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世浩
在迟子建的小说中,对哈尔滨这座城市的书写经历了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正如她在《烟火漫卷》“后记”《我们时代的塑胶跑道》中所说:“初来哈尔滨,我的写作与这座城市少有关联,虽是它的居民,但更像个过客,还是倾情写我心心念念的故乡。直到上世纪末我打造《伪满洲国》,哈尔滨作为这个历史舞台的主场景之一,我无法回避,所以开始读城史,在作品中尝试建构它。但它始终没有以强悍的主体风貌,在我作品中独立呈现过。十年过去了,二十年过去了,我在哈尔滨生活日久,了解愈深,自然将笔伸向这座城,于是有了《黄鸡白酒》《起舞》《白雪乌鸦》《晚安玫瑰》等作品。”①在这些作品中,她对哈尔滨的描写也随着时间的推移呈现出各不相同的特点。如果说在世纪初出版的《伪满洲国》中,哈尔滨作为这部小说中故事发生的地理空间之一,作品对这座城市的描写是以人物的命运为中心,而相对模糊了其具体样貌的话,那么,在《白雪乌鸦》《起舞》《黄鸡白酒》《晚安玫瑰》《烟火漫卷》等作品中,迟子建则将哈尔滨作为小说中故事发生的“第一现场”,从不同角度勾勒出这座城市的历史故事以及生活在这座城市中的人的人生百态。通观迟子建笔下的“哈尔滨书写”便可以发现这些作品中包含着某些共通的艺术特点,这就为我们解读这类作品提供了有效的切入点。
在小说中植入大量的宗教因素是迟子建“哈尔滨书写”的一个重要特征。从《伪满洲国》《白雪乌鸦》中对基督教、狐仙的描写,到《起舞》中对基督教堂的描写,再到《晚安玫瑰》中弥漫着的宗教救赎氛围,最后到《烟火漫卷》中对哈尔滨各类寺庙、基督教堂的描写,宗教因素是贯穿这类作品的重要组成部分。无论是佛教、萨满教,还是基督教、犹太教,都构成了这类小说故事情节发展的重要推动力量,同时也使得迟子建的小说具有了独特的“身份标识”,而这些“身份标识”又与她笔下的描写对象——东北地区的人山川风物、城市人文——有着内在关联。一方面,由于哈尔滨地理位置以及民族分布的特殊性,来自俄罗斯、蒙古、关内的种种文化交汇于此,其中就包括宗教文化的冲突;另一方面,在中国近现代历史上频繁的战乱导致关内大量人口迁移到东北,哈尔滨便是移民的重要目的地之一。这就导致哈尔滨这座城市的文化构成具有非常鲜明的开放性与包容性。
尽管迟子建笔下人物的生活时代、社会环境各不相同,但是,写底层百姓在平凡生活中的悲欢离合与爱恨情仇,始终是她小说的显著特点。并且,不管这些生活在社会底层的普通老百姓有着多么复杂的精神面貌,他们之中始终有一部分人会对周围的人与事怀有宗教般的悲悯意识。这些人对周围人来说往往具有模范作用,并以其人格魅力成为小说中的灵魂。这类人物形象既包括《白雪乌鸦》中的王春申、傅百川、伍连德、周耀祖、于晴秀等人,也包括《晚安玫瑰》中的吉莲娜、《黄鸡白酒》中的春婆婆、《烟火漫卷》中的刘建国、于大卫、翁子安等。宗教般的悲悯使得这些人物形象充满了人性的温存之感,也使作品本身显得气韵灵动。在《白雪乌鸦》中,狐仙、关帝庙、天主堂等宗教因素构成了维系哈尔滨傅家甸人精神世界的重要纽带,即便是在可怕的鼠疫面前,仍旧有人相信“主”的力量可以拯救这个多灾多难的世界,这显然已经超越了封建迷信的范畴,成为寄托人们全部生活希望的精神力量;在《起舞》中和苏联专家跳舞时受孕的女工齐如云在面对周围人的嘲讽、迫害时,没有过多解释,事后也没有对那些曾经加害于她的人怀恨在心;在《黄鸡白酒》中,春婆婆在长达七十余年的时间里见证了圣索菲亚大教堂经历的种种变迁,当她在生命的暮年再次来到这座教堂前时,过往的岁月次第呈现在她眼前,然而,此时的教堂却仅仅保留了它的躯壳,“那涤荡肺腑的钟声,这座城市的人,是再也听不到了,而那是春婆婆最深的怀恋”②。在《烟火漫卷》中,黄娥对寺庙、教堂更是有一种天然的亲切感,表面上她疯疯癫癫,但每当她来到寺庙、教堂时,那份虔诚无疑是发自内心的。
在被问及小说中的宗教因素是否传递出作者本人悲天悯人的精神诉求时,迟子建说:“悲天悯人的前提,是这个作家对世界没有绝望,哪怕生活落入不幸之境,他们依然能用湿漉漉的眼睛打量尘世的风景。这个世界神灵与鬼魅共存,一个富有宗教情怀的人,会把‘根’扎得很深,不会被鬼魅劫走。”③换句话说,迟子建笔下的宗教因素看似不无缥缈意味,但实际上却有着十分现实的精神寄托。
在《晚安玫瑰》中,作者通过描写一个带着“弑父”之罪的女大学生在虔诚的犹太教徒吉莲娜的一步步引导下摆脱心理阴影的故事来展现这种悲悯如何影响一个人的精神世界。“我”是一个怀有朴素正义感的大学毕业生,会毫不犹豫地制止正在身边发生的丑恶,也会主动远离那些充斥着官僚气息的世俗之人,但随着“我”的阅历的增加,“我”开始理解这个世界的多元,也会回过头来安慰那些曾经伤害过自己而现在过得并不如意的人。无论是对因为家长反对而抛弃了自己的初恋男友陈二蛋,还是对因为“我”不是处女之身而选择放弃的第二任男友宋相奎,“我”都在经历过人生的坎坷与顿悟之后,选择原谅他们。在这个转变的过程中,吉莲娜的出现无疑具有重要意义。当“我”在“杀害”生父之后得知吉莲娜与“我”有过相似经历时,“我”与吉莲娜之间构成了某种“同谋”关系,而吉莲娜对曾经杀死继父的忏悔也就成了引导“我”走出“弑父”阴影的人性之光。这里,对“弑父”这一主题的借用,也使作品中的人物形象带有明显的“原罪”意识。“我”从生下来便被父亲和村里人视为“鬼种”,并且给身边的亲人带来了种种不幸,甚至当我进入大学之后,哥嫂还提醒我不要将身世告诉任何人,以免招致不必要的麻烦。在毕业之后,虽然找到了一份比较喜欢的工作,但在哈尔滨这个大城市中,“我”没有属于自己的安身之处,只能不断变换住处。可以说,无论是在家乡,还是在城市,“我”都像一个飘荡在天地间的“游魂”,找不到真正属于自己的归宿。直到遇到吉莲娜,“我”才得以在这座城市中暂时安顿下来。从任何角度来看,吉莲娜都像是作者为“我”安排的指路明灯。用迟子建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吉莲娜和赵小娥都有‘弑父’行为,不同的是吉莲娜完成了自我救赎,而赵小娥疯了。所以很大程度上,我是试图给赵小娥找一个‘教母’。”④当“我”在复仇之后精神处于危崖状态时,吉莲娜及时出现了。此时的吉莲娜对于“我”来说无异于危崖上的一棵大树:“我呼唤着吉莲娜的名字,扑进她怀里,哀求着:‘吉莲娜,救救我!’”⑤吉莲娜也确实是能将“我”从精神崩溃的边缘拉回来的那个人,她听完“我”的倾诉后,没有直接安慰“我”,而是对“我”讲述了她的身世之谜。相近的人生遭遇胜过空洞的言语安慰,这也就难怪“自从跟吉莲娜说出心中的秘密,我仿佛是找到了同谋,内心不那么惊恐了,噩梦也少做了,轻松了许多”⑥。并且,在吉莲娜死后,她生前的所作所为不断出现在“我”的眼前,使“我开始觉得,吉莲娜说得或许没错,在我们肉眼看不到的地方,有另一世的存在。我也开始反思我对生父所做的一切”⑦。从小说的结尾来看,很难说“我”真正原谅了生父,吉莲娜对“我”的引渡似乎并没有达到使“我”洗心革面的效果。但是,作品的这种艺术处理方式至少让我们看到了“我”对自己弑父行为的深刻反思,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吉莲娜这一人物形象完成了她在作品中的使命,我们也可以从这种开放式的结尾中获得相应的审美体验。有意思的是,《晚安玫瑰》这部小说最初的篇名是《弑父的玫瑰》,原因在于“这里的两个女人——流亡到哈尔滨的犹太后裔吉莲娜和报社校对员赵小娥,都有‘弑父’行为”⑧。
在《晚安玫瑰》创作谈中,迟子建曾提到哈尔滨的教堂对她写作的独特意义。她说:“《晚安玫瑰》故事发生的场景,我都走过。哈尔滨那些有着穹顶的教堂,带着鲜明的上世纪城市生活的印记。对犹太会堂来说,那样的穹顶在我眼里就是泪滴!这泪滴关乎故园,关乎爱情,关乎宗教,关乎生死,一言难尽。但我用心感受到了——这样的泪滴就像晨露,历经沧桑,依然闪闪发光!”⑨也正是教堂带给她的这种“一言难尽”的感受,促使她在“哈尔滨书写”中融入大量的宗教因素,使这类作品呈现出独特的历史厚重感。
与小说中作为具体物象的寺庙、教堂等宗教因素形成对照关系的,是弥漫在这类作品中的带有宗教氛围的意义生成逻辑,而“寻找”便是这种逻辑的合理展开。“寻找”可以说是推动《烟火漫卷》故事情节发展的内在动力。无论是刘建国一边开“爱心护送车”一边“寻找”好友于大卫的孩子,还是黄娥来到哈尔滨“寻找”丈夫卢木头,都提示出小说的“寻找”主题:“黄娥说她要找回卢木头,可是几年下来,她跟找人找了好多年的刘建国一样,并没有找到要找的。但找人,已然成为他们生活的重心,成为连接他们的纽带。”⑩尽管他们各自“寻找”的对象不同,但从小说结尾部分可知,与其说他们是对具体的人的“寻找”,不如说是在“寻人”的过程中让自己的灵魂得到救赎。刘建国之所以几十年如一日地“寻找”于大卫的孩子,一方面是为了弥补自己年轻时因疏忽犯下的错误,另一方面则是他试图通过这样一种近乎苦行僧式的“寻找”,来涤荡自己内心的卑劣;而黄娥的“寻找”更是一场人性复归的救赎之旅——她所要“寻找”的,是她作为一个人起码的良知。作为一种意义生成模式,“寻找”构成了迟子建“哈尔滨书写”的主题之一。在《起舞》中,丢丢对“半月楼”往日辉煌的持续发掘同时也是对“老八杂”往日生活的“寻找”;《黄鸡白酒》中,春婆婆对快速变迁的社会生活发出的“今不如昔”的感叹无疑是对旧日生活的怀恋,这种怀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一种“寻找”;《晚安玫瑰》中的“我”则怀着与生俱来的屈辱感在“寻找”那个强奸了“我”母亲的男人;等等。这种“寻找”主题在小说的最后又往往通过某种方式达成了和解,无论是《起舞》中“老八杂”人最后有条件地同意搬迁,还是《黄鸡白酒》中春婆婆放弃上诉,亦或是《晚安玫瑰》中“我”最终选择原谅穆师傅,乃至《烟火漫卷》中刘建国离开哈尔滨,来到兴凯湖边的小镇照顾武鸣,他们最终选择听从内心的召唤,在席卷一切的时代洪流中保持纯洁明净的心灵世界。而促使这种和解得以实现的推动力量,无疑是这类小说中大量出现的宗教因素。
此外,在迟子建的“哈尔滨书写”中,带有宗教神秘色彩的事件屡屡出现,例如《白雪乌鸦》中的“傅家烧锅”,《晚安玫瑰》中吉莲娜去世后她养的花草也随之凋零,《黄鸡白酒》中春婆婆丈夫的烟斗,《起舞》中的“半月楼”和“蓝蜻蜓”,《烟火漫卷》中卢木头的帽子等等。这些带有明显神秘色彩的事物使其作品无不体现出某种超越性,这种超越性通常属于“意料之外”,但又是“情理之中”的事。也可以说,迟子建对笔下的人与事的刻画是以现实为根基,同时又融入了她对现实的独特理解。
从迟子建新世纪以来创作的作品来看,其作品中的宗教因素呈现出一个明显的变化:由对佛、萨满等宗教文化的采撷,逐渐转移到对基督教文化的自觉表现。在《白雪乌鸦》中,无论是由于信基督教而遭到义和团冲击的翟芳桂一家,还是因“狐仙”附体而发家致富从而对“洋教”不无敌意的周济一家,宗教信仰都成为牵动他们生活的重要因素:“周于氏不能容忍的,是洋人在哈尔滨建的教堂。在她心目中,只有关帝庙最值得朝拜。因为那里的祖宗是自己的,而耶稣却是洋祖宗。”所以“一听说哪儿又起了一座教堂,而且都是洋名字,什么圣索菲亚教堂,什么乌斯平斯卡娅教堂,什么圣斯坦尼斯拉夫教堂,她都会气得头昏眼花,摔摔打打的。”⑪而到了《烟火漫卷》中,黄娥对基督教堂却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无论是文庙、极乐寺、清真寺,还是圣索菲亚大教堂、阿列克谢耶夫教堂、圣母守护教堂、圣尼古拉教堂,都能给她带来安全感。所以当她带着儿子“杂拌儿”一起瞻仰并在圣母玛利亚塑像前祷告过之后,“内心有种充实喜悦的感觉”⑫。可以看出,在迟子建的“哈尔滨书写”中,宗教因素的植入愈来愈浓郁,并且从最开始不同宗教之间的“对抗”,逐渐走向了“和解”。
在迟子建的“哈尔滨书写”中,底层百姓的生活百态始终是她关注的重心,这些小人物的爱恨情仇与团结互助构成了此类描写的经纬网。尽管小人物们的生活中没有多么惊天动地的事迹,但在充满烟火气息的日常生活中,同样蕴含着感人至深的人间大爱。
在《黄鸡白酒》中,居住在“玉门街”这条仅有两三百米长的小街巷中的人们基本都是生活在最底层的人,但是,从人物之间的关系可以看出,他们虽然身处于争名逐利的社会,但相互之间依然保留着淳朴的邻里关系。当开浴池的刘蓝袍得知九十多岁的春婆婆为了节省取暖费而没有开栓时说:“都这岁数了,何苦省那俩钱,遭这份罪呢。早知道,就接您来家里,挤挤住了。”⑬在《起舞》中,居住在“老八杂”的城市平民虽然生活并不富裕,但是他们的精神世界同样丰富多彩;在《烟火漫卷》中,居住在“榆樱院”的黄娥会在外出时将儿子杂拌托付给同院卖煎饼果子的邻居大秦和小米照顾。市井生活不仅可以涤荡名利场中的不堪,使小说中的芸芸众生找到灵魂的慰安,它还扮演了人生百态见证者的角色,也正是那些不规整的大街小巷使得这里的生活显得琐碎而温暖。或许正是出于对这种充满烟火气息的生活的迷恋,迟子建在新作《烟火漫卷》中干脆以“烟火”为题来命名她的小说。
就人物形象的精神气质来说,这类小说中的主要人物大多数是出身卑微的底层小市民,偶尔也有家境殷实的人物(如《烟火漫卷》中的商人于大卫、《起舞》中的“半月楼”女主人丢丢),但是这些人物形象无不具有朴素的精神气质,他们从来不追求那些华而不实的事物。如《黄鸡白酒》中的春婆婆就嘲笑那些把钱都花在奢侈品上的女人不懂得享受生活,“她觉得进这样的商场大把花钱的女人是傻子,而进黄鸡白酒花小钱滋润自己的女人才是聪明人”⑭。《起舞》中的丢丢也属于这类“聪明人”。丢丢最喜欢去的就是夜市,馄饨、油炸糕、韭菜盒子、烤羊肉串这些都是她爱吃的美食;而她最喜欢的耳环也是从夜市淘来的。与丢丢一样,《晚安玫瑰》中的“我”在饮食方面也不太喜欢那些价格昂贵的西餐,因为“价格贵不说,西餐太讲究仪式了。一排排刀叉横在面前,没有木制和竹制的筷子来得亲切。尤其是握着刀叉对付半生不熟的牛扒时,看着盘底渗出的血迹,总觉得手里拿着的是手术刀,盘中鲜血淋漓的东西,则是被切割下来的坏掉的器官,让人反胃。我喜欢的,还是那些价格实惠的中餐小店所做的家常菜”⑮。《烟火漫卷》中拥有一家钟表店、两家灯饰店的于大卫“不缺钱用,但他在生活上极为节俭。他开的车都是在二手车市场买的,始终从乡下买旱烟来抽。他衣着洁净,受母亲影响,钟爱黑白色的服饰,从不讲究牌子。他吃饭、剃头、洗澡,进的都是寻常小店,只要干净就好,是街边小吃摊的常客”⑯。就连《烟火漫卷》中从事二人转表演的次要人物胖丫身上都带有这种精神气质特点:“她纯真无邪,生性乐观,又狡黠世故,经得起风雨。最重要的是好养活,不拜金,这样的女孩在城里,打着灯笼难找了!”⑰
在这类作品中,作者对老一代哈尔滨人所具有的正义感以及朴素的善恶观念、道德良知在年青一代人身上逐渐消弭殆尽的现象不无伤感。对这种精神气质的追忆,在某种程度上也构成了“哈尔滨书写”的鲜明特点。如在《烟火漫卷》中,刘建国兄妹三人身上都不同程度地保留了这种精神气质:“比如说大哥您,为了拍东北工业纪录片四处奔波,把家底都折腾空了,你的朋友背地都说你是神经病;二哥为了找铜锤,差不多把黑龙江每一个地方都走到了,到现在还没个老婆;而她自己碰到生活中不公平的事,哪怕与己无关,也不会像社会的大多数人一样装聋作哑。”⑱从外地来的黄娥也会在发现隔壁邻居的投机倒把时毫不犹豫地向相关部门举报。《晚安玫瑰》中的“我”也一样,虽然“我”是一个刚大学毕业不久的女孩子,但在看到有小偷竟然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行窃时,也会不顾一切地上前制止这种卑劣的行径。至于像《起舞》中居住在“老八杂”的底层百姓团结起来争取搬迁后公平待遇的行为、《黄鸡白酒》中春婆婆为了维护自己的合法权益而状告供暖公司的举动等,无不体现出这些小说中的普通人所具有的善恶观念与道德良知。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那些无视普通民众利益的人与事。《起舞》中所描写的在对“老八杂”进行改造的过程中,相关部门与开发商一开始就没有尊重生活在这里的住户,在房子建成之后,也没有考虑到“老八杂”人的实际需求,那些为有钱人兴建的娱乐设施是“老八杂”人享受不起的。
迟子建还在这类小说中融入大量的新旧对比,同时从道德良知层面对这种对比加以精神层面的聚焦,以此来说明快速发展的城市文明如果没有气韵灵动的生命活力作为支撑,那么物质文明的快速发展只能使“城市”越来越趋于符号化。这种书写一方面传递了作者对现实本身的深刻反思,用作者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在中国,如果你相隔近二十年再去一座城市,熟悉感会荡然无存,它既说明了中国飞速发展,也说明了我们缺乏城市灵魂。而有老灵魂的城市,一砖一瓦、一木一石都是有情的。”⑲另一方面,也表达了迟子建对城市题材书写的独特理解:“城市题材的书写,不会因为你写了具有城市元素的东西,它就成立了,那充其量只是外观空间,或者符号化的东西。只有小说当中的人与万物,唱和着苏醒和沉睡,有了它们各自的声音和气味,这个城市才有灵魂。”⑳也正因如此,作者才会在访谈中指出:“我构建的小说中的榆樱院,是哈尔滨道外区的一个衰败的院落,但它在心里,却是欣欣向荣的,因为这里住的人,从人物意义上来说,是有光彩的。”㉑这里所说的“有光彩”无疑是指这些人物形象身上体现出的道义之光。陈平原认为,在“都市文学”中应该将生动鲜活的生活以及作者本人的富有情感的想象融合到文本中去,“必须把‘记忆’与‘想象’带进来,这样,这座城市才有生气,才可能真正‘活起来’……把人的主观情感以及想象力带入都市研究,这个时候,城市才有了喜怒哀乐,才可能既古老又新鲜”㉒。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迟子建的“哈尔滨书写”正是这种文艺理念的实践。
站在普通人的立场上描写他们在日常生活中的行为方式、情感体验以及淳朴的道德观念,可以说是迟子建“哈尔滨书写”的内在精神气质的体现。在《黄鸡白酒》中,作者借春婆婆之口道出了当下的一些社会乱象,这里面有对酒店、饭馆采购劣质原料、不讲卫生等坑害消费者利益的行为的指责,也有对有钱人包养女大学生的气愤。与此相对的是,春婆婆对那些“过去”的事物充满了怀恋。除了指出具体的社会乱象之外,更重要的是,小说不无心痛地对“世道人心”进行了批判:“春婆婆想不明白,为什么现今的人一收到点小礼物,就以为别人有求于他。在过去,她开裁缝铺时,客人做衣服剩下的碎布头,她看着可惜了,总是想方设法做点什么,拼个椅垫呀,缝个烟口袋呀,或是做个衬领和套袖,客人取衣服时,顺带着把这些小东西送出,他们别提多高兴了!”㉓《烟火漫卷》中的退休狱警刘骄华也有类似感触:“她一直认为有罪的人都在牢里,她从事着人类最高尚的职业,是拯救罪人的灵魂牧师。可她不到监狱上班后,融入广阔的现实中,她惊讶地发现,虽然富有爱心和公德心的人依然广泛存在,但自私自利的冷血者却比过去多了,虽说他们未触及法律的红线,但小恶小坏、小奸小诈、小阴小损、小贪小占、小抢小夺的人,在她随意的接触中,并不少见,这与她少时记忆的哈尔滨,是那么的不一样。”㉔在《白雪乌鸦》中,想要发国难财的粮栈老板纪永和与不计报酬为抗疫做贡献的商人傅百川、于晴秀、周济一家等人也构成了鲜明的对比。同样,在《烟火漫卷》中,驾驶“爱心护送车”的刘建国也是个老哈尔滨人,他不像其他同行那样随意涨价,与他搭伴的黄娥更是经常为客人提供一些额外的帮助。迟子建在这种或隐或显的对比描写中融入了深刻的爱憎,特别是对“真善美”的赞扬,在她的“哈尔滨书写”中俯拾皆是,与此相对,那些“假恶丑”自然也就被放置在了受批判的位置。这类描写表面上是对一些具体社会问题的展现,但实际上所要传达的是作者对现代城市文明的快速发展而产生的道德下滑、良知泯灭等社会问题的批判。因此,与其说这种社会批判构成了此类小说的主要内容,倒不如说作者是有意将城市文明中的蝇营狗苟与那些闪烁着人性光芒的动人画卷一并展现给读者,将孰是孰非的判断权交给读者。
惩恶劝善是严肃文学的永恒主题之一,而对这一主题的表现,不见得一定要经历轰轰烈烈的善恶纠缠,从生活琐碎中发现普通老百姓的爱恨情仇,从柴米油盐酱醋茶中体味人生百态,同样可以融入发人深省的善恶对照。在迟子建笔下,那些曾经有过恶行的人,到最后都不免落得个不好的下场。他们或者命丧黄泉(如《白雪乌鸦》中的粮栈老板纪永和),或者落得个晚境凄凉(如《晚安玫瑰》里的继母和开诊所的老杨)。这类作品表现出作者将对人生、社会的严肃思考融汇在波澜不兴的生活点滴中,以底层细民的平凡生活表现人间大爱挚情,使作品在表现严肃主题时不失人间的烟火气。
迟子建的“哈尔滨书写”展现出她对这座城市中人与事细致入微的观察与深入肌理的思考,为我们了解这座城市的独特韵味提供了丰富的艺术样本。另外,此类作品彼此之间在人物形象的塑造与故事情节的展开方面体现出明显的相关性,这在很大程度上与她在处理人物形象与故事情节方面所运用的“对位”手法有关。这里所说的“对位”,指的是迟子建在“哈尔滨书写”中,不同作品之间的人物形象以及相关情节结构的相互呼应、彼此“对位”的现象。这种艺术处理方式使得迟子建的“哈尔滨书写”形成一个具有内在精神关联的艺术整体,呈现出相近的审美趣味。与此同时,从不同角度对那些具有内在相似性与精神关联的故事情节以及社会现象的反复思考,对具有相近命运、性格特点的人物形象进行立体化描写,无不体现出作者在城市文学创作中从地理空间与意义空间这两个维度对作品进行深入开掘的不懈努力。
首先,在情节设置方面。
情节上的“对位”使迟子建的“哈尔滨书写”形成了具有内在关联的统一体,这种艺术处理方式不仅通过几组相对稳定的关系模式为读者勾勒出哈尔滨这座城市的历史底蕴,同时也借助相互缠绕又彼此不同的故事情节,描绘出人生百态,使其笔下的“哈尔滨书写”呈现出多面体的斑斓色彩,这大概也是为什么迟子建的这类小说能够使人产生常读常新的感觉的原因。如《起舞》中劳保用品厂女工齐如云与苏联专家“起舞”的情节与《晚安玫瑰》中吉莲娜与苏联外交官的“起舞”相呼应;《烟火漫卷》中黄娥带着儿子杂拌儿参观教堂的情节则是对《起舞》中齐如云带着儿子齐耶夫去参观教堂的情节的复现;《白雪乌鸦》中开糖铺的陈雪卿与《黄鸡白酒》中卖活鸡的郑二楞、《烟花漫卷》中开“爱心护送车”的刘建国这些普通人都有看电影的习惯等等。这种“对位”的艺术处理方式有助于迟子建围绕几个相近的意义生成模式来展现哈尔滨以及这座城市中的人与事,从不同侧面对特定现象进行多角度的艺术表现,进而有助于发掘出表现对象本身的丰富内涵,也能够使相关叙述蕴含较为深刻的审美内涵。
其次,在人物形象塑造方面。
在迟子建的“哈尔滨书写”中,“历史”是个绕不开的话题。这一方面是因为哈尔滨这座城市历史本身的驳杂,为迟子建提供了取之不尽的创作素材;另一方面,生活在这座城市中的来自不同阶层、种族、国籍的人物形象以及发生在他们身上的故事,也构成了一条条流动的故事线索,沿着这些线索,总能寻找到动人心弦的过往。从这个角度来看,迟子建在人物形象塑造方面通过运用“对位”手法,将来自不同生活环境、有着不同人生经历的人物形象纳入到彼此呼应的故事情节之内,烘托出带有相近审美价值取向的意义空间,从而引发读者对人物命运以及生命本身的严肃思考。例如,《白雪乌鸦》中在中国大街拉手风琴卖艺的彼洛夫与《烟火漫卷》中在哈医大一院对面的教堂台阶上拉手风琴的肿眼泡男人相对应;《黄鸡白酒》中的春婆婆与《晚安玫瑰》中的吉莲娜也在人物类型上体现出某种相似性;《伪满洲国》中一心盼望天天死人的棺材铺老板杨三爷与《烟火漫卷》中那些专门做死者生意的人实属同类;《白雪乌鸦》中被受惊的马车撞死的6岁女孩傅春与《伪满洲国》中被受惊马车撞死的屠夫的7岁女儿相对应;《白雪乌鸦》中由于全家被义和团烧死而无家可归最后被姑父卖给哈尔滨傅家甸“青云书馆”做妓女的翟芳桂与《伪满洲国》中由于全家被日本人杀害而逃亡到哈尔滨打工为生最后不幸落入“锦绣阁”做皮肉生意的李秀娟相对应;《起舞》中与主人公丢丢发生婚外情又不肯离婚的外科医生柳安群与《晚安玫瑰》中黄微娜的丈夫、出轨病人的脑外科医生林旭相对应;等等。虽然这种人物形象的“对位”现象也出现在迟子建其他小说中(如《越过云层的晴朗》中两年高考落榜而变成傻子的水缸与《群山之巅》中因连续四年高考落榜而精神崩溃变成呆子的单夏;《群山之巅》中趁着饥荒囤积粮食以谋取暴利的粮商牟守财与《白雪乌鸦》中的粮栈老板纪永和;《伪满洲国》中被抓壮丁而后从铁丝网逃生的李大手与《群山之巅》中被抓壮丁而后从铁丝网逃生的辛开溜),但是在其“哈尔滨书写”中,迟子建将这种艺术手法运用得最为娴熟,足见这一手法在迟子建艺术构思过程中的重要性。
再次,在景物描写方面。
除了故事情节与人物形象塑造方面的“对位”,这一艺术处理方式同样体现在在景物描写方面。例如,《白雪乌鸦》中写谢尼科娃的家“看上去就像一个打扮得格外俏皮的女孩,有几分天真,又有几分野气”㉕;《晚安玫瑰》中吉莲娜的家同样被拟人化,“看上去像只悄悄来到河边喝水的小鹿,稚拙淳朴,灵动俏皮”㉖;并且这类房屋都是“米黄色”、“转木结构”;而写到哈尔滨各色教堂的圆顶时,通常是将其比作“一个丰收的大南瓜”。这种艺术处理方式不仅生动形象地将哈尔滨城市人文景观和盘托出,同时也寄寓了作者自身真切的生命体验,为作品注入了脉脉温情。
从整体上来看,这种“对位”手法的运用,一方面表明作者在取材方面(写小人物、充满烟火气息的小街小巷,注重日常生活的描写等)的偏好为她笔下的“哈尔滨书写”注入强烈的现实关怀,从而在一定程度上避免了城市文学创作同质化的问题;另一方面,对“传奇”故事的巧妙运用也使这些作品在主题呈现方式上勾连起哈尔滨的历史文化特点,使作者笔下的哈尔滨带有明显的“身份标识”。《烟火漫卷》中黄娥在哈尔滨的经历、刘建国寻找铜锤的经历是传奇;《白雪乌鸦》中王春申的经历是传奇;《晚安玫瑰》中吉莲娜和赵小娥的经历是传奇;《黄鸡白酒》中春婆婆的经历也是传奇;《起舞》中与苏联专家“起舞受孕”的齐如云和“半月楼”更是传奇中的传奇㉗。或许是出于对普通人日常生活的眷恋,才使她在刻画这些人物时格外突出其人生飞扬的一面,使得那些生活在哈尔滨的平民也能够活灵活现地出现在读者面前。由此看来,人物塑造、情节设置以及景物描写上的“对位”,使迟子建小说中的“哈尔滨书写”形成了具有内在关联的艺术整体,在彰显出鲜明地域特色的同时,寄寓了深广的现实关怀。
始终关注时代变迁中的社会现实问题是迟子建“哈尔滨书写”的重要特点。虽然这类作品对社会问题的呈现通常夹杂于人物的行动、对话中,但这并不影响其社会批判的力度。相反,正是由于对社会现实问题的揭露出自活生生的人物在日常生活中的所见所闻所感,这种批判才显得具体、深刻。这其中既包括权钱交易、城市改造等“大问题”,也包括小偷小摸、偷奸耍滑等“小问题”。但无论问题是大是小,都构成了侵蚀城市生活健康肌理的病灶。这种社会批判并非小说的主要表现对象,作者更看重的,是从精神层面展现哈尔滨这座城市的整体风貌与内在律动。正如上文中提到的那样,这反映了迟子建对城市题材小说的独特理解,她并不认为将那些“具有城市元素的东西”写进小说就成了“都市小说”。只有通过具体的人与事将特定城市所具有的独特文化特色展现出来,所谓的“都市小说”才能够获得灵动的气韵,这也是迟子建“哈尔滨书写”之于当代文学的意义所在。
①⑩⑫⑯⑰⑱⑲㉔迟子建《烟火漫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303页,第33页,第189页,第37页,第286页,第76页,第304页,第161页。
②⑬⑭㉓迟子建《黄鸡白酒》[M],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第48页,第71页,第63页,第59页。
③⑧迟子建,舒晋瑜《我热爱世俗生活》[J],《上海文学》,2013年第11期。
④王逸人《一见:中国文学访谈录》[M],北京:中国友谊出版公司,2019年版,第105页。
⑤⑥⑦⑮㉖迟子建《晚安玫瑰》[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133页,第142页,第149页,第63页,第1页。
⑨迟子建《晚安玫瑰》[J],《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13年第4期。
⑪㉕迟子建《白雪乌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25页,第46页。
⑳㉑迟子建,孙若茜《我们寻找别人,别人可能也在寻找我们》[J],《三联生活周刊》,2020年第46期。
㉒陈平原《文学的都市与都市的文学——中国文学史有待彰显的另一面相》[J],《社会科学论坛》,2009年第3期。
㉗金钢《都市文学视野下的迟子建小说——论迟子建小说中的哈尔滨》[J],《文艺理论与批评》,2012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