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 菁
内容提要:《红楼梦》中,京杭大运河这条黄金水路是联系其深宅大院与京城之外世界的重要纽带。 具体而言,京杭大运河是《红楼梦》中重要女性形象进入其内部世界的主要路径;是《红楼梦》中新奇、贵重物品输入其内部世界的重要通道;是《红楼梦》中推进故事正式开端与结束的重要结构要素。 今天,揭示《红楼梦》与京杭大运河的密切关系,对当前“大运河文化带”及“大运河国家文化公园”建设中深入挖掘和丰富大运河文化内涵,有着十分重要的现实意义与当代价值。
作为中国文学史上影响最大的一部文学作品,因其创作时代及作者经历,《红楼梦》和京杭大运河有十分密切的关系。 很多研究者虽意识到了二者之间的联系,但却很少从文本细读的角度,来很好地揭示这种关系。 因此,以文本细读为基础,全面揭示《红楼梦》与京杭大运河的关系,不仅有助于加深对《红楼梦》创作背景的理解,而且对于贯彻习近平总书记要求保护好、传承好、利用好大运河这一祖先留给我们的宝贵遗产的指示精神,对于当前“大运河文化带”及“大运河国家文化公园”建设中深入挖掘和丰富大运河文化内涵,都有十分重要的现实意义与当代价值。
《红楼梦》中,贾、史、王、薛“四大家族”,祖籍皆是金陵,即今天的南京。 除薛家外,贾、史、王三家都已长期生活在京城。 因书中叙述的前后不统一,《红楼梦》中所说的京城指哪里? 人们向来有争议。 但从书中的其他交代看,《红楼梦》中的京城,应指北京。 如第一回写寄居在苏州葫芦庙中的贾雨村与甄士隐对饮时,曾说他想进京科考,但因“神京路远”①,花费大,只得放弃。 如果“神京”是南京,那苏州到南京距离不远,贾雨村也就不会因费用较多而不能成行。 只有指北京,他才有“路远”之叹。 第三回中,林黛玉从扬州到京城,初进荣国府,贾母说她是“远路”而来。如果是从扬州到附近的南京,贾母也就不会这样表述。 同样,第三回薛宝钗一家从金陵给王夫人的信中,提到他们准备“进京”,这也说明金陵(南京)和京城是两座不同的城市。
《红楼梦》中,除贾家女性外,其他重要的女性到贾家,很多都是借助京杭大运河而来。
林黛玉、薛宝钗的先后登场,都和京杭大运河有关。 第三回交代,因贪酷被革职的贾雨村,在扬州盐政林如海家作了“西宾”,获知林如海是贾家女婿,就央求为他打通贾家关系。 林如海答应了,并告知贾雨村,贾母已派船来接林黛玉。 这说明,从京城到扬州有水路可通。 这条水路就是京杭大运河。 书中交代,林如海让贾雨村与林黛玉一同进京。林黛玉坐的是贾家的专用船只,而贾雨村则另外雇了船,他们从京杭大运河奔京城而来。
《红楼梦》一书中,林黛玉是与京杭大运河关系最为密切的女性。 从扬州到京城,她借助京杭大运河而来;因父亲病重,她又由表兄贾琏代表外家陪同,借助京杭大运河回到扬州。 在林如海去世后,林黛玉又护送其父灵柩,借助京杭大运河回原籍苏州安葬。
返回荣国府的林黛玉成为无父母、兄弟、姊妹的孤儿。所以,第十四回中,当知道林黛玉要护送林如海灵柩回苏州时,王熙凤曾意味深长地对贾宝玉说“你林妹妹可在咱们家住长了。”对林黛玉来说,京杭大运河之路是她丧母后的投亲之路;也是即将丧父的奔丧之路;更是永离家乡,彻底沦为形单影只之人的孤苦之路。 当林黛玉再次沿京杭大运河返回京城后,她已和扬州、苏州彻底断绝了关系,荣国府成了她唯一的投靠地。 因此,第十六回交代,再次返京的林黛玉,借着京杭大运河,如同进行了一次大搬家,将家中属于自己的“器具”与“书籍”都搬进了贾家。 同时,还带回了“纸笔”等文房用品分送宝钗及表兄姊妹们。 这里,“带了许多书籍来”,既显示了林如海巡盐御史的读书人本色,也有暗示曹家藏书丰厚的意味。 曹寅任江宁织造、两淮盐政十多年,曾竭力收书,前后藏书约十万卷,中多精善之本,是清代继周亮工之后,以盐务官员身份闻名的又一藏书大家。而分送宝钗及表兄姊妹们的“纸笔”,也不是一般“纸笔”,应是苏州闻名天下的“笺纸”与周虎臣笔庄的“笔”。
因林黛玉是扬州人,又有几次走京杭大运河的经历,所以第十九回,贾宝玉在和林黛玉搭讪时,也会和她提起运河之行,提起扬州的“景致古迹”“土俗民风”。 贾宝玉最大的心病是怕失去林黛玉,第五十七回,当紫鹃骗贾宝玉说,林黛玉要回苏州,他的表现是:“一眼看见了十锦格子上陈设的一只金西洋自行船,便指着乱叫说:‘那不是接他们来的船来了,湾在那里呢。’”这段话显示,贾宝玉很清楚,林黛玉回苏州,必定要乘船走运河。 这里还有关键的一句:“湾在那里”。 湾,一般辞书的解释说:指“河水弯曲处”,有“停泊”的意思。 但如果熟悉京杭大运河,就知道这也反映了运河水道的一个特点。 北方缺水,京杭大运河过长江后,为减缓水流速度以保持河水深度,水道往往被有意识地设计成曲折往复的走向。 凡运河水道曲折往复处,其地名多以“湾”来命名。 扬州有宝塔湾、新河湾;淮安有满家湾;邳州有锄头湾、栲栳湾;徐州有窑湾;聊城有龙湾、七里湾;临清有戴家湾、魏家湾;天津有尹儿湾、唐家湾;北京有张家湾,等等。 运河上凡“湾”处,都是能泊船的地方,也是因水量不够而船只被迫阻浅的地方。 这时船不能进,只能临时或长期停靠,所以“湾”也有被迫、长期停船的意思。 《红楼梦》中所用的这种语言,必须是有过京杭大运河来往经历的人才能写出。
薛宝钗怎样到的贾家,《红楼梦》中没有明说。 第三回只交代,薛宝钗一家居住“金陵城中”。 第四回说,到京城去需按“起身长行”准备,而且又说“在路不记时日”。 可见这是一次耗费时日的长途旅行。 但路上是乘车还是坐船,第四回中没有说明。 只是到第四十八回,香菱学诗时曾说过:“我们那年上京来,那日下晚便湾住船。”这里,香菱明确地说,她和薛宝钗一家是乘船“上京”的。 既然是乘船而来,从南京到北京,当然走的是京杭大运河。 而香菱说停船时,也说“湾住船”,这仍然是有过京杭大运河来往经历的人的语言。
《红楼梦》中,《金陵十二钗》正册中的女性基本上都是官宦、富贵之家出身,除属于贾家的女儿、儿媳、孙女、孙媳外,还有林黛玉、薛宝钗、史湘云、妙玉。 史是京城人,她和贾家女儿、儿媳、孙女、孙媳一样,只要不外出,就不会有行走于运河上的经历。 林、薛二人如前所述,都是通过运河进入贾家的。 妙玉是苏州人,出家在玄墓蟠香寺。 “玄墓”,即玄墓山,在今苏州光福镇西南。 这样看来,妙玉是生长在苏州,出家在苏州的。 她来到贾家所在的京城,也应是通过运河而来的。 《金陵十二钗》副册中的女性,香菱是和薛家一起由运河进入京城的。 其他十一位中,最没有“轻薄脂粉”的四位女性:薛宝琴、邢岫烟、李纹、李绮,她们来到贾家,为《红楼梦》中的女性形象增添了色彩,也壮大了力量。比如,组织诗社是《红楼梦》中的重要情节。 但在诗社刚组建时,成员仅有七人。 且第三十七回中,李纨说她和迎春、惜春都不善作诗,遇见容易的题目、韵脚,能勉强作一首,复杂的就不行了。 所以“出题限韵”时,她们便没有加入。 如此,刚开始时,诗社中真正能作诗的只有四人。 随后,史湘云加入,诗社活动开始精彩起来。 这时公认的写诗第一高手是林黛玉。 等到薛、邢、二李加入,诗社成员增多,且四人都能作诗,于是诗社活动更为精彩。 如在即景联句并限韵时,因才情所限,其他人先后退出,最后只剩林黛玉、史湘云与薛宝琴三人。 这说明,后加入的薛宝琴,已成为诗社中最具才情的人物之一。 薛、邢、二李虽后到贾家,但很快成为《红楼梦》中被众人称赞的容貌超群、“精华灵秀”、“出类拔萃”的女性形象。 而这四人,分属三个家庭,本互不相识。能够相识,是因为在同一时间段进京,半路上“泊船相遇”,闲谈中知道投奔的都是贾家,所以才结伴进京。 这是发生在京杭大运河上的事情。 换句话说,薛、邢、二李四人,也是借助京杭大运河,进入京城来到贾家的。
这四人中,薛宝琴的阅历最丰富。 其父各地皆有买卖,所以第五十回交代,她“从小儿所走的古迹不少”,甚至还有到过外国的经历。 她曾写有十首怀古诗,歌咏其游历四方时所见景致。 这十首怀古诗中,写京杭大运河沿岸景致的有两首,即《淮阴怀古》《广陵怀古》,写与京杭大运河交汇的长江沿岸景致的有三首,即《赤壁怀古》《钟山怀古》《桃叶渡怀古》。 这样,写长江与运河这两个水道沿岸景致的就有五首。 这些景致,都分布在从长江中游到南京,再从南京沿长江东下,进入运河并北上的这一线。 这说明,薛宝琴的阅历也主要局限在运河及与之相联系的长江下游水道的范围之内。
大观园建成后需置办大量物品。 一是各处悬挂的帐幔及包垫的围套;二是省亲时演戏所用的乐器、行头;三是省亲当晚张挂的各色花灯、风灯。 这些物品所需数量都很大,而且种类、花样多,材料、工艺要求高,价格昂贵,不是一般地方能采买到。 这就需要到当时一个天下闻名、交通便利的商品集散地去集中购置。 第十六回中,通过贾蔷之口交代,它们都是统一到苏州采办的。 如此大宗物品,只要从京城出发去苏州采办,在当时来说,人员来回、物品运输都需借助京杭大运河。
《红楼梦》中有很多南方出产的水果、食品。 如水果类有柚子、大佛手、鲜荔枝、朱桔、黄橙、橄榄、木瓜等;食品类有红稻米、红菱、大芋头、新鲜鲟鱼、风腌果子狸、火腿、鸡髓笋等;茶类有普洱茶、女儿茶、六安茶、老君眉等;酒类有惠泉酒、绍兴酒等。 这些物品,在当时北方来说,都是稀罕物,非一般人家能消费到的。
第三十四回中,贾宝玉被父亲责打,王夫人送来玻璃小瓶装盛的、用来疗伤的木樨香露、玫瑰清露。 有学者认为它们“非当时中国所能制造”②。 清康熙时,外国向皇帝进贡的礼品中,有不少用鲜花提炼而成的物品。 但这些舶来物品,从文献记载看,一般都被称为“某某花油”或“某某香油”。 如清康熙二十五年(1686),荷兰国王送给清廷的礼品中,鲜花提炼的产品就是如此命名的。③同时,据屈大均《广东新语》载,这些外国进献的产品的主要用途是“拂拭杯盘”、“以注饮馔”、“沾洒人衣”,并没有提到有药用价值。④但《红楼梦》中这两种产品却分别被称为“香露”与“清露”,主要用途是药用。 这就不应是舶来物品。 又据顾禄《桐桥倚棹录》载,清代苏州专门生产用各种鲜花或中药制作的花露。 仅该书所列,就有41 种。 这些花露的主要用途是药用。 其中,早桂花露能“疏肝”,玫瑰花露能“治肝胃气”,都有疏肝理气、消炎止痛的功效。⑤这正符合宝玉被打后的症状。 又木樨即桂花,所以,木樨香露即早桂花露。 因此,木樨香露、玫瑰清露应指的是这两种产自苏州的花露。据清宫档案载,曹寅及其妻舅、苏州织造李煦向皇帝进贡物品中,也都包含有苏州所产的这类花露。⑥可见,这种具有药用价值的花露,虽产在本土,但当时也是稀罕物。 至于装盛花露所用玻璃瓶,如下文所述,这时国内也已能生产。
这些水果、食品与花露,是怎样进入京城,并为贾家所享用呢? 第七回中有江南甄家进鲜船的记载,这说明,当时每年都有专门从江南来的向皇帝进贡的进鲜船。 而贾家能用到上述这些产自江南的稀罕物,也正是靠江南甄家的进鲜船捎带所致。 而江南甄家的进鲜船,无疑是通过京杭大运河来到北京的。
第四十八回中写薛蟠外出经商,虽没有交代经商的地点,但写了他要采办的货物。 在《红楼梦》产生的时代,这些货物的集散地主要是扬州、苏州。 书中交代了薛蟠所要采办的这些货物,就已暗示他去的地方是扬州、苏州。 第六十七回中,薛蟠采办货物回来,给薛宝钗捎来的礼物,首先是各色笺纸、香袋、香珠、花粉、胭脂等物。 各色笺纸即苏州笺纸,小幅雅致,用以写信题诗,很受文人墨客欢迎。 香袋、香珠,即内盛名贵香料及中草药的挂件、佩品,形状各异,芳香馥郁,既可保健,又能赏玩,产自扬州。⑦花粉、胭脂,分别产自扬州、苏州,时有“苏州胭脂扬州粉”之说。⑧其次是自行人、酒令儿、小小子、沙子灯、泥人儿戏及泥捏的薛蟠小像。 它们都产自苏州虎丘。 这就更明确显示,薛蟠是到苏、扬两地采办货物去了。
从京城出发到苏、扬两地,正常情况下,应走京杭大运河。 但第四十八回却交代,薛蟠出行时除自骑一个铁青大走骡,外备一匹坐马外,还雇了三辆大车和四个长行骡子。这显示,薛蟠离开京城时走的是陆路。 从京城到苏、扬,弃水路而走陆路有悖常理。 但如放在《红楼梦》写作时的大背景下考察,这应是当时京城与苏、扬之间走京杭大运河真实情况的反映。 据载,康熙二十七年(1688)前,由于黄河夺淮等原因,淮安清江浦以北运河,因很长一段与黄河共用同一水道,既迂缓难行,又时有沉船危险。 因此,当时规定,只有运粮的漕船或朝廷批准的船只可直达北京。 商人、三品以下官员所乘船只,不能全程都走运河水道,只能或用船,或用车,分段水陆而行。 一般规定,由南向北者,到清江浦舍舟登陆,渡淮河(黄河)后,到王家营换车马北上;由北而南者,到王家营弃车马,渡淮河(黄河)后,至清江浦登舟南下。 这样,淮安便成为“南船北马”的交汇点。⑨薛蟠是商人,从京城到苏、扬去,只能先乘车马,所以备车、马(骡),是符合当时真实情况的。
薛蟠应是在“平安州”换船入京杭大运河去苏、扬的。“平安州”指哪里? 应指淮安。 据第六十七回交代,薛蟠采办回来时,在“平安州界”遇见柳湘莲,二人结伴走了二三千里路程才到京城。 第六十六回中,又说贾琏受差遣,从京城去“平安州”,来回要半月。 因是急务,贾琏就不能按正常速度行走,而需快马赶路。 这样平均一天能走三四百里路程。 如此计算,则京城到“平安州”,也应有二三千里路程。 这和书中说的薛蟠、柳湘莲从“平安州”到京城的距离差不多。 从黄汴《天下水陆路程》中可知,走运河从淮安清江浦到北京通州,约2800 多里。⑩这和《红楼梦》中写的“平安州”到京城的距离大致吻合。 将“淮安州”称为“平安州”,也有来由。 南宋时,曾改“淮安军”为“淮安州”,治淮安县(今江苏淮安市楚州区),所以“淮安州”是“淮安”旧称。 也就是说,“淮安”可被称为“淮安州”。 而司马迁写有《平淮书》一文[11],该文题目中“平”“淮”二字并用,所以《红楼梦》中,用“平”代“淮”,将“淮安州”称作“平安州”,这是有可能的。
除上述这些产自苏、扬物品外,《红楼梦》中还出现了不少舶来物品。 这些物品,在当时的来源途径有两个,一是本国;一是外国。 来自本国的物品,利用外国工艺可在国内生产。 如钟表,从明中叶随传教士传入中国,到《红楼梦》所写的时代,对大多数中国人来说,虽仍属稀有品,但国内已掌握这项技术,并能进行一定规模的仿造。 生产地主要是北京、广州。[12]在北京,钟表由宫廷造办处生产,专供皇家使用,很少流入民间。 在广州,据昭梿《啸亭续录》载:“近日泰西氏所造自鸣钟表,制造奇邪,来自粤东,士大夫争购,家置一座,以为玩具。”[13]所生产的钟表主要供应“士大夫”,这应是贾家这样的富贵之家拥有钟表的来源之一。 再如玻璃制品,当时中国已掌握了一定的从西方传来的玻璃制作技术,能生产水晶玻璃、洒金蓝玻璃、套色玻璃、玻璃瓶、鼻烟壶、玻璃绣球灯(珠灯)等。 这些玻璃制品,虽颜色多样,但一般是不透明或半透明的。[14]《红楼梦》中出现的一些玻璃制品,虽让人感到稀奇,但很多是不透明或半透明的,当时的中国已能部分自产。
来自国外的物品,则需进口。 如钟表中,一些构造复杂、制作精湛及新发明、改进的钟表,当时的中国完全不能仿造,就需进口。 这时,每年都从广州海关进口一定数量的外国钟表。 据《粤海关志》载,由粤海关进口的“自鸣钟”中,“大自鸣钟”每个收税银“十两”,“中自鸣钟”每个收税银“五两”,可见进口“自鸣钟”已成为当时粤海关税收的重要来源。[15]这类进口的钟表,大部分应进入到皇宫中,小部分会流入到像贾家这样的富贵之家。 再如,透明的平板玻璃,因工艺要求高,需由一定规模的近代工业生产,中国当时的工艺根本达不到,也全靠进口。 如第四十九回写贾宝玉在室内透过玻璃窗能清晰地看到室外下雪的情景,这说明安的应是平板玻璃。 因全靠进口,这种玻璃当时不仅稀缺,且价格十分昂贵。 据今人研究,康熙时,平板玻璃每1平方米价格是纹银15 两3 钱9 分,而当时1 间三等五檩的瓦房价格是纹银14 两。 也就是说,1 平方米玻璃比1 间房子的价格都要高。 所以,就连当时皇宫中,也不是所有房间窗上都能安装这种玻璃。 何处房间要安玻璃,需皇帝亲自安排,并且有时要东拼西凑才能满足要求。[16]因此,《红楼梦》也只提到贾宝玉与李纨的房中有这种玻璃窗。 同样,因全需进口,用平板玻璃制作的穿衣镜,在皇宫中已是稀罕之物,能在皇宫外人家出现,就更为稀奇。 因此,《红楼梦》中,穿衣镜虽出现过三次,每次也都有细致的描写,但写的都是贾宝玉房中的那一个。
属舶来品但本国自产的物品,当时很多应是通过京杭大运河运抵北京,并进入皇宫或贾家这样的富贵人家的。如《李煦奏折》载,在苏州织造任上的李煦,就多次给康熙皇帝进献过各种洋漆漆器。[17]进献的路径应是由京杭大运河运抵北京的。 又有学者研究,广东自产或进口的钟表,运抵北京的路线是:从广州起运后,“一路跋山涉水,直到杭州或苏州才能上船,通过京杭大运河运往北京”[18]。 完全进口的物品,则多是通过外国贡使带到北京。 当时规定,凡来华进贡的外国使者,其船只所带物品,除进献皇帝外,其余物品可在京城中在规定的时间与地点交易。[19]因此,当时外国商人都愿以贡使名义,或跟随贡使前去北京。 对来自不同方位的各国贡使进京,清政府都规定了贡道。 除有恩准,贡道不得更改:“各国贡使入境,水陆俱遵定制,不得越行别道”[20]。 《红楼梦》中这些完全来自国外的物品,多数产自西洋,少数产自东南亚、南亚、琉球、日本。 上述这些国家、地区物品输入北京的贡道,基本上都是在广东(福建)入境,“经江西、安徽、江南、山东、直隶达京”[21]。 也就是说,它们入境后,从水路先入长江水系,再由长江东来转入京杭大运河,然后一路北上进入北京。 如《钦定大清会典事例》中,有一条关于英吉利贡使回程的皇帝谕示:“此次英吉利国遣使入贡,……遣令回国。 着于通州乘船由运河行走,经过山东、江苏、浙江而上,由安徽、江西过大庾岭,至广东岙门放洋”[22]。 这虽然说的是回程,但也基本反映了当时以京杭大运河作为西洋、东南亚、南亚、琉球、日本诸国进贡贡道的情况。
《红楼梦》第一回、二回虽是全书关键,但却只是导入与铺垫,是全书故事正式开始前的楔子或序幕。 小说正式的开端应在第三回。 这在脂砚斋批点中有明确揭示。 在第三回“且说黛玉”之下,脂砚斋批道:“这方是正文起头处”[23]。 也就是说,连最了解《红楼梦》创作情况的脂砚斋也是把第三回看做故事正式的开端。
《红楼梦》故事正式开端的一个重要标志是开始直接、正面地写荣宁二府。 这是借助林黛玉进京来实现的。 而这种实现,又是由林黛玉从京杭大运河上“弃舟登岸”来完成的。 正是凭借着林黛玉从京杭大运河上的“舍舟登岸”,《红楼梦》完成了由远及近,由虚空世界到现实世界,由南方世界到北方世界,由玄妙境界到日常生活,由外围场景到内部场景的转换。 在这种转换中,通过林黛玉的眼睛与内心活动,首先展现了《红楼梦》人物存在的外在环境,即处于一个“街市之繁华,人烟之阜盛,自与别处不同”的人烟稠密、繁华无比的城市中。 随后展现了“街北蹲着两个大石狮子,三间兽头大门”的宁国府。 接着,随着林黛玉进入荣国府,贾家府第内部的布局排场、风范气度被逐次展现。而在这种展现中,贾家的主要人物,贾母、迎春、探春、惜春、王熙凤、贾宝玉、袭人、王夫人、邢夫人、李纨、贾赦、贾政等纷次登场。 对他们的容貌、性格、表现,也进行了或详或略的初步介绍与勾勒。 也就是从这时起,红楼故事的一幅幅精彩画面才得以呈现,一个个精彩绝伦的人物形象才得以展示。 可以说,正是有第三回林黛玉借助京杭大运河从扬州到京城之行,才推进了《红楼梦》一书能比较迅速地转入到故事发生、展开的实际地点,实现了《红楼梦》故事的正式开始。
对《红楼梦》续作的后四十回,学界总体评价不高。 但总的看来,后四十回还是基本照顾到曹雪芹对《红楼梦》的总体构思的。 早在上世纪三十年代,鲁迅就已注意到这一点,他曾说:“即使出于续作,想来未必与作者本意大相悬殊”[24]。 又说:“后四十回虽数量止初本之半,而大故迭起,破败死亡相继,与所谓‘食尽鸟飞独存白地’者颇符。”[25]今天看来,后四十回照顾到曹雪芹对《红楼梦》总体构思的一个重要表现是,它注意到与前八十回的先后照应,注意到在故事的结束处对前八十回在铺垫、导入和展开时埋下的伏笔进行了必要交代。
如前所述,《红楼梦》故事的正式开端始于林黛玉从京杭大运河“舍舟登岸”进入荣宁二府之时。 而后四十回,在《红楼梦》故事即将结束时,则将贾政与贾宝玉最后诀别的地点放在了京杭大运河岸边的一个重要驿站——毗陵驿上。 这又将《红楼梦》故事的场景回置到了京杭大运河上。书中交代,贾家抄家前后,林黛玉、贾母、鸳鸯、王熙凤等人相继亡去。 为安葬她们及先前已死的贾蓉妻秦氏,贾政、贾蓉护送她们的棺木南下。 属于贾家人的灵柩由贾政护送到原籍南京,林黛玉的灵柩则由贾蓉护送至原籍苏州。 贾政从南京先回,就顺长江东去,再折入运河南下,到毗陵驿等候贾蓉。 对这样的描写,很多学者认为写得不合理。 因贾政与贾蓉会合后,需沿京杭大运河北上回北京。 从常理上分析,贾政等待贾蓉的地方,应选在长江与京杭大运河交汇处的某一地点,或镇江,或渡江之后的仪真、瓜州、扬州等处。 但贾政偏偏不选这些地方,而是从长江入运河南下二百多里,到毗陵驿等候贾蓉,这确实不合常理。
但仔细分析,后四十回将贾政等待贾蓉的地点选在毗陵驿,还是有一定道理的。 首先,因明代著名的两部戏曲作品——徐霖的《绣襦记》与高濂的《玉簪记》,毗陵驿被后世人们当作了等人、相见的象征地点。 《绣襦记》第二出交代,郑元和欲求功名,赴长安应试,其父郑儋邀与他相伴赴京的乐道德“到毗陵驿前登舟”。 于是就有了第六出的《结伴毗陵》。[26]这里,“毗陵驿”成了等人的一个代名词。 《玉簪记》中,陈妙常知道潘必正已赴临安(杭州)赶考,于是从南京顺长江东下追赶,直追到毗陵驿,才和潘必正有了秋江一别。 于是,结尾的第三十三出,在两人喜结良缘时,陈妙常的一段唱词:“合镜相看意颇浓,佳期重见婿乘龙。 当年不到毗陵驿,辜负好花空白红”[27]。 说的就是两人在毗陵驿相别的事情。 这里,“毗陵驿”又代表了人们相见的地方。清代,这两部戏曲家喻户晓,《红楼梦》第五十四回中就提到过《玉簪记》。 续作的后四十回将贾政等候贾蓉的地点放在了毗陵驿,实际上是要暗示,贾政在等候贾蓉时,会出现与贾宝玉相见的这让人最难忘怀的一幕。
其次,贾政泊船毗陵驿,也和这时他的处境、心情相吻合。 对刚遭遇抄家,且守孝在身的贾政来说,这次南行本不想闹出动静,就连护送贾母等人灵柩南下时,也“没有惊动亲友”。 所以,等待贾蓉,他是不愿待在一个人来人往、十分热闹的地方。 无论是江南的镇江,还是江北的仪真、瓜州、扬州,都是当时的繁忙之地,这些地方都不应是贾政为等候贾蓉而临时停靠的合适地点。 而毗陵驿,只是京杭大运河线上一个不大不小的驿站。 它虽在运河边上,但处在常州城外,且又不是水路要冲,在此居住、停留的人不很多,所以比较僻静。 在明清人写毗陵驿的诗作中,就能鲜明地感受到这个特点。 因路程问题,人们在毗陵驿停留时,往往都是晚上,所以“踈灯暮雨”成为毗陵驿的一个典型景象:“踈灯暮雨毗陵驿,短棹西风任昉台”[28],“扁舟夜宿毗陵驿,城上乌栖霜月白”[29]。 也正因是夜晚,停留的船只稀少,往往会没有临船相伴,“孤舟”成了人们的普遍感受:“孤舟城下宿,城漏滴寒更”[30],“九秋落木毗陵驿,孤舟苦雨崇川客”[31]。 选在这样一个僻静的地方等待贾蓉,并与已出家的贾宝玉相遇,应该是一个最佳的地点与环境。
正是在毗陵驿,续作者将《红楼梦》前八十回的伏笔一一作了交代与明示。 于是,《红楼梦》故事的大结局才得以最终完成。 首先,通过“光着头,赤着脚,身上披着一领大红猩猩毡的斗篷”的贾宝玉的新形象,交代了贾宝玉的出家,照应了第三十一回提及的“你(黛玉)死了我去做和尚”的伏笔。 其次,通过《离尘歌》“我所居兮,青埂之峰”歌词,交代了贾宝玉将由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携带“归彼大荒”,仍要化作一块顽石,照应了第一回中讲述的“青埂峰”顽石故事。 再次,用“只见白茫茫一片旷野,并无一人”的描写,照应了第五回《收尾·飞鸟各投林》“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唱词。
除了对《红楼梦》前八十回伏笔的交代,更让人印象深刻的是贾宝玉与贾政的最后告别。 告别是在空寂的驿站中,在“彤云低锁山河暗,疏林冷落尽凋残”[32]的漫天大雪中完成的。 这给人一种视觉上的冲击力。 正因是弥天大雪,大片的雪花将天地搅在一起,整个世界都是白的。 所以,当这雪的世界被一个人冲破时,那被风搅动的雪世界才会出现“雪影”。 而这个人披的是“一领大红猩猩毡的斗篷”,白色的世界中突然冒出一抹红色,本身就给人强烈的视觉冲击。 而他与其他二人所唱之歌的首句,竟是“青埂之峰”,色彩又是绿的,视觉对比就更加绚烂、强烈。 就在这色彩的强烈对比与冲撞中,贾宝玉以对父母所执的大礼,向贾政拜了四拜,完成了他为人子的在人世间的最终历程。
如果说,林黛玉运河上的“舍舟登岸”是从虚空世界来到了现实世界,则贾宝玉的“毗陵驿诀别”又是从现实世界回到了虚空世界。 这一来一回,都发生在京杭大运河岸边,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巧合,但某种意义上,也应是前后作者的一种有意安排。
《红楼梦》虽写的是现实生活,但却在创作中有意识隐去了能让人感受到具体时代、地点、人物的那些带有明确指向性的信息及要素。 即使如此,通过文本细读,人们仍能发现、感受到它与京杭大运河的密切关系。 通过这种文本细读,会让人有一个基本结论,即在中国文学发展历史中,明清是中国文学与大运河发生最为深厚关系的时代。 这在明清小说中体现得最鲜明。 明清小说中,除表现神魔、虚幻题材的作品外,其他小说故事内容中都或多或少、或直接或间接地有大运河的身影。 这显示出在明清社会生活中,京杭大运河曾产生过巨大、深远的作用与影响。 今天,只有通过扎实有效的研究工作,才能真正挖掘出大运河丰富而深邃的文化内涵,才能彰显中华文化中具有代表性和重要标识性的文化精神价值,才能焕发中华文化的时代风采,也才能实现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资源的科学保护与合理利用。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项目“京杭大运河与明清文学研究”(项目编号:16BZW082)阶段性成果。
注释
① 曹雪芹著,无名氏续《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 年版。 本文所引小说原文皆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② 方豪《〈红楼梦〉新考》,王国维等《王国维、蔡元培、鲁迅点评〈红楼梦〉》,团结出版社2004 年版,第257 页。
③ 小横香室主人《清朝野史大观(3)》,中央编译出版社2009年版,第210 页。
④ 屈大均《广东新语》,中华书局1985 年版,第390 页。
⑤ 顾禄《桐桥倚棹录》,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年版,第146 页。
⑥ 参见故宫博物院明清档案部编《关于江宁织造曹家档案史料》,中华书局1975 年版,第9 页;故宫博物院清档案部编《李煦奏折》,中华书局1976 年版,第11 页。
⑦ 据杨忠和《谢馥春香粉店》载,清道光时开张的谢馥春香粉店最富盛名的特色产品就是以香袋、香珠为代表的香件。从这条记载推断,扬州应早有香件的生产。 参见曾华鹏等《扬州老字号》(扬州文史资料第21 辑),《江苏文史资料》编辑部2001 年版,第63 页。
⑧ 谢崇光《历史悠久的扬州传统化妆品》,扬州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编《扬州传统名优产品史》(扬州文史资料第9辑),内部资料1990 年版,第176 页。
⑨ 吴康《南船北马,九省通衢——清江浦的前世今身》,淮安市政协文史委、淮海晚报社合编《淮安文史资料》第24 辑,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7 年版,第67—68 页。
⑩ 黄汴著,杨正泰校注《天下水陆路程》,山西人民出版社1992 年版,第144—147 页。
[11] 司马迁《平淮书》,司马迁《史记》卷三十,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757 页。
[12] 据载,苏州也产钟表,称“苏钟”。 过去认为苏州生产钟表的时间比较早。 但最新研究成果认为“苏州钟表制造的历史并不太长,大约开始于清嘉庆时期,而不像过去认为的那样始于明末清初。”参见郭福祥《关于清代的苏钟》,《故宫博物院院刊》2004 年第1 期。
[13] 昭梿《啸亭续录》卷三,冬青校点《啸亭杂录·续录》,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 年版,第332 页。
[14] 安家瑶《玻璃器史话》,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00 年版,第183 页。
[15] 梁廷枬《粤海关志》卷九,清道光广东刻本。
[16] 何方《从档案看宁寿官门窗玻璃的安装——兼论西方传教士双重身份的终结》,《故宫博物院院刊》2011 年第6 期。
[17] 故宫博物院清档案部编《李煦奏折》,中华书局1976 年版,第2—3 页。
[18] 郭福祥《时间的历史映像》,紫禁城出版社2013 年版,第148 页。
[19][20][21] 托津等修《钦定大清会典事例》卷510,清嘉庆二十五年武英殿刻本。
[22] 王小红、何新华《一种建构世界秩序的中国经验》,光明日报出版社2014 年版,第116 页。
[23] 曹雪芹著,脂砚斋评,邓遂夫校订《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甲戌校本》,作家出版社2000 年版,第117 页。
[24] 鲁迅《〈绛洞花主〉小引》,《鲁迅全集》第8 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 年版,第180 页。
[25]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中华书局2014 年版,第210 页。
[26] 徐霖《绣襦记》,毛晋《六十种曲》(七),中华书局1958 年版,第14 页。
[27] 高濂《玉簪记》,毛晋《六十种曲》(三),中华书局1958 年版,第87 页。
[28] 岑灼文《常州道中》,张杰龙等编《南海诗征》(下),岭南美术出版社2009 年版,第235 页。
[29] 王鏊《宿毗陵驿》,《震泽集》卷五,四库全书本。
[30] 文森《宿毗陵驿》,曹学佺《石仓历代诗选》卷四百一十七,四库全书本。
[31] 范凤翼《访沈汀州不遇时值其有新安之行》,卓尔堪《明遗民诗》卷一,清近青堂刻本。
[32] 中国唱片社编《新编大戏考》,上海文艺出版社1981 年版,第21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