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 烨,王智音
(内蒙古工业大学 外国语学院,内蒙古 呼和浩特 010051)
《赫索格》(1964)出自犹太裔美国作家索尔·贝娄之手,小说围绕中产阶级知识分子赫索格与其第二任妻子玛德琳之间的婚姻变迁为主要情节展开叙述。国外对于美国犹太作家索尔·贝娄及其作品《赫索格》的研究从20 世纪60 年代开始,主要集中在“存在主义”“现代主义”“犹太性”“人物心理分析”“知识分子的社会角色”“流浪汉形象”“叙事技巧”,以及“女性形象分析”这几个主题上。女性主义视角下对贝娄作品的研究体现了当代文学批评对女性关注的转向,其中有关小说女性人物形象的研究已有了较为系统的分析;然而运用存在主义女性主义的理论框架结合女性身份构建这一文学话语,以存在主义哲学观为出发点,以女性的生存困惑为落脚点,能够对女性探索身份构建的过程更为具体地分析。由于 20世纪 80 年代《赫索格》才被翻译成中文,国内对小说《赫索格》的研究起步相对较晚,主要集中在小说主题、犹太元素、叙述技巧、精神异化分析以及萨特的存在主义上,后期部分研究运用女权理论对女性形象进行分析,基本上以弗里丹的女性主义批评为主。根据知网收录,从 2002 年至今相关期刊文献共15 篇,硕士论文2 篇,国际会议1 项,其中主要包括《赫索格》中夫妻权力关系、父权制下女性受压迫现状、女性的“他者”身份,以及积极、消极的女性形象对比等话题,鲜有以波伏娃的存在主义女性主义为理论框架,运用《第二性》中“内在性”“他者”“超越”“自由选择”等概念详细诠释女性身份构建的研究。
波伏娃是法国存在主义作家,又是女权运动的创始人之一,波伏娃提出的存在主义女性主义是在存在主义呼吁的“自由选择”基础上,对女性生活、职业、经济、文化、情感自由问题的深刻探索。波伏娃提取了海德格尔和萨特存在主义观中对于“内在性”“超越”以及“他者”的重要概念,构建了存在主义女性主义的理论范畴,成为女权运动第一次浪潮中的重要流派。《第二性》第一卷中提到:生物学基础不足以用雄雌细胞配子的主被动性解释男女机体的区别,精神分析学同样很难解释女性为何会出现对父权盲目屈从的精神意识,历史唯物基础也无法用私有制经济和奴隶制社会结构来解释女性受到不平等待遇的根源,因为私有制本身的产生也没有被历史唯物主义所解释清楚。但是波伏娃指出:为了发现女人,我们不会拒绝生物学、精神分析和历史唯物主义的某些贡献,但是我们认为,身体、性生活、技术只有以存在的总体观点把握它们的时候,才具体地存在。《赫索格》中女主人公玛德琳作为贝娄塑造的众多女性人物之一,给读者留下深刻的印象,是典型的具有异化特征和反抗精神的“贝娄式人物”[1]。玛德琳处于被社会误解、被丈夫忽视的无奈处境,但她勇敢超越自身的局限性,选择了新的生活方向,这一过程是当代女性探索身份构建的必经之路。以“存在的价值”和“自由选择”为中心思想的存在主义观点,为分析和探讨等级社会下以玛德琳为代表的“负面女性人物”提供了哲学基础,站在女性的角度赞扬了玛德琳通过建立主体意识,摆脱内在性,唤醒超越意识的身份构建过程。
运用存在主义女性主义的观点结合女性身份构建理论对玛德琳这一形象进行分析,能够进一步解释等级社会下女性面临的内在困境,证明女性的处境与其“他者”地位的形成息息相关,而女性可以通过“革命”来完成身份重构。
赫索格指责玛德琳行为不检点,毫无妻子“安分守己”的道德感;回忆起自己的母亲,形容她是一个忠实、包容的犹太女人;而他描述第一任妻子戴西,是个恪尽职守却枯燥乏味的女人;他认为他的情妇们新鲜有趣,但是却无比轻浮。贝娄用饱满的笔墨描写了“在男性占统治地位的世界中女性所处的社会地位、家庭与事业的关系、男女关系等问题”[2],在《赫索格》中向读者呈现出男权社会下三种典型的女性困境,分别是:犹太裔女性的困境,知识分子女性的困境,以及已婚女性的困境。
(1)犹太裔女性的困境
“在犹太文化中,男性存在严重的大男子主义倾向,将女性看作欲望的客体,将其视为第二性”[3]。玛德琳就是处于这样的男权制社会,同时她又是犹太裔美国女性,尽管举步维艰,她仍然力图平衡与丈夫之间的夫妻权利关系,坚守知识分子女性的弱势地位。“女性主义批评家柯尼珑认为,在父权制社会,女性形象在男性作家笔下形成了两个极端,要么是天真、美丽、可爱、无私的‘天使’,要么是复杂、丑陋、刁钻、自私的‘妖妇’”[4]。天使般的女性具有强烈的女性气质,温柔、被动、顺从,依赖男性。恶魔般的女性则具有野心、反叛精神,独立而且以自我为中心,玛德琳因为争强好胜最终被定义为了“恶魔一样的女人”。
(2)知识分子女性的困境
玛德琳对自身的意识不同于其他传统女性,她认为应该继续完成学业来提高自身能力、拥有中产阶级的体面工作,接受社会的平等对待。然而赫索格对她的博士研究课题毫无兴趣,只是一头扎进自己的专著中,钻研自己的学问;对于玛德琳向他的求助敷衍了事,反倒对玛德琳潦草的家务事和不周到的照顾抱怨起来;玛德琳从丈夫那里得不到理解,支持和鼓励,反而被欺瞒着赫索格在外风流之事。赫索格有过无数个情妇,但是他却没有受到社会的指责;玛德琳忍受着不幸的婚姻,想要重新追求幸福反而被辱骂“发情期的母狗”。精神思想独立、颇具事业心的玛德琳并没有得到社会的褒奖,反而被盖上了“不称职”妻子的印章,正如学者刘文松在“贝娄小说中知识分子夫妻之间的权力关系”中提到的:“谈论妇女的时候,传统的批评模式往往突出她们作为妻子的家庭角色,而忽略了她们的社会角色;或者说强调妇女的第二性(他者)地位,而对其社会贡献视而不见”[5]。
(3)已婚女性的困境
玛德琳经历了不幸的童年,她从小就意识到母亲性格软弱,因为她一直忍气吞声地生活。玛德琳的父亲家庭观念薄弱,从不关心玛德琳,而且在私生活上很不检点,但玛德琳的母亲对此视而不见。玛德琳在她的原生家庭中意识到了两性之间的不平衡,她恨母亲懦弱的屈从表现,试图摆脱母亲对她婚姻观念的影响。在与赫索格结婚之前,玛德琳向赫索格提出她对婚姻的要求,催促赫索格尽快结束与她的暧昧关系,让自己过上正常的家庭生活。在结婚之后,玛德琳想继续修读文学学位,赫索格却不以为然,认为女人应该“投身到家务事中去”,恪守妻子、母亲的“本分”。
作为女儿,玛德琳得不到父亲的呵护;作为女学生,玛德琳得不到教授赫索格的重视;作为妻子,玛德琳得不到丈夫的理解。无论在社会经济还是个人生活中,失去了认同感的玛德琳开始意识到,女性非但不具备顺应私有制社会的劳动生产力,反而遭受着难以逃避的生育经历。
女性同男性一样,是一个在世界中寻找自身价值的人。伴随着世界历史的发展,认识女性就不得不考虑她所处的经济和社会结构,而女性之所以会受到置身其中的等级社会文化所影响,根本上是由于主体意识的缺乏。女性同男性一样,都具有超越性,不同的是女性的超越性被男性的超越性主宰着,逐渐隐藏起来,而他们的内在性却一直在被激发出来。她们更多地被束缚在男性对她们的定性中:女人属于家庭,而不属于政治社会,大自然创造她们,是让她们照料家务,而不是行使公共职权[6]160。波伏娃认为:女人要在确定自己的超越性和异化为客体之间做选择[6]73。而“女性能够摆脱悲惨的命运,完全在于她们追求超越的决心和毅力”[7]。
(1)摆脱内在性
玛德琳与小说中其他女性人物的不同之处就在于她起初就具备了强烈的自我意识,为摆脱女性内在性提供了先决条件:一方面体现在她对宗教信仰的转变上,一方面体现在她对自身发展生涯的规划上。
作为一名犹太裔女性,玛德琳毅然放弃了犹太教,皈依罗马天主教。原因与犹太文化宣扬的“男尊女卑”思想有关,这也埋下了玛德琳后来唤醒超越性、探索身份构建的伏笔。她坚守自己的信仰,不顾及别人的眼光;她勇敢地向赫索格宣战:如果不在教堂举办婚礼,就不结婚。如果孩子出生,孩子也必须接受天主教会的洗礼。玛德琳在宗教转变上的果断是等级社会下的女性无法轻易做到的,由此可见虽然玛德琳饱受父权制文化的折磨,但也能建立起独善其身的主体意识。除此之外,作为中产阶级知识分子,玛德琳积极选择更广阔的职业生涯,虽然做出的种种努力不被丈夫理解、不被社会关注,但正是男权社会的忽视与苛责驱使玛德琳兢兢业业、重振旗鼓,一步步探索出女性身份构建的道路。
(2)唤醒超越性
女性一直以来接受沉沦和安逸的状态,选择“自欺”的方式,沦为他者,是因为她们深信在私有制社会下,只有与高等阶层联合起来,才能谋取自身的利益。波伏娃提到,资产阶级女性总是与自己资产阶级的丈夫联合起来,而不是与无产阶级的女性联合起来;女性很难像无产阶级者那样团结起来对抗另一个阶级。她们简单地将“超越”理解为婚姻和家庭带给她们的归属感,她们选择成为男性的“同谋”,她们在社会虚伪的褒奖中迷失自我。女性想唤醒自身的超越性,就要完成经济独立、精神独立。玛德琳没有心甘情愿地接收社会赋予她的“附属”地位,成为“牺牲自我、成全家庭”的妻子,而是保持着精神独立,追寻生存的价值,同时保证了自己的经济独立能力,从而获得了社会上的一席之位。
对于玛德琳来说,婚姻是一种温柔的关系,是感情的自然涌动[8]。玛德琳从专断的夫权牢笼中逃出来,继续她自己的学习生涯,并且找到了能理解她、支持她的爱人——格斯贝奇,她的选择是对自己人生的负责。格斯贝奇是一个不屈不挠、从不言败的“硬汉”,他经历过许多惨烈不幸的灾难,所以他具有坚韧、强硬的品格。格斯贝奇曾向赫索格坦诚地表现出对玛德琳的理解和认同,他知道玛德琳需要的只不过是想让赫索格承认她的重要性,比起“明知故犯”的赫索格,格斯贝奇的社会人格更加吸引玛德琳,从格斯贝奇身上她能够获得内心的满足,重拾自我价值。玛德琳敢于承认婚姻同学习一样,是一个不断“试错”的过程,与赫索格失败的婚姻也曾经让玛德琳感到失望,但并没有影响她做出正确的选择。玛德琳并不是一个“邪恶”“无情”“道德败坏”的女人,而是一个女勇士;经历了失败的婚姻之后,赫索格懊恼、气愤,失去理智,但玛德琳却能够勇敢地选择新生活。
在面对艰难的处境时,女性“一部分人选择了被动的接受,另一部分人选择了积极干预生活”[9]。这两种不同的选择决定了她们截然不同的生存意义。贝娄认为女性有权决定她们自己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而不是取决于社会要求她们成为什么样的人。虽然女性与男性有着不同的生理特征,但不能作为判断女性具有“绝对被动性”的标准;虽然女性历史的开端就和大自然紧密地连结在一起,而不是与男性平等生存,但精神分析学也不能有力地证明女性生来就愿意屈从、男性生来就至高无上;女性的历史伴随着私有制的到来变得悲惨,无法阐述清楚的私有制似乎决定了女性的命运也是无法解释的。然而女性只有通过不断地超越,才能实现自由。女性应该认识自己,成为生活中的主体,而不是附属于男性的客体。玛德琳对父权牢笼的挣脱和对真爱的勇敢追寻为当代女性探索身份构建树立了典范。
纵观女性的发展史,波伏娃的《第二性》提出了若干关乎女性命运的问题:一个人在身为女性的条件下怎样才能自我实现、女性面临的是怎样的道路、怎样的道路会导致死胡同、怎样在附庸的状态中重新获得独立、什么状况限制了女性的自由,女性能否超越这些状况……一直以来女性在重构自己“特殊”的身份的过程中挣扎,或瓦解在男性霸权话语的意识形态下,或冲出重围摆脱这种刻板印象。男权社会要求女性成为“合格”的妻子和母亲,女性曾久久无法摆脱这种刻板印象,然而女性应当明确探索身份构建的正确方式是摆脱内在性,唤醒超越性,以及做出自由选择;在面对男权社会的种种忽视与不公时,积极建立主体意识,保证自身精神独立和经济独立,自由追求“真实存在”。通过索尔·贝娄塑造的“玛德琳”这一女性形象,我们意识到女性正在慢慢地恢复原先失衡的两性天平,当代女性正在积极地探索身份构建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