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见冯春晖《和红楼梦菊花诗用元韵》考证
——兼论《椿影集》的文学史料价值

2021-04-17 04:41
红楼梦学刊 2021年1期
关键词:船山影集春晖

朱 姗

内容提要:清人冯春晖《和红楼梦菊花诗用元韵》是尚未被学界关注和使用的《红楼梦》史料。 组诗继承了咏菊诗隐逸出世的抒情传统,亦体现出冯春晖对《红楼梦》的浓厚阅读兴趣。 《椿影集》具有较为重要的文学史料价值:冯春晖与晚年张问陶有密切往来,《椿影集》保存了一部分尚未见于今人辑佚的张问陶晚年佚诗、轶事;同时,冯春晖的仕宦交游及其对小说、戏曲的关注,从评点缘起、评点内容、阅读旨趣等方面,影响了其长子冯喜赓的《聊斋志异》评点。

在反映《红楼梦》流传与接受的史料中,题咏历来具有较为重要的研究价值。 在大量题红诗、咏红诗之外,对《红楼梦》诗词的唱和之作也占据了一定比重,清人冯春晖的《和红楼梦菊花诗用元韵》十二首便是其中一例。 该组诗作尚未受到学界关注,值得详细考察。

一、冯春晖与《椿影集》

冯春晖(1772-1836),字丽天,号旭林,别号梅屿,河南光州(今属信阳)人。 清嘉庆三年(1798)举人,嘉庆十年(1805)二甲进士。 历任山东济阳知县(嘉庆十一年至十五年,1806-1810)、掖县知县(嘉庆十五年至十九年,1810-1814)、历城知县(嘉庆十九年至二十年,1814-1815)、德州知州(嘉庆二十年至道光三年,1815-1823)、临清直隶州知州(道光三年至六年,1823-1826)、兖州知府及武定知府(道光六年至七年,1826-1827)、曹州知府(道光七年至九年,1827-1829)、东昌知府(道光九年至道光十三年,1829-1833)。 道光十三年(1833)谢病归里。 道光十六年(1836)卒于家,时年六十五岁。①

据时人记述,冯春晖其人“美秀而文,谦谦儒士”②,遇事有决断之才,“乃决大疑,定大策,除暴安良,拯饥救溺,捕逆匪而获其丑,翦土豪而歼其魁,不动声色,立办盘错”③,为官山东近三十年,“历有政声,口碑可采”④。 由于冯春晖的政绩,其曾祖冯锡印、祖父冯善庆、父亲冯昌后皆诰赠通议大夫。⑤

冯春晖“少嗜为诗”⑥“髫年以诗赋受知诸先达”⑦,诗风“精思深稳,健笔纵横”⑧。 然而,由于冯春晖本人“不自收拾,随成随弃,不欲以诗名也”⑨,加之其子冯喜赓自称“喜赓廿岁以前,亦不知护惜,以至零落”⑩,导致冯春晖诗文大量散佚。 据时人记述:“及先生殁,余与先生长嗣俞堂辑先生之诗,付之剞劂。 乃索其遗稿仅有存者,不啻千百中之一二”[11]、“先生之诗与文,予读甚夥,是仅存若干首,何不幸也”[12]。

冯春晖著作有《椿影集》六卷,含《年谱》一卷(清王心照撰)、《拳石山房遗诗》一卷(内分上、下卷)、《拳石山房杂著》一卷、《东山酬唱》一卷(内分上、下卷)、《济北颂言》一卷、《行述》一卷(清冯喜赓撰),清道光十六年(1836)基福堂木活字本。 此本为冯春晖去世当年,其长子冯喜赓、次子冯载赓搜集其旧作,在邑人刘桂堂等人协助下,历时三个月,集字刊印行世。[13]此本见录于《中州艺文录》卷三十二[14]、《中国丛书综录》[15]《中国版刻综录》[16]《中国古籍总目》[17]。 另有《清人诗文集总目提要》著录《椿影集》四卷,含《拳石山房遗集》二卷、《杂著》一卷、《年谱》一卷,而失载《东山酬唱》等三种。[18]此外,集中诸作另见《中国历代名人年谱总目》[19]、《中国历代年谱总录》[20]著录《年谱》一卷;《清人别集总目》著录《拳石山房遗集》二卷、《杂著》一卷。[21]

清道光十六年(1836)基福堂活字本《椿影集》今有中国国家图书馆、北京大学图书馆、上海图书馆等藏本存世。《清代诗文集汇编》第505 册据北京大学图书馆藏本影印,然此版本脱叶严重,且《东山酬唱》卷下整体脱漏。 笔者所据为中国国家图书馆藏本,按卷分册,凡六册。 首册内封黄纸,上题“道光丙申集印”,中题“椿影集”。 全书首有吕延庆序,次《椿影集总目》。 各卷内封黄纸,从右至左,题“道光丙申”、卷名、“基福堂藏”。 卷一《年谱》首有唐永清序,正文卷端题“年谱/弋阳王心照炳斋甫著”。 卷二《拳石山房遗诗》首有武士魏序、刘桂堂序、李学海序,正文卷端题“拳石山房遗诗卷上/弋阳冯春晖旭林甫著”,卷末有冯喜赓跋。 卷三《拳石山房杂著》首有杨嗣勉序,正文卷端题“拳石山房杂著/弋阳冯春晖旭林甫著”,卷末有冯喜赓跋。卷四《东山酬唱》首有杨荣光序,正文卷端题“东山酬唱卷上”,卷末有冯喜赓跋。 卷五《济北颂言》首有叶桂序,正文卷端题“济北颂言/男喜/载赓敬梓”,卷末有冯喜赓跋,附寿文二题共四篇。 卷六《行述》末附墓志铭(王心照撰)、墓表(马邦举撰)、刘桂堂《附记》。 全书末有冯喜赓《总跋》。以上各卷序跋、附记均作于清道光十六年(1836)。 各卷末有“三余堂石赓飏镌字”,并有集字人姓名若干,各卷集字人姓名不同,计有“李观海盥雪”(据卷一、卷六著录。 卷二至五署“李观海仙槎”)、“刘锡恩湛园”、“刘桂堂馥亭”、“李学海郁洲”、“黄锐文颖”、“张光曾华亭”、“沈廷钧庆亭”诸人,以及校阅人“男喜/载赓校”。 全书正文部分半叶九行,行十九字,小字双行同,白口,四周双边,单黑鱼尾,上书口刻分卷名,版心下刻页次。 书中钤有“北京图书馆藏”朱文长印。[22]

在《椿影集》之外,在笔者目力所及范围内,又见清道光十一年(1831)重修《博平县志》卷首有冯春晖撰《重修博平县志序》[23],此序未见于《椿影集》,当为集外佚文。

二、《和红楼梦菊花诗用元韵》十二首

《和红楼梦菊花诗用元韵》见录于冯春晖《椿影集》卷二《拳石山房遗诗》卷上(卷首目录题作《和红楼梦菊花诗十二首用元韵》,今从正文诗题)。 现录全诗如下:

忆 菊

闲来何事最萦思,水阁行亭独步时。 到眼芳菲终有恨,恣情蜂蝶总无知。 魂销梦里怜香冷,醉倚风前怨信迟。 好觅罗含新宅第,尘氛涤尽待秋期。

访 菊

寻芳恰伴故人游,篱畔初逢为小留。 几度溯洄羞索笑,一枝消瘦不胜秋。 酴釄白玉前因幻,风雨重阳往事悠。 记取萦纡彭泽径,恐将烟水涨溪头。

种 菊

霜枝雨叶手披来,闲向窗前著意栽。 饶有芳心深自蕴,须知笑口不轻开。 细锄明月疏泉脉,偏绕东篱酧酒杯。 寄语奚童勤护惜,朱旛好系绝纤埃。

对 菊

一捻燕支一缕金,寒宵相对系情深。 瘦逢知己添新恨,澹到忘言怯细吟。 佳友从来夸晚节,故人此际许知音。 他年偕隐秦川畤,卧诵黄庭石磴阴。

供 菊

清姿冷艳本无俦,况贮瑶瓶景更幽。 新汲甘泉数升水,平分老圃一天秋。 金樽有酒花同醉,秀色堪餐我倦游。 最喜高风随处好,几长檠短可淹留。

咏 菊

逃禅不受俗氛侵,雅趣犹怀白雪音。 诗思宛随秋思远,香魂常绕梦魂吟。 月移深院催幽兴,露冷残更写素心。 小杜风流陶令句,清新传颂到于今。

画 菊

得句归来兴更狂,茶清烟冷细评量。 还凭彩笔添垂露,绘得秋英惯傲霜。 拂拂临风思弄影,霏霏满纸已流香。 分明一幅幽人照,写入花丛伴夕阳。

问 菊

漫道幽情只自知,许将芳讯透疏篱。 前身帝女魂何在,昨夜秋风睡可迟。 底事两开留别泪,凭谁九日话相思。 黄花若共骚人语,定是寒窗夜雨时。

簪 菊

癖性痴情晓夜忙,才偷片刻试新妆。 卷帘风静香堪袭,落帽人看喜欲狂。 从此搔头不须玉,趁今蓬鬓未成霜。 朝来对镜迥然笑,疑是簪花曲水旁。

菊 影

仙姿迥出尘寰外,疏影犹移曲槛中。 自顾应怜形寂寞,魂离怕听玉璁珑。 逼真高节都成幻,着色秋花总是空。 就里澄怀参道妙,一天明月正朦胧。

菊 梦

洗净铅华韵自清,无端一梦或分明。 云封畦圃迷香径,神绕柴桑索旧盟。 减却秋容人未觉,惊残离绪雁初鸣。 杨花只解风前舞,纵使春眠也薄情。

残 菊

小窗微醉枕斜欹,坠粉零红秋老时。 别院霜清香冷落,隔篱月上影离披。 长春有种开徒早,后此无花悔却迟。 范谱元诗珍重甚,空言何足慰相思。

由于《拳石山房遗诗》所录诗作的时间跨度较大,且无明确编年,因此本组诗作的写作时间难以精确界定。 然据笔者所见,诗集中写作时间较为明确的作品,在编排上大体存在先后之序。 其中可考证写作时间者,最早为卷上第二题《寄赠张船山先生》四首,其后自注“去后已两奉手书矣”。 今考张问陶(船山)嘉庆十七年(1812)二月辞官,嘉庆十九年(1814)去世,《寄赠张船山先生》组诗写作时间当在此三年之间。 最晚则为卷下倒数第六至八题《乙未清明》《纪梦》诸作(道光十五年,1835),此时距离冯春晖去世仅有一年。 因此,《和红楼梦菊花诗用元韵》组诗位于卷上第二十一题,前有《四十九岁初度》、后有《五十二岁自寿》,或可推测该组诗作撰写于这一时期前后(嘉庆二十五年至道光二年,1820-1822)。 此时,冯春晖任德州知州,并将于道光三年(1823)调任临清直隶州知州。 此外,从组诗中“趁今蓬鬓未成霜”“他年偕隐秦川畤”等句判断,其写作时间当不晚于作者暮年致仕,或可为判断组诗写作时间提供又一旁证。

在《红楼梦》第三十八回中,曹雪芹根据不同人物性格,赋予了诗作迥然不同的风格,例如林黛玉《问菊》“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开花为底迟”的隽逸高洁,薛宝钗《忆菊》“空篱旧圃秋无迹,瘦月清霜梦有知”的清冷空寂,贾探春《残菊》“明岁秋风知再会,暂时分手莫相思”的通透旷达,等等。 冯春晖《和红楼梦菊花诗用元韵》中的部分诗句在用典和寓意上与原作较为相似,例如“忆旧还寻陶令盟”与“神绕柴桑索旧盟”皆用陶渊明典故;“一从陶令平章后,千古高风说到今”与“小杜风流陶令句,清新传颂到于今”皆言陶诗古今传颂,可见冯春晖在创作时,极有可能模仿、借鉴了《红楼梦》原作的部分构思。

但是,冯春晖《和红楼梦菊花诗用元韵》并未承袭《红楼梦》中诗作各异的风格,且诗作与《红楼梦》情节、人物亦无关联,而是继承了咏菊诗的抒情传统,借菊花意象寄托个人情怀,整体风格连贯统一。 具体而言,诗作细致描摹了菊花临风傲霜的物态,并通过“霜枝雨叶手披来”(《种菊》)、“况贮瑶瓶景更幽”(《供菊》)、“绘得秋英惯傲霜”(《画菊》)等句,从不同角度描写了作者赏菊的细节。 同时,作者以“清姿冷艳本无俦”的菊花自比,通过“疏影”“寂寞”“幽人”“幽情”等特定语汇,以及“逃禅不受俗氛侵,雅趣犹怀白雪音”等自述,体现了不随流俗、淡泊从容的情怀,以及对高洁人格的追求。 此外,作者还以“茶清烟冷”“霜清香冷”等意象进一步渲染气氛,烘托清冷意境,强化了遗世独立、超然物外的自我形象。

在此基础上,作者抒发了对隐逸生活的强烈向往。 其中,《对菊》(“他年偕隐秦川畤”)、《忆菊》(“好觅罗含新宅第”)二首直言归隐,主题较为明确。 《访菊》(“记取萦纡彭泽径”)、《种菊》(“偏绕东篱酧酒杯”)、《咏菊》(“小杜风流陶令句”)、《菊梦》(“神绕柴桑索旧盟”)四首诗作集中出现陶渊明典故。 此外,尚有《残菊》(“范谱元诗珍重甚”)用陶诗典故(元稹诗:“秋丛绕舍似陶家”)。 作者反复使用此类典故,一方面切合了菊花这一中心意象的文化意蕴,继承了中国咏菊诗自陶渊明以降的隐逸传统;另一方面,考虑到此时作者已沉浮宦海近二十年,当非“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堆砌词句,而是托物言志、以菊喻人,有意借吟咏菊花之契机,抒发厌倦俗世纷扰、向往田园生活的隐逸情怀。

尽管相较于文学史上的同题材咏物组诗,乃至清代题咏、和韵《红楼梦》的诗作,冯春晖《和红楼梦菊花诗用元韵》很难以艺术成就、辞藻构思独占鳌头,导致这组诗作长期湮没无闻。 但是,该组诗作意境清新平淡,个别诗句呈现出较为巧妙的构思,反映了清嘉道年间一位地方官吏对《红楼梦》的阅读与欣赏,不失为反映《红楼梦》嘉道时期流传情况的文学史料之一。 更为重要的是,该组诗作反映了冯春晖本人对《红楼梦》的浓厚兴趣。 首先,如果仅出于体物言志的写作需求,冯春晖完全可以自拟题目、随意创作,但冯春晖特别采用和作《红楼梦》的形式,其受《红楼梦》的启发、对《红楼梦》的模仿是显而易见的。 其次,在冯春晖本人“不欲以诗名”[24]的思想倾向,及其对诗作“不自收拾,随成随弃”[25]的创作背景下,该组诗作能够在撰成后的多年内完整保存,足见冯春晖本人对这组作品的珍视,乃至对《红楼梦》的持久阅读兴趣。 此外,还应注意到,在《椿影集》中,除《和红楼梦菊花诗用元韵》十二首外,尚有《题冬青树词》《题桂林霜词》《题临川梦词》《题一片石词》《题第二碑词》《题四弦秋词》六题各二首。 这十二首对蒋士铨戏曲的题咏之作,加之《和红楼梦菊花诗用元韵》十二首,在《拳石山房遗诗》所录诗歌总数中所占比例是较为可观的。考虑到冯春晖诗文“略于收拾,散佚良多”[26],其毕生所作同题材作品数量或远超于此。 冯春晖对小说、戏曲的阅读旨趣由此可见一斑。

三、《椿影集》的文学史料价值

在近三十年的山左仕途中,冯春晖经历了一些较为特殊的事件,对这些事件的详细记述,赋予了《椿影集》一定的历史文献价值。 例如,嘉庆二十四年(1819)于德州知州任上接洽英吉利使团、道光三年(1823)于临清知州任上平定“马进忠案”,至今仍受到历史学者的关注。[27]另一方面,冯春晖“宦迹所至,多与诗人交。 鱼筒往来,半以诗代柬也”[28]的交游习惯,也使《椿影集》具有一定的文学史料价值。 其中最为突出者,当推冯春晖与晚年张问陶的交往,及其对长子冯喜赓的影响。 下文试细述之。

(一)张问陶

张问陶是清乾嘉诗坛的杰出诗人,也是《红楼梦》早期读者中重要的一位,其《赠高兰墅(鹗)同年》诗自注“传奇红楼梦八十回以后,俱兰墅所补”[29],历来是《红楼梦》研究者关注和辨析的重要问题之一。

冯春晖与晚年张问陶交游密切。 清嘉庆十五年(1810)五月,冯春晖由山东济阳知县调任山东莱州掖县知县。 同年七月,张问陶部选莱州知府,九月赴莱州。[30]由此直至嘉庆十七年(1812)三月张问陶以病辞归,冯春晖与张问陶吟咏酬唱、几无虚日——“张船山先生守东莱日,刺史时为邑令,诗酒唱酬尤多。 风流文采,至今人艳称之”[31]。在既有的研究中,虽有《张问陶研究资料》收录冯春晖《寄赠张船山先生》及《送张船山先生归蜀序》[32],但张、冯二人交游仍有待进一步考察。

今考张问陶《船山诗草》嘉庆二十年(1815)初刻本卷十八《出守东莱集》有四首与冯春晖有关的诗作,分别为:《长至前一日惠印山冯旭林刘敬斋小集闻过斋分韵得开字》《为旭林画猿题句》《嘉庆壬申予辞郡还山二月二日冯旭林春晖明府邀同刘敬斋墀章勉庵昌煟姚绍苏淦诸友杨燮亭孝廉嗣勉饯余于道士谷醉后留铁如意而去题句志之》《二月二十六日杨燮亭(马)[冯]旭林招同傅寿卿城守陈柏堂布衣重饯余于道士谷是日内子挈三女登蠡勺亭望海即席有作》。 道光年间补刻《船山诗草补遗》卷六收录《十一月十八日冯旭林春晖明府邀同惠印山昌运参戎小集蠡勺亭望海即席口占》一首。 在以上五首诗作中,《为旭林画猿题句》是张问陶为冯春晖书画所作题咏,其余或为同僚雅集分韵,或为离别饯行之作。 在张问陶晚年的交游中,冯春晖不失为重要的一家。

又考冯春晖《椿影集》卷二《拳石山房遗诗》有《寄赠张船山先生》七律四首、卷三《拳石山房杂著》有《送张船山先生归蜀序》二篇。 对于冯春晖而言,张问陶的影响显然更为深远。 冯春晖自称:“船山先生,春晖学诗师也……得与蜀张船山太守交,乃渐知诗之所以为诗者。”[33]在时人眼中,冯春晖“得船山张公为之师,于是诗益工”[34]。 张问陶辞官后,二人亦保持着较为密切的书信往来,冯春晖《寄赠张船山先生》诗自注“去后已两奉手书矣”,即为例证。 冯春晖去世后,其子冯喜赓回忆:“又与张船山先生游,酬唱往来无虚日。 当时必有惊人奇语、洋洋大篇,今竟片纸无存,仅余《寄赠船山先生》四首,为宰掖之作。 喜赓之罪可数乎?”[35]由此不妨推测,冯春晖与张问陶的酬唱诗作数量,当远比《船山诗草》《椿影集》所录更为可观。 令人遗憾的是,由于冯春晖诗文的大量佚失,在既有的文献基础上,尚无法确证冯春晖对《红楼梦》的浓厚兴趣是否直接源自张问陶、抑或间接受到张问陶的影响。 尽管如此,张、冯二人在诗作酬唱之外,对《红楼梦》持有相同的兴趣,这或许可为今人考察二人交游提供另一重角度。 进一步说,若在未来的研究中,发现更多关于张问陶莱州期间的《红楼梦》相关文献,则或可对这一问题有更为深入的了解。

值得关注的是,《椿影集》卷四《东山酬唱》收录了冯春晖与山左士人、同僚酬唱往来的部分诗作,其中收录张问陶诗作四首,除第一首《旭林招饮蠡勺亭即席成长句以谢》亦见录于《船山诗草》卷十八《出守东莱集》(题作“《长至前一日惠印山冯旭林刘敬斋小集闻过斋分韵得开字》”)之外,其余三首均具有不同程度的辑佚或考证价值。 本文现将此三诗附考如下:

1、《蠡勺亭得句与旭林分韵得方字》

到海心无际,人天太渺茫。 波涛原有岸,云雾彼何方。 岛近神仙小,龙多雨露长。 麻姑真狡狯,游戏说沧桑。

按:今考清袁洁《蠡庄诗话》卷八:“嗣于友人处见先生残诗数纸,亟为携归……。 《观海》 云:‘到海心无迹……’”[36]今人曾据此补遗张问陶诗,并推测该诗“应作于莱州任期内”[37]。

冯春晖作为蠡勺亭宴集的参与者,其诗作虽已不存,却在诗集中完整保存了张问陶诗作和未见录于《蠡庄诗话》的诗题,为今人了解该诗的创作契机提供了参考。 由此可知,张问陶此诗约作于嘉庆十五至十六年间,创作地点为莱州名胜蠡勺亭。 据清王心照撰冯春晖《年谱》:“又有蠡勺亭,去海八甲,登眺之余,则芙蓉岛、小石岛,皆在云物变灭中,诚钜观也。 公每携酒邀宾,游咏其际。”[38]冯喜赓亦称:“回思宰掖时……登蠡勺亭观海,波涛汹涌,岩岫杳冥。”[39]此二则材料,或可为该诗的写作背景提供旁证。

2、《将去东莱留别旭林》

经年离合总前因,苦口何曾异饮醇。 抚字喜君书上考,怀归知我为偏亲。 升沈阅世原无定,冷暖论交自有真。 珍重一篇循传吏,他年休负荐才人。

按:此诗为张问陶去任前赠别冯春晖之作,未见录于张问陶集及今人辑佚。 其写作时间不晚于嘉庆十七年(1812)三月张问陶离开莱州。 全诗抒发了离合之感,尾联体现了张问陶对下属冯春晖的赏识、期望与举荐,是二人交谊的又一例证。

3、《旭林招同惠印山参戎小集四照亭即席赋此志谢并步元韵》

一鞭出郭指斜曛,对酒当歌易夜分。 如此清狂惭太守,居然儒雅羡将军。 大心磊落空沧海,小句朦胧赠白云。 笑谢灯前贤令尹,一罇何日再论文。

按:今考张问陶《船山诗草补遗》卷六《十一月十八日冯旭林春晖明府邀同惠印山昌运参戎小集蠡勺亭望海即席口占》诗:

来依蓬岛看斜曛,毕竟仙缘占几分。 不敢清狂惭郡守,居然儒雅羡将军。 大心磊落空沧海,小句朦胧赠白云。 笑谢尊前贤令尹,一灯何日再论文。

二诗诗题一作“四照亭”、一作“蠡勺亭”,然颈联、尾联文字几乎完全相同。 笔者认为,《东山酬唱》与《船山诗草补遗》收录了同一首诗作的两个不同版本,而其一对宴饮地点有所误记。 考虑到冯春晖身为张问陶下属,且将张问陶视为“学诗师也”,冯春晖擅自篡改张问陶诗作的可能性甚微。换言之,《东山酬唱》极有可能保存了张问陶即席口占的原貌。 嗣后,张问陶或对即席之作斟酌调整、遂成定稿。 试比较二本颔联“如此清狂惭太守”的乘兴欲狂与“不敢清狂惭郡守”的稳重自持,张问陶对自我形象塑造的差异是非常明显的。 同时,《东山酬唱》所录诗作首联“对酒当歌易夜分”更符合即席而赋的风格。 此外,还应注意到《东山酬唱》所录诗作尾联更贴近杜诗“何时一樽酒,重与细论文”的典故原意,《船山诗草补遗》尾联“灯”“尊”二字互乙,在不排除文字误乙之可能性的前提下,也体现了文字轻微改动导致诗境变化的痕迹。 因此,就本诗而言,《东山酬唱》具有重要的校勘意义。

在诗作往来之外,《椿影集》卷一《年谱》还保留了一则未见于今人补遗的张问陶晚年莱州轶事。 此即嘉庆十七年(1812)大旱期间,张问陶与本地晒盐者的冲突。 为便于查考,本文一并附录于下:

滨海产大盐,晒盐之家恶大雨。 有龙潭,去城七十里,祷之,雨立应。 晒盐人坟其上,于是莫敢掘。 时忧旱甚急,太守张船山先生知其弊,戒从人曰:“土山有龙潭,将往祷焉。”诹吉往。 公以相验故,未从。 比至土山,乡民之荷锸待者以千计。 太守量其广轮,规其左右,而得其地,果有古坟,问为谁氏之墓,莫应者,以询父老,皆不能指实也,集乡保而讯之,均以不知对。 遂命挖墓,见白骨。 忽有自稠人中号哭而出者,斥骂太守率人破其祖坟,一招呼间,持械者响应而前。 太守被围,飞骑来报。 公甫自尸场归,排衙未毕也,闻信大骇,或告公会营偕往,或曰是当闭城而固守之,公皆笑却,只点壮丁四十人,人与火把二,未刻出城,去土山十余里,即燃之,数十骑风驰而去。 土山之众望若大军,本属乌合,且疲矣,纷纷然鸟兽散。 当获数十人,出太守于围,并辔而回。

(二)冯喜赓

在张问陶佚诗、轶事之外,《椿影集》的另一重文学史料价值,体现在冯春晖长子冯喜赓的《聊斋志异》评点。

清道光四年(1824),《聊斋志异遗稿》问世。 此本由段主持付梓,收录了段 (雪亭)、胡泉(者岛)、刘瀛珍(仙舫)诸人评点,冯春晖长子冯喜赓亦是其中一家,《龙无目》《雷公》《阎罗》《陵县狐》《小棺》等作品篇末均以附记形式保留了署名“虞堂”的冯喜赓评点。 此外,冯喜赓还撰写了《聊斋志异题辞》,是清代《聊斋志异》评论文献之一。 《聊斋志异遗稿》刊刻当年,冯喜赓年仅二十四岁(据王心照《年谱》:“嘉庆五年:甥喜赓生”[40])。 在既有的研究中,对于青年冯喜赓参与评点《聊斋志异遗稿》的缘起尚无专门考证。 在这一意义上,冯春晖的《椿影集》或可为这一问题提供参考。

首先,冯春晖的仕宦交游为冯喜赓评点提供了重要契机。 在《椿影集》卷四《东山酬唱》收录的冯春晖与山左士人、同僚的唱和诗作中,段 、胡泉是值得关注的两位作者。冯春晖与段 有多年交往,《东山酬唱》收录段 《麦秀双歧诗》一首、《清源剿寇诗》四首、《和留别东郡诗》四首;冯春晖去世前夕,“段雪亭先生北归,已能亲为举觞,高歌竟夕”[41],可见二人的友谊持续到了冯春晖生命的最后阶段。冯春晖去世后一年,冯喜赓为段 《梦虎轩诗文全集》撰序。[42]冯春晖与胡泉亦交谊颇深,《拳石山房遗诗》有《赠胡者岛》《快雪和胡者岛》二诗,《东山酬唱》收录胡泉《祝旭林夫子寿叠瑞雪韵》《清源剿寇诗》二诗。 其中,《赠胡者岛》“半生心事讬幽兰”句自注“濒行时,以指画兰扇见贻”,足见二人情谊之深厚。 由《椿影集》可知,青年冯喜赓得以结识段、胡二人,乃至参与到《聊斋志异遗稿》的评点,与其父冯春晖的仕宦交游有直接关系,当无疑问。

其次,冯春晖的仕宦经历为冯喜赓评点提供了本事考证素材。 冯喜赓评点多以个人见闻佐证《聊斋志异》,包括家乡光州传说(如《龙无目》《雷公》评点)、亲友见闻(如《阎罗》评点),其中亦有冯春晖仕宦经历的直接体现,此即《小棺》评点所录“马进忠案”。 “马进忠案”是冯春晖仕宦经历中浓墨重彩的一笔,充分体现了冯春晖的筹谋之智与决断之才——“而其最著者,查拿马逆一案,不动声色,而首从悉获”[43];此案不仅使冯春晖政声远扬,亦对其日后的仕途升迁有决定性意义。[44]由此不难想象,“马进忠案”给青年冯喜赓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 在评点中,冯喜赓以此作为理解《小棺》的背景与佐证,由《小棺》中的“问舟人”联想到“马进忠案”爆发前夕的“走无常”[45],在史料来源上体现出强烈的个性化特征,这与冯春晖的仕宦经历密不可分。

最后,比评点契机和内容更为重要的是,冯春晖本人对《红楼梦》为代表的小说戏曲持有开明态度,甚至具有浓厚兴趣,这一倾向势必影响了其长子冯喜赓。 尽管囿于文献材料,今人很难得知冯春晖对《聊斋志异》的阅读感受,但青年冯喜赓参与《聊斋志异遗稿》的评点,极有可能得到冯春晖的默许甚至支持。 在这一意义上,对于今人考察冯喜赓及其《聊斋志异》评点而言,冯春晖的影响是不可或缺的重要环节。 同时,《椿影集》中保存的冯喜赓序跋、评注,又可为今人了解冯喜赓生平事迹提供可信史料。 以上是《椿影集》文学史料价值的又一重体现。

余 论

冯春晖一生与河南乡贤保持了密切联系,例如商城名宦程国仁、程家督父子[46],著名理学家倭仁[47],等等。 此外,今考《(民国)太和县志》卷十一《金石》著录《徐锡智墓志铭》:“嘉庆五年。 给事中李蘧撰。 进士冯春晖书并篆盖”[48],这是现今可考的冯春晖与李蘧的宝贵交集。 李蘧,字卫多,号祉亭,乾隆四十年(1775)进士,官吏部主事、江西督粮道,其父即为清代长篇章回小说《歧路灯》作者李海观。 作为李海观次子,李蘧在李海观去世后,曾对保存《歧路灯》稿本起到过至关重要的作用。[49]令人遗憾的是,由于冯春晖诗文的大量佚失以及李蘧别集的亡佚[50],在既有文献基础上,尚无法进一步证明李蘧与冯春晖可能存在的交游关系。 尽管如此,冯春晖、李蘧或可代表乾嘉时期的一部分河南士人,他们具有较高文化水平(冯春晖、李蘧均为进士),同时,对于小说持有浓厚兴趣,并曾在不同程度上推动了一部分作品的创作和流传。 由光州冯氏、宝丰李氏,今人对这一群体不妨窥斑见豹。

注释

①[38][40][41] 王心照《年谱》,冯春晖《椿影集》卷一,清道光十六年(1836)基福堂活字本。 按:张自清修,张树梅、王贵笙纂《(民国)临清县志》卷十四《秩官志》著录“冯春晖,河南光州进士,(嘉庆)二十五年任”(1934 年铅印本),与《年谱》时间有出入,本文以《年谱》为准。

②③④ 唐永清《叙》,冯春晖《椿影集》卷一《年谱》卷首。

⑤ 杨修田纂修《(光绪)光州志》卷三《选举志》,清光绪十三年(1887)刻本。

⑥⑧ 武士魏《序》,冯春晖《椿影集》卷二《拳石山房遗诗》卷首。

⑦⑨⑩[24][25][35][39] 冯喜赓《跋》,冯春晖《椿影集》卷二《拳石山房遗诗》卷末。

[11][34] 刘桂堂《叙》,冯春晖《椿影集》卷二《拳石山房遗诗》卷首。

[12][43] 吕延庆《叙》,冯春晖《椿影集》卷首。

[13] 《椿影集》刊行始末详见卷末刘桂堂《附记》:“先生长嗣俞堂孝廉出先生诗、文各一卷,将付剞劂氏。 先生家固仍寒素也,艰于赀,以商于桂堂等,咸曰:‘子藏有聚珍版,盍集字乎? 我辈当助子。’俞堂以为然。”

[14][42] 李敏修辑录,申畅总校补,李宗泉等主编《中州艺文录校补》,中州古籍出版社1995 年版,第600—601、772—773 页。

[15] 上海图书馆编《中国丛书综录》(第二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年版,第431、1451、1554 页。

[16] 杨绳信《中国版刻综录》,陕西人民出版社1987 年版,第270 页。

[17] 中国古籍总目编纂委员会编《中国古籍总目·丛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 年版,第1183 页。

[18] 柯愈春《清人诗文集总目提要》(中册),北京古籍出版社2001 年版,第1070 页。 按:“《遗集》二卷”未见于《椿影集》,疑将《遗诗》卷上、下计为二卷,待考。 又按:另见《元明清中州艺文简目》(郑州大学中文系资料室1984 年征求意见稿,第449 页);郭人民、史苏苑《中州历史人物辞典》(河南大学出版社1991 年版,第323 页)著录《椿影集》四卷,未知何据。

[19] 王德毅《中国历代名人年谱总目》,华世出版社1979 年版,第219 页。

[20] 杨殿旬《中国历代年谱总录》,书目文献出版社1980 年版,第295 页。

[21] 李灵年、杨忠《清人别集总目》(上册),安徽教育出版社2000 年版,第357 页。

[22] 中国国家图书馆检索系统及馆藏本实际装订均以《行述》为卷二,此后各卷卷次顺延一卷。 然今考《椿影集》卷首总目,《行述》当为卷六。 又考《椿影集》卷末刘桂堂《附记》:“于是冠以《年谱》、缀以《东山酬唱》《济北颂言》《行述》,计六种”,知《行述》为全书末卷。 本文著录以此为准。

[23] 杨祖宪、乌竹芳《(道光)博平县志》卷首,清道光十一年(1831)刻本。

[26] 冯喜赓《总跋》,冯春晖《椿影集》卷末。

[27] 来新夏《近三百年人物年谱知见录》,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 年版,第149 页。

[28] 冯喜赓《跋》,冯春晖《椿影集》卷四《东山酬唱》卷末。

[29] 朱一玄编《红楼梦资料汇编》,南开大学出版社2012 年版,第48 页。

[30][32] 许隽超、胡传淮编《张问陶资料汇编》,中华书局2016 年版,第79、96,399—401 页。

[31] 高廷魁《五十双寿序》,冯春晖《椿影集》卷五《济北颂言》卷末。

[33] 冯春晖《送张船山先生归蜀序》,冯春晖《椿影集》卷三。

[36] 张寅彭主编,吴忱、杨焄点校《清诗话三编》(第五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 年版,第3716 页。

[37] 邹鹏《张问陶诗歌研究》,四川大学出版社2014 年版,第87 页。

[44] “马进忠案”次年,冯春晖加知府衔,道光六年(1826)于圆明园勤政殿面圣,询及平乱之事。 详见《椿影集》卷一《年谱》。

[45] 对此,笔者另撰文《明万历朝的甘州“小棺事件”及其文学书写》。

[46] 王心照《年谱》:“嘉庆七年(1802):公试南宫不第,遂留京邸。 时商城县程鹤樵先生官侍讲,款公其家,教其子家督字小鹤、家 字小槐。”后程家督与冯春晖于嘉庆十年(1805)同年中进士。 嘉庆二十三年(1843),冯春晖任德州知州,是年运河水患,“程鹤樵中丞檄公督办……公以与中丞有旧,又不受荐,中丞心甚歉……奏请尽先升用。”

[47] 道光十六年(1836),倭仁为《皇清诰授朝议大夫山东东昌府知府致仕显考旭林府君行述》填讳。

[48] 丁炳烺修,吴承志等纂《(民国)太和县志》卷十一《金石》,1925 年铅印本。

[49] 详见拙作《新发现的〈歧路灯〉张廷绶题识及其学术价值》,《文学研究》第1 卷第1 期。

[50] 李彷梧修,耿兴宗、鲍桂徵纂《(道光)宝丰县志》卷十五《艺文》(清道光十七年刻本)著录李蘧《深竹轩集》,疑今已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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