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白云 周志伟
说起苏辙(1039—1112),人们的第一反应总是苏轼之弟,确实,比起“天才”兄长苏轼那如太阳般耀眼的灵感文才与人格魅力,苏辙恰似一轮散发清辉的明月,沉静简洁,恬淡寡欲,虽不愿人知之,而秀杰之气终不可掩。
苏辙才华横溢,19岁即进士及第,名动京师,一生勤耕不辍,著作颇丰,名列唐宋八大家。
苏辙大力写作古文,提出了“养气说”,集中体现在其著名的《上枢密韩太尉书》一文中。他说:“以为文者气之所形,然文不可以学而能,气可以养而致。”文章是一个人精神气质的有力体现,如不先养气丰富内在,单凭学习是写不好文章的,而气却可以通过修养获得。他这里所说的“气”是一种精神状态,表现在作品中就是宽厚宏博、充乎天地之间的浩然之气。他还认为一个人的气是自然而然地体现在其所写的文章中,也许作者本人不自知,但别人是可以观察到的。
那么应如何“养气”呢?苏辙强调社会阅历的重要性,认为司马迁“行天下,周览四海名山大川,与燕赵间豪俊交游,故其文疏荡,颇有奇气”。苏辙为了“激发其志气”,曾广泛结交名者贤士,游历山川形胜,“求天下奇闻壮观,以知天地之广大”。他这种创作和生活实践密切结合的观点,比韩愈的“行之乎仁义之途,游之乎诗书之源”又前进了一步。
“然而冲和澹泊,道逸疏宕,大者万言,小者千余言,譬之片帆截海,澄波不扬……”明代文学家茅坤认为苏辙其文具有谦逊和气、淡然宁静而又刚劲放达的特色,称其文章如“片帆截海,澄波不扬”。其实,苏辙内心起伏着感情的滔天巨浪,但表现出来的却是波澜不惊的沉静和淡定,厚积薄发中蕴藏着宏大深沉的气象与胸襟。
苏辙在评论别人作品时,也以“气”为标准。对兄长苏轼更是直赞“子瞻诸文皆有奇气”。由于他注重“养气”,所以其文章多以疏宕袅娜、气雄充沛见长,往往“数百言中有千万言不尽之势”,在浩瀚宋文中独树一帜。
苏辙大器晚成,曾任右司谏、御史中丞、尚书右丞、门下侍郎等职。他不仅有在朝中做官的经历,也曾到地方任职,无论就任于何地何职,从不受外在环境的干扰,威逼利诱不能使其屈服,不能改变其操守,形成了“至大至刚”的精神境界,令人称道。
宋神宗继位后,起用王安石变法。熙宁二年(1069),王安石为推行变法,特设制置三司条例司,掌管新法的制定与颁布,苏辙也在这个机构任事。王安石大胆推出了一些具有争议性的措施,苏辙对其推出的青苗法尤为不满,认为此法损害了老百姓的利益,并将反对此法的理由告诉了王安石。当时,有的人见王安石正值春风得意之时,趋炎附势,不敢违逆其意,但苏辙绝不是这样的人。由于与王安石在变法措施上的意见多有不合,苏辙向朝廷上书《制置三司条例司论事状》,并呈上《条例司乞外任奏状》,请求外放。
这一年八月,苏辙终于被贬出京城,任河南府留守推官,此后的十多年中,苏辙大部分时间在不同的地方担任学官、监盐酒税等品级很低的官职,又遭乌台诗案的牵连,仕途之坎坷可想而知。直至47岁时,苏辙才出任歙州绩溪县令,担任了一县长官,苏辙在绩溪仅半年时间,深得百姓爱戴和拥护,地方传颂着“苏公谪为令,与民相从,社民甚乐之”。
元祐年间(1086—1094,宋哲宗的第一个年号),苏辙得到了重用。元祐元年(1086)二月,苏辙回到京城,就任右司谏,此后他一路升至尚书右丞。成为宰相后,苏辙勤于政事达到呕心沥血的程度,他“吏事精详”的治国才能得以充分发挥。南宋人何万在《苏辙覆谥议》中评价,元祐年间,“朝廷尊,公路辟,忠贤相望,贵幸敛迹,边陲绥靖,百姓休息,君子谓公之力居多焉”。可见苏辙在元祐之政中起到了重要作用,亦有苏学专家评:“元祐之政实为苏辙之政。”
此后,苏辙又连遭贬谪。绍圣元年(1094),苏辙被贬到汝州,虽任职不到百天,但他勤政爱民,特别在发展地方经济等方面做了许多事,在其离任时送别的百姓呜咽流涕,延绵数十里。
每到一地,苏辙皆一心为民、廉洁奉公。他受孟子影响很深,树立了牢固的民本思想,关心民生,致力于启发民智,破除迷信,治水治穷,大力发展经济,可谓政绩显著。
苏辙一生所上奏章150多篇,任谏官10个月就达74篇。在一次次贬官之后,他始终怀揣忧国忧民之心,直言不讳地提出一系列政见和切中时弊的建议,这是其本性使然,堪为宋朝勤政为民、刚正方直的为官典范。
苏辙一生宦海浮沉,历经坎坷,但他时刻保持恬淡虚静、忠直简朴的品格,处逆境而浑然如常。
嘉祐年间(1056—1063),在凤翔任签判的苏轼到附近玉女洞游玩,听闻洞中一眼清泉喝后能延年益寿,便取来饮之,果然甘美异常。苏轼想长享此美,便定期派卫卒前去取用。为防止侍卫作弊,他还特意做了“调水符”。怎料侍卫抵挡不住诱惑,常将水喝光再找河水代替。苏轼发觉受骗又无人可说,只好给弟弟苏辙写信,慨叹人心不古。苏辙回以《和子瞻调水符》批评他:“多防出多欲,欲少防自简。君看山中人,老死竟谁谩?渴饮吾井泉,饥食甑中饭。何用费卒徒,取水负瓢罐。置符未免欺,反覆虑多变。授君无忧符,阶下泉可咽。”弟弟苏辙提醒哥哥苏轼欲望过多,反受其累,只有克制欲望、洁身自好,才是真正的“无忧符”。苏轼顿时羞愧得满面通红,从此不再取水。
苏辙如此淡定守直,除了个人品性之外,最主要是他对“多欲”的危害有着特别清醒的认识。满目的山光最易满足,澄澈的湖水令人向往。时间被镌刻在简单中,而“淡泊明志、宁静致远”却真正驻足在他的生活里。苏辙认为,一个人“于此有所不足,则于彼有所长;于此有所蔽,则于彼有所见,其势然矣”。因此,他在荣升之时,并不“春风得意马蹄疾”;于失意落魄之时,也能“闲看庭前花开花落”。这充分证明,功夫在诗外,写好人生这篇大文章,须具备强大的人格力量与深厚的修养历练。
苏辙于宋徽宗即位后以太中大夫致仕。在此之前,他已在颍川定居,筑室曰“遗老斋”,自号“颍滨遗老”,过着田园隐逸生活。逝世后,与哥哥苏轼同葬一地,到南宋时,朝廷特敕追谥“文定公”。
“养气”本质上是个人禀赋、经验阅历的潜移默化,虽然过程似滴水穿石般漫长,然有“智慧之光”烛照其中,亦有“生命之火”燃于其间。苏辙认为:“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忧。行乎夷狄,患难而不屈;临乎死生,得失而不惧,盖亦未有不浩然者也。故曰:‘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乎天地。”他将孟子的浩然之气具体化为对富贵、贫贱、患难、生死、得失的正确态度,作为自己的人生准则。
“辙”者,甘于负重,成人之美,低调务实,正合厚德载物之意。观苏辙一生,劳苦不避,功成不居,淡看风云,自然祸亦不及,没有辜负其父之雅望,亦不负“辙”之美名与深意。《宋史·苏辙传》曰:“辙性沉静简洁,为文汪洋澹泊,似其为人,不愿人知之,而秀杰之气终不可掩,其高处殆与兄轼相迫。”评价可谓精到。
珠玑之光,照见未來。不慕荣利、精诚守拙,步步为实、不蹈虚空的品德可以穿越时空,历久弥新。苏辙在史书与文坛留下的背影,值得后人不时凝望与沉思。
(选自《中国纪检监察报》2020年12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