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传胜
内容提要:通过查阅民国报刊,新发现《圣匋君致本报书》《小孩子的权利》《船老板》等八篇叶圣陶佚文,涵盖书信、散文、小说、演讲等多种体裁。它们从不同侧面折射出叶圣陶的人生历程与道德文章,展示了叶氏作为文学家、编辑、教育家、社会活动家的多重身份及其贡献,体现了他心系家国、关爱青年、起疴除弊、锐意革新的担当精神与光辉人格,有利于增进与深化学界对其生平交游、文艺创作及教育思想的认识和研究。
江苏教育出版社1987年至1994年陆续出齐的《叶圣陶集》,由叶圣陶的子女叶至善、叶至美、叶至诚编辑。在“编后总记”中,叶至善有如下说明:“当时只觉得‘全集’这个‘全’字得考虑考虑,真做到‘全’,一定办不到,再说,似乎无此必要。”“泗原先生说‘全’字‘文’字都可以不要,就称作《叶圣陶集》岂不干净,何况单用一个‘集’字是历来通行的。真是好主意,有了这个‘全’字,只怕落得个‘名不副实’;不标明‘全’,我们一样可以尽可能做到全,还可以灵活一些,避开一些肯定会碰到的难题。征得了江苏教育出版社的同意,我们照泗原先生说的办,定名为《叶圣陶集》。”1不称“全集”,可以免于“名不副实”的批评,显示了编者和出版社的务实与慎重。但编者并未降低要求,而是“尽可能做到全”,于是最终问世的25卷《叶圣陶集》成为迄今为止收文最全的叶圣陶作品集。2004年《叶圣陶集》第二版问世,在第一版的基础上进行了修订与补充,新增了一卷作为第26卷。此后,学界相继披露叶圣陶的若干佚文、演讲、日记等。就笔者所见,已刊布的主要有以下篇目:
散文《学作文的途径——读鲁迅〈人生识字糊涂始〉》,刊1981年9月10日《文汇报·笔会》,由马国平《徐开垒先生所藏书信中的故事》(2013年4月25日《文学报》第12版)披露。
散文《读〈呐喊〉》,载台静农编、未名社1926年版《关于鲁迅及其著作》,由黄艳芬撰文《“Y生”为叶圣陶笔名之考辨及叶圣陶佚文一篇》(《上海鲁迅研究》2015年第4期)考定。
散文《写作以前》《句读琐谈》《自学与成功》《说“的”“底”“地”》《关于写作的两种误会的见解》,分别刊《社员俱乐部》(后改名《学员俱乐部》)创刊号、第2期、第3期、第4期、第8期,李朝平、周长慧在《叶圣陶佚文暨一份刊物的钩沉与解读》(《重庆三峡学院学报》2016年第2期)中披露。
小说《陈生》,刊1916年6月《进步》第10卷第2号,由鲁毅发现并撰文《新发现的叶圣陶早期文言小说〈陈生〉》(《新文学史料》2017年第1期)。
演讲《语文学习浅说——在玉佛寺佛学院讲》,刊1948年4月《学僧天地》第4期,由凌孟华《叶圣陶集外演讲词与〈学僧天地〉》(《新文学史料》2017年第2期)予以钩沉。
演讲《小说与记叙文》,刊1937年6月《圣教杂志》第26卷第6期,见金传胜、王梦倪《〈小说与记叙文〉:新发现叶圣陶的一篇演说稿》(《苏州教育学院学报》2018年第2期)。
致胡牧信,曾祥金发现并撰文《新发现叶圣陶、巴金致胡牧佚信》(2018年8月27日《中国社会科学报·学林》)。
一九五七年日记,由《叶圣陶研究年刊 2018年》(开明出版社2018年出版)刊发(本年1月1日至10日日记曾收入《叶圣陶集 23》中的《北游日记·片段之四:旅印日记》)。
在震旦大学的演说(有两种笔录版本),在中华第四职业补习学校的讲演,金传胜、李宁宁《叶圣陶1946年演讲钩沉》(《苏州教育学院学报》2019年第4期)予以披露。
致张香还信四通(1976年3月13日、1977年4月2日、4月27日、1978年10月8日),见诸张香还《与叶圣陶通信的那些日子》(2019年10月21日《文汇报·文汇读书周报》)。
早年文言小说《暮钟断韵》《浮沉》《无告孤雏》,金传胜《叶圣陶1914年的三篇文言小说佚作》(《关东学刊》2020年第1期)披露。
通过查阅民国报刊,笔者又找到叶圣陶的若干集外文字,现依发表时间为序,将其中较为重要的八篇介绍于此,并就各篇的主要内容与史料价值略作阐释。
一
叶圣陶早年日记《圣陶日记》1911年12月20日(阴历十一月初一日)记道:“夜间作一书与李怀霜先生,盖《天铎报》主笔也,请其提倡改革人心与实行改革人心。杞人之忧当不见屏于大文豪之前。实以张目张耳即触不满意事,故毅然呼号也。”2其后日记中虽屡有借阅《天铎报》的记录,却未提及该信是否发表。《叶圣陶年谱长编》《叶圣陶著译年表》亦无相关记载。通过查阅《天铎报》,果见1911年12月24日、25日第四版“来函”栏目内载有叶圣陶的这封佚信——《圣匋君致本报书》。这是目前所见叶圣陶存世最早的一通书简。
据信文可知,本函是呼应了此前《天铎报》“铎声”栏刊载的《革心》一文。不过由于笔者见到的《天铎报》不太完整,并未查到“十月念七日”即12月17日的这篇文章。信末透露该报曾登过叶圣陶的诗歌,亦待考证。《天铎报》始办于1910年3月11日,积极宣传民主革命,与于右任、宋教仁主办的《民立报》相呼应,成为同盟会在国内的两大机关报。从叶圣陶早年日记可知,当时还在草桥中学读书的他经常阅读《民立报》《天铎报》,遇到喜欢的文章还喜欢抄录下来。武昌起义的消息传来,包括叶圣陶在内的进步师生十分兴奋,每天都密切关注着上海各报关于革命的最新报道。1911年11月5日苏州光复。11月18日,叶圣陶为祝贺《大汉报》创刊,作诗《大汉天声》(刊21日《大汉报》),写道:“然而吾党责方深,黄龙未捣虏未擒。其余当从根本谋,改革尤须改革心。”叶圣陶认为民主革命不只是推翻封建政权,还须注重改革人心,即通过舆论宣传,使广大民众明白“改革为何事,自由为何物”。犬养毅曾讲日本维新以来文明普及之法有三:学校、报纸、演说。这一观点得到了梁启超等的认同,撰《传播文明三利器》申说之。如何改革人心,叶圣陶同样重视报章的作用:“革之唯有痛规箴。规箴以口亦以笔,口不及笔有远音。”3因此他为《大汉报》写祝辞,给李怀霜写信,均是希望进步报人能利用革命报纸的影响力,以先觉者的声音“时发卓论”,以达到“革我同胞之心,更兴起海内有心人以共革我同胞之心”的目的。
直至1946年,叶圣陶还曾以《革心》为题写过一篇文章,开篇回忆道:“辛亥革命那一年,我十八岁,对于革命一下子就成功,感到莫名其妙的高兴,看看事实,似乎跟理想中的革命不大对头,又感到莫名其妙的忧虑。我就写了一篇文字,题目叫做《革心》,投寄给一家报馆,居然在报纸上登出来了。什么报纸记不起了,文字里说些什么也记不起了,想来总之是些非常幼稚的想头。”4文中所指的报纸或系《天铎报》。虽然叶圣陶对三十多年前的《革心》一文印象深刻,但“记忆歪曲”现象难以避免,他可能将自己致李怀霜的书信与旧文《革心》混淆了。
二
1919年7月21日、28日上海《世界教育新思潮》第22号、第23号登有叶圣陶的《小孩子的权利》。本刊是《时报》“教育周刊”附张,随报赠送,主编蒋梦麟,发刊于1919年2月24日。蒋梦麟在《〈世界教育新思潮〉发刊之用意》中明确亮出办刊宗旨:“本周刊之发行,盖欲与吾国学子共同研究世界之新潮,以为吾国教育革新之借鉴也。”5撰稿人有陶行知、陈鹤琴、刘经庶、郑宗海、廖世承、周越然等。叶圣陶的这篇文章是读过7月14日发表的蒋梦麟《小学校和小孩子》后有感而发的。蒋文针对上海小学校的“择校难”问题而作。作者来到上海后,想给自己十二岁的孩子找一个小学。他择校的两个条件是:一,“校舍在空旷的地方,操场要大,花木要多”;二,“体育要讲究”,由此选定了南洋公学附属小学。但投考该校的人有三四百人,只招收二三十人。作者的孩子没有考取,十分难过,还受到母亲的责备。作者则安慰孩子不要羞惭,只要身体强壮,诚实守信,考不考取没有关系。作者想到教育不是一家的事,而牵涉到众多的家庭。文章最后抛出问题:“我真不解,上海有这许多巨商、教育家,有这许多人民,竟没有一个好好儿的小学校呢!这是上海的羞,这不是我小孩子考不取的羞。请问欧美先进国,那一处有要受竞争试验入学的小学校呢?”6
据《叶圣陶年谱长编》,1912年十八岁的叶圣陶被聘为苏州中区第三初等小学教员,1915年赴上海尚公学校任教,1917年任甪直镇吴县县立第五高等小学教员。正是因长期从事小学教育,叶圣陶对儿童问题十分关注,勤于思考,或笔诸日记,或公开发表。目前所知他的首篇文章是1911年9月7日发表的《儿童之观念》,申述家庭教育比学校教育更重要。早于《小孩子的权利》一文,同年4月叶氏在《新潮》发表《今日中国的小学教育》,缕述当时小学教育存在的若干弊病,提出“小学教育的价值,就在于打定小学生一辈子有真实明确的人生观的根基”7,并希望小学教师能自觉摒弃“学究气味”,加强修养。与此文强调小学教师的责任有所不同,《小孩子的权利》以儿童受教育权的正当性立论,明确宣称:“使小孩子受教育,是父母的义务。小孩子受教育,是他的权利。”进而针对许多学校不合格的现状,提醒家长要为孩子选择一个完善的学校。选择的标准有三:一是学校要有主义;二是教师要有修养;三是设备要齐全。然而放眼国内,符合这些标准的小学并不多。身为小学教师的作者对此深感不安,号召同仁一齐致力于教育革新。两文论述的对象与重点虽则有异,但在教育理念上存在一致性。儿童受教育的目的在于“养成‘根据现在,应付未来’的心力和能力”,做“完具人格的人”,正是“打定小学生一辈子有真实明确的人生观的根基”的另一种表述。
三
1933年6月10日杭州《文学新闻》第5期有一篇《叶绍钧论创作》,标署“五三藏”,实际刊出的是一封叶圣陶书信的手迹,信纸上有“妇女杂志社用笺”字样。因印刷质量不佳,信文辨识起来略有难度,现试释读如下:
来稿两篇均仔细读过。交月报一篇,已为交去,尚未得复。此篇钧以为神似沈从文君。惟讥讽之处,颇露恶劣趣味,不敢赞同。《投归志》一篇仍拟不用,散漫,篇幅太长,写主人公及其中陪众,均欠深至。钧诵尊作小说已有多篇,觉《卖身日记》最为出色。以先生之眼力,之造意遣词之能力,确大可以为小说一途开新境界。惟敢进言,勿以小说为发牢骚之工具,勿徒以目前之不平事象为题材,但此非脱离现实之谓,执着现实,观之深而蕴之厚,其再发现于外,必不仅讥讽而已也。钧于先生之专意写作,深为同情。屡次通信,所言均出至诚。如蒙采纳,以为略有足取,则幸甚矣。即请
冬安
姻愚侄 叶绍钧上 十二月廿二日
其中“投归志”三字不能完全确定,暂录待考。据“钧诵尊作小说已有多篇,觉《卖身日记》最为出色”,可知收信人曾写有《卖身日记》。1931年1月1日叶圣陶主编的《妇女杂志》第17卷第1号上,恰好刊有一篇黄萍荪的小说《卖身日记》。因而,这封信应是叶圣陶在主持《妇女杂志》期间给黄萍荪投稿的答复。因同期还有一篇署“萍荪”的《驼铃社宴客回忆记——浙江文艺史料之一》,可推信件是由黄萍荪提供给《文学新闻》的,“五三”或即黄的化名。1930年7月至1931年3月,因《妇女杂志》主编杜就田辞职,叶圣陶受商务印书馆的委派负责本刊,自第16卷第7号起编至第17卷第3号止。他在主持编务期间,曾向赵景深、巴金、谢六逸等约稿。赵景深在《记叶绍钧》中写道:“我们看他代编《小说月刊》,主编《妇女杂志》和《中学生》,几乎没有一次不是用全力来对付的,一切琐碎的事,甚至校对,都由他自己动手。投稿人有信给他,如果是必需答覆的,他也亲自写回信去。他的字迹圆润丰满,正显出他那谦和而又诚实的心。”8《叶圣陶集 24》辑有1930年11月间叶圣陶致赵景深的两封书信,均与《妇女杂志》约稿事宜有关。
从落款来看,本信当写于1930年12月22日。当时,叶圣陶已收到黄萍荪投寄的数篇稿件,仔细审读后认为《卖身日记》写得最佳。他带着“谦和而又诚实”的态度,坦诚地陈述对来稿的意见,并在写作方面给黄萍荪以切实的忠告。他劝黄萍荪不要把小说作为“发牢骚”的工具,“徒以目前之不平事象为题材”。依叶氏看来,取材于现实并无问题,关键在于观察细致,体味深刻,感情宜蕴藉而不宜过分外露,大事讥讽并不可取。由此可窥叶圣陶对于文学创作的卓识。
信中“交月报一篇,已为交去”中的“月报”当指《小说月报》,时任主编郑振铎,作为好友的叶圣陶时常为其拉稿、转稿。经查,1931年6月10日该刊第22卷第6号刊有黄萍荪的一篇小说《终究要到这条路》。此篇是否即叶圣陶转交的稿子,尚难考实。晚年黄萍荪曾作《至情待人沈从文》,专门回忆了自己与沈从文的交往。据文中叙述,黄氏曾带着一篇习作去吴淞请教沈从文,沈稍作润色后热情推荐给叶圣陶。“不久果然收到叶先生的复信,出乎意料地得到赞许。大概是1930年吧,我的名字和习作被排成铅字见于《妇女杂志》上。”9因《卖身日记》1931年1月1日刊出,可知上述回忆大体属实。沈从文的小说《一个女人》载《妇女杂志》1930年9月1日第16卷第9号,正是经编者叶圣陶之手。沈从文向叶圣陶推荐黄萍荪的作品,可见他对叶的信任与支持。即使对于友人推荐的来稿,叶圣陶也坚持较高的用稿标准,认真严谨,有一说一,以诚恳、谦逊的姿态说明不录用的缘由,并指示对方今后努力的方向。
值得一说的是,叶圣陶与黄萍荪此后还一直保持着联系。1936年5月15日,叶圣陶在黄萍荪主编的《越风》半月刊第13期发表《记游洞庭西山》,成为两人继续有文稿往来的佐证。
四
1946年3月25日,上海《校友通讯》创刊号问世。编辑者署大学校友通讯社,发行人吴春曦,通讯处为西康路务安里六号。据未署名的《代发刊词》,该半月刊的目的“不仅是为了要交流各大学校友的消息与动态,而且也是为了要帮助每个校友在他们或她们的职业部门中解决种种缺乏与困难,以期达到‘人人就业,步步高升’的宏愿”10。本刊积极邀请叶圣陶、雷洁琼等名家撰稿,设有校友鳞爪、职业介绍、信箱等栏目,为大学毕业生在求职就业、学习进修、联络校友等方面提供实质性的帮助。
1946年3月16日的叶圣陶日记云:“到店,作完一短文,题为《赠服务社会的大学毕业同学》,系一青年来求索者。”11《叶圣陶年谱长编》将篇名编入同日谱文,未提文章去向12。实际上,本文是应大学校友通讯社之邀而作,最终以《学习非时髦,风气可改造——赠服务社会的大学毕业同学》(以下简称《赠同学》)为题载该社主办的《校友通讯》创刊号,作为首篇文章。叶圣陶针对大学毕业生的学习与服务社会问题提出建议,表示“当服务社会的开头,必须抱着继续学习的决心”,以克服教育与社会还没有完全合拍,各部门的事务还不能尽量预先学习的现状所造成的困窘。只有“随时学习,随事学习”,才可增进服务社会的效率。进而提出不要把学习当成一种时髦,空有学习的决心,而应付诸实践,得其方法,正确的原则有三:“要就实做上学习”“要认定效率作标的”“要与公众呵成一气”。13一个团体或行业中都有长期形成的风气,新成员加入其中便会被这种风气笼罩。风气有好坏之分,对于好风气固然应该适应,对于坏风气则不应领受。作者希望进入社会的大学毕业生们能够敏锐辨别出既成风气的好坏,遇到坏风气,决不随波逐流,要立志去改造它。改造风气不是一件容易事,对此作者有三点建议。第一,自己做出好榜样好成绩,让大家有目共睹。第二,抱定对事不对人的宗旨。第三,“凭诚意与实践吸引同志”,增强改造风气的实力。
1941年叶圣陶曾发表《高等教育所要养成的好习惯》,明言:“高等教育的目标是养成一些人做专门人才的好习惯。”14四年的高等教育结束后,大学生很难立刻成为专门人才,只能说对于所学专业的方法已经熟悉而已。《赠同学》延续了这一观点,主张大学毕业生走入社会后要继续学习,表明了作者对终身学习的重视。对于改造不良风气的倡导,则反映了叶圣陶追求社会改革的进步立场。
五
1946年4月15日,《联合日报晚刊》(简称《联合晚报》)在上海创刊,其前身是1945年的《联合日报》。本日《联合晚报》第四版《夕拾》副刊登出叶圣陶的散文《船老板》。该刊系综合性副刊,编者言道:“精彩的文艺、健康的笑话、重要的秘闻以至电影、戏剧、音乐、舞蹈……各种娱乐,我们都将准备略作简短的评介。”15据第三版《〈联合日报〉复刊先出晚刊启事》可知,《夕拾》由姚静编辑。161946年4月9日的叶圣陶日记载:“冯仲足来,谓将创刊《联合晚报》,嘱为其副刊作文。”17《船老板》一文显然正是叶圣陶交付《联合晚报·夕拾》发表的。同年7月28日、9月18日《联合晚报》还曾发表叶圣陶的《挽陶行知先生》与《序〈抗战八年木刻选集〉》18,足见叶氏对冯仲足(原名冯宾符)的支持。
1945年底叶圣陶全家偕开明书店同仁及其眷属,一同乘坐木船返回上海,结束了前后八年的旅川生涯。关于这次长达一个月的返沪之旅,叶圣陶曾撰有多篇散文,并有日记述之。1946年4月7日发表的《我坐了木船》,4月18日发表的《驾长》,7月4日发表的《桡夫子》,目前均已收入《叶圣陶集》第六卷。《船老板》则是它们的姊妹篇,通过刻画船老板的形象,与描写驾长的《驾长》、描绘普通船工的《桡夫子》一同展现了普通劳动人民的生活与面貌。不同于驾长、桡夫子,船老板虽是船的主人,但船费并不能全部进他的腰包。首先乘客不是直接向船老板雇的船,中间经过运输行的一道手。生意说成了,“运输行的扣头是两成,一次扣清”19,即要扣除百分之二十的中介费。虽然运输行经纪人故作客套地表示扣头(中介费)可随便给,但扣钱时却毫不客气。一方面,船老板受到运输行的剥削;另一方面,他对待伙计们精于算计。文章末尾再现了开船前船老板散发工钱的情景。在作者笔下,这是一场老板和伙计们夺取“据点”——金钱的斗争。老板从好几百万中掏钱出来给船工发放工资,他认为掏的是自己的钞票,所以不免心痛。从最初的每叠三万,一点一点地加上去,最终每个人可拿到四万至五万元。作者对船老板的总体态度是同情的,然亦展露了其吝啬与精明的一面。作者以相对冷静的视角摹写小人物,并不做直接的褒贬,读者自能领略到劳苦大众的生存状态,窥知当时凡俗社会的世态人情。
六
叶圣陶1946年5月29日的日记曰:“二时一刻,乘车至新闻专科学校,应其校同学之招,作演说。余闲谈一点半钟,遂归。”20《叶圣陶年谱长编》据此系同日谱文:“至新闻专科学校作演讲”21,然未提供关于演说的更多信息。同年7月31日《甘肃民国日报·新闻岗位》第10期上登有一篇《新闻记者的文字修养——叶绍钧最近在上海新闻专校的演讲词》,应是5月29日演讲的记录稿。本刊由兰州市记者公会学术组主编,具体编者不详。为什么叶圣陶在上海的演讲词会刊发在千里之外的西北报纸上?编者在按语中未作说明,只说近来常常收到读者问起新闻写作方面的问题,所以请叶圣陶作为自己的代言人。大约编者是从上海某报上见到叶氏的这篇演讲,对文中的见解甚为赞同,故而转载到其编辑的副刊中。至于演讲的首发处,尚待查考。
演讲正文共分四个部分。在第一部分“新闻记者应该是文化人”中,叶圣陶说自己年轻的时候,报纸喜欢披隐揭私,从事新闻行业的人员素质不高,因而被人看不起,得到“吃报馆饭的”称呼。现在则不同了,新闻记者、报纸编辑都被称为“文化人”。作为文化人,新闻从业者不仅要掌握专业知识,对社会形势有全盘的了解,还要能够推进中国文化向前发展。第二、三部分“文化人需要文字修养”“想清楚了该怎样说就怎样写”谈到新闻工作者与其他文化人一样需要倚赖文字,但许多报章杂志的文字仔细考查起来都有问题。作者认为要想写一手好文字,不是在提笔的时候用功夫,而需要在提前之前。现在大家使用的是白话文,因而凡是能说的就能写。依据行为心理学家的说法,“说话是有声的思想,思想是无声的说话,两者实在是二而一的东西”。为什么一些人心里有想法但写不出来?作者解释,这是因为心里的想法还是零碎、朦胧的;只有思想清清楚楚、有条有理后,才能说得明白,写得清楚。最后一部分为“想和说需要更深广的知识和经验”,指出说话、作文“好”的标准是用字、用句的恰当,“恰巧能达表某种意思,感情”。写作需要仔细地想,说和想依靠一个人的知识储备、教育经验,如果经验不足,修养不够,“就不能写出好的文章,说出好的话”22。
演讲中关于写作的主张在叶圣陶其他著述中有相近的阐发,如同年5月发表的《谈文字的修改》(后改为《谈文章的修改》)中同样分析了思想与语言的关系:“思想不能空无依傍,思想依傍语言。思想是脑子里在说话——说那不出声的话,如果说出来,就是语言,如果写出来,就是文字。”23由于是对新闻专科学校的学生讲演,演说中特意简要回顾了现代新闻事业的发展史,勾勒了新闻记者地位的变迁,诠释了新闻工作者的文化使命。这是本篇演讲独具特色的地方,叶圣陶的新闻观于此可见一斑。
七
1946年12月1日,上海儿童书局创办了《儿童故事》月刊。主编陈鹤琴(后增加胡叔异),发行人张一渠,黄河清等参与编辑。本刊文章分科学、自然、社会、艺术、劳作等内容,主要以故事的形式来呈现。读者面向小学中高年级的儿童。1947年6月1日该刊第7期,1948年4月1日第2卷第5期分别登载了叶圣陶的教育小说《处罚》、散文《儿童节》。叶圣陶1947年日记未见关于《处罚》的记录,1948年3月14日日记“上午作一短篇,谈儿童节,应严大椿之托”24中的“短篇”当即《儿童节》。严大椿是叶圣陶在甪直吴县县立第五高等小学时的学生,后在叶的帮助下从事儿童文学的创作、翻译与编辑出版工作。晚年严氏回忆:“一九四七年三月一日,我进了儿童书局,编《儿童故事》和《儿童世界》两个月刊,得到叶圣陶、丰子恺、贺宜、陈伯吹、何公超、任溶溶等的支持。”25还说:“我大约编了两期《儿童故事》,后来由新来的仇重接编。”但实际情形是自1947年4月第5期至1949年5月第3卷第6期,该刊版权页编辑人一直有严大椿在内。可见严氏关于编刊时间的记忆不甚准确,《处罚》或许也是他约来的。此前学界一直不知这篇小说的存在,从而造成了自抗战结束后至1954年(此年发表最后一篇小说《友谊》)近十年间叶圣陶没有小说创作的“假象”。
《处罚》讲述了发生在学校中的这样一则故事:沈老师请了假,由一位王老师来代算术课。王老师上课时出了一道学生还没学到的题目让大家解答。平时算术成绩很好的孙明心同学被王老师叫到黑板上演算,但答不出来。王老师呵斥他功课太差,还扯了他的耳朵。这时王家祥同学站了起来,指出这种题还没教到,其他同学也附和。王老师涨红了脸,但并不承认错误,反而批评大家没有规矩。课后,同学们一致认为孙明心太冤枉,下堂课不想再让王老师教,并向教务长反映王老师的三点错误:一是没教过的题目不该出,二是同学做不出题不该扯耳朵,三是不该阻止有意见的同学发言。下节课王老师没有来上,也没来道歉。第二天沈老师上课时替王老师道了歉。小说情节并不复杂,却表现了一个值得深思的教育问题。教师并非高高在上的权威,应与学生保持真正民主、平等的关系,尊重学生,善于倾听,不能简单、粗暴地管理儿童,动辄实施体罚。如果教师犯错,应勇敢承认错误。
叶圣陶曾写过数篇有关儿童节的文章。1936年4月4日儿童节当天,他发表了短篇小说《儿童节》。小说选取儿童节这一特殊的日子,透过两个孩子的眼睛,展现了儿童世界同样存在着贫富的悬殊、阶级的差距,采用以小见大的手法,捕捉到人世间的不平与冷漠。1938年4月5日,叶圣陶的杂文《今年的“儿童节”》发表。文章表示,目前在全国民众共同致力于抗战大目标的形势下,提及“儿童节”这个令人欢欣鼓舞的节日似乎不太相称,可儿童与抗战并非互不相干。抗战是一连串艰苦繁重的工作,少年人青年人中年人甚至老年人都肩负着一定的责任。现在的儿童长大后,也会在战后更为艰苦、更为繁重的复兴工作中担任着角色。况且,我们已做好长期抗战的准备,五年或十年后,现在的儿童也得把抗战工作担负在肩膀上。时值抗战,作者主张将一切享受与娱乐减到最低限度,可有一种儿童“分内应得的享受”不可缺少,这就是父母与教师应“竭尽可能的力量,保育儿童的身心”。26
1948年的这篇《儿童节》于国共内战的背景下再次探讨儿童节的真正含义。此时虽已摆脱来自外族的侵略,儿童们仍在饱受战火的摧残。作者强调,设立儿童节的本意“当然要打算增进儿童的幸福”,但儿童并非一个抽象的概念,而是包括着天下所有的孩子。与儿童幸福相关的,不外乎养与教两端。说到养,各地儿童不但得不到好好的养,而且连基本的生命安全都成为问题。说到教,大人们并不真正了解儿童。做父母的若不研究教育,情有可原。许多实例证明,幼稚园、小学校里真正懂得教育之道的合格教师如凤毛麟角,大多数“都是儿童的迫害者”。由于目前的儿童在成长与教育方面得不到保障,“自然没有幸福可言”,更遑论增进幸福,作者不无愤激地说儿童节不妨缓提,“待儿童有了起码的养与教之后再提”27也不迟。本文显示了叶圣陶对儿童群体一如既往的关心,同时传递出反对战争、拥护和平的思想。
结语
上述八篇佚文包含散文、小说、书信、演讲等多种体裁,从不同侧面折射出叶圣陶的人生历程与道德文章,展示了叶氏作为文学家、编辑、教育家、社会活动家的多重身份与杰出贡献,体现了其心系家国、关爱青年、起疴除弊、锐意革新的担当精神与光辉人格。它们的发现,有利于增进与深化学界对叶圣陶生平交游、文艺创作及教育思想的认识和研究。
附:
圣匋君致本报书28
怀霜足下 谨启者:
方今大势,不难于长驱北伐,直捣黄龙,追逐虏酋回□旧穴,而难于组成一完全之民主国,使无一人不享共和之幸福。夫民为民主国之单位,则人民之心习何如,斯其国之现象何如。此时一般人民之心习果何如乎?试一留意街谈巷语,则在在足以起人悲观。彼亦未知改革为何事,自由为何物。无动于心者有之,饮恨于心者有之。若此伦者,虽仅属少数,固皆民主国中永远不容在29在者也。噫!我同胞神圣尊严之自由,沉沦丧失亦已久矣。今经大慈悲之英雄,用其如风如雷之手段,为之汲起而归还之,则其欣怿爱惜,定当未可言喻。乃授之而不受,反且疑焉惑焉。宁不大可哀乎。政革云乎哉?革心尤为首要矣。十月念七,贵报铎声一篇题曰革心。披读之后适与鄙意相合。然心各存乎其衷,革之颇非易事。必焉,先觉者于随时随处、一举一动之间隐为指导,使人人知共和国民之资格当何若,之思想、之作为当何若。斯事也,为力甚劳而获效弥迟。特胸抱救世之宏愿也,固欲普济众生,俾无一物不适其适,今一般人尚昧远识,望乐土而趑趄,则其所愿尚未大慰,而欲大慰其心者,必未肯以力劳效迟而辞之也。足下持言论、拯人心,为当世之先觉而亦抱有宏愿者也。用是敢以杞人之忧渎足下之听,并恳时发卓论,革我同胞之心,更兴起海内有心人以共革我同胞之心。不泥进行之方法,务求究竟之实效,则功虽云迟而必不迟也。一管之见,愚陋之忱,足下傥不唾弃之乎?
再启者,前网30寄拙诗,曾蒙选登,惟已就原稿易去几字,原稿诚顽石不可琢磨,而改笔则点金手也。敢请以执笔姓名登诸报端,以为示知,则当焚一瓣心香,神次诗弟子之列矣。
圣匋上言
小孩子的权利
昨天我看见蒋梦麟先生《小孩子和小学校》一文,心里非常感动。我对于小孩子进小学校这一件事,总觉得他们的父母,没有替他们竭心尽忠的打算。那有蒋先生这样,能顾到小孩子的精神和身体呢?
我们对于哲学上问题,因为有学问程度的深浅,所以有领解大部分的,有领解一小部分的,也有完全没有领解的。然而同是一个“人”,就有同样的人生和人生哲学上的意味,不论你领解不领解,你那行为的评价,总不脱乎人生哲学的意味。我们要有小孩子,在人生哲学上,是什么意味?这一句问,要说得精准详备去回答他,我实因学问浅薄,没有这能耐。然而我可以简括说一句,“我们要有小孩子,在一己是生命的相续,在社会是永久的维持和改进。”从的31句话里头,便可推究出我们对于小孩子的态度了,因为小孩子,是继续我们的生命的,就不得不使他身心健全。因为小孩子是维持将来的社会,改进将来的社会的,就不得不养成他“根据现在,应付未来”的心力和能力的两大任务。除却教育,谁还担当得起?我们对于小孩子,除却使他受教育,还有什么事更为要紧?我说到此处,做请32父母的牢记我一句话:“使小孩子受教育,是父母的义务。小孩子受教育,是他的权利。”现在做父母的,也晓得教育是要紧的,所以孩子一到五六岁,便要送他进学校,但是单单送孩子进了学校,就算尽了做父母的责任吗?就可使孩子身心健全,养成“根据现在,应付未来”的心力和能力吗?这都有些难说了。有许多学校,像一爿知识杂货店,孩子进去,买了许多零星知识,就算了吗?有许多学校,像一个森罗殿、陈尸场,孩子进去,思想也木了,动作也钝了,就算了吗?倘若用种种不健全不高尚的东西来譬喻现在的学校,都可以“维妙维肖”,只有说他真能像学校,就觉得不很妥当,即使有,也是寥若晨星了。这等不很像学校的学校,做父母的把孩子送进去,自以为孩子从此受教育了,其实孩子正从此交厄运哩!孩子的权利,正从外剥夺净尽哩。“爱之适以害之”,不就是这个意思吗?所以我们对于小孩子,想要真能尽义务,须要选择个完善的学校,送他进去,才是道理。选择时候,须先定个标准。请将我所想得到的,写在下面。不赅不备的地方,还请大家原谅!
要有主义。我们小孩子受教育的目的,简单说来,就因为要做“人”,完具人格的人。这学校里的主义,注重在这一点的,便是可以进去的。若是并没主义,敷衍门面的;或是只具一枝一节,并没认到个大前提的,送了进去就耽搁了孩子的光阴和发展,或竟得到许多损害,那就一定不可以进去。
这学校有了主义,还要看教师的修养是怎样?原来教师是孩子的伴侣,教师完具人格,学问优长,潜感默化,小孩子便真达了受教育的目的。倘若单悬主义来做幌子的学校,还是个不行。
要设备完全。学校里认定主义,要去达到他,实现他,须有种种设备做手段。设备不完,主义便无所寄托。所以要学生身体健全,便有运动场、练艺场、清洁舒畅的校舍种种设备;要学生精神上认识人生的意味,便有会堂、校园、工场、试验室、艺术会种种设备。倘若这许多设备,一些也没有,学生上课堂,单单听先生的讲,看纸片上的文字,这“做完具人格的人”的目的,决计不会达到。所以我们替小孩子选择学校,又必须拣设备完全的。
我环顾国内,那好好的小学校,实在不多。我也是个小学教师,常想:“小孩子的父母,既然不知选择,胡乱把他们的孩子送了进来,我也可以胡乱敷衍,和他们一样吗?”这么一想,忏悔重重,很不能自安。所差可自慰的,肯忏悔肯不安,便是革新的动机,我还巴望和我同业的,也忏悔起来,不安起来!
我有个小孩子,今年才两岁,我想到他将来的入学问题,便毫没乐观,层层推想倒酿成个消极想头,便是“不进小学校”。然而这个想头,决计不愿他实现。“不得已而思其次”,还是审慎选择,比较妥当。我还巴望凡是做父母的,对于小孩子的入学问题,看得极其郑重,精密的选择选择!
做教师的,做父母的,大家不要忘了小孩子的权利!
学习非时髦,风气可改造——赠服务社会的大学毕业同学
依理说,大学里学的是研究某一门专门学问的途径和方法。大学毕业的人对于他所学的一门不一定就有特殊造诣,但是在途径和方法上,该是熟习的了,如果继续下去,他必将在他的一门里搞出一点东西来。
大学毕业同学尽可把上面说的作为衡量自己的尺度。衡量下来,自己所爱33的大学教育,彀不彀格也就有数了。
说到社会服务,有广义,有狭义。继续作专门研究,无非要在文化的大海里加入一点一滴,这也是社会服务,不过属于广义。狭义的社会服务指参加某一项事务而言,把从前学的用在事务上,要见出实际的效率,不再是研究什么了。我想,这里所说的社会服务应该属于狭义。
由于教育与社会还没有能够合拍,由于各部门的事务不能尽量预先学,我以为,当服务社会的开头,必须抱着继续学习的决心。自信什么都会了,往往是出乱子的根源。随时学习,随事学习,那才可以增进服务的效率。
学习,学习,现在已经成为时髦的字眼了。口里诵着学习,心里记着学习,如果不能实践,或者实践而不得其方,那就空有了学习的决心。怎样才得其方?具体的说也为难。说些原则:要就实做上学习,实做与学习不要分成两橛。要认定效率作标的,足以增进效率的才学习,不要漫无所主的舍己从人。要与公众呵成一气,服务作事,无论大小,总是为的公众,学习自然不该离开公众。还有其他,恕不多说。
大概一个团体一种业务里头都有既成的风气,一个新的成员参加进去,往往被既成的风气笼罩住了,只能顺着,不能独自立异。但是风气有好坏,好风气固至应该顺着,如果是坏风气,在一个有志的青年,为自己,为所干的事务,是不愿意顺着的。这个不愿意值得称许,一切事业的改进,社会风气的转变,都生根在这个不愿意上头。希望服务社会的大学毕业同学都那样有志,对于既成的风气有敏锐的嗅觉,能够办34别好坏,好,才顺着,不好,决不随波逐流。岂但决不随波逐流,更进一步,还要立志改造那风气。
改造风气似乎不容易,可是有几点是可以把握的。第一,我自己拣好的道路做去,做出好榜样好成绩来,让大家有目共睹。第二,认定对事不对人的宗旨。我所以要改造风气,出于对事的诚意,只为要把事务办好。我不去讥笑他人,攻讦他人,自不致引起与他人之间的纠纷。第三,我可以凭诚意与实践吸引同志,把改造风气的实力加强起来。待同事的朋友都有志改造,都实践改造,风气就真个转变了。
船老板
我们下来的时候,重庆开汉口的木船还不多。船老板对于这一路的费用没有精密的打算,走这一趟,他没有得到什么好处。有时候他坦然的说,“这个就跟要钱一样,输赢说不到个一定。这回挣拐了,下回又来嘛。”真到急了,譬如说,船上没有米了,弟兄伙要工钱了,他就跳起来,找乘客预支“尾子”。他埋怨运输行把钱太吃多了。
我们的船不是直接向船老板雇的,中间让运输行经一道手。运输行的扣头是两成,一次扣清。我见过那运输行的经纪人,会说话,会当我们的面斥责船老板,说为什么某些地方不依我们说的做。也会拍拍船老板的胳臂,说:“×大哥,我们的话好说。这回帮你说成了,你就随便给我几百块也没来头。就说一个也不给,我也认帮这个忙嘛。”可是他扣了两成,一次扣清。
我们这样想,要是不让运输行经一道手,我们付钱给老板,该多好。有时候我们又想,要是不让老板经一道手该更好,我们付钱,付给应分得这个钱的桡子们。可是,这些只是幼稚的葱头罢了。桡子们是没有船的。有些船老板一到码头就成天挨在运输行里等生意。我们又曾这样想,船老板跺脚踏地的说运输行良心太黑,这回回去了,他是不是还是去找运输行帮忙呢……
我们船上那个老板,年纪四十开外。早些年也在人家船上吃力气饭。现在,说是吃安逸饭了。在船上,只他一个不作事,把头蒙在被窝里睡觉。在他旁边,桡子们“喔咋喔咋”的喊。船在前进。
开船以前,我们看船老板散发工钱。那是一回斗争,老板和伙计们各自准备好了,钱就是要夺取的据点。老板在舱板上摆了十几叠钞票,每叠三万。老板抬起头来看大家默不作声,也没有一个伸手拿一叠。要是一拿,就算吃亏也是你自己认定了,你得坚持,坚持到一个较高的数目。当我们接洽船的时候,有侧边人朝我们说,“你不要看他老板一下子就拿进好几百万。二35天他一把一把掏出来,才心痛呢!”老板是心痛的,他认为他在掏出自己的钱呢。他很吝啬的在每一叠上一点儿一点儿的加上去。
处罚
一天,沈老师请了假,算术课由一位姓王的老师来代。
班上同学都坐得很规矩,王老师是外边来的,我们要给他个非常好的印象。
王老师走进教室,大家全站起来行礼。他除了帽子,点点头,就开头说:“今天,沈先生有点事情,叫我来代课。我想,明天他自己就要来的,今天做练习吧。”
“好!”同学差不多齐声这么说。
王老师没有说什么别的,回过身子在黑板上出题目。同学们仔细看着。往常沈老师出了题目就问:“谁会做?”谁先举手,谁上去做。大家在想王老师是不是也这样办。
题目很特别。“九头鸟跟兔子关在一个笼里,一起有四十一个头,二十八只脚,问有多少九头鸟,多少兔子?”
大家全楞住了,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题目呀。
王家祥问孙明心:“怎么做?”
“不知道。”
“没有教过?”
“没有。”
他们说得很轻,可是王老师注意到了。他满脸的不高兴,指着孙明心,“你来做!”
孙明心站起来,想跟王老师说明白,这样的题目还没有教过。正要开口,王老师却抢在前头了:“快点!”孙明心只好走上去,捏着粉笔,朝黑板呆呆的想:“一边是九个头二只脚,一边是一个头四只脚……”
坐在位子上的也朝黑板呆呆的想。有些人早就要告诉王老师,说这样的题目还没有教过。不过,孙明心平常算术成绩很好,也许他做得出来。可是孙明心只是一动不动的朝黑板站着,大家心里有点焦急。
教室里好静呀,一点儿声音也没有。王老师靠着讲桌站一阵,又在讲台上来回走一阵。看看孙明心,又看看大家。大家手靠着桌子在出神。孙明心越想越糊涂,连“一边是九个头两只脚,一边是一个头四只脚”都搞不清楚了。
后来,王老师板起脸对孙明心说:“下去吧,功课这么差,还在堂上跟别人说话!”他扯了孙明心的耳朵,“照你这个样子,什么都学不成!”
孙明心受了委屈,几乎要哭出来。耳朵热呼呼的,痛倒不觉得。可是在班上谁曾让先生骂过,扯过耳朵呢?多丢人呀!
他忍住了,没有哭出来。低着头,一步一步走回坐36位。眼睛抬也没抬一下,他怕看见同学,多丢人呀。
这个时候,旁边王家祥站了起来,“老师,这样的题目没有教过。”
“是呀,还没教过。”
“还差得远呢。”
“我们才教到平均问题。”
“还有两节才到龟兔问题。”
王家祥一开口,大家都说了,说得挺有礼貌的,大家知道王老师是来代课的,是客人。
王老师脸涨红了,认为这班学生故意跟他倒蛋。“不许吵,不许吵,你们怎么一点儿规矩也没有?还像学生!”
王老师是来代课的,他是客人。大家不再作声了。可是王老师是错的,大家觉得他是错的。
这一节课,时间真难挨呀!王老师总提防同学跟他倒蛋,脸狠狠的,像对仇人一样。同学心里只是念着:“老师错了,错了,错了。”
下了课,同学们没有出教室,大家开了一个会。级长高明济说:“孙明心太冤枉了。”
“没有什么!”孙明心轻轻的说,他心里还很难过,低着头。
“哪有扯人家耳朵的!”王家祥说。
“这位老师要不得,”一个川籍同学说。“先生错了,怎么办呢?”
“要王老师跟孙明心道歉!”
“下点钟算术不要王老师上了,我们自习。”
“跟教务长讲去。”
“我们讲道理。”
“让高名济代表大家去说。”
高名济把理由说给教务长,王老师有几点错了:
第一、没有教过的题目不该出。
第二、同学做不出题目,不该扯耳朵。
第三、同学有意见,不该阻止不许说。
下一节课王老师没有来上,也没有来道歉。第二天沈老师上课,他代王老师道了歉。他说:“我知道你们是能自己管自己的。王老师以为你们跟别的学校的学生一样,是要先生牢牢管着的。”
儿童节
年年儿童节,报纸杂志出些特刊,团体学校开个会,一切都是例行故事,对于儿童到底有什么好处?
不但儿童节,对于其他什么节都一样。试听听那些并非由衷而不过从嘴唇边滑下来的言词,试看看那些七牵八搭比八股还要空疏还要荒唐的文字,就叫人发生这么一个感想:无论什么节都只是个“愚人节”,除了有些滑稽感而外,对于人生可以说全不相干。
现在谈儿童节,顾名思义,当然要打算增进儿童的幸福。可是儿童不是个抽象的概念,儿童这两个字包括着张家的小弟弟,李家的小妹妹,许许多多实际的生命。即使不谈遍天下的儿童,既是我国的儿童节,这儿童两个字总得包括着我国所有的儿童。试问我们有这么一个诚意,真的希望增进所有儿童的幸福吗?试问我们有这么一种能耐,真的做到增进所有儿童的幸福吗?
关涉儿童的幸福的,不外乎养与教两项。
说到养,如今战乱遍地,只要看看报纸上的地方通信,就知道各地儿童正处在极可怕的灾难之中。非但得不到好好的养,连维持一条小生命也为难,饿死,冻死,踩死,轰死倒是极容易碰到的机会。这能怪他们的父母不会好好的照顾他们吗?但是他们的父母也正在那儿碰那饿死,冻死,踩死,轰死的机会,又怎能怪到他们?总该另有可怪之处的,这在嘻嘻哈哈嚷儿童节的人们似乎必须想一想。万不要捧着极少数的几个白胖孩子,拍掌一阵,以为已经尽了养的方面的能事了。
说到教,也一言难尽。我国自古以来就有儿童,(哪一国不自古以来就有儿童呢?)可是直到现在还不很懂得儿童。大人只知道就自己的观点,为自己的方便,管理儿童,不知道就儿童的观点,为儿童的长进,教育儿童:这是一句总括的话。做父母的不一定研究教育,未必懂得教育的道理,情有可原。做教师的总该懂得教育的道理了,可是看看一般幼稚园小学校的情形,也证明教师不见得怎么懂。实例有的是,说起来太噜囌,这儿不说。说句正面的话,如果教师们能够伴着儿童玩儿,让他们任情的玩儿,但是随时加以含有教育意义的辅导,这就懂得教育的道理了。然而这样的教师真如凤毛麟角,最大多数的教师都是儿童的迫害者!儿童受到好好的教还是未来的事情,目前的儿童实在受不到好好的教。在儿童节的集会里,几个儿童像鹦鹉似的唱一支歌,像猩猩似的跳一回舞,那是算不得受了好好的教的。
养与教都说不上,儿童自然没有幸福可言。凡说增进幸福,必须先有了幸福。现在还没有丝毫的幸福,说增进岂非瞎说?
我说儿童节不妨缓提,待儿童有了起码的养与教之后再提儿童节,尚不嫌迟。
注释:
1 叶至善:《〈叶圣陶集〉编后总记》,《我是编辑》,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1998年版,第374页。
2 叶圣陶:《叶圣陶集 19》,江苏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第70页。
3 叶圣陶:《叶圣陶集 8》,江苏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第5页。
4 叶圣陶:《叶圣陶集 3》,江苏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第209页。
5 蒋梦麟:《〈世界教育新思潮〉发刊之用意》,《时报·世界教育新思潮》第1号,1919年2月24日。
6 梦麟:《小学校和小孩子》,《时报·世界教育新思潮》第21号,1919年7月14日。
7 14 叶圣陶:《叶圣陶集 11》,江苏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第9、149页。
8 赵景深:《记叶绍钧》,1935年10月19日《立报·言林》;后改题《叶绍钧》收入《文人剪影》一书。
9 黄萍荪:《至情待人沈从文》,《上海滩》1990年第5期。
10 《代发刊词》,《校友通讯》创刊号,1946年3月。
11 17 20 24 叶圣陶:《叶圣陶集 21》,江苏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第54、62、80、266页。
12 21 参见商金林《叶圣陶年谱长编》第2卷,人民教育出版社2012年版,第384、393页。
13 叶圣陶:《学习非时髦,风气可改造——赠服务社会的大学毕业同学》,《校友通讯》创刊号,1946年3月25日。
15 编者:《开场白》,《联合日报晚刊·夕拾》1946年4月15日。
16 该刊同年5月28日扩充篇幅后移至第三版,由王少华、姚静合编。
18 本文初题《〈抗战八年木刻选集〉序》,刊8月12日《侨声报·星河》,又刊8月25日《青年知识》新七号,9月15日《木刻艺术》新二号。
19 叶圣陶:《船老板》,《联合日报晚刊·夕拾》1946年4月15日。
22 叶圣陶:《新闻记者的文字修养》,《甘肃民国日报·新闻岗位》第10期,1946年7月31日。
23 圣陶:《谈文字的修改》,《中学生》总第175期,1946年5月。
25 严大椿:《乐为孩子们提供精神食粮》,《儿童文学研究 第22辑》,少年儿童出版社1986年版,第131页。
26 叶圣陶:《今年的“儿童节”》,《少年先锋》第4期,1938年4月。
27 叶圣陶:《儿童节》,《儿童故事》第2卷第5期,1948年4月。
28 原刊无句读、标点,漫漶之字以□标示。
29 “在”疑为“存”。
30 “网”疑为“两”。
31 “的”疑为“这”。
32 “做”“请”两字应互换。
33 “爱”应作“受”。
34 “办[辦]”应作“辨”。
35 此处不通,疑有漏字。
36 “坐”应作“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