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雪 花
(郑州大学 外国语与国际关系学院,河南 郑州 450001)
江户时代中期以后,长崎港成为日本唯一的对外窗口,接待的仅有来自中国和荷兰的贸易商船,《清俗纪闻》就是由当时担任长崎奉行的中川忠英组织人员向赴长崎贸易的江浙清商询问中国风情习俗并记录绘制而成的,是了解当时中国江南民情的重要资料。《清俗纪闻》在日本流传甚广,深受日本学者关注。而中国学界对此关注较晚,在钟敬文、舒芜等老一辈学者的呼吁下,进入21世纪,中国学界对《清俗纪闻》开始重视,先后出版了影印本和译本。笔者研读《清俗纪闻》,深感先行研究遗漏之处颇多,故草成小文,以求教于方家。
日本元龟元年,长崎港对外开放,翌年葡萄牙商船随即到达长崎。庆长三年,德川家康正式设置“长崎奉行”一职,管理长崎当地行政司法、对外贸易,并监视外国人员动静,防备外敌入侵。翌年,设置汉语翻译“通事”一职,由时在长崎居住的明人冯六担任,协助长崎奉行管理清日通商贸易事务。宽永十年,幕府认为基督教危及幕府统治体制,故实施禁教令,对赴长崎的外国贸易船只进行严格管理,宽永十六年始杜绝葡萄牙船赴日通商,两年后将位于平户的荷兰东印度公司开设的商馆移置于长崎新筑建的出岛,并把荷兰商人的活动限定于此岛。至此,江户幕府的锁国体制最终确立,对外窗口仅仅限定于长崎一处。同时,幕府对赴日中国清商的活动也进行限制,并最终于元禄元年建造唐人坊(“唐人屋敷”,即唐馆),限定赴长崎贸易的清人居住于此,禁止擅自外出。
长崎奉行初设时定员1人,仅在葡萄牙商船贸易频繁的时期(每年大约6月至10月)自江户赴长崎。后因长期驻扎长崎所需,增至2至4人。正德五年颁布新令,限制中国、荷兰赴日商船数和贸易数量,并对清商实施信牌制度,由此长崎奉行遂定员2人(分别称为江户在府奉行、长崎在勤奉行),每隔一年轮流在长崎值勤。
《清俗纪闻》的编者中川忠英(1753-1830),字子信,号骏台,宽政七年二月就任长崎奉行,在职二年;宽政九年二月被任命为勘定奉行,兼任关东郡代官;文化三年升任大目付(大名目付),负责监察幕府高官及大名的言行;翌年被派往东北蝦夷之地(北海道)测量绘制当地地图;文化十八年负责朝鲜通信使的接待。可见,中川忠英在长崎展现的出色的行政监察、外交管理能力,为其日后在职场的活跃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中川忠英就任长崎奉行之前,平贺贞爱(1759-1817)于宽政四年三月就任长崎奉行,宽政九年十一月转任普请奉行。因此,中川忠英在任期间的同僚为平贺贞爱。二人曾围绕“浦上一番教徒事件”通力合作,平息诬告,深得幕府好评。若按照上述隔年轮流值勤的规定,则中川忠英在长崎值勤的时间应在宽政七年二月至宽政九年二月之间的其中一年。按《清俗纪闻》所收录的《附言》所载“答问仅一年,且公务繁忙,无暇顾及,故遗漏之处颇多”,可知,《清俗纪闻》是中川忠英在长崎的一年值勤期间所搜集而成。
中川忠英在任长崎奉行期间,曾与宽政八年始任长崎奉行“手附出役”(事务助理)的近藤守重(1771-1829)推动在中国已散佚的《群书治要》回传中国[1](P125-127)。近藤守重在《右文故事》卷五《御本日记续录》卷中(《近藤正斋全集》第2册)记载:
宽政八年,守重长崎祗役时,以此书西土亡佚之故,大纳言殿令送此书五部至西土。时守重言谋于中川中英,其一部置长崎圣堂,一部置诹访社,三部与唐馆。……特将该书三部发与尔等两局船主,每局各一部,尚存一部交府学官库存贮,尔等候其回棹之日,一并带回,必须斟酌料理。……两局唐商是费肇阳、顾凤楷[2](P214)。
其中的“两局船主”,是当时滞留长崎的清商费肇阳和顾凤楷。近藤守重与中川忠英商议,把尾张藩大纳言宗睦赠送的翻刻本《群书治要》交给费肇阳、顾凤楷二人,令其携往中国。因此,此时近藤守重已至长崎就任。此外,宽政八年三月,近藤守重曾为在长崎的清商所进呈的《乾隆帝江南苏州府游幸街道图》作序[3](P1-16)。故近藤守重应于宽政八年三月之前到达长崎。由此可知,中川忠英驻在长崎值勤的时间,也即《清俗纪闻》初稿的编纂时间,应在宽政八年二月至翌年二月之间。
按照幕府规定,中川忠英在长崎值勤时,主要管辖长崎行政司法,严控九州岛地区基督教复兴,管理与中国、荷兰开展的对外贸易,同时负责监管唐人坊和出岛,向赴长崎通商的清人、荷兰人了解国际形势,并向幕府汇报。因此,中川忠英在关注清人习俗的同时,也关注荷兰人的风情。
现存《阿兰陀纪事》写本一册,卷末载:“宽政八年辰十月,今村大十郎明则谨识。”今村大十郎为驻在长崎的阿兰陀通词(荷兰语翻译),《阿兰陀纪事》的内容为历代长崎奉行通过阿兰陀通词询问出岛的阿兰陀商馆人员获得的各种情报,尤以享保至天明年间最多。从时间上来看,《阿兰陀纪事》应是今村大十郎奉中川忠英之命编集而成。
事实上,由于宽政年间,英国、荷兰和法国等国开战,东南亚地区的荷兰殖民地被英国东印度舰队攻击,曾独占长崎南蛮贸易的荷兰船难以顺利赴日。宽政七年进入长崎港的清商船10艘,而荷兰船只有一艘;宽政八年进入长崎港的清商船10艘,而荷兰船竟无一艘。可知,当时往返长崎的外国商船,只有中国商船。因此,长崎奉行中川忠英无法向荷兰商船询问荷兰风俗,故才会命令今村大十郎等搜集遗留下的荷兰商船信息编成《阿兰陀纪事》。从书名非“纪闻”来看,《阿兰陀纪事》不是当面询问荷兰人以后编纂的。而《清俗纪闻》则是中川忠英在长崎值勤的宽政八年二月至翌年二月之间,命令近藤守重等通过唐通事向来航长崎的清人询问中国风俗,记录翻译而成的。
中川忠英在《清俗纪闻》刊刻之际所撰跋文记载:
向者,余之在崎阳也。听政之暇,使官属近藤守重、林贞裕问清商其国之俗习,辄随笔焉,又随图焉,终成一书。其起稿之始,余偶罹疾而百事皆废。及愈,瓜期已迫,故未脱稿,赍还江户。尔后,剧职不暇翻阅。因命臣津田永郁校订,分为十三卷,示诸林祭酒,请序其端,且请名书。祭酒名以《清俗纪闻》,且序而还之,或劝上木,公诸同好。遂命剞劂,不日而刻成矣。泽正甫、中伯毅亦序其端。呜呼!虽编辑之名在余,彼官属等力,实为多矣,岂可虚其功哉?因备记与此役者姓名于卷末云。宽政已未冬十月,中川忠英跋[4](P567)。
由此可知,中川忠英在崎阳(长崎)值勤期间,授命下属近藤守重、林贞裕询问清商中国之习俗,记录翻译后又添加绘图,终成一书。但因患病及长崎任期(瓜期)已满,故未脱稿而携至江户。后命津田永郁校订整理为十三卷,请时任大学头(忌酒)的林述斋(1768-1841)作序并请书名,遂定为《清俗纪闻》。
受命询问清商的近藤守重,字子厚,号正斋、升天真人,是以调查蝦夷之地著称的探险家,也是后来任书物奉行的文献专家,撰有《安南纪略稿》《正斋书籍考》《右文故事》等多种著作。近藤守重于宽政八年出任长崎奉行手附出役,协助长崎奉行中川忠英向赴日的清商调查清朝习俗。上述《御本日记续录》卷中出现的“两局船主”费肇阳和顾凤楷受近藤守重委托把中国已散佚的《群书治要》送往中国,表明近藤守重对二人较为熟知。宽政九年返回江户后,近藤守重转任负责鉴定商业经营债务的要职“支払勘定方”,翌年被任命为幕府特使,赴蝦夷之地调查。或因此,近藤守重未能进一步整理《清俗纪闻》,中川忠英才命津田永郁负责校订整理。
中川忠英《跋》文末,附有通事和画工(画师、绘工)之命,人名如下:
大通事:高尾维贞、彭城斐、清河壁、平野佑英
小通事:彭城明矩、神代文凤、颖川良友、彭城昌尊、吉岛潜、神代干贵、阳忠廉平井惟德、颖川惟贤、中山保高、彭城以贞、游龙贤
画工:石崎融思、安田素教 [4](P567-568)
据此可知,除了上述近藤守重、林贞裕二人之外,负责记录、翻译的唐通事有16人。与担任荷兰商人的翻译称为“阿兰陀通词”不同,担任中国商人的翻译则沿袭遣隋唐使时代的称谓“通事”,称之为“唐通事”。“唐通事”是专职的职业翻译,且多为世袭,大都为明末清初赴日的中国海商与明朝遗民的后裔。比如平野佑英是首任唐通事冯六之后裔、高尾维贞为伴随朱舜水赴日的翻译奕瑞环之后裔。此外,具有代表性的通事世家,还有颕川家(陈姓福建人后裔)、彭城家(刘姓江苏人后裔)、林家(林姓福建人后裔)等。
画工之一的石崎融思(1768-1846),长崎人,字士齐,为江户后期著名画家。自幼学习汉画、西洋画,后开创兼容二者的画法。宽政初年,被任命为负责鉴赏中国绘画的要职“唐绘目利”,后转任负责绘制中国风俗图绘的“唐方俗式绘图认挂”一职。安田素教为长崎出身的画家,其也应与石崎融思一样,被任命为“唐方俗式绘图认挂”一职,参与《清俗纪闻》绘画的制作。
在通事和画工之后,还列有赴日清人7名:
清国苏州:孟世焘、蒋恒、顾镇
湖州:费肇阳
杭州:王恩溥、周恒祥
嘉兴:任瑞 [4](P568)
村松一弥、曲彦斌均认为,孟世焘等七人为来自“清国”的商人,画工仅有日本人石崎融思、安田素教二人(1)分别见中川忠英著、孙柏醇·村松一弥编《清俗纪闻》平凡社1966年版第155-156页,以及曲彦斌《〈清俗纪闻〉说略》,《辞书研究》2004年第6期。。李宁从语言学的角度考证,也指出上述七人是接受调查的清朝商人,而非画工[5](P129-136)。徐晓光则认为,孟世焘等七人为中国画工[6](P63-65)。其中,苏州人孟世焘,字涵九,浙江乍浦人,曾在唐馆学习日语假名,临摹书写日语和歌。《长崎名胜图绘》卷二下、南边之部“唐馆”条收录有其用日语假名书写和歌的扇面绘图。因此,其应为擅长绘画之人。苏州人顾镇不详(2)名为顾镇的苏州人中,有号虞东、字备九者,乾隆年间进士,先后主讲于金台、游文、白鹿、钟山书院。著作颇丰,主要有《虞东学诗》、《三礼札记》、《虞东先生文录》、《支溪小志》等。但显然与上述《清俗纪闻》跋文中出现的顾镇非一人。,或为上述清商顾凤楷,即顾镇又名顾凤楷。此外,湖州人费肇阳,又名晴湖,字得天,自幼癖好山水,凡名家墨迹,过目必仿。尤好米氏云山,兼糅董源、米芾、黄公望、董其昌诸家之法。乾隆四十年东渡日本,曾指导山川墨湖、伊豆原麻谷等日本画家,对江户末期日本南画影响颇深。与江大来、伊孚九、张秋谷并称“渡日四大画家”。
值得一提的是,书写发放唐人信牌的名薄《割符留帐》中,虽然缺失宽政六年至九年的部分,但宽政五年的内容尚存。其中记载,费肇阳(晴湖)曾于同年七月二十一日进入长崎港[7](P5)。因此,考虑到商船在日本逗留的天数最少为四个月、最长超过一年的时间来看,费肇阳应于宽政六年返回中国,则其宽政六年年底或宽政七年再次以船主的身份携带信牌赴长崎。也就是说,宽政八年费肇阳应该居住于长崎。此外,费肇阳曾作为宁波船主于宽政二年十一月进入长崎港。
《清俗纪闻》所记载的内容为今江苏、安徽和福建、浙江一带的风俗,被询问的清人应该有出身于今安徽和福建的人。因此,笔者赞同江浙两地的孟世焘等七人身份为中国画工,他们与石崎融思、安田素教二人,一同参加了《清俗纪闻》的命名与图画绘制工作。不过,费肇阳(晴湖)因多次往返于中国和长崎之间,应该也是被询问的清商之一。
《清俗纪闻》收录中井曾弘(字伯毅)的序文载:
中川使君之奉职于长崎也,布政视事,勤且劳矣。偶有暇日,则差舌人、绘工数名,就清客于馆,咨询其民间动作、礼节、名物、象数,随而记之,又随而图之。一周岁而数十百反,使君手亲选择取舍,叙次编之,分十有三部,合成一书。……宽政戊午七月朔,蕉园处士津国中井曾弘序于江都锦林客舍[4](P5-6)。
文中载作序时间为“宽政戊午七月朔”。因此可知,校订整理的工作,至宽政戊午十年六月已经完成。从序中未见书名《清俗纪闻》来看,当时可能尚未确定书名。从其中“一周岁而数十百反,使君手亲选择取舍,叙次编之”的表述来看,中川忠英整理校对书稿所需的一年时间应为宽政九年六月至宽政十年六月前后。
《清俗纪闻》收录黑泽雪堂(字惟直)的序文载:
中君子信之尹琼浦,敷化之暇,命译吏就清商于馆,问彼民俗吉凶之仪节及其名称度数,即使侍史国字记之,又命画师一一图之,编次成书,名曰《清俗纪闻》。为卷六,分部十三。……顷剞劂,氏请而公诸世,君俾予题其首。宽政已未秋九月,雪堂黑泽惟直撰[4](P3)。
由此可知,在宽政十一年九月即将刊刻之际,中川忠英又请黑泽雪堂(字惟直)作序,时已确定书名为《清俗纪闻》。
《清俗纪闻》收录林述斋的序文中载:
曩者,飞騨守中川君子信在任于崎也,厘务之暇,命译人询彼土风俗尚,探讨搜究,而丛为《清俗纪闻》,手自点定。……宽政十有一年秋八月,述斋林衡撰。[4](P1-2)
据此可知,林述斋作序于宽政十一年八月。上述中川忠英《跋文》载:“示诸林祭酒,请序其端,且请名书。祭酒名以《清俗纪闻》,且序而还之,或劝上木,公诸同好。”可知,在此前夕,林述斋建议书名为《清俗纪闻》。林述斋时任幕府学问教育机构的最高长官大学头,相当于中国的国子监祭酒,故被称之为“林祭酒”。
在此之前的享保十年,荻生北溪、深见有邻受幕府将军德川吉宗之命,向赴日清人朱佩章询问清朝诸事,搜集中国情报,整理成一书,名为《清朝探事》(又名《大清朝野问答》《享保笔语》)。因此,《清俗纪闻》被认为是作为《清朝探事》的续篇而编纂[4](P6)。但是,与《清朝探事》是将军德川吉宗专门派遣荻生北溪、深见有邻等询问长崎清商而撰成不同,《清俗纪闻》并非源于幕府的直接命令。而且与《清朝探事》涉及清朝皇宫事务、皇帝及官员传闻、法律、经济、军事国防、风俗、物产等不同,《清俗纪闻》记录的内容都是风情习俗,并未涉及国防军事等情报。当时宽政改革失败,幕府财政拮据。而同时,清朝正由乾隆晚年迈入嘉庆初期,政治稳定,闭关锁国,日本完全没有防御监视的必要。因此,对当时的江户幕府来说,最为迫切的是增加财政收入,推进对清通商贸易。当然,如林述斋序文所言“是故,承斯任者,非知彼土风俗尚,以洞晓厉害情伪之所在,则亦无以宣我之政,而服彼之心焉”[4](P1),在职长崎奉行的中川忠英确实有知“彼(清)”宣“我(日)”而“服彼”之意图。中井曾弘在序文中也明言中川忠英编纂《清俗纪闻》目的有二:其一为“非审其风俗,明其好恶,察其情伪,不可得而治也。斯书而成,后之奉职者长官小吏,咸将知所向焉”[4](P5)。可知,编纂《清俗纪闻》的首要目的,是为了更有效地把握清人的生活习俗,强化管理,进一步推进与清商的通商贸易。其二为“诵法圣贤,究博致远,细大弗遗者,民俗、名物固不可以不参诸后世,而草野琐屑罔有详载,不亦阙事乎。斯书而成,后之学者其或捃什一于千百焉”[4](P5)。因此,与《清朝探事》仅存在写本、未被刊刻不同,《清俗纪闻》被刊刻并大行于世来看,《清俗纪闻》实乃将清朝风俗广而告之而作。
中井曾弘《序》中指出:“夫清客通于我,居址不一,而闽浙之民实什之九,则吏者之用,闽浙而足矣。民俗名物可以参于经传者,要在于唐宋,则书生之需,亦闽浙而足矣。”[4](P5-6)可见,由于当时往返于长崎的通商者,百分之九十为“闽浙之民”,对于需要有效地把握赴日清商生活习俗的长崎官吏来说,《清俗纪闻》的内容已经足够了。由于记载“民俗名物”的“经传”多在唐宋时代编纂,对于需要学习中国“民俗名物”的书生来说,“闽浙之民”携至日本的“经传”也足够了。
《清俗纪闻》所收录的《附言》载:“今至崎阳之清人多来自江南、浙江,故宜知此书所录多为江南、浙江之风俗。”[4](P7)其中的“江南”所指为今江苏、安徽的一部分。中井曾弘《序》也记载:“初清客之受问,私舌人曰:‘臣等小人,生长闽浙,其所能诵特闽浙之俗耳,名物、象数亦唯闽浙矣。……北京、盛京之间,民俗名物,其为满也纯矣。西南方或大满而小汉矣。其小满而大汉,可以观唐宋遗风者,独有闽浙而已。’”[4](P5)可知,《清俗纪闻》所记载的内容为今江苏、安徽和福建、浙江一带的风俗。了解这些风俗,“可以观唐宋遗风”。
但是,黑泽雪堂《序》中指出:
而今斯编所载清国风俗,以夏变于夷者,十居二三,则似不足以贵重。然三代圣王之流风,余泽延及于汉唐宋明者,亦未可谓荡然扫地也。又清商之来琼浦者,多系三吴之人,则其所说,亦多系三吴之风俗,乃六朝以来故家遗俗确守不变者,就斯编亦可以见其仿佛也。我东方古昔盛时,聘唐之舶留学之员传乎彼而存乎此者,乃皆三代圣王之礼乐。则今日民间通行礼俗,有不与彼变于夷者,同也。有志于讲礼正俗者,彼此相质而折其衷,则中君之此举,未必无补于世教也[4](P3)。
序文中黑泽雪堂把清朝统治者视为夷狄,认为三吴(江南一带)之风俗为“六朝以来故家遗俗确守不变者”,通过《清俗纪闻》可以窥见中华风俗之“仿佛”。这些没有“变于夷者”的礼俗与遣唐使留学人员传播至日本并保存下来的风俗均为“三代圣王之礼乐”,应该珍重之。并认为中川忠英编纂《清俗纪闻》有助于“讲礼正俗”“补于世教”。
此外,林述斋《序》载:“今也,先王礼文冠裳之风,悉就扫荡;辫发腥膻之俗,已极沦溺。则彼之土风俗,尚寘之不问可也。”[4](P2)可知,林述斋认为,满族入主中原后,满族习俗(“辫发腥膻之俗”)遍及全国。而传统汉族汉文化(“先王礼文冠裳之风”)几近荡然无存,被遗弃不问。同时,林述斋《序》中也指出:
余观今之右族达官贵游子弟,或轻佻豪侈是习,而远物珍玩是贵。即一物之巧,寄赏吴舶;一事之奇,拟模清人,而自詑以为雅尚韵事,莫此过焉。吁亦可慨矣。窃恐是书一出,或致好奇之癖滋甚,轻佻之弊益长,则大非子信之志也[4](P2)。
由此可见,当时日本达官贵族子弟对来自中国的物品极为喜好,“一物之巧,寄赏吴舶;一事之奇,拟模清人”,并自以为“雅尚韵事”。林述斋对明清易代、“满夷”风俗浸淫的现象极为痛惜,担心《清俗纪闻》出版后,“或致好奇之癖滋甚,轻佻之弊益长”。
事实上,对于统治中国的明清王朝易代,江户幕府视之为“华夷变态”,视清为“夷狄”,始终拒绝与清朝开展国家之间的交往。“三藩之乱”爆发后,幕府官员更是发出“若夫有为夷变于华之态,则纵异方域,不亦快乎”的感叹,期待中国“华”“夷”复归本位。江户幕府贱视清朝统治者,始终不能接受清朝坐居天下共主之位[8](P88-98)。作为掌管全国学问教育机构的最高长官大学头,林述斋响应幕府实施的“宽政异学之禁”,推进昌平黉官学化、努力振兴正统的朱子学,是当时代表日本官方思想的水户学派核心人物。中井曾弘与黑泽雪堂也是当时著名的儒学者,均深受儒家华夷观的影响,视清廷为夷人政权,尊崇三代而标榜汉唐为中华文明之正朔。
《清俗纪闻》的现存版刻本,主要有两类,即彩版本、墨版本。彩版本、墨版本均为六册十三卷,对应的纸张页码内的章节内容字数、内匡郭尺寸均完全一致。可以说,彩版本与墨版本底本相同,为同一木刻版印刷而成。目前彩版本仅存一种,现藏日本国立公文书馆(内阁文库),索书号为“184-0327”。每册首页均加盖“大学藏书”“日本政府图书”“浅草文库”三个印章。
明治元年,幕府经营的官学机构昌平黉(昌平坂学问所)改名为昌平学校,翌年6月改称为大学校,12月改称大学。因此,“大学藏书”表明是昌平黉旧藏的图书。“浅草文库”为明治八年在浅草藏前设立的官方公开图书馆。原幕府的官学机构昌平坂学问所、和学讲谈所等藏书约11万册收纳入藏浅草文库,之后归藏于国立公文书馆即内阁文库。从彩绘着色等情况来看,这一彩版本是在墨版本上直接着色的。可以说,彩版本是专门为呈进给幕府将军而特意制作的。从“大学藏书”印章来看,应该是之后入藏至大学(昌平黉)的。
墨版本在日本、中国等存世多种,但从相对应的章节内容、字体字数以及内匡郭尺寸等皆相同来看,应均为宽政十一年新镌的窃恩馆藏版印刷或据此藏版进行补刻而成。其中,东都书肆尚古堂发行本、东都书肆翫月堂发兑本、东都书肆金兰堂发兑本均为宽政十一年新镌的窃恩馆藏版印刷;而万青堂求版刻本为明治九年补刻、博文堂刻本为明治二十七年翻刻。
关于《清俗纪闻》的内容,上述林述斋《序》明确为“土风俗尚”“自节序之仪、凶吉之礼、舆服之制、黉舍之法,以至居室、饮馔、器财、玩具、日用、人事之微,旁逮缁黄之俗,部分胪列,猎采罔遗,洵称综该矣”[4](P1)。而中井曾弘《序》中载为“民俗吉凶之仪节及其名称度数”,而黑泽惟直《序》载“民间动作、礼节、名物、象数”。可知,《清俗纪闻》的内容涉及节日时令、礼仪风俗、饮食习惯、宗教信仰等日常家庭生活和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
关于《清俗纪闻》的内容构成,上述中川忠英《跋》明确为“十三卷”,中井曾弘《序》中作“十有三部”,而黑泽惟直《序》载“卷六,分部十三”。现存《清俗纪闻》均为六册十三卷,六册采用六艺之名。其中,第一册为礼帙,收录有三篇序言、附言、目录以及卷一“年中行事”;第二册为乐帙,收录卷二“居家”;第三册为射帙,收录卷三“冠服”、卷四“饮食制法”、卷五“闾学”;第四册为御帙,收录卷六“生诞”、卷七“冠礼”、卷八“婚礼”;第五册为书帙,收录卷九“宾客”、卷十“羁旅行李”、卷十一“丧礼”;第六册为数帙,收录卷十二“祭礼”、卷十三“僧徒”。
从内容上看,该书记述全面细致,绘图精美生动。全书绘图有近600幅,犹如一幅鲜活的清朝民间生活画卷。其绘图描画之准确,层次之细致,令人称叹,被认为是研究德川幕府时期对清政治关系、中日贸易沿革以及了解当时中国江南民情的重要资料[4](P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