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慧 宁稼雨
(南开大学 文学院,天津 300071)
小说于明朝大盛,以王国维“一代有一代之文学”的叙事逻辑而言,小说且主要是通俗小说是明代文学的强音,近代以来的明代小说研究也侧重于此。文言小说一脉发展至明代,传奇与笔记小说颇为繁荣,整体而言多是“纂旧闻则别无颖异,述时事则伤于矫揉”[1](P43),不及唐传奇“作意好奇”[2](P371)。《世说新语》虽“与时代脉搏同步跳动”[3],亦不及同时的章回小说的思想与艺术成就。但晚明的“世说体”小说创作亦有独特性,专题化、断代化、地方化的新变特征已为学者关注。若沿此深入可以发现,晚明江南的轶事小说出现了一种将“世说体”与传记体结合的新变创作体例,例如顾元庆的《云林遗事》、范明泰的《米襄阳外纪》等以“世说体”的形式专述倪瓒、米芾轶事。宁稼雨《中国志人小说史》对明代出现的以传记名义而采用志人方式的小说创作新形式有所述说(1)“因其采用人物传记之名,故对小说问题和取材是一个创作;而以小说故事来写一二个人的事迹,又为传记体所无。”见宁稼雨《中国志人小说史》,辽宁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307-308页。,并在《中国文言小说总目提要》中指出了《云林遗事》是“《世说新语》分类之体,而又专记一人事迹”的“世说体小说之独出心裁者”[4](P300)。此类著作数量并不多,关于其文体性质的认识也较为复杂。以《云林遗事》为例,顾元庆将之收入自编小说丛书《顾氏明朝四十家小说》,则是明确了此书的文体性质。明代小说丛书《璅探》《说郛续》《五朝小说·皇明百家小说》《五朝小说大观·皇明百家小说》,清代《借月山房汇钞》《泽古斋重钞》小说类的收录则是对《云林遗事》隶属小说文体的认同。但明清公私目录的著录却并不与此一致。《明史·艺文志》《澹生堂藏书目》《千顷堂书目》《绛云楼书目》《四库全书总目》将此书收入史部记传类,《晁氏宝文堂书目》收入子杂类,而《八千卷楼书目》同时收入史部传记类与子部小说家类。文体性质认识的差异一定程度上影响着文本的解读,对《云林遗事》编撰体例的细致分析则是理解文本的前提,也是探究顾元庆编撰理念与创作意旨的关键。
“世说体”由宁稼雨在《“世说体”初探》[5]一文中首次提出,从文体学、美学维度对“世说体”进行了定义,另于《“世说体”及其文化蕴涵》[6]一文中从体制形式与内容文化维度进行了界定,即以类相从的程式化形式蕴含着中国传统审美意识与儒家主导的意识形态。“世说体”小说在王旭川小说续书分类中属于文言小说的续书,其“重点表现为在叙事的体裁、文体类型、风格等的对典范的延续”,形成跨越时间的续书系列[7](P4)。就“世说体”的文体特征,林宪亮《“世说体”小说文体特征论》有更为细化的概括:“以历史或现实中的真实人物为描写对象;内容按照分门别类的体例,以类相从;通过片言只语或一两个动作勾勒出比较鲜明的人物形象;语言上表现为言约旨丰、简澹隽永。”[8]
以林宪亮界定的“世说体”小说的文体特征来言,《云林遗事》在文体形式上基本与《世说新语》一致。其一,《云林遗事》编录云林生平遗事。云林,倪瓒自号,元末吴中隐士。《明史》卷二九八有传,为历史真实人物。其二,书内分五目,“高逸”“诗画”“洁癖”“游寓”“饮食”,分类撰述。其三,五种类目标题都是审视倪瓒形象的关键视点,类目下诸条遗事又凸显了类目标题。如“高逸”条:“张士诚弟士信闻元镇善画,使人持绢缣,侑以币,求其笔。元镇怒曰:‘予生不能为王门画师。’遣裂其绢而却其币。一日,士信与诸文士游太湖,闻渔舟中有异香,此必有异人,急傍舟近之,乃元镇也。士信见之大怒,欲手刃之,诸文士力为劝免,命左右重加箠辱。当挞时,噤不发声,后有人问之曰:‘君被士信窘辱,而一声不发,何也?’元镇曰:‘出声便俗。’”[9]此条遗事也见于《明史·倪瓒传》:“至正初,海内无事,忽散其赀给亲故,人咸怪之。未几兵兴,富家悉被祸,而瓒扁舟箬笠,往来震泽、三泖间,独不罹患。张士诚累欲钩致之,逃渔舟以免。其弟士信以币乞画,瓒又斥去。士信恚,他日从宾客游湖上,闻异香出葭苇间,疑为瓒也,物色渔舟中,果得之。抶几毙,终无一言。”[10](P7624)《云林遗事》与《明史·倪瓒传》所载故事基本一致,二者或有因袭。顾元庆剪裁材料时,加入了“裂绢”“却币”的动作与“出声便俗”一语。对比二者,《云林遗事》对倪瓒动作与语言的虚构,直接强化了倪瓒“不能为王门画师”的高逸形象。“洁癖”目,每日洗刷梧石,以针挑出苔藓上的坠叶等则凸显了倪瓒洁癖的性格特征。其四,语言精简凝练,余韵延绵。“出声便俗”语出后,戛然而止,但故事的完整性并未被破坏,倪瓒高傲的神情如在目前,脱俗高逸的形象跃然纸上。另外,五个类目的设置凝练简洁地概括了倪瓒的生平事迹与性格特征。
《世说新语》续书在满足“世说体”基本文体特征的基础上,在体制形式与内在蕴涵方面进行着变与不变的续写。一方面,《云林遗事》并非完全是《世说新语》类型化程式化的产物,在体制形式方面有一定的变化,具体表现在类目的设置上。首先,类目数量缩减。《世说新语》的三十六门是宋人删定的结果,最初有三十八门、三十九门、四十门等[11],但《云林遗事》只设五目。其次,类目皆为新设。《云林遗事》五目“高逸”“诗画”“洁癖”“游寓”“饮食”与《世说新语》门目皆不相同,但多是由《世说新语》门目衍生而来。“高逸”“洁癖”与“豪爽”“简傲”“任诞”类似,都是对人物精神风貌与个性特征的描写。“诗画”与“文学”相关,属于文艺创作。再者,类目设置背后的“意味”发生变化。“世说体”程式化、固定化的过程具有明显的思想倾向,主要体现在类目的设置。“孔门四科”——“德行”“言语”“政事”“文学”列在首位,以及“贤媛”等类目的设置都集中体现了以儒家思想为主导的分类标准。而《云林遗事》的五目设置基本上看不到儒家思想的影响,且以“高逸”置首位,带有较浓的道家思想色彩。另一方面,《云林遗事》与《世说新语》在内容的编撰理念上具有较高的一致性,意在展现人物的精神风貌与个性特征。类目设置暗含的思想旨归的差异,并未妨碍文本内在理路的契合。《世说新语》类目虽以“孔门四科”为首,但魏晋玄学思想与审美风尚也是重要的编录标准。其一,不少门类“黜免”“俭啬”“谗险”“纰漏”“仇隙”“简傲”等并不符合儒家伦理道德。嵇康“扬槌不辍,傍若无人,移时不交一言”[12](P901)的孤傲个性,得到了著者及时人的认可与推崇。其二,“贤媛”“文学”等门类收录的部分人物故事并未彰显类目。“贤媛”门下故事并不全是对传统妇德的宣教,才女形象的谢道韫并不符合儒家道德规范下的女性,“林下风气”则是对女性谈玄的认可与赞许。“文学”门并非只收录儒家经典著作,道家经典《老》《庄》,名家经典《白马篇》亦收录其中。其三,《世说新语》鲜明的倾向性编录标准是为营造和倡导一种疏离政治、独立人格的魏晋士人精神,它所带有的明显的儒家色彩是儒家思想正统性浸润的结果,但作为小说野史,它编录相对自由,并没有正统文体面对儒家正统思想的强势感与负重感。(2)参考宁稼雨《正史与〈世说新语〉:士族文人政治心态对比论》,收录于南开大学文学院中文系《魏晋南北朝文学与文化论文集》,南开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390-391页。《云林遗事》的编录也倾向于凸显主体个性特质,承续“世说体”不完全基于儒家传统道德本位的人物品题意旨。“高逸”,并不符合儒家传统理想人格标准与主流思想,表现倪瓒高逸品性侧面的一些言行如“高逸”门目“元镇尝寓其姻邹氏”一则中,倪瓒因宣伯言貌“粗率”而“掌其颊”的举动,实则与圣贤人格相违背,但却极大地彰显了倪瓒“脱俗”的个性特征。
《云林遗事》的编撰体例与内在旨趣和《世说新语》既有着较高的一致性,也存在差异,或可称为“世说体”的一种变体。但变体并非仅此一例,后世《世说新语》的续写或有变化,至明代变化尤大。据统计,“世说体”小说唐五代2种,宋辽金元3种,明代18种。(3)后世《世说新语》续书另有新变,“世说体”小说的判定尚有争议,此次统计皆是有文献如小说序跋、《四库全书总目》《中国小说史略》等明确记载摹仿《世说新语》的著作。唐五代2种:《续世说新书》《大唐新语》;宋辽金元3种:《续世说》《唐语林》《南北史续世说》;明代18种:《何氏语林》《世说新语补》《焦氏类林》《玉堂丛语》《明世说新语》《兰畹居清言》《霞外尘谈》《南北朝新语》《琅嬛史唾》《廿一史识余》《黄明十六种小传》《初潭集》《儿世说》《舌华录》《古今韵史》《祝氏事偶》《清纪》《芙蓉镜寓言》。明代《世说新语》仿作数量大增,续写主要集中于明代中后期,“嘉、隆以前,学者知有所谓《世说》者绝少。自王元美《世说补》出,而始知有所谓《世说》”[13](P244-323),“世说体”小说于此出现创作高潮。但是,明代续写并非完全规摹《世说新语》,“无只语与临川复”[14](P567-569),“已非晋、宋之《世说》”[13](P244-323)是明人对本朝“世说体”小说的评判。以《焦氏类林》为例,明姚汝绍认为“大都刘氏主在辅谈,弱侯(焦竑)欲以为训。意自各有攸存,是书若行,自可与之分路扬镳”[15](P420)。《世说新语》主在“辅谈”,其旨趣为“远实用而近娱乐”[1](P37),而《焦氏类林》意在“纂言要在垂训”,“言不足训,虽新何关”[15](P419)。续写与原著的差异,或者说明代“世说体”小说的新变,明人认为是“因世为变,当局之独裁”[16](P566-569)的结果,而“其牙慧落穆于晋人门庭,亦多吻合。即使不必吻合,政可各自为代”[17](P10)的观点则是明人对这种新变的肯定与认可。同时,也反映了明人对小说文体时代性特征的认识,以及明代小说观念的发展与进步。明代中后期相对开放成熟的小说观念影响着顾元庆对“世说体”编撰体例的创新尝试,《云林遗事》于此产生。
“传记者,总名也。类而别之,则叙一人之始末者为传之属,叙一事之始末者为记之属。”[18](P531)根据《四库全书总目》对传记的定义,《云林遗事》大体可视为倪瓒个人传记。虽设五目,各目列若干遗事简单传写,异于正统人物传记的立传方法与形式,但倪瓒的生平交游、流寓经历等皆有述说。《中国文言小说总目提要》在唐前小说类目中设传记体小说,收录诸如《穆天子传》《燕丹子》《汉武内传》等杂采历史传记为小说者,也即“采用的是史家传记的手法,但却有不同程度的小说意味”[4](P5-6)的文言小说。《云林遗事》的编撰形式与《穆天子传》等是一致的,但在内容的编录与处理方面,二者存在较大差异。在书目中,前者的收录虽有争议,但多被收入史部记传类,或可视为信史。后者虽有被收入史部,但多被认为内容虚构。《四库全书总目》收《穆天子传》于史部编年类,但认为:“《穆天子传》虽编次年月,类小说传记,不可以为信史。”[18](P418)《汉武内传》被《隋书·经籍志》收入史部杂传类,但《四库全书总目·玉台文苑提要》称“《汉武内传》《神仙传》《真诰》之属,皆纯构虚词,托言神怪”[18](P1765)。《燕丹子》在《隋书·经籍志》《旧唐书·经籍志》《新唐书·艺文志》《宋史·艺文志》《四库全书总目》中皆收入小说。顾元庆编撰《云林遗事》不仅在编撰形式上符合历史传记,在编撰内容上也倾向史家立传的“征实”特征。
首先,《云林遗事》所录部分遗事为客观述写,故事性较弱,或见于倪瓒文集。《中国文言小说总目提要·云林遗事提要》认为《云林遗事》“全录元末倪瓒轶事”,又言:“‘诗画’类泛记云林喜爱书画,‘游寓’历数其所游之地,‘饮食’类写云林所喜各味烹制之法,均乏故事性。……书中虽未能篇篇堪称小说,而小说部分却货真价实。” [4](P300)倪瓒的逸闻轶事主要收录在“高逸”“洁癖”门中,诸条故事皆可以“小说”称之。而“诗画”“游寓”“饮食”门中所收多是客观叙写。“诗画”“游寓”门所载更类似于本事,“饮食”门则是菜谱。“诗画”门所录三条,其一褒称倪瓒诗书画之才,其二为《雅宜山竹枝词二首》本事,其三为倪瓒画论。其中后两条也见于《倪云林先生诗集》的附录,内容一致。《倪云林先生诗集》最早由天顺四年(1460)蹇曦刊刻,早于顾元庆最早刊刻的嘉靖十八年(1539)本《云林遗事》,后者或直接取材于前者。“游寓”门所录两条,皆为诗歌本事。其二提及晚年寄居姻亲邹惟高家中,于中秋宴会题诗“红蠡卷碧应无分,白发悲秋不自支”。《倪云林先生诗集》卷四《洪武甲寅中秋夜寓姻邹氏病中咏怀》即叙此事,诗句即出于此。“饮食”门所收9则遗事,8则菜谱,1则茶谱,皆见于《云林堂饮食制度集》,基本无甚出入。
其次,《云林遗事》于文中及文后设附录,多取材于出处清晰、记载可信的史料文献。其一,“高逸第一”下有双行小字“附小像交游”,或囿于刻梓难度,书中未见。其二,《云林遗事》“诗画”门后附两条文献,一为倪瓒《答张藻仲书》,一为吴宽对倪瓒诗画的品评。前者又见于清曹培廉所编倪瓒文集《清阁全集》,或辑佚于此。后者见于吴宽《匏翁家藏集》,画评与卷五二《题倪云林画》、诗评与卷五四《跋倪云林诗》基本一致。吴宽《匏翁家藏集》明正德间已有刊本,《云林遗事》疑取材于此。其三,《云林遗事》正文后附录虞集、张适(字子宜)、张雨诗歌各一首,韩奕、陈方(字子贞)、吴宽诗歌各两首,长乐王宾撰《故元处士倪云林先生旅葬墓志铭》、拙逸老人周南老撰《故元处士云林先生墓志铭》。虞集赠诗另见《倪云林先生诗集》附录《题云林诗集后》,张适赠诗另见《张子宜诗文集》卷一《寄倪云林》,张雨诗歌另见于《句曲外史贞居先生诗集》卷二《赠元镇》,韩奕诗歌另见于《韩山人诗集》《倪云林画张伯雨恩断江题于上》,陈方诗歌另见于《草堂雅集》卷三《清阁诗二首》,吴宽诗歌另见于《匏翁家藏集》卷一《题倪云林诗后二首》。王宾、周南老的墓志铭则是了解倪瓒生平事迹、家世交游的第一手材料。这些真实可信的材料为遗事提供了文献事实基础,旁证了文本的相对真实。
再者,《云林遗事》对材料的剪裁倾向于“征实”。《云林遗事》部分内容直接取材于杂事异闻,较多者为明都穆《都公谈纂》。《都公谈纂》主要记录元明间轶闻琐事,其中部分人物史事可资文史考证,但多涉神怪。宁稼雨《中国文言小说总目提要·云林遗事提要》认为:“都穆辑元末以来文人轶事,成《谈纂》一书,内有倪瓒故事若干。元庆为都穆门人,从中取材,又别择数条,汇成此帙,以瓒字云林,故为书名。”[4](P300)其中,《云林遗事》“高逸”门中四则与“洁癖”门中二则直接取材于《都公谈纂》[19](P1-3),故事内容基本一致。但顾元庆并非完全照搬,而是对材料有所选择剪裁,尤以“洁癖”门中“元镇既散其田”条为典型。《云林遗事》引用《都公谈纂》记倪瓒潜逃途中热龙涎香事,表现了倪瓒“洁癖”的个性特征。《都公谈纂》在“热龙涎香”后,记倪瓒被捕入狱,恐事物沾染狱卒口液,告诫狱卒“举案过颡”事,现存文献史料中尚未见到,或与著者否定的倪瓒“为太祖投之厕中”事性质一样,为民众调侃倪瓒洁癖个性而杜撰出来的巷闻野语。事实上,“热龙涎香”后所叙事更能凸显“洁癖”的主题,但顾元庆并未择取,而是引柯九思题写倪瓒喜焚香的诗句作结。这一方面反映了顾元庆编录《云林遗事》无文献事实基础不予采录的审慎的编撰态度,另一方面折射出顾元庆编录《云林遗事》以文献史料旁证遗事的编撰理念。
需要注意的是,明代小说丛书《璅探》《说郛续》《五朝小说·皇明百家小说》《五朝小说大观·皇明百家小说》,清代《借月山房汇钞》《泽古斋重钞》小说类所收录的《云林遗事》皆未见附录部分,这种删减或是明清小说文体观念深化成熟的结果,以史料作为附录并不符合文言小说的文体特征,但附录的存在暗含着顾元庆欲为倪瓒立传的史家著史理念。然考其家世渊源、师从交游及现存著述,并不能体现顾元庆曾接受史学传统训练。顾元庆先世虽仕宦,但无显贵者。虽富收藏,但无经史家学。(4)参考明王稚登《青雀集》卷下《顾大有先生墓表》、明瞿景淳《瞿文彭公集》卷12《大石山人寿藏铭》、清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丁集《大石山人顾元庆》。师从交游者多山人、布衣,尤喜诗文、书画、茶艺、典藏等雅趣。著述多子部书籍的编写与小说丛书的编录[20],唯《瘗鹤铭考》为考证著作,但《四库全书总目·瘗鹤铭考提要》称“是书《瘗鹤铭考》所录铭词跋语盖从穆(都穆)得之”[18](P747),并非业史的结果。因而,顾元庆的身份多被定位为藏书家、茶学家。虽然古代文人自幼研习经史的传统是不能排除的因素,但明代中后期史学发展的转向与史学思潮的出现对顾元庆史学意识的建构与强化是不可忽视的重要因素。明代史学受阳明心学与“六经皆史”学说的刺激,在明代中后期发生转向,出现了批判程朱理学、重新审视经史关系、以史经世的三股史学思潮[21]。独特复杂的史学思潮与实录失实、国史失修的社会语境刺激了明代中后期私家修史的热情,史料的积累和实录的流布为修史提供了第一手资料[22],许多非史家身份者也参与到撰史的热潮中。史学是儒家正统思想的附庸,是佐证帝王权力合法性与彰显帝王权威的有利方式,所以官方修史非常重视材料来源的真实性与正当性,取材范围与剪裁角度的政治倾向鲜明。与之相对,明代私家修史在取材、剪材方面较为自由,实录以及野史杂说等甚至巷闻野语都有可能成为史料来源。由于可搜集到的材料更为丰富,取材范围更宽,私家修史往往催生了许多野史笔记,或是作为私史的附属产物与史书相伴问世,或是修史观念影响下的有意编著。焦竑在《玉堂丛语》自序中言:“余……好览观国朝名公卿事绩。迨滥竽词林,尤欲综核其行事,以待异日之参考。”[15](P422)其所著《国朝献征录》即记明初至嘉靖间名公传记,《玉堂丛语》记明初至万历年间翰林诸臣言行。后者虽晚出 ,前者编撰或有参考,后者或可视为史书的附属产物。另外,何良俊虽未著史,但与焦竑有着相似的史料考信意识,编撰了笔记小说《何氏语林》。“余撰《语林》,颇仿刘义庆《世说》。然《世说》之诠事也,以玄虚标准;其选言也,以简远为宗,非此弗录。余惧后世典籍渐亡,旧闻放失,苟或泥此,所遗实多。故披览群籍,随事疏记,不得尽如《世说》。”[23](P108)就此角度而言,明代中后期的史学思潮刺激了史学生态与文学生态的多样化,私修史学著作如杂史野史,以及笔记、历史演义小说的大量出现有着共同且有迹可循的文化背景依据,诸如顾元庆《云林遗事》类的文言笔记小说带有浓重的史学色彩也便可理解。
《云林遗事》的编撰体例采用“世说体”与传记体结合的变体形式,其中暗含的叙事特征则是顾元庆关注的重点。品题赏鉴人物的“世说”叙事特征,可以充分展现人物的精神风貌与个性特质,凸显人物的典型形象特征。“征实”的史传叙事特征,能够增强人物的真实可信性与历史厚重感,以及文献存世的可能性。二者的叙事差别暗含着各自的功能特征,记述着历史真相的不同方面,在文化传承过程中发挥着各自的独特作用。《云林遗事》编撰体例的选择,确实受到明代中后期特定文化思潮与社会语境的影响,但同时编撰理念也决定着内容的选择与裁取,影响着文本的编撰体例。传承先贤文化是吴中地域文化传统与知识谱系构建完善的关键,文字记载先贤事迹构建了一种跨越时间的对话关系,同时强化着记录者的文化身份认同。为倪瓒立传是记载先贤事迹、保存先贤文献的正统方式,同时亦要兼顾正史不取的笔记小说文献,展现倪瓒的人物个性特征,故而顾元庆融合“世说”叙事与史传叙事述写倪瓒个人遗事,重构异于正史、契合吴中文化审美的倪瓒形象。一方面,倪瓒作为吴中先贤,其人其诗画在明代深受吴中文士推重,已融入吴中地区的文化传统与话语系统当中,内化于为一种“文化符号”,成为顾元庆认知外界的一种文化知识背景与经验。常州谢应芳“诗中有画画中诗,辋川先生伯仲之”[24](P388)和华亭钱溥“予谓其(倪瓒)清新典雅迥无一点尘俗气,固已类其为人。然置之陶韦岑刘间,又孰古而孰今也邪”[24](P444)等评论以及沈周《倪云林传》多是对倪瓒诗画艺术及其为人的称赞与推重,而倪瓒《江南春》唱和在明代吴中地区形成两次高潮更是强化了倪瓒在吴中文化传统中的先贤记忆。“江南春”唱和在明代中后期一直进行,弘治年间沈周主导的“江南春”唱和活动与嘉靖年间文征明主导的“江南春”唱和活动尤为宏大。前者主要唱和倪诗,题诗于倪瓒《江南春》手卷之上;后者既写诗意图,又唱和题诗。两次唱和高潮关系密切,不仅是拟作倪瓒《江南春》,对倪瓒诗画的接受与传承,更为深层地是倪瓒已逐渐成为吴中文化传统与记忆的一部分,渗入到吴中文士的生活交往活动当中。另一方面,顾元庆有着强烈的传承吴中先贤文化的意识,尤为明显地体现在其编录吴中先贤遗事及编刻小说丛书多选涉及吴中先贤事迹著作的行为中。顾元庆编著轶事小说两部——《云林遗事》《檐曝偶谈》。前者记吴中倪瓒事;后者记事24条,用传统笔记小说撰写方式载南宋陈亮、元杨维桢等人事迹。顾元庆编刻小说丛书三部——《顾氏文房小说》《顾氏文房丛刻四十种》《广四十家小说》(5)据《中国丛书综录补正》,《顾氏文房丛刻四十种》又名《顾氏明朝四十家小说》,又名《梓吴》,《顾氏明朝四十家小说》名称较为通行。是书存有明嘉靖十八年至二十年顾氏大石山房刊本、清宣统三年(1911)上海国学扶轮社铅印本、民国三年(1914)上海古今图书局石印本、民国四年(1915)上海国学扶轮社石印本。现所见嘉靖本、民国三年本、民国四年本。(参见洋海清编撰,蒋孝达校订《中国丛书综录补正》,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1984年版,第219页。)三部收录内容基本一致,但收书顺序不同,书名作者著录也有稍有差异。如《续编宋史辩》,民国三年本、民国四年本作“辨”,嘉靖本作“辩”;《七人联句诗记》,民国四年本题都穆著录,嘉靖本、民国三年题杨循吉著录,另民国三年本“记”作“纪”;《悬笥琐探》,民国四年本记刘昌钦著录,嘉靖本、民国三年本记刘昌著录。经考证,三处差异皆应以嘉靖本为是。本文所引《云林遗事》依据前者,遂此处统计亦依据前者。另国家图书馆所藏嘉靖本名为《顾氏文房丛刻四十种》,遂此处用是名。《顾氏文房丛刻四十种》多于书名下著录作者姓名籍贯,无著录籍贯者据正史或其他文献记载补。,各收录文言小说四十种。《顾氏文房小说》主要收录汉代至宋代的传奇、笔记小说,《顾氏文房丛刻四十种》主要收录明人小说,《广四十家小说》收录汉唐至元明的文言小说,部分与前两部重复。《顾氏文房丛刻四十种》为明人选录明人小说,具有典型性与时代性,且《云林遗事》收录于此部丛书中,故以此部为例考索顾元庆的编撰理念。
顾元庆《顾氏文房丛刻四十种》的编录具有明显的地域性特征,多收录吴中名人的著作,以及内容记载吴中名贤、名胜的著作。丛书收录28位作者的40种著作,其中18位为吴人,如文征明、祝允明、徐祯卿、杨循吉、都穆、文林、都穆、阎秀卿等都是吴中颇负盛名的文人名士,7位浙江人,2位江西人,1位佚名。另外,丛书收录吴中文人作品30种,其中收录徐祯卿4种、杨循吉3种、都穆2种、祝允明2种,浙江文人作品7种,江西文人作品2种,无名氏1种。杨循吉《吴中往哲记》设“勋德”“刚介”“高逸”“著作”“风雅”“豪侠”“冠衲”七目,收录37位吴中名贤事迹,徐子阳《皇明天全先生遗事》记吴中名士徐有贞的事迹,都穆《寓意编》多记吴中文人书画收藏鉴赏活动,浙江籍王济《君子堂日询手镜》多记吴中及江浙地区的逸闻轶事。另外,顾元庆、岳岱《阳山新录》与文征明、徐祯卿《太湖新录》皆收录咏写吴中山水的诗歌,浙江籍卢襄《西征记》记由江浙西去汴梁途中的山水名胜及文人的相关著述,其中多是吴中自然风光及人文景观。
需要注意的是,顾元庆《顾氏文房丛刻四十种》所收作品并非都符合文体意义上的小说概念。丛书收录的40种著作,《四库全书总目》收录24种,虽多归入子部,但并非都归入小说家类,史部、集部亦有收录。如《总目》将杨循吉《吴中往哲记》归入史部传记类,都穆《寓意编》归入子部艺术类。文体性质判定的不同,一定程度上反映着顾元庆及明代中后期文人与清代官方小说观念的差异,但同时也反映着顾元庆小说丛书编录的标准更为侧重作品内容的吴中地域属性。概言之,顾元庆编录《顾氏文房丛刻四十种》,既要保存吴中名士的著作,如吴郡顾岕杂录海南物产遗事的《海槎余录》亦在编录范围内,同时又要保存记载吴中先贤事迹的著作,如非吴中文人的《君子堂日询手镜》等也符合编录标准。地域性是顾元庆编录小说丛书的重要标准,其自著的《云林遗事》也收录在《顾氏文房丛刻四十种》中,其中暗含着顾元庆保存吴中文献、传承吴中文化的地域先贤意识。倪瓒在明代中后期的吴中地区推重者颇多,影响力颇大,已成为吴中文化传统与知识背景中先贤名人的一种“文化符号”,增强了吴中文士的文化认同感与文化凝聚力。
对比明代中后期另一部倪瓒遗事小说《倪云林》,《云林遗事》编撰体例的优势尤为明显。《倪云林》,毛晋于崇祯年间编刻,稍晚于《云林遗事》,即其在自刊《倪云林先生诗集》序中提及的《云林遗集》(6)《倪云林诗集识》:“余向梓《云林遗集》数则,凡处母兄师友间,真不愧古君子,已足见其品望。但一段悲世愤俗之怀,……不读其诗,不能令人泣下沾襟也,因以梓其诗若干卷行世。”见倪瓒《倪云林先生诗集》卷首,虞山毛氏汲古阁刊元十家诗集本。,及《四库全书总目·清阁集提要》中提到的毛晋曾刊的《云林遗事》 。书一卷,附题画诗一卷,载倪瓒事迹三十二条,每段各附小标题,依次编写。内容除顾氏《云林遗事》“饮食”门目故事外皆有所载,附录亦有记载,另记“师王文友”“隔山地安厝”“一旦舍去”“不留一缗”四则故事。《倪云林》承继传统笔记小说体例,随记随录,编排简单,无系统编撰体系。二书内容基本一致,但编撰体例差异较大。《云林遗事》为多部小说丛书收录,而《倪云林》未见丛书刊录,仅单本存世,这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明清文人对前者的认可与肯定,而此或源于《云林遗事》独特编撰体例对倪瓒形象塑造与文献保存的双重成功。实际上,明代中后期采用“世说”叙事与史传叙事结合的小说著作并非只有《云林遗事》,范明泰《米襄阳外纪》、祝允明《苏材小纂》、杨循吉《吴中往哲记》、黄鲁曾《续吴中往哲记》《续吴中往哲记补遗》、无名氏《宋四家外纪》等皆采用“世说体”与传记体结合的编撰体例。需要注意的是,“世说”叙事与史传叙事二者蕴含的内在文化理路并非总是和谐共生共存的关系,似乎隐含着文化的对峙。《世说新语》及“世说体”续书集中反映着士人文化精神,史传叙事传统则代表着皇权的专制政治文化。士人掌握着对知识、思想的文化解释权力,帝王则掌控着现实政治权力。前者需要后者赋予政治权力将士人理想落实到现实生活世界,后者则需要前者的知识真理与权威对帝王权力与政治统治的合理性与合法性给予证明或支撑。由此观之,政治权力与文化权力的互动呈现积极的演进趋势,但历史却是在君权与相权、政统与道统的不断较量、角逐中向前演进。这种文化历史背景下“世说”叙事与史传叙事的融合创作,其中必然暗含着帝王文化与士人文化的较量。(7)“帝王文化”“士人文化”概念借鉴宁稼雨提出的中国传统文化三段说——“帝王文化”“士人文化”“市民文化”。见宁稼雨《中国传统文化“三段说”刍论》,《求索》,2017年第3期。一方面,《云林遗事》等的作者都是排离于政治中心之外,吏隐或归隐于吴中的地方乡绅,他们的文化身份属性很大程度上决定着著述的文化审美倾向。另一方面,明代中后期私家修史兴盛,既缘起于官方修史的相对弱化,又暗示着“庙堂史学”的没落与修史权力的下移,寓示着传统文化的转型。因而,《云林遗事》《米襄阳外纪》《苏材小纂》等代表的仍是士人阶层的文化审美,传记体的借鉴反而是明代中后期史学思潮深化的表现。另外,这些融合“世说体”与传记体编撰体例的文言小说,著者与著述对象都是吴中文人,这种独特现象的出现很大程度上反映了明代中后期小说观念的发展与新变,而此类小说创作的地域性特征则是吴中地域文化具体语境影响的结果,同时蕴涵着吴中地域文化心理与审美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