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震宇,宫秀华
(东北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吉林 长春 130024)
关于罗马军队与政治之间的关系,公元2世纪即有人作出相关论述。根据古典文献资料记载,塔西佗(Tactius)曾在其著作中揭示过“帝国的秘密”,即“行省军队和罗马城的军队一样可以推举皇帝”[1]。现代西方学者在探讨相关问题时,强调罗马军队对皇权的支持是有条件的,尤其是在皇帝登基等一些重要时刻,军队的忠诚可以获得显著的回报[2]。而这种观点在国内学界亦有回音,国内学者张晓校进一步认为:“军队对帝国政治稳定举足轻重,起到关键作用,但这种‘关键’不是加强帝国的稳定,而是破坏了政治安宁,一次次军队参与的帝位嬗递,造成一系列消极后果。”[3]
在罗马帝国,近卫军与行省军队是干政的主要力量,不过两者的影响力有所不同,近卫军干政大可归于宫廷斗争;而行省军队干政则往往引发内战,造成全国性影响。国内学界对罗马军队干政除了作一般性研究外,有关近卫军干政的研究亦有一定成果,但是却少见有关行省军队干政的研究,并且认为军人干政会带来消极影响的评价居多。笔者之所以选取公元1世纪至3世纪潘诺尼亚(Pannonia)行省军人的干政现象作为研究对象,正是因为这一时期潘诺尼亚军人干政次数频繁,对帝国统治造成了举足轻重的影响,在一定程度上,他们甚至成为打破旧秩序、催生新秩序的急先锋。本文试图分析这一时期潘诺尼亚行省军人频繁干政的成因,探讨这一历史现象所造成的双向性影响,即对前期罗马帝国统治的“乱世”具有不可推卸之责,亦对晚期帝国统治的复兴提供了重要基础。
在罗马帝国前期的3个世纪里,潘诺尼亚军人在每个时代的干政表现不尽相同,他们通过兵变、参与内战以及拥立新皇帝等手段,不断加深对帝国事务的影响。
潘诺尼亚军人最早干涉政治的记录是发生在公元14年的潘诺尼亚兵变。这次兵变的时间点正好发生在奥古斯都去世,提比略继位之时。塔西佗称这次兵变的起因是:“新皇帝的继位给了他们一种幻想:他们可以不受惩罚地为非作歹,并且有望在内战中捞一把。”[4]但是兵变的真实原因为军团老兵不满其所分得的是潘诺尼亚北部的贫瘠土地。提比略为了防止情况继续恶化,才不得不重新为其分配土地[5]。
公元68年,尼禄皇帝死后,潘诺尼亚军人首次参与争夺帝位的内战。公元68—69年内战初期,潘诺尼亚军团先后支持伽尔巴(Galba)与奥托(Otho),但当维特里乌斯(Vitellius)称帝并率领日耳曼军团南下,击败奥托,迫其自杀后,作为奥托势力一方的潘诺尼亚军人也受到了迫害[6]。愤愤不平的潘诺尼亚军人转而支持在东方称帝的韦伯芗(Vespasianus),并在野心家安托尼乌斯(Antonius Primus)的带领下,杀回意大利,击败维特里乌斯,不但为自身报了一箭之仇,也为韦伯芗的胜利立下了汗马功劳。在这场内战中,潘诺尼亚军人充分展示其足以影响到内战胜负的强大实力,但是由于在内战中表现过于骄纵,使得其在战后遭到了新皇帝韦伯芗的打压。
潘诺尼亚军人在“五贤帝”时代(公元96—180年)是忠诚可靠的,但在康茂德(Commodus)死后不久,军队分裂,帝国再次陷入了内战。公元193年,赫尔维乌斯·佩提纳克斯(Helvius Pertinax)称帝,潘诺尼亚军人怀念他们的老上司曾在马克曼尼战争(Marcomannic wars)中的功绩,所以很快就承认了其统治。但是近卫军对赫尔维乌斯·佩提纳克斯强烈不满,将其杀死,拍卖皇位。近卫军的这一举动彻底激怒了驻守在行省各地的军队,他们纷纷拥立自己的皇帝。潘诺尼亚军团的士兵接到消息后,立刻拥戴其行省总督塞维鲁(Severus)为皇帝。于是,塞维鲁在卡农图姆(Carnumtum)要塞称帝,并前往行省议会所在地萨瓦里亚(Savaria)寻求全体潘诺尼亚军人的支持,他宣称自己是赫尔维乌斯·佩提纳克斯的继任者与复仇者,在获得军队支持后,塞维鲁迅速向罗马城进军。根据希罗狄安(Herodian)的记载,塞维鲁率领的这支军队是由伊利里亚(Illyricum)人组成的。塞维鲁占领罗马后,解散了作恶多端的近卫军。为了表彰潘诺尼亚军人的忠诚,塞维鲁重建的新近卫军中有三分之一是潘诺尼亚人[7],这不仅提高了潘诺尼亚军人的地位,还使得其开始进入帝国的权力中心。塞维鲁深知,他能够顺利称帝,完全得益于军人的支持,所以他在位期间大力提拔潘诺尼亚军人,并十分重视军队在政治上的作用。他在去世前曾告诫他的儿子们,“愿你们兄弟和睦相处,让士兵们都发财,不要管其他人”[8]。不过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原本被塞维鲁视为其统治基础的潘诺尼亚军人,却是最有可能刺杀塞维鲁王朝末代君主亚历山大·塞维鲁(Severus Alexander)的凶手[9],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3世纪危机是潘诺尼亚军人干政的高峰期。由于这一时期内乱外患不断,潘诺尼亚军人以其勇猛善战的品质,经常转战巴尔干与东方行省,不断扩大其在帝国军政事务中的影响力。依靠这种影响力,一方面,潘诺尼亚军人变得骄奢淫逸,为了自身利益,不断拥立一个新皇帝来反对现任皇帝,使得帝国政局持续动荡;另一方面,潘诺尼亚军人在内战中脱颖而出,多次登上皇帝的宝座,他们加强军纪,重建秩序,为日后戴克里先(Diocletianus)克服危机奠定了基础。
根据潘诺尼亚军人在帝国政治中发挥的作用不同,这一时期可以再分为以下两个阶段。
第一阶段是3世纪危机前期(公元235—268年),潘诺尼亚军人通过联合其他多瑙河军团,积攒实力,尝试通过兵变攫取帝国最高权力。具体而言,公元248年,潘诺尼亚军团联合莫埃西亚(Moesia)军团反对不受欢迎的皇帝菲利浦(Philippus,公元244—249年在位),拥立卡提亚努斯(Pacatianus)称帝。公元249年,潘诺尼亚军团杀死卡提亚努斯,强行拥立前来镇压兵变的潘诺尼亚人德西乌斯(Decius,公元249—251年在位)称帝,实际上德西乌斯并不想称帝,却迫于形势不得已而为之。佐纳拉斯(Zonaras)记载了德西乌斯被政治形势所愚弄的情况:“菲利浦不停地催促他,尽管不情愿,他还是前去了,等他一到,士兵们立刻拥立他为皇帝,当他拒绝时,他们拔剑强迫他接受帝国。”[10]公元253年,潘诺尼亚军团与莫埃西亚军团拥立埃米利安(Aemilian)称帝,他们战胜了当时的皇帝加鲁斯(Gallus,公元251—253年在位),却输给了从高卢和日耳曼前来增援的瓦勒良(Valerianus,公元253—260年在位),最后瓦勒良成功继位。公元260年,潘诺尼亚总督英格努斯(Ingennus)被潘诺尼亚军团与莫埃西亚军团拥立称帝,但很快被现任皇帝伽利埃努斯(Gallienus,公元253—268年在位)击败。同年,列伽里亚努斯(Regalianus)又在潘诺尼亚起兵称帝,虽然亦以失败告终,但带有列伽里亚努斯头像的钱币传到了今天,证明这次兵变得到了多方的支持[11]。
瓦勒良与伽利埃努斯统治时期是3世纪危机的顶峰,在这一时期,帝国各地分裂的趋势已经无法阻止,不但高卢、不列颠、东方诸行省脱离了帝国的统治,而且帝国内部也出现了三十僭主。然而,也正是在这一时期,瓦勒良父子为了巩固自己的统治,大量提拔一些出身低微的伊利里亚将领,赢得了潘诺尼亚军人的支持。其中就包括后来称帝的克劳狄二世(Claudius II)、奥勒良(Aurelianus)与普罗布斯(Prubus)。
第二阶段是3世纪危机后期(公元268—284年),“伊利里亚诸帝”①一般认为,伊利里亚诸帝包括克劳二世、奥勒良、塔西佗、普罗布斯、卡鲁斯、卡里努斯、努梅里安。其中,奥勒良和普罗布斯在史书上明确记载出生自潘诺尼亚,克劳狄出生地不明,但有一种说法认为他也来自潘诺尼亚。登上历史舞台,潘诺尼亚军人终于从幕后走上台前,执掌帝国,恢复社会秩序,为帝国的复兴奠定了基础。具体而言,公元270年,潘诺尼亚人奥勒良(公元270—275年在位)在军队的拥护下称帝,但潘诺尼亚军团则选择拥立已故皇帝克劳狄二世的兄弟昆提鲁斯(Quintillus)称帝[12]。昆提鲁斯的统治只维持几个星期就被士兵杀害,潘诺尼亚军团倒向奥勒良阵营。奥勒良为结束乱世进行了一系列改革,他治军严格,击退蛮族,消除内乱,再次统一帝国,被称为“世界光复者”(Restitutor orbis),危机得到初步缓解。公元276年,潘诺尼亚人普罗布斯(公元276—282年在位)被东方军团拥立称帝。普罗布斯击退日耳曼人入侵,使高卢复兴,整顿军纪,恢复经济,并且他还粉碎多次叛乱,认识到军队对皇权的威胁,甚至要解散作乱的军队[13]。公元282年,普罗布斯被士兵所杀,潘诺尼亚军团宣布卡鲁斯(Carus,公元282年—284年在位)为皇帝。公元284年,戴克里先称帝,并任命其好友,潘诺尼亚人马克西米安(Maximianus)为共治皇帝,戴克里先继承了奥勒良与普罗布斯的政策,推行改革,结束了3世纪危机,实现了帝国中兴。
在罗马帝国前期,潘诺尼亚军人对政治的干涉程度是渐进式的。在所有行省军队干政的记录中,潘诺尼亚军人的干政频率之高,“成果”之斐然也是独一无二的。根据初步统计,在前2个世纪中,潘诺尼亚军人干政不过3次,而且主要发生在改朝换代之时,而在3世纪危机的不足50年间(公元235—284年),干政次数多达9次,而且影响也不可同日而语。究其原因,这固然与当时的政治环境息息相关,但值得强调的是,骁勇善战的潘诺尼亚军人更善于应对3世纪混乱的局势,他们革故鼎新,并最终成为决定帝国国运走向的重要力量。
军人干政在古罗马的历史上较为常见。罗马以武立国,战场的将领也是管理国家的执政官,而到了共和末年,马略军事改革,导致罗马军制从公民兵转向募兵制。军队不再听从国家,而是听从各自的将领,这使得国家成为不同将领、不同军队党派之间争夺利益的对象,虽然后来奥古斯都结束内战,建立帝制,但是这种权力来源的基础并没有改变,罗马军队干涉政治,本身就是帝国体制下默认的事实。潘诺尼亚军队在罗马帝国前期漫长的3个世纪里,几乎参与了每一次内乱或内战,并且均发挥了重要作用,而这种频繁干政的现象是有其特殊的历史成因的。
潘诺尼亚行省位于阿尔卑斯山脉东侧、萨瓦河与多瑙河之间,行省北部、东部与蛮族隔河对峙,行省西南的尤里安·阿尔卑斯山则是进入意大利的捷径。因此,潘诺尼亚行省是罗马帝国少有的几个既与意大利接壤,又毗邻蛮族地区的行省之一,也是这类行省中唯一一个拥有罗马军团驻军的行省。早在奥古斯都时期,潘诺尼亚行省独特的地缘战略地位就有体现。公元6年,潘诺尼亚和达尔马提亚(Dalmatia)地区爆发大规模起义时,奥古斯都十分焦虑,曾在“元老院对元老们说,如果不采取预防措施,敌人在10天内就可能抵达罗马城附近了”[14]。在这里奥古斯都所指的是从潘诺尼亚与意大利的边界到罗马城所需要的时间。不过,就算是从罗马军团在潘诺尼亚多瑙河畔的军营中前往罗马城,也并不会花费太长时间。这一点在公元193年塞维鲁起兵争夺帝位的内战中可以得到证实。吉本曾写道:“尤利安努斯(Julianus)从花费巨资买到帝位,到作为囚犯被处刑,他岌岌可危的统治只持续了66天。”[15]在66天里,受消息传递的速度等因素的影响,先除去16天。我们认为塞维鲁在登基以后,最少要花10天准备,才能使大军开始运动,剩下只有40天可以作急行军之用。也就是说,塞维鲁率领着潘诺尼亚军团可能只用了40天就从维也纳附近的卡农图姆回到了罗马城。我们再对比一下从帝国其他的行省军团基地抵达罗马城所需要的时间:从莱茵河畔日耳曼军团的驻地科隆抵达罗马大概需要花费67天。而从东方军团的大本营安条克回到罗马,走海路的话,至少需要55天的海上时间(如果风向正好的话),再加上2天的陆上时间;走陆路的话,耗时长达惊人的180天[16]。而且这些还只是粗略的计算,如果算上消息从罗马城传到各地的时间的话,距离罗马越远,其耗时就越长。可以说,潘诺尼亚军团是除了驻扎在罗马城郊的近卫军外,距离罗马城最近的一支武装力量。这种地理之便在乱世就是强大的政治资本。在公元193年的内战中,由于近卫军的跋扈与拍卖皇位的行动引起了各地行省驻军的不满,各地行省驻军纷纷拥立自己的皇帝,而位于潘诺尼亚的塞维鲁正是三个反对者中第一个对抗近卫军暴行的皇帝,从而获得了巨大的道义支持。因此,潘诺尼亚行省特殊的地理位置,使得驻扎在潘诺尼亚的军队在干涉罗马城中的政治事件比起其他行省的军队有着天然的“近水楼台”之利。
由于潘诺尼亚行省毗邻日耳曼人和萨尔玛提亚人(Sarmatians)等强大“蛮族”,并扼守进入意大利的捷径,因此罗马诸帝均在此地屯有重兵。自从镇压了公元6—9年的潘诺尼亚起义后,罗马为了监视当地部落并防守多瑙河防线,常年在潘诺尼亚驻有3支罗马军团。到了2世纪初,军团数量增至4支,是罗马军团驻扎最密集的行省之一。不仅如此,为了防守漫长的多瑙河防线,罗马还在潘诺尼亚当地征召大量的辅助军,这些辅助军受罗马军团指挥,也是罗马军力的重要组成部分。有学者统计,这样的辅助军大队在潘诺尼亚大概有25~30个,他们分散驻扎在多瑙河边界的30多个要塞之中,警惕着河对面的“蛮族”[17]。
除了兵力强大外,潘诺尼亚军团的战力在罗马各行省军团中也是一流。吉本就曾评价道:“他们保有凶残的天性,在长着行省人民温顺的面貌下,他们刚强坚毅的特性仍然可以看出,当地青年英勇好战,为多瑙河沿岸军团提供着源源不断的新兵,他们无愧于王牌军队的称号。”[18]而在公元193年的内战中,骄纵跋扈的近卫军刚刚拍卖了皇位,这一行为引起多方不满,其中包括骁勇善战的潘诺尼亚军团,导致近卫军一听到潘诺尼亚军团的名字,就吓得浑身发抖,因为“这个军团由经验丰富的将军指挥,习惯于在冰封的多瑙河上征服蛮族”[19]。到了帝国中后期,来自潘诺尼亚与达尔马提亚的伊利里亚士兵则成了帝国统治者眼中最为看重的优秀士兵。4世纪末,执掌西罗马帝国政权的斯提里科(Stilicho)还为了争夺获取伊利里亚士兵而与东罗马帝国发生冲突[20]。因此,潘诺尼亚军人凭借强大的实力做后盾,在干涉帝国政治中胜多败少,这更刺激了其干政的意愿,尤其在3世纪前期,他们经常拥立一个新皇帝反对另一个,直到3世纪中期反叛伽利埃努斯失败后,才有所收敛。
罗马军中的党派之争源于共和末期的内战,虽然奥古斯都结束了内战,但军中的党派划分并没有因此消失,而是以另一种形式继承了下来,那就是按照地域来划分。奥古斯都深知让将领长期领兵的危害,因此罗马在边疆领兵的总督经常更换,但是各军团的士兵却很少调动,他们长期驻扎在同一行省,这种情况在潘诺尼亚也十分明显,从公元2世纪初至3世纪末的近200年间,驻守在潘诺尼亚的4个军团从来没有变动过。军队长期驻扎一地以及退役后就近分配土地的政策,使得这些军团植根于当地行省,形成了强烈的地方党派思想。这种表现主要有以下两点。
第一,对党派利益的诉求。这里包括要求对本党派的奖赏与对其他党派的排斥。如公元14年潘诺尼亚军团的兵变,就是希望借着提比略刚登基地位不稳,向自己的老上司索要好处的事件。塔西佗清晰地记载了当时的潘诺尼亚军人对近卫军的羡慕:“近卫军的士兵比你们需要冒更多的危险吗?警卫着罗马城确实要算一件光荣的任务,可是他们的任务却是在蛮族中间执行的,而且从自己的营帐中就可以望得见敌人啊。”[21]潘诺尼亚军人不仅是针对与自身待遇相差悬殊的近卫军,还排斥与其拥有同样地位的其他行省军队。根据塔西佗的记载,在公元68—69年内战中,潘诺尼亚军团再次挑起战乱的动机之一,就是不服或羡慕日耳曼军团的跋扈[22]。
第二,对党派将领的支持。这种支持不仅仅是由于利益导致,甚至还可以说有一定的乡土情谊。在公元270年克劳狄二世去世后,奥勒良被莫埃西亚军团拥立称帝,感到自己吃亏的潘诺尼亚军团立即支持昆提鲁斯称帝,眼看内战就要爆发,奥勒良却派人劝说潘诺尼亚军团加入自己一方,其理由就是奥勒良是潘诺尼亚农夫之子,和他们一起长大,一起当兵,同甘共苦过。潘诺尼亚军人将奥勒良当作自己人,随即逼迫昆提鲁斯自杀,加入了奥勒良的阵营[23]。更有甚者,公元249年菲利浦皇帝为了处理多瑙河军团的兵变而派遣德高望重的德西乌斯前往镇压,不料德西乌斯刚到莫埃西亚,就被潘诺尼亚军团与莫埃西亚军团胁迫称帝,其中一个重要因素为德西乌斯是潘诺尼亚人,士兵们认为他能代表他们的利益,即使德西乌斯本人是不愿意的。潘诺尼亚军人的党派思想使得他们为了自身利益,对帝国政治指手画脚,严重威胁到了帝国政权的稳定。
潘诺尼亚扼守着通往意大利的通道,帝国对驻守潘诺尼亚的将领都是经过精心挑选的,因此在治世,潘诺尼亚军团很少出现叛乱情况。但是到了乱世,这里就成了野心家的天堂。在公元68—69年内战中,驻守潘诺尼亚的第7军团指挥官安托尼乌斯就是其中一个。根据塔西佗的记载,在战争后期,当多瑙河军团也倒向韦伯芗阵营后,韦伯芗本意是要约束军队不要扩大战争,因为埃及在他的手中,东方富饶的行省也在,他可以取得不流血的胜利[24]。为此,韦伯芗专门写信给前线的将领。然而,安托尼乌斯渴望取得个人荣誉和独享战争的全部荣光,等命令到来时,他早已进军意大利了。内战结束后,安托尼乌斯还不忘向韦伯芗强调自己的功劳,认为“把潘诺尼亚军团武装起来的是我,把美西亚(莫埃西亚)的统帅发动起来的并不断加以鼓励的是我,正是由于我的勇敢的行动,我们才突破了阿尔卑斯山,占领了意大利”[25]。这显然是违背韦伯芗本意的,虽然安托尼乌斯的冒进行为加速了内战的结束,不过也给韦伯芗的胜利染上了同胞的鲜血,而这正是韦伯芗极力希望避免的结果。
由于潘诺尼亚毗邻意大利,在乱世时期,不但有为求个人荣耀而干政的将领,而且据此窥视皇位的人也不在少数。公元193年,时任潘诺尼亚总督的塞维鲁就抓住时机,以答应给每个士兵一千塞斯退斯的代价,被军队拥立称帝[26]。而到了3世纪,这一现象更是层出不穷。但与前2个世纪不同,3世纪潘诺尼亚军团不仅仅会支持管理本省的外地将领,他们更加偏爱来自潘诺尼亚的本地将领,而这些将领也善于利用他们与潘诺尼亚军人之间的同乡之情,借机登上皇帝的宝座。在3世纪后期,帝国出现的一系列来自潘诺尼亚与伊利里亚的军人皇帝,正是这一行为的产物。
在党派斗争的影响下,潘诺尼亚军队经常以实力相要挟,迫使皇帝在政策执行方面做出有利于军队的让步,公元14年的潘诺尼亚兵变就是典型事例。塔西佗非常详细地记载了兵变的过程,认为兵变是由于百夫长的残忍、待遇的不公、服役时间过长以及退役土地的质量。后世学者认为,退役后分到的土地过于贫瘠才是他们兵变的真正原因,因为这个时期的潘诺尼亚军人多为意大利人,他们希望退役后的土地可以在意大利或靠近意大利的地方,当军团被调往多瑙河畔的卡农图姆要塞时,兵变发生了。最后,潘诺尼亚军人的利益得到了一定程度上的满足,他们的定居地可以远离多瑙河国防前线,但对国家而言,这次兵变使得罗马帝国的多瑙河防线在长达1个世纪内仅仅只有地理上的意义,而并非实际上的防线;而对潘诺尼亚行省而言,行省的开发与“罗马化”的进程被延迟了半个多世纪[27]。潘诺尼亚军人以私利而起事,严重影响了帝国政策的执行,而这种对帝国决策的干预在3世纪更是达到了高潮。公元271年,奥勒良皇帝在成功抵御了哥特人的进攻后,计划放弃达契亚(Dacia)行省,从而使得多瑙河下游的防线更加巩固。他为避免落得与加鲁斯一样的下场,先将这件事情提交给了当时的潘诺尼亚军团和莫埃西亚军团投票,直到军队同意,他才敢签订条约[28]。可见,无论是有关行省治理的内政还是帝国的外交政策,都不同程度地受到过潘诺尼亚军人的干涉。潘诺尼亚军人以一己私利粗暴地干涉帝国的行政决策,严重损害了皇帝决策的独立性,使得帝国沦为军队的玩物。
帝国前期,罗马帝位的继承受到多方因素的影响,而军队的支持往往起到非常重要的作用,在这其中,潘诺尼亚军人多次通过兵变与内战来干预帝位的正常继承。在公元68—69年的内战中,潘诺尼亚军团先支持奥托反对维特里乌斯,后又支持韦伯芗反对维特里乌斯;在公元193年拥立塞维鲁称帝并进军罗马城;而到了3世纪前期,更是和莫埃西亚军团一起,频繁地拥立一个新皇帝反对现任皇帝[29];甚至在3世纪后期,直接将自己人推上皇帝的宝座。潘诺尼亚军人频繁地干预帝位继承使得帝国政局不稳,在3世纪表现得尤为突出。
潘诺尼亚军团参与内战,对待罗马公民就如同对待敌对“蛮族”一样。在公元68年内战中,潘诺尼亚军团在赢得了第二次贝特里亚库姆(Betriacum)战役后,对克雷莫纳(Cremona)城中人民进行包围、毒打和屠杀。因为之前克雷莫纳城的人民曾侮辱、嘲弄了因第一次战役战败后而留下来修半圆形剧场的第13军团士兵。塔西佗记载道,“四万军队冲入克雷莫纳城,屠杀持续了4天,只有神殿得以留存”[30]。不仅如此,当皇帝的某些政策不受军队欢迎的时候,军队甚至谋杀皇帝来满足他们党派的利益。例如在公元220年,亚历山大·塞维鲁皇帝在莱茵河前线的军营中被杀,凶手可能是两名潘诺尼亚军人[31]。在公元282年,普罗布斯皇帝在潘诺尼亚监督士兵劳作时,被不满的当地士兵杀害[32]。每一次杀戮都给帝国统治带来持续地混乱,潘诺尼亚军人的种种劣迹实际上加速了帝国的衰落。
在罗马帝国前期,潘诺尼亚军人频繁干政并非只带来了消极影响,亦有积极作用。潘诺尼亚军人凭借其自身英勇善战与对帝国政治与日俱增的影响力,使得其往往成为结束乱世、革故鼎新的关键力量。在公元68—69年内战时期,潘诺尼亚军团作为参与内战的一支重要力量,为弗拉维王朝(公元69—96年)的建立立下了汗马功劳。在公元193—197年的内战中,潘诺尼亚军团更是作为塞维鲁的嫡系部队征战四方,赢得胜利,缔造了塞维鲁王朝(公元193—235年)。到了3世纪上半叶,多瑙河中下游行省的总督多出自潘诺尼亚,又由于多瑙河的军队经常参与帝国在东方行省的战役,潘诺尼亚军人的勇敢善战提高了他们的声望,拉近了他们与东方军团的关系,这使得潘诺尼亚军人的势力在罗马军队中迅速增长[33]。尤其是在三十僭主时期,当所有人都认为罗马帝国可能就此沉沦之时,正是靠着军队拥立上台的一个个军人皇帝,才将帝国重新统一起来,走向中兴。其中多名军人皇帝出自潘诺尼亚,他们虽然较少受过教育,但是他们非常勇敢,是当时恢复帝国秩序的最佳人选。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人物要属“伊利里亚诸帝”当中的奥勒良和普罗布斯。他们除了战功卓越以外,与其他军人皇帝的不同之处在于,他们是真正尝试解决问题并试图结束乱世的统治者。造成3世纪危机的原因有很多,但是帝国统治权威的丧失,使军队飞扬跋扈并频繁干政,最终导致政局不稳和社会动荡,这应是一项不可忽视的重要原因。一方面,潘诺尼亚皇帝由军队拥戴称帝;另一方面,他们为维护统治又在千方百计地约束和制止军队的胡作非为,例如奥勒良用严酷的军纪来约束军队,普罗布斯则让军队在和平时期务农[34],虽然他们都因此丧命,但是他们整顿军纪的种种努力,却为后来戴克里先皇帝恢复和重建统治秩序奠定了基础,从而带领帝国走出危机,步入一个新时代。
综上所述,潘诺尼亚军人在帝国局势混乱之际,通过兵变、内战与拥立新皇帝等手段频繁干涉帝国政治。导致这一现象发生的成因有:潘诺尼亚行省毗邻意大利,有干政的地利之便;潘诺尼亚军团战力雄厚,有干政的实力;各军团间党派纷争严重,有干政的利益诉求;军团将领野心勃勃,有干政的动力。
从吉本开始,学界多将军人干政看作是罗马帝国衰亡的征兆之一。然而,通过对潘诺尼亚军人干政这一历史现象的梳理,证明军人干政固然有着影响帝国决策、干扰帝位传承以及制造混乱与杀戮等消极影响,但是,这种现象在结束内战、重建秩序和革故鼎新等方面也具有一定的积极作用。可以说,潘诺尼亚军人既是旧秩序的破坏者,亦是新秩序的建立者,这一点在3世纪危机当中表现得尤为明显。在罗马帝国,军人干政有其深刻的历史基因,它本是共和末年内战的产物,并在共和向帝制转轨期间成为政治斗争的重要手段,进入帝制以来,这一手段非但未被废除,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特别是在3世纪危机的乱世之中,军人干政频繁再现,一方面加剧了政局混乱,另一方面也推动了乱世求治、重建秩序的种种努力,而潘诺尼亚军人在其中发挥了关键性作用,为后来戴克里先的改革与帝国的中兴奠定了基础,亦是不争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