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杰
中国哲学是一种有着大用的智慧之学,学习中国哲学,一是把握其思想内容和方法,二是体悟其中所蕴含的丰富智慧。智慧是浓缩了的思想,是思想的升华,是一种更高的境界。如果以功利、世俗、工具的眼光来看待中国哲学,认为中国哲学太抽象玄虚、没有什么实际用处,则大谬矣。
《庄子》中记载了这样两个故事:
第一个故事是:有一天,庄子和他的弟子走到一座山脚下,看见一棵大树枝繁叶茂,遮天蔽日,高耸云端。庄子忍不住问树旁的伐木者:“眼前这棵大树这么高大挺直,为什么一直没有人来砍伐它呢?”伐木者听了淡淡地说:“这棵树看起来高大挺拔,却是一棵不中用的树。用它来造船,很容易沉底;用它来做棺材,很容易腐烂;用它来做器皿,很容易毁坏;用它来做门窗,树中流出的脂液很不容易干;用它来做柱子,很容易受到虫子的侵蚀,因此,这是一棵不成材的没用的树,所以就没有人砍伐它,以至于它长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庄子听了伐木者的这番话,感慨地对弟子说:“这棵树因为不材无用,所以长得高大挺拔,得以终其天年,这难道不是无用之用吗?人们都知道有用之用,却往往不知道无用之用。”
第二个故事是:一天,惠子对庄子说:“魏王送给我一粒大瓠瓜的种子,我把它种在地里之后,得到了巨大的果实。将其制成壶,但它的硬度不够,盛不了水;若将其剖开制成瓢,它又不规则,装不了东西。这东西看起来挺大,其实没什么用,因为它无用,我就把它给砸碎了。”在这段对话中,惠子认为特别大的瓠瓜没有任何用处。而这时庄子却说:“你实在是不善于利用大的东西。宋国有一个善于制作防皮肤冻裂之药的人,祖祖辈辈都以在水中漂洗棉絮为业。有人听说后,愿意出百金购买他的药方。于是,他们全家集中在一起商议,说:‘我们世世代代以漂洗棉絮为业,收入不过几金。现在如果将药方卖给那个人,一下子就可以得到百金,简直太划算了,不如就卖给他吧。于是,那人用百金买了药方,然后来到吴国,献给吴王,并夸赞这种药的用处。某年,越国侵犯吴国,吴王命令这个人率领军队在冬天的时候和越军展开水战,结果把越军打得大败。吴王便将一块土地赏给那个人。你看,这种药的性能是一样的,但有的人靠它得到了封赏,有的人却免不了漂洗棉絮的辛劳,就是因为用途不同造成的。现在你有这么大的匏瓜,为什么不考虑把它做成腰舟漂浮于江河湖海呢?你只看到它无用的一面,这是你的心被蓬草塞住了啊!”
其实,有用与无用不是绝对的。有用也好,无用也罢,皆因角度不同。正如那个大葫芦,因为巨大,在惠施眼里,就是无用的,只能把它砸了。而在庄子看来,这水可以装在葫芦里面,当然也可以“装”在葫芦外面,若把这些大葫芦绑在腰上,就可当作腰舟,在水中享受浮游的乐趣了。那棵硕大无比的栎树,因为是一棵散木,做什么都不行,所以在匠人眼里毫无用处。可在庄子看来,正因为它的无用,才不会被人砍伐,才得以“高寿”,它的最大用处,就是保全了自己的性命,世上还有比这更大的用处吗?
《庄子》里提到的这两则故事,说的是如何看待有用和无用的问题。我讲述这两个故事,目的在于引出人们对学习中国哲学究竟是有用还是无用的思考。
当下,还有一些人持这样一种观点,在今天这个经济时代、信息时代、互联网时代,为什么还要学习和了解中国哲学和中国传统文化呢?它们都是过去的事了,都是老古董了,学这些东西有什么用吗?我不了解老子、孔子、《周易》,不了解李白、杜甫、白居易,不了解“三国”“水浒”“红楼”,对我的生活和人生有什么影响吗?在这些人看来,中国哲学就是无用之学,还不如学一些实用的谋生手段和就业技能经济实惠。甚至有人认为,在当今社会,财富多寡、职位高低、权力大小才是衡量一个人成功与否的唯一标准,然而,他们忘记了,财富地位和道德文化就像车的两个轮子、鸟的两个翅膀一样,不可偏废,而后者更加重要。
回顾历史,我们曾把近代中国的落后挨打、内忧外患一股脑地归罪到传统文化身上,以致很多人对传统文化缺乏温情和敬意、尊重和认同。其实,如果我们扪心自问、反躬自省,就会发现:虽然我们口头上说不知孔子、老子、庄子,不知屈原、李白、杜甫,不知“三国”“水浒”“红楼”,但实际上,对于每一个中国人来说,几千年来积淀而成的传统文化因子已经渗透到我们的心灵深处,我们的言谈举止、为人处世,无不受中华传统文化的影响,在我们的潜意识里,早已有了老子、孔子,李白、杜甫,“水浒”“红楼”,只是我们不自知、不自觉而已。否则,我们拿什么来证明自己是一个中国人?拿什么来证明自己是炎黄子孙、华夏儿女、龙的传人呢?
佛教禅宗典籍《五灯会元》里记载了唐代高僧德山宣鉴瞬间开悟的故事。宣鉴是惠能的六世法孙,俗姓周,唐末简州人。宣鉴原本是禅宗的反对派。他说,我们出家人千辛万苦,皓首穷经,尚且不能修成正果,岭南那野蛮人(指六祖惠能)却胡说“直指人心,见性成佛”,天底下哪有这种道理?于是,宣鉴便挑了一担经书,去成都龙潭寺找崇信禅师辩法。某天晚上,宣鉴侍立在崇信身旁。崇信见天色已晚,便让他回房间去休息。当时夜深人静,星月全无,宣鉴走出门外,忽然掉过头说:“天太黑。”崇信便为他点燃烛火。宣鉴伸手去接,崇信一口把烛火吹灭。宣鉴顿时开悟,纳头便拜。第二天,宣鉴当众一把火烧掉了随身携带的经书和笔记,彻底皈依了禅宗。从点烛到吹火,不过片刻间简简单单的两个动作,宣鉴怎么就顿悟了呢?原来,在佛家人看来,佛法就像灯火,可以照亮人心,照破黑暗,因此,把佛法相传也称为如灯传照。崇信点燃烛火,可谓意味深长。宣鉴说天太黑,言外之意就是:这世界太黑暗了;崇信点燃烛火,言外之意就是:佛法就是照亮世界的明灯。那么,崇信为什么又一口吹灭了呢?因为不吹灭,就只属于一般生活中的动作,而没有禅机了。吹灭这一动作隐含着让人觉悟开窍的暗道机关。原来,这个动作让宣鉴顿时悟到照亮黑暗世界的明灯原本就在自己心里,师父不过帮着点一下,所以还得吹灭。烛火吹灭之际,便是心灯燃起之时。宣鉴心中的那盏明灯,其实是他自己點亮的。同样,传统文化历经几千年的传承和发展,早已渗透到每个中国人的血脉中,表现在日常行为习惯上,只是我们不自知而已。
既然我们每一个人都与传统文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那么,了解中国传统文化,了解传统哲学中蕴含的思想及智慧,就不是一件可有可无的事情,而是一件十分重要且紧迫的事情。
2017年,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印发的《关于实施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发展工程的意见》(下文简称《意见》)指出,“实施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发展工程,是建设社会主义文化强国的重大战略任务”。《意见》将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传承发展纳入国家战略高度,从整体上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传承发展做出了重大战略部署,提出了一系列重大战略举措,具有深远的现实指导意义。
今天,我们再也不能犯把传统文化与封建落后保守等同起来的低级错误了,再也不能犯“抛却自家无尽臧,沿门托钵效贫儿”的低级错误了。什么是有用?什么是无用?我们不能再用功利主义的观点来评判了,有用未必是真用,无用往往是大用、妙用。
中国哲学看起来枯燥深奥、晦涩难懂,看起来玄而又玄、抽象无用,看起来离我们十分遥远。其实,中国哲学凝聚的是中华民族几千年来的高深智慧,它融自然、社会、人生于一身,蕴含着无穷的哲理,闪耀着思想的辉光,是一种真正的智慧之学。它要告诉我们:一个人,应该如何认识自然,如何洞悉社会,如何面对人生,说到底,要告诉人们一种观察世界的方法,使你拥有一颗智慧的头脑。在这个世界上,难道还有比拥有智慧更让人羡慕的事吗?
智慧,看不见摸不着,但它又确确实实决定着人的思想高低和行为方式,就像老子说的那样,“道”这个东西看起来好像是空虚无形、渊深幽暗的,但它能量无限,是产生一切的根源。同样,拥有智慧,能使人感受世界的终极之美。
中国哲学就是智慧之学、大美之学。中国哲学经过几千年的发展,为中华民族留下了一串串的智慧印记,中国哲学的智慧往往是超越时空、没有国界的,是人类共有的精神财富和无形资产。在当今西方社会,已经表现出了对中国哲学的极大兴趣,17到18世纪在西方社会长达二百年的“中国哲学、中国文化热”已再次上演。西方社会把关注的目光再次转向古老的东方,转向了中国哲学和文化,转向了中国的孔子、孟子、老子、庄子,就是希望从中国哲学、中国文化中汲取丰富的智慧和养分,以达到中西方文化互补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