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新水
(首都师范大学 管理学院, 北京 100048)
随着人工智能技术的发展,各种智能机器人特别是人形智能机器人将逐步进入人类生活的各领域,包括进入货物装卸、装配、焊接、物料搬运、包装等制造业领域;进入远程医疗、机器人手术、机器人护理和家庭照护等行业领域;同时还将进入帮扶与康复、安全与防卫等领域;甚至政策过程将走向与人工智能的合作。〔1〕社会生活机器人化带来的技术性失业将越来越严重。如果没有平衡干预措施,机器人的广泛使用将对就业市场带来毁灭性冲击。〔2〕这是人工智能时代全球性的现象。就我国而言,随着人工智能技术发展日益加强,在当前乃至未来的一段时间中,将会极大地改变劳动力供需状况,从而严重影响劳动力供给侧的结构性改革,〔3〕形成失业风险。对于这一问题的解决,有文献指出,从短期来看,解决经济增长和就业目标冲突的唯一出路在于对技术进步的路径进行适当的选择和控制。〔4〕但是,应对人工智能时代的技术性失业风险,选择技术路径、调控技术速度只是一种暂时缓解的方式,反而可能发展成为一种理想的、“逆技术”创新的方式。从长远看,全民基本收入政策作为调控政策是另一种必不可少的、能反哺技术性失业主体,并能在很大程度上解决这个时代特有的贫困问题的新方式。
从理论发展而言,生命政治及其思想效应早已超越了福柯、阿甘本、奈格里的解释,并跨越了学科边界开拓了新的创造性链接,成为当下诸多学科自我反思绕不过的路标。〔5〕如果以生命政治理论为坐标来审视人工智能时代技术性失业风险问题,并透过这一理论去探究它的解决方式,则可以发现一种新的现象。由于大面积技术失业、社会极化、财富分化和知识统治等原因,人工智能时代的政治共同体和个体生命之间形成的是直接但又脆弱的政治联系。这一现象与以往任何时代所形成的贫困现象都不相同。因此,如何提升这类政治共同体的公共性,巩固两者之间的关系,就成为了人工智能时代的重要问题。
本文试图以生命政治理论来阐释人工智能时代的贫穷问题,希望通过全民基本收入政策的嵌入,解决人工智能时代的失业风险,并揭示这一政策所具有的经济、政治与伦理导向功能。基于这样的目的,在以下三个层面作出理论考察:一是指出人工智能时代全民基本收入作为政策议题的凸显;二是用生命政治理论透视不同政治共同体中“无分之人”的境况;三是探究全民基本收入政策在治理人工智能时代特有的贫困问题中的三重功能。
全民基本收入思想的起源相对久远,却略显浪漫。在很长时间内,它都被视为思潮,但是,随着人工智能时代的来临与飞速发展,作为公共议题的全民基本收入问题越来越凸显,将越来越被重视,并逐渐发展成为现实需求,成为需要政府积极选择、果敢使用的重要公共政策之一。
从这一理论的发展历史来看,文艺复兴以来,托马斯·摩尔的《乌托邦》、胡安·卢斯·维韦斯的《关于扶贫问题的观点》、孔多塞的《人类精神进步史表纲要》、托马斯·潘恩的《土地正义论》,还有约翰·穆勒等思想家的著作都论述过全民基本收入问题。就行动而言,20世纪60年代末至70年代初,美国对全民基本收入有过初步的政治规划,但未获得议会认同,无法形成现实政策,最终无法得以实施。〔6〕20世纪90年代以来,在欧盟,全民基本收入迅速扩展为公共议题。〔7〕德国、荷兰、芬兰、加拿大和肯尼亚以及印度等国家,进行过全民基本收入的试点。有文献将全民基本收入视为人工智能时代的“生存工资”,希望以此终结智能时代的技术性失业风险及其带来的问题,以此弥补现有福利制度的缺陷,从而重塑一个新世界。〔8〕
在我国,随着工业化、城市化的快速发展,特别是人工智能技术对不同产业、商业、技术创新和社会生活全面而深入的影响,理论界开始关注全民基本收入问题。有文献介绍了美国阿拉斯加社会分红案例,〔9〕将全民基本收入视为有强烈现实关怀的社会思潮,〔10〕或将全民基本收入视为西方学界、政界推进新政策的新理念;〔11〕还有文献针对人工智能时代工作越来越稀缺和不稳定的现状,提出要重新审视人工智能时代工作与人类生活的意义。〔12〕尽管这一主题的相关文献不多,研究也不十分深入,但将全民基本收入作为公共议题的指向却很明确。
国内外理论研究者的基本判断是全民基本收入与人工智能时代形成了越来越紧密的联系,从而,未雨绸缪,将全民基本收入作为公共议题的要求越来越凸显,需要理论界和实践界抓紧研究。比利时学者菲利普·范·派瑞斯认为,基本收入(或人头基金)是指一个政治共同体向所有成员支付的一项收入,它以个人为基础,没有经济状况审查或工作要求。〔13〕这一定义揭示了全民基本收入的四个特点:一是收入的供给者是特定的政治共同体;二是收入的供给对象为政治共同体中的所有成员;三是个体的工作和经济状况不是获得基本收入的前提;四是个体获得基本收入不需要付出劳动。所以,全民基本收入政策是不同于失业补贴、最低工资、救助金、失业金、捐助等解决贫穷问题的政策工具。问题在于,政治共同体为什么要给其所有成员基本收入?为什么人工智能时代全民基本收入思潮转变为公共政策的现实诉求越来越大?为了阐释这些层面的问题,需要借用生命政治理论来阐释。
阿甘本指出:“生命政治是同人类共同体相关的,所有的人类共同体都建立在生命政治之上。”〔14〕在政治社会,自然生命和政治共同体形成了二元互动关系,其中,“如何活”是自然生命需要面对的问题,而“如何让人活”是政治共同体需要思考且需要通过制度、行动来积极、有效解决的问题。根据阿甘本的生命政治理论,政治共同体和自然生命之间的链接是通过死亡权力建构的。“原初的政治元素不是简单的自然生命,而是暴露在死亡之前的生命(赤裸生命或神圣生命)。”〔15〕当然,自然生命不会自然政治化,“只有通过将自身弃置于一个无条件的死亡权力之下,人的生命才能被政治化”。〔16〕在政治社会化过程中,政治共同体具有的无条件的死亡权力,是自然生命不得不面对的政治压力。当然,在不同时代的政治共同体中,政治生命的表现形态是不同的,那么,人工智能时代的政治共同体将呈现出什么样的新特征,其政治生命又会呈现出什么样的新形态呢?
为了更好地理解、分析、界定人工智能时代个体生命、政治共同体和全民基本收入之间的互动关系,本文引入“无分之人”这一概念。“无分之人”这个概念来源于朗西埃的《歧义》一书中的“无分之分”概念,体现了朗西埃生命政治概念的本质。〔17〕朗西埃指出:“任何不拥有任何份额的人——古代的穷人、第三等级、现代的无产者——实际上除了作为一无所有或是作为全体之外,毫无他途。此外,正是由于无分之分的存在,这些一无所有的全体、共同体才以一种政治性的共同体存在……”〔18〕在学术意义上,“无分之分”概念意味着对一个无产阶级的或其他的政治主体的重新发现。〔19〕有学者对“无分之分”的概念作了进一步的阐释并指出:朗西埃将古代的穷人、第三等级、现代的无产者指认为不属于社会主体部分的部分,也称“无分之人”。〔20〕我们认为:“无分之人”这一概念的指向更加清晰,指明了他们就是“无分之分”〔21〕中的那些人。本文通过这一概念来指涉人工智能时代因技术而失业的人及其所处的社会状态和政治状态。
由于人工智能时代智能机器人大面积替代了人的劳动,因技术而失业的人成为这一时代的“无用者”、一无所有的人、真正的无产者。他们很难成为这个社会的主体,甚至很难融入这个社会,最终只能远离这个高智能、高效率、高度发展分化的社会,不得不成为“无分之人”。在人工智能时代,由于智能机器人将更全面地替代人的简单劳动或复杂劳动,与工业社会的状况相比,一些人的失业会更彻底、更难以弥补,“无分之人”的数量会更多、分布的领域更普遍,人类用工作收入来维持生存的境况更严酷、更有压力。理论上而言,全民基本收入作为公共议题和政策议题就逐渐凸显了出来,这就要求理论界和实践界积极思考、主动面对,开展有效的行动来解决这个时代性的问题。
透过生命政治理论之镜可以看到,政治生命存在于政治共同体之中,但是不同的政治共同体与政治生命之间的联系不一样,有的稳定牢固,有的松散脆弱。如果将政治共同体的形态划分为古代的权力政治共同体、近代的契约政治共同体、现代的经济政治共同体以及后现代的数字政治共同体,〔22〕那么,通过对比可以发现,随着政治共同体的演变,其中的“无分之人”也随之嬗迭,政治共同体与个体生命之间的关联度也在发生改变。在人工智能时代的数字政治共同体中,“无分之人”与政治共同体形成的是直接但脆弱的联系;因此,需要一些新的政治理念和政策工具去介入、去促进、去加强两者之间的联系,才能使之更紧密、更有公共性。
对古代权力政治共同体中“无分之人”的考察,有必要从古希腊的城邦政治开始,这是因为城邦人通过公民概念得以政治化,城邦公民身份的不同底层就是不同的政体,〔23〕是公民概念与公民的法律地位决定了城邦的体制,故而亚里士多德的政治学将人定义为政治动物,并通过公民概念来建构城邦政治共同体。在他的政治学中,公民是有权参加议事和审判职能的人。〔24〕就政治功能而言,城邦通过公民概念将自然人分为公民和非公民。就“人是政治动物”这一理论判断而言,“‘政治的’并非一个加于活着的存在之上的形容词,而是这样的一个特定的差异,它决定了‘动物’的种属”,〔25〕亦即人的种属。从生命政治的角度看,非公民不是城邦的主体,他们生活在公民主体的边缘或者之外,是“无分之人”。从话语权来分析,只有城邦公民才有政治话语权,奴隶只是“会说话的工具”,活着的“物”,没有作为人的权利。
将国王奉为神明是封建社会的全球性现象,〔26〕在君权神授的权力政治共同体中,君主依托神获得了绝对统治权,包括世袭特权、至高无上的阶级地位、财富特权、君主的特殊性乃至神圣性。〔27〕在这一政治共同体中,“君主有生与死的权力,意味着实际上他可以使人死和让人活”,“臣民的生和死仅仅通过君主意志的作用才能成为权利”。〔28〕这一共同体中的“无分之人”可分为两类:君主以外的人和违背君主意志者。权力政治共同体中的“无分之人”有两个特点。其一,无论是古希腊城邦还是君主统治下的“无分之人”,都没有政治话语权。其二,基于君主权力的强烈支配与控制,政治生命和政治共同体之间形成了强连接。因为君主通过“使人死”来“让人活”,保证了政治共同体统一于神意和君主的生死权中。在古代政治生活中,权力政治共同体的更替相对缓慢。
处于封建社会向资本主义过渡时期的霍布斯,明确反对君权神授却主张君主专制。他认为:“唯有创造出一个手握绝对权力的主权者,才足以终结战争状态下始终存在的不确定性。”〔29〕从契约政治理论可以看到他区分“无分之人”的严密逻辑。一方面,他根据言语和行为的关系将人分为“自然人”“拟人”或“虚拟人”;“言语和行为被认为发自其本身的个人就称之为自然人,被认为代表他们的言语与行为时就是拟人或虚拟人。”〔30〕另一方面,他以“授权”概念为基础建构了一个利维坦式的国家。“我承认这个人或这个集体,并放弃我管理自己的权利,把它授予主人或这个集体……”〔31〕在利维坦中,自然人放弃自我管理的权利转变为政治人。从而,“在霍布斯这里,自然状态在主权者这个人身上得以留存——主权者是唯一的那个人,保存它一切人对一切人的自然法”。〔32〕在某种意义上,利维坦中所有臣民都是“无分之人”。
卢梭的社会契约论对“无分之人”的界定有了变化,他将判断标准固化为法律,主张以公意为主权、以法律为依据来判断“无分之人”。他指出:“一个为非作恶的人,既然他是在攻击社会权利,于是便由于他的罪行而成为祖国的叛逆;他破坏了祖国的法律……对罪犯处以死刑,这与其说把他当作公民,不如说是把他当作敌人。”〔33〕卢梭以法律为分界线,将为非作恶的人界定为“无分之人”。在近代契约政治共同体中,法律成为判断“无分之人”普遍而合适的依据。今天,在地球上的任何地方,人类都生活在关于一种法律与一种传统的禁止中。〔34〕在现实生活中,很多时候传统的惩罚是乏力的,但一旦触犯了法律,就会被严惩,自然就可能沦为“无分之人”。
由于奴隶社会和封建社会都属于农业社会。在这两个社会中,有被完全剥夺权利的奴隶,有失去土地而沦为农奴的人,但很难说有因技术而失业的人。然而,资本主义社会则出现了不同的情况。因为现代资本主义经济发展,需要很多守纪律的劳动人口,因此人口对政治经济发展有决定性作用。在工业经济发展的过程中,如果不对人口进行调整和提高,资本主义的发展就得不到保证。〔35〕为了达到这一目标,这一时期的政治共同体改变了对政治生命的态度,资本主义国家通过政党轮流执政、法律授权,将政治共同体的权力逐渐分散到个体生命中。在英国,随着奴隶制在1833年的废除以及《工厂法》的几次修改,议会开始对数以百万计、曾饱受苛政折磨的穷人进行救济赔偿。〔36〕为了促进资本主义国家经济的发展,在赋予每个人平等的法律人格的同时,必然要使之成为“驯服的肉体”。毕竟,拥有平等的法律人格、能自由流动的、驯服的肉体,才是工业革命初期资本主义国家开展竞争和快速发展的基础。
从18世纪欧洲公共卫生事业的快速崛起中,福柯觉察到了国家权力和人口相互融合的独特现象,〔37〕认识到生命政治与人口有关,〔38〕开启了生命政治研究。他发现:“在18世纪下半叶,出生率、死亡率、寿命这些过程,与所有经济和政治问题相联系,构成了知识的首要对象和生命政治学控制的首要目标。”〔39〕他发现了工业国家的两种治理技术:惩戒的技术和生命的技术。前者保证了向社会供应“驯服的肉体”,后者保证了向社会提供充足的人口。〔40〕为了达成这些目标,资本主义国家针对出生率、疾病、事故、残疾、社会能力的缺乏乃至贫穷,建立了医疗卫生体系、疾病预防体系、救济机构、保险业、社会保障等部门,〔41〕形成了管理生命的技术。因此,福柯指出,在工业资本主义国家中,权力越来越不能“使人死”,而是为了“让人活”,权力特别是在这个层面上进行干预,是为了提高生命的价值……〔42〕也就是说,在现代经济政治共同体中,政治生命的价值得到了重视和提高。
同时,在现代经济政治共同体中,生命政治的目标发生了转向。生命政治不再局限于政治权力领域,还转移到了经济领域,“无分之人”与雇佣、工作密切相关。特别是在资本主义社会初期,无产阶级作为一个阶级成为了新的“无分之人”,最终导致了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的对抗和斗争。英国工业革命之初人反对机器的“卢德运动”是无产阶级作为“无分之人”的最初反抗。阿甘本指出:“现代生命政治就是由如下原则所支持的——‘哪里有赤裸生命,哪里就会有一个大写的人民……’‘哪里有大写的人民,哪里就会有赤裸的生命’。”〔43〕在现代经济政治共同体中,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形成了既对立、斗争又妥协的互动关系。一方面,无产阶级开展反对资产阶级的斗争,争取各种权利,通过斗争行动来要求“如何活”;另一方面,为了维系资本主义制度,资本主义国家通过各种法律制度,特别是福利制度来“让人活”。这是现代经济政治共同体中“无分之人”的境况。
在现代经济政治共同体中,福利制度是解决贫穷问题的主要方式,但在人工智能时代,资本主义时代福利制度的作用如何呢?这一时代的政治共同体中“无分之人”的境况又如何呢?结合生命政治理论,本文归纳了以下四个方面的特征。
一是工作和收入的联系可能断裂。如果人工智能大面积替代人所带来的技术性失业达到了非常普及的程度,在很多生产领域便没有了雇佣、没有了工作,这样一来,工作和收入就逐渐失去了联系。生活在18世纪到19世纪初的思想家托马斯·潘恩,率先提出了与所从事并出卖工作相分离的“基本收入”的观念。〔44〕在那时,这是一种浪漫主义的想法。毕竟,在工业社会,工人的收入和工作很难分离,因此,各种福利、补贴和扶贫资助都直接或间接将工作和收入作为关联因素来考虑。在人工智能时代,由于工作和收入的关系发生了变化,思考全民基本收入政策就有了现实要求和实践价值。
二是社会发展可能形成“极化”状况。在人工智能时代,当资本依赖机器,但不太依赖人的劳动时,就不可避免地将出现“社会极化”和“财富极化”的状况。在这个时期,政治共同体中的对立,可能变化为“暴民统治”和其对立面的“知识统治”的并存,〔45〕亦或成为财产和专家知识来统治一切的状态,〔46〕所以,“无分之人”的政治权利和社会权利的空间越来越小。在政治共同体中,由于“政治家依赖于公司企业的财力,而不是公民或者选民的税收,这就导致了公民或选民与政治家的分离,后民主随之出现”。〔47〕由于公民的政治属性减弱,人工智能时代的政治共同体也就变得越来越脆弱。
三是政治共同体的社会控制力提升。在人工智能时代,随着传感器、摄像头、人脸识别、大数据技术的广泛使用,政治共同体不断加强对社会的监控,人工智能时代的社会成为了透明社会,社会中的人成为了透明人,政治共同体则成为了不透明的数字政治共同体,但隐私风险成为了这个时代非常大且危及私人生活的风险。在这一共同体中,“一个新的治理技术诞生了,这就是数字—生命政治”。〔48〕尽管各种监控技术可以最大限度地监控个体生命,但是无法促进、加强、巩固个体生命和政治共同体之间的联系,依靠技术来监控的政治共同体依然是脆弱的。
四是政治共同体中“无分之人”的分化。人工智能时代将形成人类和人工智能“类人”共存的社会结构,“无分之人”将存在于三个层面。第一个层面是被法律悬置的人,他们在任何政治共同体中都存在;第二类是技术性失业者,包括失去工作机会,被迫远离社会的人;第三个层面是没有赋予政治权力的“类人”,它们可能是新的“无分之人”。由于“无分之人”主体的复杂化,生命政治开始“分途”,即分为人的生命政治和“类人”的生命政治。这一社会结构的变化,为人工智能时代的政治共同体打开了生命政治的新空间。
由于人工智能时代的工作与雇佣关系、社会结构、政治共同体形态和“无分之人”类型的多样化,导致了政治共同体的脆弱性,带来了新的政治压力。对于国家和政府而言,通过什么样的政策来加强个体生命和政治共同体之间的联系,成为一个时代性的问题。因此,全民基本收入这一政策议题就有了现实指向,这也要求理论研究者进一步探究全民基本收入政策的功能。
人工智能时代的政治共同体是一个由经济利益、政治挑战和伦理关怀所构成的、宽泛的综合体。〔49〕这一特征决定了通过全民基本收入政策来解决贫困问题,以此为基础来维系和巩固政治共同体不仅仅有经济功能,还有政治功能和伦理功能。正如鲍曼所指出的,在未来政治发展过程中,“使穷人脱离贫困,不仅事关慈善、良心与伦理责任,而且是在全球市场的荒漠中再造自由公民之功所必不可少的(尽管仅仅是初步的)条件”。〔50〕在人工智能时代,将全民基本收入作为重要政策,体现了保障政治共同体中“无分之人”的基本生活、消除政治共同体的脆弱性、保护政治共同体中人的共生共在三方面的功能。
其一,保障“无分之人”的基本生活——全民基本收入政策的经济功能。从农业社会到工业社会,“日益严重的对贫困的讨论,一般被定位于纯粹的经济问题,亦即,关于财富、收入与有偿劳动的分配问题……”。〔51〕即使今天,“穷人”基本被定义为吃不饱饭的人。〔52〕为切断工作和收入强烈而且必然的因果联系,很多国家采用了最低工资制来保障贫困人口的基本生活。一方面,最低工资体现的是劳资关系中工人的弱势地位,这使得资本家给工人的工资只限于维持他的生存所必须的东西;〔53〕另一方面,最低工资意味着“政府实际上承担起了保障工人阶级基本生存权利的责任”,〔54〕这是政治共同体对政治生命改善性的关注。但是,工业社会的最低工资不是无条件的,也没有普遍性,更不是全民都有的。
在人工智能时代,由于很多人的劳动价值被替代,工作和劳动者的关联度大幅度降低,这就要求政府改变自由市场、自由竞争的新自由主义价值观,要改变将经济增长作为人类进步主要裁决者的角色。〔55〕这一行政理念对政府责任提出了新要求。那就是,由国家保障的基本收入乃是必须的社会政策,引入基本收入才可以履行一个社会国家的责任。〔56〕如果不解决这个公共问题,政治共同体就难以维持其中的政治生命的脆弱关系。如果主要收入不再来源于工作时,来源于政治共同体的全民基本收入就要去替代它。很多人认为,富人不应该得到全民基本收入,因为他们富有,所以他们肯定看不上全民基本收入;其实,之所以富人应该得到这份收入,是因为全民基本收入要体现政治平等,是普遍地、无条件地给个人的收入。一些研究已经指出:选择性解决贫困问题,存在效率低下、有损贫困者尊严等难以克服的负面影响。〔57〕
在人工智能时代,为所有人提供维持基本生活的收入成为了公共问题。〔58〕目前而言,这一问题的现实压力还不十分明确,但一旦问题启动,用全民基本收入政策来解决这个问题,既简单又明智。只有这样才能更好地保障“无分之人”的基本生活。2019年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班纳吉和迪弗洛指出:只要是解决贫穷问题,政府都需要倾听穷人的声音,理解他们的逻辑,理解穷人的生活方式,并以此制定一套有效的政策。〔59〕在这个意义上,全民基本收入政策是一种倾听并理解了“无分之人”贫穷逻辑的政策。
其二,消除政治共同体的脆弱性——全民基本收入政策的政治功能。全民基本收入是政治共同体给予个人的自动收入。无论贫富程度、无论工作或失业、无论年龄大小,都能获得。只要在政治共同体中,“你不需要做任何事情都能得到这笔钱。只要你活着,这笔钱每个月都会出现,月月如此”。〔60〕这种收入体现的是强烈的政治平等,体现了高效益、富裕社会的反哺性,是一种普遍性的社会福利。因此,这种经济资助体现出的平等区别于最低工资、救助、福利项目、扶贫等有条件的、需要审查的平等。这种平等既有形式价值,更有实质价值。全民基本收入作为公共政策解体了现代经济政治共同体中“政府—资本—工作—劳动者”四者之间的博弈关系。概而言之,全民基本收入政策嵌入人工智能时代数字政治共同体的基本目的,是使之对政治生命直接负责、直接服务于政治生命。
目前,在世界各国中,“大量失业人口不仅生活于贫穷、痛苦与匮乏之中,而且永远被排除于社会认定的经济理性与社会有用的工作之外,因而从经济与社会的角度而言,他们是多余的人”。〔61〕这里所说的“多余的人”,就如同本文的“无分之人”。在资本主义发展过程中,资产阶级曾将工人视为“劳动的动物”,这种歪曲的政治生命观,导致了整个社会必然分化为有产者阶级和没有财产的工人阶级,〔62〕最终,两个阶级尖锐对立、流血斗争。鲍曼指出:“公民权与共和只在有自信的、免于生存之恐惧的、无忧无虑的人民之中方能被想象。”〔63〕确实如此,这是拯救公民权、共和、公共性等政治信念的正确路径。
在人工智能时代脆弱的政治链接中,全民基本收入是拯救政治共同体最基本、最重要的方式,是维持或重建共和生活及公民权之基本条件。〔64〕对于这个时代的政治共同体而言,全民基本收入试图“根除当代困扰共和和公民并使之衰弱、丧失吸引力的根源”。〔65〕蒙特指出了人工智能时代人和“类人”的复杂关系:“21世纪后期的强人工智能是决定消灭人类还是说服人类成为电子人?”〔66〕在人工智能时代的新社会结构中,不仅包含人和人之间的对立,还包含人和“类人”之间的对立。无论人和“类人”是竞争还是合作,人类都需要一个整体性的、合作的、可持续发展的政治共同体。〔67〕
为了维护人工智能时代政治生命的价值,“世界将需要对如何支持人类生计和确保所有人平等地参与经济和社会作出选择”,〔68〕否则,就可能导致政治共同体无序地破裂。虽然,人工智能时代拥有社会监控技术和监控能力,但无法阻止透明社会中脆弱的数字政治共同体的破裂。如果人工智能时代的大多数劳动者成为了“无分之人”,就很难说不出现新的阶级对立,不出现“暴民统治”和“知识统治”的对抗。这是可怕的社会难题。在社会转型过程中,通过全民基本收入来解决“无分之人”的基本生活问题,确保其获得社会权利,增加政治共同体的公共性,是稳定维持、加强巩固政治共同体的关键。当然,全民基本收入政策只是拯救政治共同体中政治生命的政治信心的必要条件,而不是充分条件;充分条件是承认并践行共生共在的伦理原则。
其三,保护政治共同体中人的共生共在——全民基本收入政策的伦理功能。共生共在是人类社会发展最重要的伦理原则,然而,这一伦理原则从未实现过。在工业革命过程中,维护工人生存伦理的言论经常论及。配第指出:“我们一方面把限制贫民的工资,使其能有一点积蓄,以备应付失去工作能力或失业时的需要,看成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另一方面又让他们饿死,那显然是极不合理的。”〔69〕亚当·斯密提出:“在大多数场合,工资还得稍微超过足够维持生活的程度,否则劳动者就不能赡养家室而传宗接代了。”〔70〕让工人没有能力赡养家室或者让工人饿死等非伦理性行为,被洛克视为失职和不良政府的错误管理。〔71〕然而,在资本主义社会发展过程中,这样的错误存续了很长时间。
随着人工智能技术的快速发展,工作与收入挂钩导致的伦理威胁越来越大。鲍曼预言性地指出:“在目前,被雇佣,不仅是获得收入的唯一合法的资格……再下一个世纪则不得不揭示这一安排的局限性与可怕的缺陷,显示其对伦理准则、社会团结与人类关系组织的威胁。”〔72〕不容置疑,“在对人力工作的需求不大的世界,必须要有全民基本收入确保人的生存”。〔73〕如果人工智能时代的政治生命,面临着生存的威胁和政治信心的丧失,那么,全民基本收入政策的真正实现,就要践行共生共在的伦理。在数字生命政治共同体中,共生共在伦理的价值指向是多元的,既体现在政治共同体和政治生命的关系中,又体现在人和“类人”的可持续发展关系之中,其基本内涵和发展走向是可以深入挖掘的。
简单而言,解决人工智能时代的技术性失业风险有两种选择。一是利用公权力来规范技术发展路径,调控技术发展速度,以此来抑制或减缓大面积失业风险,缓解因社会贫富分化、秩序混乱而形成的对抗;二是通过全民基本收入来解决“无分之人”的生存问题。随着人工智能技术的深入发展,理论界和实践界对全民基本收入的认识将日益加深。由于全民基本收入政策经济、政治和伦理导向功能的一体性,这将推动全民基本收入由社会思潮转变为现实的政策议题,并发展成为政策行动。当然,这种转变需要很长时间。然而,全民基本收入政策本身仍然无法能触及消费社会的相当多的负面作用,〔74〕而且,很多因素都会影响这一政策的兑现。由于人工智能时代存在大规模的短期风险和长期风险,特别是人工智能“类人”与人类的可持续发展问题,这就需要理论界不断开拓数字生命政治理论的研究空间,解决即将来临的特殊的贫困问题。
注释:
〔1〕向玉琼:《论政策过程中的人机合作》,《探索》2020年第2期。
〔2〕〔意〕安德里亚·福尼:《机器人新时代:机器人社会的工作、生活和投资》,潘苏悦译,北京:机械工业出版社,2016年,第034页。
〔3〕蒋南平、邹宇:《人工智能与中国劳动力供给侧结构性改革》,《四川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1期。
〔4〕程永宏:《技术性失业:虚构还是现实》,《经济学家》2003年第5期。
〔5〕雷禹:《生命政治转向与社会理论的激进化》,《天府新论》2020年第1期。
〔6〕金炳彻:《基本收入的学理构思与模型研究》,《社会保障评论》2017年第2期;赵柯、李刚:《资本主义制度再平衡:全民基本收入的理念与实践》,《欧洲研究》2019年第1期。
〔7〕〔13〕〔比利时〕菲利普·范·派瑞斯:《基本收入:21世纪一个朴素而伟大的思想》,成福蕊译,《国外理论动态》2008年第6期。
〔8〕〔73〕〔美〕安妮·罗瑞:《贫穷的终结:智能时代、避免技术性失业与重塑世界》,万晓莉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19年,“引言”,第6-8、7页。
〔9〕周建军、黄胤英:《社会分红制度的历史考察:阿拉斯加的经验》,《经济社会体制比较》2006年第3期。
〔10〕梁豪、刘科:《真实自由、资源平等与基本收入——派瑞斯无条件基本收入方案的政治哲学维度》,《南昌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3期。
〔11〕赵柯、李刚:《资本主义制度再平衡:全民基本收入的理念与实践》,《欧洲研究》2019年第1期。
〔12〕王行坤:《工作意识形态与后工作的未来》,《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18年第6期。
〔14〕〔25〕〔意〕吉奥乔·阿甘本:《神圣人:至高权力与赤裸生命》,吴冠军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6年,“导言”,第22、5页。
〔15〕〔16〕〔32〕〔34〕〔43〕〔意〕吉奥乔·阿甘本:《神圣人:至高权力与赤裸生命》,第124、128、51、77、241页。
〔17〕张一兵:《无分之分:治安构序逻辑断裂中生成的失序政治——朗西埃后马克思生命政治哲学的异质走向》,《社会科学研究》2013年第1期。
〔18〕〔法〕雅克·朗西埃:《歧义:政治与哲学》,刘纪蕙等译,台北:麦田出版公司,2011年,第31页。
〔19〕〔45〕〔法〕雅克·朗西埃:《政治的边缘》,姜宇辉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年,第113、30页。
〔20〕张一兵:《身体化隐性构序的治安逻辑——朗西埃生命政治哲学解读》,《哲学研究》2012年第12期。
〔21〕“无分之人”之所指是相对的。在不同的社会,它有不同的主体。古希腊的公民相对于奴隶、妇女和外来人;封建社会的农奴相对于地主,臣民相对于君主;资本主义社会的无产者相对于资产者。现代社会中的失业者、难民、集中营的人、例外的人、产业后备军等也是这一时期无分之人的代表主体。
〔22〕本文将古代、近代、现代和后现代作为时间逻辑来考察不同政治共同体和政治生命的关系。
〔23〕〔24〕〔古希腊〕亚里士多德:《政治学》,吴寿彭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年,第115、116页。
〔26〕〔36〕〔英〕布伦达·拉尔夫·刘易斯:《君主制的历史》,荣予、方力维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年,第9、161-162页。
〔27〕〔英〕布伦达·拉尔夫·刘易斯:《君主制的历史》,“序言”,第1页。
〔28〕〔38〕〔39〕〔40〕〔41〕〔42〕〔法〕米歇尔·福柯:《必须保卫社会》,钱翰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263、269、266、272-273、267、271页。
〔29〕〔美〕史蒂芬·B·斯密什:《政治哲学》,贺晴川译,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5年,第179页。
〔30〕〔31〕〔英〕霍布斯:《利维坦》,黎思复、黎廷弼译,杨昌裕校,北京:商务印书馆,1985年,第123、131-132页。
〔33〕〔法〕卢梭:《社会契约论》,何兆武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年,第43页。
〔35〕〔法〕米歇尔·福柯:《性经验史》,佘碧平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98页。
〔37〕〔法〕丹尼尔·德菲尔:《生命权力在福柯作品中的凸显》,蓝江译,《国外理论动态》2018年第12期。
〔44〕〔50〕〔51〕〔56〕〔61〕〔63〕〔64〕〔65〕〔72〕〔74〕〔英〕齐格蒙·鲍曼:《寻找政治》,洪涛、周顺、郭台辉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169、165、165、171、164、171、171、174、169、175页。
〔46〕〔法〕雅克·朗西埃:《对民主之恨》,李磊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6年,第7页。
〔47〕王建新:《国外后民主理论研究:发展脉络、相关争论与学术启示》,《国外社会科学》2018年第2期。
〔48〕蓝江:《智能时代的数字—生命政治》,《江海学刊》2020年第1期。
〔49〕〔德〕托马斯·雷姆科:《超越福柯——从生命政治到对生命的政府管理》,梁承宇译,《国际社会科学杂志(中文版)》2013年第3期。
〔52〕〔59〕〔印度〕阿比吉特·班纳吉、〔法〕埃斯特·迪弗洛:《贫穷的本质:我们为什么摆脱不了贫穷》,景芳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18年,第23、84页。
〔53〕〔法〕杜阁:《关于财富的形成与分配的考察》,南开大学经济系经济学说史教研组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年,第21页。
〔54〕Lipon E.,The Economic History of England,London:A &C Black,1947,p.251.
〔55〕〔58〕〔60〕〔68〕〔美〕安妮·罗瑞:《贫穷的终结:智能时代、避免技术性失业与重塑世界》,第262-263、262、6、262页。
〔57〕关于这一问题的分析,请参见〔美〕安妮·罗瑞:《贫穷的终结:智能时代、避免技术性失业与重塑世界》,万晓莉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19年。
〔62〕《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89页。
〔66〕〔美〕路易斯·德尔·蒙特:《人工智能大爆炸:AI时代的人类命运》,李睿华译,深圳:海天出版社,2019年,“引言”,第5页。
〔67〕谢新水:《论源于人性的人工智能监管难题》,《探索》2020年第2期。
〔69〕〔英〕威廉·配第:《配第经济著作选集》,陈冬野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1年,第19页。
〔70〕〔英〕亚当·斯密:《国民财富的性质和原因的研究》,郭大力、王亚南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8年,第60-62页。
〔71〕〔英〕约翰·洛克:《论降低利息和提高货币价值的后果》,徐式谷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年,第6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