死场》,32开,横排158页,竖排160页,均为繁体。竖排版鲁迅《序言》、胡风《读后记》均在,横排版则后者不见踪迹,或许与胡风当时的政治命运有关。“新文艺版”《生死场》是萧红作品新中国成立后的首次亮相。2该版重新设计了封面,除了对《序言》《读后记》等“副文本”3有所改动外,还对小说正文进行了大规模修订、删节,是《生死场》传播史上一个非常关键的“修改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又分别在此基础上进行了修订,此后成为中国大陆、香港、台湾地区诸多机构出版的《生死场》的母本。不过这一母本多半只是进一步规范语言,修改幅度不大,并不影响释义。1998年学者铁峰为哈尔滨出版社主编《萧红全集》时,将《生死场》“修改本”中删掉的文字有所恢复,但并不彻底,并对全书进行了重新校订。“哈尔滨版”《生死场》此后亦被多家出版社采用。42009年萧红研究者章海宁意识到《生死场》的版本问题,利用为凤凰出版社主编《萧红全集》之机,最大限度地恢复初版本原貌,尊重作者在当时的表达习惯以及方言土语的地域性,并对明显的错讹进行了精细校订,可谓《生死场》问世之后的“善本”和“定本”。综上,问世八十余年来,《生死场》便有了《国际协报》“部分连载本”(1934)、容光书局“初版本”(1935)、新文艺版“修改本”(1953),以及凤凰版“定本”(2009)。小说内容上较为深刻的变化,便存在于前三者之间,相互比照,《生死场》的修改过程一目了然。

作品的修改不外乎“自改”与“他改”。萧红本人对《生死场》的修改,发生在从“部分连载本”到“初版本”的过程中,共有三处改动,一处删节。下面就三处改动,稍作分析。

其一:“两只蝴蝶戏着闪过麻面婆,她用湿的手蝴蝶被妒着打下来,一个落到盆中溺死了!”5“初版本”改为:“两只蝴蝶飞戏着闪过麻面婆,她用湿的手,把飞着的蝴蝶打下来,一个落到盆中溺死了!”(第3页)将“戏着”改为“飞戏着”,画面感更强,且调整了句式,读起来更顺畅;但麻面婆因寻羊不着而焦虑、沮丧,面对两只飞戏的蝴蝶心生嫉妒的心理,却因“被妒”删掉后而没有呈现出来。初刊本虽不完全符合语法,但所传达的内涵无疑更丰富。其二:“那个红脸人,像是魔王拿住了小鸡,拿着二里半。他被打眼睛弄得晕花起来……”6“初版本”改为:“那个红脸人像是魔王一样,二里半被打得眼睛晕花起来……”(第9页)如此修改大致为了表达的简洁和语句的通顺,却也失去了二里半挨打场面的形象感。

如果说这两处修改有得有失,虽并没有达到最理想的效果,但基本不影响文本释义,那么初刊本的第三处改动,则完全另当别论。当金枝母亲拒绝了二里半为成业上门求亲,对女儿在自己面前的呕吐症状毫无觉察,却被女儿亲口告知自己已经怀了成业的孩子之时,“部分连载本”描写如下:

母亲似乎平息了一下,她又说:

“我不想你会做出这样不名声丑事。……对啦,有了孩子是呕吐。──”

母亲哭着,女儿也哭着,母亲说话的声音渐渐弱小得可怕起来:

“你什么时候有了孩子呢?野丫头,你干的什么勾当!娘养你长大,你叫娘伤心,人一辈子有什么好下场?你爹是不干好事的;给留下这个灾祸!──”

月光和白昼一样,全村安息在夜中;母亲意外的悲哀着,她神经质的向自己啜泣着。.7

这五节文字,“初版本”改成了一句话:

母亲似乎平息了一下,她又想说,但是泪水塞住了她的嗓子,像是女儿窒息了她的生命似的,好像女儿把她羞辱死了!(第49—50页)

稍加揣摩,“部分连载本”的五节文字,将金枝母亲得悉女儿怀孕之后的震惊,自己不明就里拒绝男方求亲的懊悔,眼下不知如何化解危机的茫然,以及没有觉察女儿出现异样状况的自责,还有联系女性命运的自我伤悼等情状,通过与金枝的对话还有心理活动的描写,充分而形象地传达了出来。并以乡村清朗月夜的宁静反衬母亲内心的黑暗与不安,令人印象深刻。而以景物传达人物内心,亦是萧红小说常用的修辞手法。初版本修改之后的这句话,只抽象描述了金枝母亲的震惊,没有形象感可言,心理呈现较为粗放,远不及“部分连载本”细腻。而且,似乎很难看出作者如此修改的意图到底为何。

萧红离世过早,“他改”自然出自出版机构的编辑之手。从初版本到“新文艺版”修改本,“他改”主要表现为文本洁化、修辞去个性化,以及文字规范化三个方面。有论者认为:“许多20世纪20~40年代的叙事性作品,往往涉及性的描写。但在新中国成立后的作品修改浪潮中,性内容被当成重点修改的对象。在编者、编辑、作者的层层把关中,那些原本体现了人性的真实和对作品有特定意义的性内容被删除殆尽。”8修改本有三处“洁化”处理,从而让《生死场》以“洁本”形态流播了很长一段时期。值得注意的是,《生死场》的“洁化”并非始于“新文艺版”,在从“部分连载本”到初版本的演变过程中就已然开始。而萧红的“自删”和“新文艺”编辑的“他删”,所面对的则是同一段文字:

五分钟过后,姑娘仍和小鸡一般,被野兽压在那里,男人着了疯了!他的大手敌意一般地捉紧另一块肉体,想要吞食那块肉体,想要破坏那块热的肉。尽量的充涨了血管,仿佛他是在一条白的死尸上面跳动,女人赤白的圆形的腿子,不能盘结住他。于是一切音响从两个贪婪着的怪物身上创作出来:女人被迫呻吟着,骨头响着,男人呼吸紧张着,骂着。9.

“部分连载本”这段极力描写成业和金枝在河边野合场景的文字,是名副其实的性描写。在“初版本”形成过程中,萧红自己删除了最后一句。问题是,如果是基于“有碍观瞻”来考量,被作者本人删除的这句,似乎并不比其他文字更露骨。那么,为何偏偏是这句?稍加体会不难发现:这段文字多半描写的是性活动中男性(成业)的动作和心理,被删这句所呈现的恰是女性(金枝)的身体反应(呻吟着)。在男权文化背景下,比起男性,性描写中女性即便再平常不过的反应,似乎也更嫌露骨,而作者又是女性,对此似乎应该更羞于表达。这句话被作者自行删除,其动机或许根源于此。删掉之后,整段描写几乎仅见男人(成业)带有施虐意味的性活动情状,而女人(金枝)只有一个简单而不带情感色彩的动作:“赤白的圆形的腿子,不能盘结住他。”(第28页)

这段经作者萧红本人修订、保留在容光书局《生死场》初版本第二章《菜圃》中的文字,在“新文艺版”中则被编辑悉数删除,直到45年后的“哈尔滨版”才首次恢复。成业、金枝河边野合场景被完全删除,虽然不影响金枝其后怀孕的情节,以及故事的发展走向,但对于读者达成对《生死场》中女性命运的深入理解来说,却是巨大的损失。这段带有赤裸裸男性霸权色彩的性活动,充分写出了男性占有女性身体的粗野与狂暴,成业的性情得以初步彰显,后文他摔死小金枝便不显突兀,且更值得注意的是,这段话的修辞特性及其背后的意识形态动机。“野兽”“敌意”“破坏”等带有负面情感色彩的词语,充分表现出男人的性虐倾向;而以“小鸡”“热的肉”“白的死尸”等词表现女性情状,则写出了女性的被动与被虐。而无论针对男性还是女性,这些性修辞无疑都带有“非人化”倾向。性修辞的黑暗,充分彰显作者对男女性活动的观感与态度。在萧红看来,男女之“性”,不过是“他”的性;对女人而言只是受动,而且是苦难的源头。这在小说后部描写女性生殖部分得以充分表现。基于意识形态的需要,这段文字被“洁化”处理之后,很大程度上影响到人们对《生死场》独特品质的充分认知。萧红1932年开始写作,在我看来,1934年创作的《生死场》是其习作阶段结束,专业写作的开始,它标志着萧红完成了从业余作者到专业作家的转变。无论从内容上的大胆写性,还是性修辞的黑暗,都可以充分看出,真正开始纯文学创作的萧红,在艺术作风上的泼辣与尖锐。正因如此,鲁迅《序言》里“越轨的笔致”10的著名评价,是针对小说类似泼辣的描写有感而发,是有具体所指而非对整部小说风格的泛泛而谈。新中国成立初直至1990年代末“哈尔滨版”出现之前,《生死场》这段即便今天读来仍然有些“越轨”的文字,普通读者、研究者都不太可能得见。亦即,大多数读者在差不多半个世纪里,并非根据容光书局初版本来理解鲁迅这一定评,更不用说根据“部分连载本”来体察萧红那彰显性别立场的“性态度”。这也充分说明新文学的版本对于文本释义和达成理解的重要性。例如,根据引文注释可以得知,刘禾撰写那篇在《生死场》接受史上有重大意义的论文《重返〈生死场〉》时,所依据的版本就是新文艺出版社1953年版。如果基于“初版本”并参照“部分连载本”的话,或许可以给她提供更其丰富的女性主义立场的例证,增强其论证力度。

除了整段删除,《生死场》新文艺版对初版的“洁化”,还有两处局部删节。其一,初版紧接完整被删段落之后的一小段文字,其后半写道:“发育完强的青年的汉子,带着姑娘,像猎犬带着捕捉物似的,又走下高粱地去。他的手是在姑娘的衣裳下面展开着走。”(第28页)这句成业意犹未尽的描写,在新文艺版里被删除,并以“……”代替,如同留下一个此处被删节的标识。

其二,初版本第四章《荒山》开头,写到一群猫冬的乡村妇女。忙着收拾鱼的王婆,故意从正在编织麻鞋,还未出嫁的五姑姑身上,逗引出如何取悦未来“小丈夫”的话题,适逢怀有身孕的李二婶子到来,则将话题直接导引至性事上。王婆随即参与进来,以过来人身份肆无忌惮地激发在场女人们的性幻想,作为未嫁女,五姑姑发现自己不适合再待下去,自行离开。一个未婚者的退出,让这群已婚妇女的性事谈论更其肆无忌惮,带有嘉年华性质。随着这极具乡土生活气息的场景不断展开,性事谈论变得直截、露骨:

李二婶子小声问菱芝嫂;其实小声人们听得更清!

“一夜几回呢?”

菱芝嫂她毕竟是新嫁娘,她猛然羞着了!不能开口。李二婶子的奶子颤动着,用手去推菱芝嫂:

“说呀!你们年青,每夜要有那事吧?”

在这样的当儿二里半的婆子进来了!二婶子推撞菱芝嫂一下:

“你快问问她!”

“你们一夜几回?”

那个傻婆娘一向说话是有头无尾:

“十多回。”

全屋人都笑得流着眼泪了!孩子从母亲的怀中起来,大声的哭号。(第64页)

以上对话里的第二句“一夜几回呢?”和第七句“你们一夜几回?”被“新文艺版”删除,“哈尔滨版”亦没有恢复。这两句确乎比较露骨的性话语,“新文艺版”只是粗暴删除,对话的连贯性因之被破坏。当然,读者从后边二里半婆子回应的“十多回”里,多少能推出李二婶子问话的内容,东北乡村妇女猫冬聊谈的氛围大致不会受影响。然而,从更深层面来看,此处“洁化”却无疑导致《生死场》的荒野性题旨有所削弱。细加考察,这段对话萧红明显带有自己的叙事意图。就在进入这段狂欢化的性事谈论之前,叙述人有一句貌似突兀的感慨:“在乡村永久不晓得,永久体验不到灵魂,只有物质来充实她们。”(第64页)然而,对于“她们”而言,所谓“物质”,便是性与对性的谈论。这是与动物无异的低等欲求。而且,如果说成业和金枝的河边野合表现的是“他”的性的话,那么,此处呈现的则是“她们”的性。“他”的性,体现为作为行动的性施虐;而“她们”的性则表现为集体性的想象与谈论。这自然是萧红的深刻之处。无论是对男性性行为描写的整体删除,还是对妇女性事谈论的删节,无疑都是无视作者对人性和女性命运的独特理解与传达而做出的粗暴改动,影响到《生死场》的主题阐释,以及对其多重内涵的认知,有损原作品质。

胡风在《读后记》里指出:《生死场》的“短处或弱点”之一,就是“语法句法太特别了,有的是由于作者所要表现的新鲜的意境,有的是由于被采用的方言,但多数却只是因为对于修辞的锤炼不够”11。极具个性化的修辞无疑是影响到《生死场》阅读感受的一个重要因素,给人的整体印象是粗糙、生涩,缺乏表达的自觉。实际上,《生死场》之前,萧红在长春、哈尔滨的报纸上,已经发表了大量小说和散文,在北满文坛已是比较受人关注的“老作者”了。从“悄吟”到“萧红”,作为一个转捩标志,《生死场》的粗糙、滞涩,恰是她在修辞上表现出过于分明的自觉性的体现,亦即其主动追求的结果,或许有“用力太过”之嫌。但不可否认的是,在主题意蕴和局部修辞上,《生死场》存在大量天才闪光之处,即胡风所谓对“新鲜的意境”的成功追求。

稍加比照便可发现,包括处女作小说《王阿嫂的死》或散文《弃儿》(两作到底谁是处女作,目前尚存争议)在内的这些“悄吟”时期的作品,句法、语法却都较为规范,文字流畅,罕有滞涩之感,跟《生死场》全然两样。比较起来,后者反倒如同一个习作者的踉跄起步之作。而良好的表达能力,无疑是悄吟当年在解决了基本生存问题之后,甫一出手就能顺利进入北满文坛的重要原因。细加品读,《生死场》在修辞上所达到的艺术高度,实际上远非“悄吟”时期的文字所能企及。很多地方可以看出萧红体察日常生活的精微,以及对陌生化效果的追求,作风泼辣、任性,一如在性描写上所表现出的无所顾忌。在具体细部,虽然是小说,但萧红对选词炼字颇为讲究。如第一章《麦场》写道“菜田的边道,小小的地盘,绣着野菜”(第2页),这句里的“绣”字就光彩照人,意境新鲜,达到传神写照之效。当然,有些句子的语序确因锤炼不够,或夹杂方言,导致文气不畅,甚至佶屈聱牙,但并非“多数”。总之,《生死场》的修辞特征更多源于用力太过而来的“怪特”,而非锤炼不足导致的“缺憾”。为了改变《生死场》表面看起来的粗糙与滞涩,仅在修辞层面,“新文艺版”编辑根据自身文字经验进行了大约15处修改,基本上都表现为“去个性化”处理。操刀者大多不能深入体察原作者的修辞用心,而又缺乏对其表达意愿和修辞风格最起码的尊重和敬畏,作风粗暴,结果令人遗憾。下边略举几例稍加分析:

其一:

城外一条长长的大道,被榆树打成荫片。走在大道中,像是走进一个荡动遮天的大伞。(初版本第1页)

城外一条长长的大道,被榆树荫蒙蔽着。走在大道中,像是走进一个动荡遮天的大伞。(新文艺版第1页)

这关于城外林荫道的“景物描写”,是小说开篇平淡介绍了那只走失的山羊之后的第二句,作者极力追求修辞效果的意图十分明显,稍有大意,便被看成蹩脚句。“被榆树打成荫片”,强调在阳光照射下,树荫投在路面上的动感,“打”传达出光线的强烈,后文情节点出时间正是午饭时刻。修改后的“被榆树荫蒙蔽着”则失去了这一切,且不符合常情,树荫自然不可能“蒙蔽”路面,“荫片”无疑更符合实际。至于后句里的“荡动”变“动荡”,可能是出于语言规范化要求而作的词序调整。两词实际上还是有细微差异。萧红显然是以行走在大道上的人为视点,高高在上的树冠因风而动,对于行人来说,树荫就如同大伞“荡动”。“荡”,写出了高悬头顶的气势,让人有身临其境之感。改成“动荡”,除了失却语词的新鲜感之外,亦有损传达的准确性。在《生死场》之前的小说里,萧红并非没有使用“动荡”一词,如“墙头的枫树动荡得恋恋爱人”“墙头的枫树悲哀的动荡”。12整棵枫树被风吹动,自然是“动荡”。足见她对两词的差异了然于心,因语境差异而有所选择。

其二:

毗连着菜田的南端生着青穗的高粱的林。小孩钻入高粱之群里,许多穗子被撞着在头顶打坠下来。有时也打在脸上。叶子们交结着响,有时刺痛着皮肤。那里是绿色的甜味的世界,显然凉爽一些。时间不久小孩子争斗着又走出最末的那棵植物。立刻太阳烧着他的头发,急灵的他把帽子叩起来。高空的蓝天,遮覆住菜田上跳跃着的太阳。(初版本第2页)

……许多穗子被撞着,从头顶坠下来。……高空的蓝天,遮覆住菜田上闪跃着的阳光。(新文艺版第2页)

初版本这段文字,描写二里半的儿子罗圈腿为寻找山羊,钻进、走出高粱地的过程和感受,动感强烈,让人充分感受到孩子寻羊不得的焦虑与惶恐。钻进高粱地后,因心情急切移动较快,所以头顶高粱青穗给他的感觉是“打坠”。这个略微有生造之感的词,在作者不过为了传达出多重意思。去掉“打”字,就只有高粱青穗的状态,而孩子在高粱地里的动感就完全没有了,更不用说其内心活动的外化。及至走出高粱地,重回太阳底下,叙事视点仍然聚焦其身,因以走动或跑动的对象为参照,其头顶的“太阳”就在“跳跃着”,而不是阳光“闪跃着”。“新文艺版”貌似很不经意的两处小改动,将原作描写的精微之处消抹殆尽。

其三:

太阳不着边际地轮圆在高粱棵的上端,左近的家屋在预备早饭了。(初版本第24页)

太阳不着边际地圆轮在高粱棵的上端,左近的家屋在预备早饭了。(新文艺版第19页)

“轮圆”改“圆轮”,“新文艺版”编者大概还是出于语言规范化目的而作此处理,仍然没注意到如此改动会涉及修辞问题。“轮圆”显然是动词,既写出太阳的静态,像圆圆的轮子,又写出了太阳的动态,像轮子一样移动、照临。“圆轮”变成了一个名词,语法上讲不通。类似改动还有多处,有些病句实则由编辑造成。

其四:

金枝的心总是悸动着,时间和苍蝇缕着丝线那样绵长;心境坏到极点。(初版本第40页)

金枝的心总是悸动着,时间像蜘蛛缕着丝线那样绵长;心境坏到极点。(新文艺版第29页)

萧红早年作品里的比喻词,绝大多数时候使用“和”,此句亦不例外。这一遣词习惯,在其他新文学作家笔下并不鲜见。改为更常见的“像”,可能还是基于文字规范化的要求。但“苍蝇”变“蜘蛛”,编辑大约认为小说作者犯了一个常识性错误,苍蝇不会吐丝,而能“缕”着丝线的应是蜘蛛。只是,原文里的苍蝇,应该是被蛛网网住、挣扎其上的苍蝇,因求生希望渺茫,才感到蛛网丝线的“绵长”,萧红以此来形容心情糟糕到极致的金枝,内心的烦乱和看不到摆脱眼下这一切的无助。修改之后,这个比喻句让人有些不知所云。

至于《生死场》初版本因修辞锤炼不够而造成的文气滞涩,“新文艺版”大多适当调整了词序让文气顺畅。如将“好像娶家个小祖宗来”(初版本第69页)、“小小发出响声”(初版第61页)、“她微微心坎尚有一点跳动”(初版本第110页),分别调整为“好像娶个小祖宗来家”(新文艺版第50页)、“发出小小响声”(新文艺版第44页)、“她心坎尚有一点微微跳动”(新文艺版第81页)。类似改动,基本不影响句意,亦无损修辞效果,只是没有迁就原作者的表达习惯而已,从实际效果来看,词序调整之后给人的阅读感受更好。因南北方言差异而导致的曲解原意的修改也有几处,典型如“烟筒也走着烟了”(初版本第5页),被改为“烟筒也冒着烟了”(新文艺版第4页)。事实上,东北方言里“走烟”是指炊烟没有正常从烟筒排出,并非普通“冒烟”之意。

毋庸置疑,新中国成立后新文学作品修改最为重要的动因,是现代汉语规范化运动。“早在新中国成立之初,中共中央和国家出版总署已经就语言和标点符号的规范化问题作出过指示,而大规模的现代汉语规范化运动的展开则在50年代中期以后。”13“新文艺版”《生死场》问世于1953年,正是汉语规范化运动的酝酿之际,其最大改动,就是将认为不符合规范的字、词、标点,修改成规范现代汉语,据统计共有70余处。据章海宁归纳,大致有这样几种情形:规范同音字,如“急灵”“利害”改为“机灵”“厉害”;调整词序,如“庄村”“威扬”,改为“村庄”“扬威”;规范量词,如“一支”“一棵”改为“一枝”“一颗”;规范过去年代的用语习惯,如“那”“无有”改为“哪”“没有”;亦有单音节词变为双音节词,如“清”“事”,改为“清楚”“事情”。14

值得注意的是,《生死场》“新文艺版”对初版本的修改,不仅仅局限于正文本,还涉及鲁迅《序言》、胡风《读后记》等副文本。副文本带有文献性质,即便伴随正文本再版,按理应该保持原貌。除非副文本作者的主动修订,但一般会留下修订标识。具体到《生死场》,却是别样情形,两篇副文本的修改亦由编辑操刀。简单如鲁迅《序言》“现在是一九三五年十一月十四的夜里”一句,在“十四”后边添加“日”字;胡风《读后记》“晨二时”后边,添加“记于上海”四字。而较为复杂的情形是,因正文本的改动相应影响到副文本。在新文学的修改中,这大约是比较罕见的现象。“新文艺版”对初版本第13章《你要死灭吗?》中的一段文字有所改动:

回声先从寡妇们传出:“是呀!千刀万剐也愿意!”

尖声刺心一般痛,尖声方锥一般落进每个人的胸膛。一刻强烈的悲酸掠过低垂的人头,苍苍然蓝天欲坠了!(初版本第164页)

回声先从寡妇们传出:“是呀!千刀万剐也愿意!”

哭声刺心一般痛,哭声方锥一般落进每个人的胸膛。一阵强烈的悲酸掠过低垂的人头,苍苍然蓝天欲坠了!(新文艺版第120页)

“尖声”是指寡妇们的回应之声直刺人心,原作者重复了两次,“新文艺版”皆改为“哭声”,实在毫无道理,莫名其妙;而从语感上看,“一刻”比“一阵”明显要好,表意也更准确。问题在于,这恰是胡风在《读后记》里所引三句原文之一,所标示的页码也是该句在初版本里的位置:“一六四页。”新文艺竖排版将胡风《读后记》里的这句话,修改成跟正文一致,“尖声”变“哭声”,“一刻”变“一阵”。页码标示成该句在本版里的位置:“一二〇页”,另两句引文的页码标示亦然。

总体来看,《生死场》“新文艺版”对初版本的各种改动合计150余处。这很大程度上决定了《生死场》在近半个世纪里的流播面貌。在章海宁的努力下形成的“定本”,最大限度地恢复了初版本原貌,可谓功德无量。读者可以充分感受到萧红在开始专业文学创作之初的泼辣与恣肆,在艺术上的不懈追求,以及时可见出的天才闪光。梳理《生死场》的版本流变,评析修改过程,大致可以感受到新文学作品在新中国成立后的一般命运,对于新文学的版本批评而言具有一定的典型性。

注释:

1 8 13 金宏宇:《新文学的版本批评》,武汉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3、32、27页。

2 章海宁:《萧红印象·书衣》,黑龙江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4页。

3 此处的“副文本”是金宏宇教授提出的关于新文学版本批评的专门概念。参见金宏宇《新文学的版本批评》,武汉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8页。

4 14 章海宁:《〈生死场〉校订记》,见萧红《生死场》,中国青年出版社2014年版,第13、15页。

5 悄吟:《麦场之二·菜圃》,《国际协报》副刊《国际公园》,康德元年四月二十一日。

6 悄吟:《麦场之二·菜圃》,《国际协报》副刊《国际公园》,康德元年四月二十五日。

7 悄吟:《麦场之二·菜圃》,《国际协报》副刊《国际公园》,康德元年五月十七日。

9 悄吟:《麦场之二·菜圃》,《国际协报》副刊《国际公园》,康德元年五月四日。

10 鲁迅:《序言》,见萧红《生死场》,容光书局1935年初版,《序》第1页。

11 胡风:《读后记》,见萧红《生死场》,容光书局1935年版,《读后记》第5页。

12 悄吟:《腿上的绷带》,《大同报》副刊《大同俱乐部》1933年7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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