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生活与经验再写
——论迟子建小说《烟火漫卷》中的城市意象重构

2021-04-16 20:00刘欣
文艺评论 2021年6期
关键词:漫卷迟子建烟火

○刘欣

作为对哈尔滨的“一次痛快淋漓的表达”①,小说《烟火漫卷》是迄今为止迟子建对哈尔滨城市意象的最完整的呈现。在作家笔下,哈尔滨既是常人所能想见的现代都会,同时更以其固有的自然景致和生活逻辑映照出当下城市书写的完整性要求,这便使得作家的城市书写超越了一般的地方经验,具有了重构城市意象、逼近真实城市的普遍意义。

曾经与大多数乡土作家一样,身处都市化大潮的滚滚红尘,迟子建以其殊难平抑的原乡情结将其所直面并不得不与之交往的城市斥为“地球上最大的罪孽”②:城市挤占了河流、森林与原野,“真正的阳光空气离我的生活越来越远”③,这种阻绝使作家最初的城市经验不免惶惑与恐惧;而城市生活的冷酷和躁动也未让初入城市的作家找到归属,“乡村”于是成为一味药,木刻楞房子、板夹泥小屋、菜园、草垛、牛栏、猪圈、鸡舍,其平凡而又真实的烟火之气成为作家真正的心灵归依。

然而,面对城市的迟子建,表现出的终究是一个谨慎又勇敢的探索者姿态,从1995年创作《晨钟响彻黄昏》,创作视野拓展到城市生活以来,作家以其身居的“哈尔滨”为实验场,通过灵敏的触角不断刷新对这座城市的经验,不断丰富对这座城市的理解,其作品中的“哈尔滨”意象也开始从沉默于“北极村”之外的叙述客体渐变为叙述主体,从刻板的异化存在渐变为鲜活的人间故事“发生场”。在不断触摸与感受中,作家持续探索着审视并言说城市的路径与方式。

小说《烟火漫卷》可谓这种探索的最新尝试,该著以刘建国蹉跎半生寻找自己丢失的朋友家的孩子,以及丧夫的黄娥进城为杂拌儿寻找养父为中心事件,其中穿插了翁子安、于大卫、刘光复、刘骄华等人的故事,小说结构看似松散实则有序,小说中哈尔滨独特的城市景观与细密交织的人物命运相辉映,使得作品柔肠百转而又气象万千。

从某种意义上说,《烟火漫卷》是作家城市书写的里程碑。在该小说中,城市不但真正以一种“强悍的主体风貌”④出场,作为叙述主体在作品中映现自身,更以其有别于传统城市现代性的复杂面孔启发着人们对城市的新理解。事实是,那些惯常的城市意象与坐标——摩天大楼、西餐厅、咖啡馆,以及被消费、理性算计所裹挟的“进步”生活方式在小说中几近失语,相对于显见而整饬的现代文明,作者似乎更着意于城市生活中被忽略、遮蔽的边缘部分,以其惯有的缓慢而稳定的叙事节奏展露出一幅亲人、属人的城市图景,一种自然与城、“肉体”与“石头”融为一体的普遍生存环境,而这,便彻底重构了其小说中的城市意象及其书写。具体来说,这种城市意象的重构,是通过对作为“整体”的城市内部空间的再发现、再认识完成的。

在迟子建小说中,由旷野、大河、极光、火烧云等奇观构成的“北极村”,不但是作家早期作品的文学地标,同时也寄予了一位乡土作家以“自然之眼”反思、批判城市生活的原初执念。不过,随着与城市渐趋靠近,这种书写模式在作家笔下开始弱化、转变。而在《烟火漫卷》中,作家甚至未在自然与城市之间做简单区隔,恰恰相反,其以脱胎于乡土的“自然之眼”,把城市与自然看成一个连续体,着意揭示人们惯常忽略的二者的亲和关系,由此力求在城市书写中复活生态和谐的传统理想。

首先,从松花江、太阳岛到遍布城市的公园、绿地乃至时序更迭中的日出月落、风霜雨雪,是作家于哈尔滨这座城市中开掘的第一手自然经验,这些自然经验虽非一般城市书写的重点,却是作者呈现完整哈尔滨的必然组成部分。在《烟火漫卷》中,作家首先将这些散落、留存于都市中的自然元素俯拾聚拢,使其与城市的整体经验相贯通,由此赋予自然叙写以内在于城市书写的重要意义。

事实也是如此,在小说中,自然的叙写并非只为城市“点睛”,也非远离小说核心叙事的衬景,而是作为小说人物精神世界的重要表征,展现出人与城之间的紧密体验关系。例如小说曾多次从不同角度摹写松花江,开篇即写初春时节松花江“文开江”的磅礴气势:“冰面会出现不规则的裂缝……浓墨似的水缓缓渗出”⑤,这为故事推展奠定了一个稳定的情感基调。而小说人物的一些关键性、终极性思考以及真情流露,也被作者有意放置在自然情境中,例如因婚变而倍感痛苦的刘骄华,最终从公园赏菊老人那里领悟到人生如菊;痛失爱子的于大卫和谢楚薇因杂拌儿到来而重燃希望,与之相应和的是他们身后松花江的日出胜景;而黄娥被车撞伤获救后,刘建国甚至对着夕阳泪水奔涌,“它落下去了,气势犹在,晚霞从西天边一直弥漫到西北角,好像为着月亮公主的驾临,铺就一条长长的红毯”⑥。正如日本学者柄谷行人在《日本现代文学的起源》一书中所说:“所谓风景乃是一种认识性的装置”⑦“是和孤独的内心状态紧密连接在一起的”⑧。在小说中,人不是自然之外的主宰者、塑造者,而是始终身处其中的体验者,“观看”也已超越悦耳悦目的生理属性,更是以明确的自我意识认知周遭世界,被“发现”的风景于是与人物的心境相应和,成为故事中众多孤独个体眷恋寄怀的精神空间。

当然,也正是借由对城市与自然的关系的重置,迟子建对小说人物的自我进行了新的认知和定位,使其摆脱了都市生活的种种局限,有机会借由自然“镜像”窥见其内心隐秘又真实的情感,由此在小说中显露出一个个普遍与特殊兼具的生态化自我。

其次,如果说迟子建以“自然之眼”突出了城市自然景观之于人的直接体验关系,那么作家在以建筑为主体的城市空间上再次调动了其源于乡土的敏感。在作家看来,城市建筑通常被指认为人工造就的刻板空间,这种程式化观照恰恰忽略了城市建筑因自然浸润而可能具有的诗性气质,而“我把这样的建筑当成自然的一部分”⑨。

基于此,作者同样以“自然之眼”在城市建筑中找寻哈尔滨的动人所在。作者首先倾情于承载历史记忆的老旧建筑,通过自然生灵的照拂使这些建筑焕发勃勃生机。例如作者描述一双燕子落在江上俱乐部游廊上,“就像一首自然流淌的田园诗,恰当地诠释了这座建筑的灵魂”⑩;作者描述初雪中的红霞幼儿园旧址,则有意让雪的静寂、麻雀的灵动与建筑相融合,由此使本无生机的建筑恢复了生命意趣;而对一栋年代不详的老楼,作者则聚焦其门楼上一丛绿植,让岁月斑驳与自然新生“穿越时空,互为照耀”⑪,在这里,自然因素激活了人们寄予建筑的历史存念,其与建筑中厚重的历史文化因素相互映照,使得建筑之于城市、原野之于乡村最终具有了符号学意义上的等价关系,由此将人工环境不断还原为另一可以寄怀的“自然客体”。

除此之外,作家在小说中还以想象彰显建筑的自然韵味。例如杂拌儿看着清真寺望月楼尖顶上托举的“月牙”浮想联翩;黄娥被圣索菲亚教堂高窗摆渡过来的阳光所震撼,在这里,自然畅想激活了古老建筑的美学意蕴,正是在自然的照拂之下,这些古老建筑的内涵和美感得到了重新阐释和展现。同时,作家对现代建筑也非一概排斥,其从故事人物角度,对那些以“取象比类”思维展现冰城特点的现代建筑同样激赏不已,例如刘建国钟情于群力新建音乐厅中“浮游水晶”的冰排造型设计,于大卫为哈尔滨大剧院设计的“冰溜儿”造型则让翁子安沉醉痴迷,觉得那“既体现了这儿的气候特征,又有诗意”⑫。可以说,建筑实际代表了一个城市独具的思维方式、创造性和想象力,人借助想象将自然景致植入建筑,便使建筑得以自然化,由此造就了城对人的亲和以及人对城的认同。

最后,自然化的叙述时间策略。一般认为,城市以其人为性与自然相区隔,由此造成城市生活节奏对自然时间的背离,其时间体验因之呈现非自然化特征。著名作家贾平凹在其小说《怀念狼》的开头,便感伤于城市生活中丧失自然律动的时间感:“西京城里依旧在繁华着,没有春夏秋冬,没有二十四节气,连昼夜也难以分清。”⑬而在失去自然时间体验之后,人似乎只能被动适应人工环境的节奏,那种随着日月轮转、四时演替而进行的诗意生存似乎离人渐行渐远。

面对这种时间体验“困境”,迟子建在小说中以其独有的“自然之眼”加以纾解。在作家看来,自然时间体验于城市与乡村本无二致,问题只在于如何将它从充满紧张感的现代时间体验的遮蔽中拯救出来。基于此,作者特意把哈尔滨及其中上演的种种故事放置在自然时序中,以自然生灵的成长变化来展现事件推进与时间迁移。例如小说中描写到:“太阳落得早了,树叶脱发似的掉得勤了,风儿向晚十分叫得响了,夏候鸟踪影稀疏了,松花江陡然瘦身了,耐霜的菊花也打蔫了,草色泛黄了,这说明大自然挥动着看不见的鞭子,把哈尔滨往深秋赶了。”⑭诸如此类的描写,一方面使得城市背后隐匿的季节特点、气候特征在小说中被清晰感知,使得城市的阴晴朔望恢复了自然的节律和诗意;另一方面,也更为重要的是,其超越了以效率为原则的都市节奏的匆促感,将人与城市的亲和关系以人于自然之中缓步徐行的审美体验传达出来,尽管这在客观上延缓了小说的叙述速度,但它似乎比单纯的“历史进步模式”更能满足城市生活的心灵需求,也更加有效地回应了城市人的普遍生存困境。也正是因此,作家在小说中并不急于讲故事,当城中人们追逐“现代生活”而进行各种“不自然的”运动时,其却以抒情性的散文笔法让整个自然律动在人的感官与心灵世界充分绽放,通过慢调书写,以常人少见的耐心一丝不苟地记录下故事的每一细节,由此展现出城市生活的另一种丰富性。

总体来看,在《烟火漫卷》中,人物的城市经验内在的蕴含着自然经验,城市中的人是自然的倾听者、体验者、对话者,城市也由此摆脱了单纯的人为性,成为人可栖居其中的另一地域。这种书写脉络的新变,使小说在一定程度上摆脱了传统城市书写中末日论的修辞话语和都市原罪的感伤情绪,由此重新定位了城市之于文学的叙事功能与美学价值。

以朴拙的诗意书写“日常的历史”是迟子建一直秉持的创作理念,作家自己就曾说:“我喜欢朴素的生活,因为生活中的真正诗意是浸润在朴素的生活中的,所以我信奉用朴素的文字来表达传神的生活这个原则。”⑮也正是基于此,以对放河灯、洗澡、葬礼、渔汛等东北乡土生活的入微描写,作家营构了文学中“北极村”那令人神往的日常世界。值得注意的是,信奉“日常的历史”的迟子建一旦从情感上走近城市,脱胎于乡土生活的这种“前理解”便使作家打开了另一派都市风景——城市固然是一个被资本裹挟、陌生个体在那里偶然相遇的聚居地,但即使在此,人们仍不免与繁琐而又富生命温度的世俗生活相交接,时刻浸润于漫布城市各角落的浓浓烟火之中。

事实上,《烟火漫卷》的故事即围绕哈尔滨普通人的日常生活铺展开来,小说所要突出的便是哈尔滨城市生活的“凡俗”之美。小说中菜市、货市、夜市上的喧闹交易,澡堂子里氤氲热气,会堂与饭馆的二人转、风味小吃、服装、交通、做礼拜的教徒等等,均代表了近代以来即已形成的哈尔滨的日常面影,其虽有别于摩登都会形象,却深植于这座中国东北老城殊异而又普遍的社会生活情状,由此闪动着持久魅力。

正如作家所说:“小说就是日常化的生活……思想化的、个性化的东西其实就是包含在日常生活的每一个细节当中。”⑯日常细节因此在小说中常常被扩大和显化。例如关于“吃”,作家曾不厌其详的以时令特点介绍哈尔滨人的炖菜种类,叙写其做菜的过程:“从菜市场回家的人,大都奔向厨房,戴上围裙,听着音乐或者广播,泡一杯茶,在温柔的灯影下安闲地操持晚餐了。待一家人吃了一锅滋味浓厚的炖菜,人的脸就是红扑扑的了,再望夜景时,表情无比平和。”⑰在这里,“吃”承担了城市生活中重要的情感纾解功能,围绕其展开的活动看似简单、琐碎,却最为逼近日常生活的真实经验,并由此为城市居民开启了一个可以疗养伤痛的治愈性空间。而这,也是小说中人物与食物频频关联的原因——对榆樱院里常年独居的老郭头来说,陈秀做的一顿葱花油饼和虾米菠菜汤竟能让他觉得死了也值;罹患癌症的刘光复,在自己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坚持炖肉喝酒;黄娥不跑车后,刘建国对她的想念也以她曾经烹制过的汤羹为牵引。作者就这样从日常生活的庸常细节出发,在质朴的生活中恢复了单纯的生存信仰和原始的生命意趣,由此“在人间烟火之上不断地提炼、凝练、升华”⑱,显露出哈尔滨的“凡俗”之美。

从创作角度看,小说中这种凡俗之美的追求,体现出作者回归真实生活经验的城市书写态度,以及由之形成的对中国城市现代性的独特理解。在西方现代性语境中,以理性算计为主导的单调、压抑的日常空间直接限缩了现代人的生活经验,美国学者沃林就曾直言:“今天,经验已经如此彻底地被意识简化和过滤掉了,以至最后保留下来的经验只是那种最必需的、只是为了满足生存需要的经验。”⑲这种经验的贫乏也构成现代人的生存边界,被围困的个体只有作为越境者不断对日常生活进行审美超越,在后者之上建立一个自由不羁的艺术王国,才能实现一条现代生活的救赎路径。

而在迟子建看来,作为中国东北中心城市的哈尔滨固然具备现代都市的一些典型特征,但就城市居民的来源和生活方式看,其仍处于较为混沌、多元的局面,并有着不可避免的世俗性。例如小说中主要人物的活动场所榆樱院,是作家根据现实中哈尔滨道外的老建筑区为原型构想出来的,无论在文学还是在现实中,它都是一个充满烟火气的市井聚居地,居住于此的人们有着自己相对稳定的生存方式和生活半径,并以自己特定的谋生手段形成了一个相互知底的熟人社会。从社会学的角度说,支持此熟人社会并保持其运转的乃是蕴藏其中的“民间传统”,其自发形成的乃是以“求生意志”与平民精神为代表的“世俗现代性”,而正是这种“世俗现代性”,注定了现实中的哈尔滨,其所塑造的乃是具有特定地域与文化经验、有血有肉的城市平民,而非学理层面千篇一律的抽象“市民”。

也正是基于以哈尔滨为代表的中国城市现代性的独特理解,迟子建才通过摹写城市基底普通民众的日常生活,力图探寻一条都市牧歌式的自赎道路,从而为现代都市人的生存建立美学意义。正如有学者所指出的:“迟子建行走在真实的城市烟火中,她看不惯时时处处的算计和计较,常常会有冷静的批评,同时,她又宽容着他们,理解着他们,并能发现人性美好的闪光。这是接地气、有温暖的世俗市民生活画卷。”⑳事实也是如此,在小说中,无论多么晦暗无助的生活,作家都不忘叙写其中不时跃出的光亮。尽管小说的人物大都带着精神的困境和伤痛,但我们看到的却不是无尽的压抑和无处可逃,而是命运悲苦和生活善意的不断交织。正如小说中刘建国回城缘于负疚找人,黄娥进城为了赴死前的托付,于大卫和谢楚薇的城市生活看似体面,其内心也满是因孩子丢失而造成的虚妄。然而,他们在寻找和相遇的命运交织中露出的点滴温情,最终还是将冰冷的城市还原为一个富有温度的属人空间,以至于刘建国用尽半生寻找被自己弄丢的孩子,刘光复倾其所有拍摄东北工业记录片,刘骄华近乎执拗地监督和维护社会公平。

同时,正是在此世俗生活中,痛感被充分审美化了。在小说中,作者通过慢节奏的叙述将故事人物的日常本真的生命痛感细腻呈现,这是一种没有意识形态束缚和缠绕的痛感,是经历了祛魅后归于真实的痛感,正是这种来自生活的几近“平庸”的痛感,支撑着小说人物混沌而朴素的生存信仰,正如小说中刘建国在极度痛苦中的灵感闪现:“刘建国以前看着城市的灯火,并无特别感受,只是因为他近来常躲在楼下眺望病危中的大哥的卧室,才觉得每个窗口的灯火,都是尘世的花朵,值得珍惜。”㉑在这里,个人真实的生命痛感在日常生活的点滴温情中被运化点染,又在日常生活的某个固定时刻触碰到了人的普遍生存意识,由此最终升华并获得了更大的意义空间与审美冲击力。

上述表明,在不同的国家和地域,面向城市、“现代性”的文学叙事都是多样的,它并不遵循学理传入此一抽象路径。尤其在中国的城市中,以自发、自在的日常生活为表征的世俗现代性看似弱小实则顽强,譬如《烟火漫卷》中的哈尔滨,它的美感即存在于触目可见的市井生活中显现出的一种无形“大道”,此“大道”不但为作家的城市书写营造了巨大的叙事空间,同时也赋予小说中“哈尔滨”意象以双面性,决定了小说中人物固然受现代都市文明的种种裹挟,但其终究还是要面对日常起居的“哈尔滨”。

在当代中国,如何书写城市对任何作家都是一个重要课题,部分作家钟情于塑造以理想发展为目标的完美城市意象,这种完美城市意象不仅反向筛选了属于这一意象的市民,同时更化约了相关城市书写的价值标底;而在另一些作家那里,“城市”则是充满欲望、失去血色和温度的“非人空间”,由于该判断极易在中西生态叙事的互文语境以及部分城市生活体验中获得认同,这使其笔下的城市以非正义性而被一再提及。

值得注意的是,上述对立的城市书写虽从价值论角度分别看到城市现代性“善”与“恶”的两面,并于诗性精神层面造就了“城”与“乡”两种截然对立的理想生存样式,但在认识论上却殊途同归,均基于对城市现代性的单一、片面理解。尤其对于乡土作家而言,对城市现代性的单一理解与消极价值认定,势必使其在城市意象塑造中面临巨大的现实阐释压力,以至于人与城之关系的建构性解决方案在其城市书写中难以出现。这就要求相关作家必须以平和心态直面城市发展事实,以全面的视野、融入的姿态探索人与城市相互增益的路径,在文学书写中重新发现城市、面向城市、体验城市。

而正是在对城市的重新发现上,《烟火漫卷》给了我们不少启示。在小说中,现实中的哈尔滨脱离了“现代城市”的抽象性,其既具有非人性,同时也具有属人性,其既是一个有待改造的空间,同时更是一个“希望的空间”。由于作家将哈尔滨城市环境置于多维度的框架之下,从自然、历史与人的角度扩大了读解城市的参照视野和题材范围,其在城市意象塑造上便既保留了对城市的反思,同时也彻底突破了其早期城市书写的认知局限,构建出了现实中哈尔滨的整体意象,传达出了人们对哈尔滨的整体感。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作家这种对城市整体性的洞察,并非以单一的现代性为视野对人与人、人与城之间关系的重复性思考,而是以其特有的乡土情怀激活对城市现代性之多面性的深刻理解。正如作者所指出的:“我还是希望我们未来的生活能跟自然更近一点,跟泥土更近一点。”㉒而这种城市生活跟自然、泥土“更近一点”的希冀,便使得作家的创作没有执着于将城市与乡村相对立——如果说在作家早前的文学创作中,乡村以其自然、烟火气所具有的普遍生存论价值而构成城市现代性的对抗力量,那么从《晨钟响彻黄昏》《起舞》《黄鸡白酒》《晚安玫瑰》《白雪乌鸦》直到《烟火漫卷》,作家经持续的接触与探索已明确告诉读者,城市生存危机并不源于人与自然、烟火气的“本体性断裂”,乡土生活的普遍生存论价值本身也蕴藏于城市之中,而非城市之外。也正是因此,作家的城市书写才不再执拗于单纯的反思与批判,而是以对城市中自然与烟火气的揭示来恢复城市的完整面目,实现城市内在气韵的自然生长。这样,《烟火漫卷》中哈尔滨城市意象的塑造,与其说是对作家早年于城市“之外”实施乡土书写的颠覆,不如说是以“居间”说话的方式继续实现着其乡土书写策略的延伸,通过这种延伸,作者对先前作品中城市意象进一步纠偏与矫正,最终完成了作为整体的哈尔滨的城市意象重构。

当然,更为重要的是,这种空间意识从乡村到城市的自然延伸,力求从城市空间的异质性中找寻“希望的空间”,让城市成为永续可依的另一“家园”的努力,无论为城市文学,还是乡土文学的城市意象塑造都提供了有益镜鉴。因为无论如何,城市书写的终极意义不在于对城市进行想象性地“肯定”或“批判”,而在于立足现实,构建一个促进不同人群实现美好生活的共有生存空间,即如古希腊思想家亚里士多德在其《政治学》中的谆谆教诲:城市的成长是“出于人类‘生活’的发展,而其实际的存在却是为了‘优良的生活’。”㉓

①④⑤⑥⑩⑪⑫⑭⑰㉑《烟火漫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303页,第303页,第17页,第200页,第240页,第240页,第121页,第215页,第158页,第102页。

②迟子建《亲亲土豆》[M],《迟子建文集》(第3卷),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97版,第173页。

③迟子建《原始风景》[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135页。

⑦⑧[日]柄谷行人《日本现代文学的起源》[M],赵京华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3版,第15页,第19页。

⑨舒晋瑜,迟子建《迟子建:情怀才是一个人的本真》[N],《中华读书报》,2013-05-15(11)。

⑬贾平凹《怀念狼》[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0年版,第2页。

⑮文能《迟子建·畅饮“天河之水”——迟子建访谈录》[J],花城,1998(3)。

⑯迟子建、周景雷《文学的第三地》[J],当代作家评论,2006(3)。

⑱㉒张同道《文学的故乡访谈录》[M],北京:中国广播影视出版社,2020年版,第380页,第349页。

⑲[美]沃林·瓦尔特·本雅明《救赎美学》[M],吴勇立、张亮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8版,第233页。

⑳栾梅健《没有上帝,只有人间——论〈烟火漫卷〉》[J],《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21,(4)。

㉓[古希腊]亚里士多德《政治学》[M],吴寿彭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年版,第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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