芬伯格的技术解放设想为何落空?*

2021-04-15 01:30王晓梅
浙江社会科学 2021年1期
关键词:民主化伯格马克思

□ 王晓梅 何 丽

内容提要 芬伯格在新的时代条件下对马克思人类解放思想进行现实追问,延续了马克思人类解放逻辑的未尽之意,适时提出技术民主化方案,以技术解放思想有益补充了马克思的人类解放体系。 芬伯格的技术解放思想具有进步意义,通过改造技术促进民主的完善,在技术系统内部寻求解放的张力。 然而,他将人类解放的实现局限于技术解放,并寄希望于“责任文化”与技术精英的“良心发现”,不可避免地陷入“道德政治学”和“技术万能论”的理论危机,始终未能突破马克思的整体性研究框架。 要实现人类解放,必须回归马克思。

人类解放是一切哲学思辨的最终落脚点。 无数哲学家对此进行了艰难的探索, 但大多停于幻想、止于批判。 马克思不断吸取实践经验,持续追问资本主义社会种种异化现象背后的根源, 提出多层次、多主体、多维度的解放方案,并对此后学者的研究产生了重要影响。 美国新一代法兰克福学派代表人物安德鲁·芬伯格 (Andrew Feenberg)从技术批判的视角继承了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社会的批判基调, 以及为整个人类尤其是广大劳苦民众谋求解放的学术追求。在马克思生活的年代,他已经意识到机器生产所引发的人的异化困境,但其从整体上仍将技术作为推动人类社会前进的革命力量并加以肯定。芬伯格不同,他认为技术在当代愈发成为一种渗透一切的力量, 其在促进生产力巨大飞跃的同时也造成了严重的实践后果:各领域中技术的交织和重叠赋予技术强大的统治力量, 人类生产生活的各个领域似乎都被技术殖民化了, 技术已经成为人类解放进程中难以忽略的消极因素。 芬伯格设想通过技术领域的解放实现人的解放: 技术解放在不断地摆脱技术规训与奴役的过程中逐步前进,最终将消灭技术宰制,实现人向自身本性的复归。

技术解放设想的呈现

芬伯格在不同的论著中多次表达要发挥技术的解放潜能, 希望通过这种解放的力量颠覆技术系统内部自上而下的控制, 释放在资本主义社会中被压抑的人的各种潜能, 为其全面而自由的发展创造条件。 他以技术哲学的视角切入资本主义社会批判, 并逐步形成以技术解放为核心的解放路径。技术构成了现代社会的物质框架,这一框架以自上而下的控制为基础, 使得技术延伸之处即有科层与等级、剥削与压迫。芬伯格将这一现代性症结归因于“把技术排除在民主的议题之外”,①正是技术偏重统治群体的利益而压抑公众的利益才导致技术统治盛行、民主范围萎缩。只有对技术进行民主化改造, 才能将人从技术的奴役中解放出来,并使技术沿着公正、民主的方向发展,最终实现人的自由与解放。

解放产生自人的有限的、 异化的现存境域中,是对使人沉沦于被奴役、被蔑视之悲惨世界的压迫力量的瓦解与抗争。 人类自诞生以来,从未停止过对神秘自然、崇高神权和无上王权的反抗。 进入资本主义时代, 人类重新陷落非人的生存境遇中,为寻求自由平等、合乎人道的社会生活开启新一轮的拯救与解放运动。

在马克思所处的时代, 资本成为社会中占绝对支配地位的主体性存在, 几乎以一种不可抗拒的能量统摄社会生产生活的各个方面。 资本逻辑成为至高无上的社会法则, 凭借其无所不包的强大力量建立起了资本对世界的统治霸权, 这给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们造成了无穷苦难。 他们无休止的劳作只能换取微薄的薪水, 创造的巨额剩余价值却被资本家无偿占有。 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合理外表下隐藏着剥削与压迫的实质,“资产阶级社会制度的迷魂药正是在一种不自由和不平等的实质之下肆无忌惮地、 而且是恬不知耻地承诺自由和平等”。②人们屈从于资本的强权和宰制,在资本操控下的一切活动都变成其剥夺个体自主性的手段。马克思对此痛心疾首,对资本主义社会的黑暗现实进行了强烈的谴责与批判, 力图消灭私有制和雇佣劳动, 祛除资本逻辑对现实生活的支配和统治,使人们重获自由与尊严。

在芬伯格这里, 技术霸权成为施加在人们身上的又一道枷锁。技术与资本深度结合:技术成果可以进入市场直接转化为资本, 资本也渗透进技术研发生产的各个环节。 资本家与技术专家掌控着技术生产的核心环节,通过严格规定、阶层分明的生产过程实现对工人肉体与精神的双重控制。擅长表演的资本家们时常向社会兜售价值理念、描绘美好蓝图, 但在实际的技术规则制定中却很少考虑工人与社会的需求而偏向自身利益。 这导致技术鸿沟不断扩大, 不同主体在技术设计中的权力占比持续失衡, 即资本家与技术专家的权威进一步加强而公众的呼声日益减弱。

芬伯格从马克思那里汲取思想养分并继承了法兰克福学派的价值理念, 试图通过对现实的批判指引人们建立公正人道的社会, 实现人的自由解放。 他通过对充满形式偏见的技术进行民主化改造, 使其能够有助于调节实际技术领域中不对称的权力关系,增进社会公平、促进民主正义。

技术民主化的实质是促进广大技术使用者与技术管理者之间的沟通交流, 主旨是改变广大底层民众被压迫、被剥削,在技术面前无能为力只能被动承受的现实。 这一设计理念与邦格(Mario Bunge)的“整体性的技术民主”相似,他认为可以通过技术协同构建一种公正和平的社会秩序,从而摆脱来自科学为基础的社会工艺学的制约③,保障民主、促进解放。而芬伯格以技术代码作为其技术解放策略的理论根基, 为技术民主化的实现铺设了一条可能的路径。它不仅在计算机领域、在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中也普遍适用。例如,技术代码是社会研究者追踪病人社会需求与医学知识之间转换的理想的典型结构。 代码经常被用来解释医学话语与病人话语之间的关系, 将病人的利益诉求编译成科学术语进入医学学科。④芬伯格视技术代码为一种聚合了技术需求与社会需求的“技术合理性”,⑤其不仅体现了技术设计中必然存在的技术需求,也结合了诸如文化习俗、兴趣偏好等的社会需求。

技术代码的动态建构是实现民主化改造的关键,两级工具化是其生成及发挥作用的重要机制。初级工具化是一种功能化过程,自然原料、技术知识等这些在技术体系中相对稳定的部分被按照有用性原则提取出来,成为价值无涉的存在,对应技术代码的解构过程; 次级工具化则是一种解释意义与价值、文化与规则的过程。具体情境中的伦理文化的特质与技术要素再度结合, 产生新的利益与价值,形成新生技术代码。 在资本主义社会,资本家总是希望技术尽可能集中在初级工具化上,通过技术与价值的分离使工人沦为纯粹的生产工具并构成机器体系的组成部分以便于控制和管理,“这样的代码使得技术设计偏向于集权化和等级制,系统地削弱了能动作用和参与”。⑥社会主义的技术代码则更倾向于全面地顾及审美、道德、工人的发展等因素, 将更多利益相关方包括在技术决策过程中,为技术发展提供宽松民主的环境,这是社会性质与文化语境共同决定的。

代码的解构与重构是有机统一的, 它在动态建构中源源不断地释放解放的张力。一方面,为了平衡多方利益, 不断在社会各要素间实现转译和理解,统治群体的“操作自主性”越大,公众颠覆与之对应的代码的潜能就越大;另一方面,利益具有社会历史性,到了新的发展阶段,公众便会产生更高级的利益诉求, 促使技术代码回应新的现实问题。代码建构的变动不居、动态平衡促使技术不再是一成不变,而具备了既可以强化阶级统治,又可以构筑民主体系的变革张力与解放潜能。

综上所述, 芬伯格的技术解放策略就是通过重构民主的技术代码,对技术进行民主化改造,以技术民主促进社会民主, 使人被压抑的潜能最终达致解放, 这也是芬伯格技术解放思想的核心议题。芬伯格认为,当代资本主义社会最大的问题并非生产与经济危机, 而是技术霸权下民主的伪善与肤浅以及形式平等下的技术偏见,类似“琼斯海滩”⑦的现象屡见不鲜。 现有技术体系建立在机构与等级之上,通过法律、伦理等途径“授权”技术专家等特殊群体,使其利益制度化、合法化,但却严重忽视了其他社会成员的合理利益诉求。 统治群体总是技术的既得利益者, 他们的价值与利益总是能更轻易地嵌入技术体系中并得到较为充分的实现,而公众的利益则受到压抑,处于潜在的、未实现的状态。技术民主化要获得有效性,必须改变技术设计以及在技术设计中统治群体与公众的权力分配, 而这种权力失衡鲜明地体现在现有的利益格局中。芬伯格对这两种利益进行了区分,通过“技术代码” 不断为潜在利益的实现开辟可能,避免“利益的凝固化”。 以“技术代码”为基础的技术民主化方案的要旨在于通过唤醒公众对技术设计的参与, 使技术充分反映公众的要求从而发挥其蕴含的民主潜能,促进公众的自由全面发展。

技术解放思想的经验维度和政治维度

技术解放是在国际工人运动新形势下为公众争取利益的新的实践形式之一, 旨在促进人的全面解放,真正地“改变世界”。芬伯格沿着马克思的解放逻辑从经验和政治两个维度对当代技术问题展开了全新的思考, 实际上也引领了技术的经验转向和政治转向。 经验维度建立在对马克思劳动过程理论的纵深发展之上, 从政治维度对技术加以批判则是对马克思“经济的政治批判”的延续。

芬伯格的技术解放思想的经验维度表现为它总体呈现出的实践倾向, 这种倾向使得它更向马克思的宣言“问题在于改变世界”⑧靠近。德里克以“后革命”测度全球资本主义时代人们抗争方式的改变;芬伯格在不同的场合多次强调,在西方,工人运动已被削弱并被边缘化, 这是难以忽视的社会现实。 面对这种情况,他在积极争取一种“建立在局部知识和行动基础之上的情境政治学”⑨,为公众切实地寻求发声的通道。它表现为一种旨在通过来自用户、顾客、受害者的压力改变特定的技术或技术系统的抗议。当然,一些学者也对这种抗议的有效性提出了质疑,指摘其“缺乏许多传统意义上的政治运动的机制”“没有集中的协调”“只有一种含糊的共识”⑩,这些反驳表明他们似乎对实践推进的艰难尚欠考虑。 按照德·塞尔托(De Certeau)的说法,公众在社会的权力体系中处于从属地位,“缺少连续和合法的行为基础,只能调动和临时准备一些微观政治的抵抗”。⑪虽然这种抵抗具有临时性和局部性,但芬伯格坚持“只要大量的个人卷入到技术体系当中, 抵抗就能影响未来的设计和技术体系及其产品的配置”。⑫当然技术系统也许并不像芬伯格所设想的那么容易改变, 他所表现出的过于乐观的态度也确实值得我们担忧。

事实上,芬伯格的“技术微政治学”不仅是理论设想,更是其技术民主化实践的总结。 在“五月风暴”和“苏东剧变”中,芬伯格还只是一名积极分子,没能找到任何明显的政治出路,他是在为创制医学研究基础会而了解医学伦理学和医学社会学的过程中, 才逐渐意识到自己从事的正是那些曾在社会主义运动中令他感兴趣的议题。⑬广义而言,医学系统就是一种技术机制,在传统的医学机制中,医生和病患的角色早已确定,他们在机制中享有的权力和地位也随之固化。 患者的自由与尊严常被忽略而往往只能被动接受医生所设计的诊疗方案,芬伯格为此专门设计了伦理实验方法,却遭到拒绝和嘲讽。直到有病人联合起来,自发学习疾病的本质和医疗方案背后的病理学依据, 拒绝医学实验中的不合理要求并取得了成功, 他才意识到患者自身蕴含着改变的潜能, 也才明确这是一个通过来自下层的抗议和论争对技术进行民主干预的良好范例。在芬伯格那里,技术是由技术因素与社会因素组合而成的联合体, 这两种因素共同发挥作用。 技术因素可以在初级工具化过程中被提取出来,它本身是相对中立的,类似于语言中的词汇, 可以根据一定的表达目的与语言规则排列组合成具有不同意义和意向的句子, 而那些伦理的、价值的、美学的社会因素便是相应的目的与规则,它们总是在次级工具化过程中生成,并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显然,呈现在世人眼前的所谓技术逻辑并非自主生成, 而是参与者利益在叠加交错的关系网图中关联缠绕的结果。 由于技术与资本日益紧密地联合在一起, 那些掌握资本或核心技术的工厂主或技术专家可以根据自身利益自由地向劳动力、 工厂的组织架构或管理机制以及其他相关的环境因素施加来自技术的控制。 改变的机会掌握在工人手中, 当他们意识到技术导致的问题影响到自己的生存时,“当他们能够清楚明确地表达出自身的利益诉求时, 就有机会根据人类需要和能力的更广泛的范围来重新构造技术体系”⑭。当然,这种对技术的理解未必尽善⑮,可它对技术与社会之间双向互动关系的强调, 为人类主观能动性的发挥所预留的空间是值得肯定的。

芬伯格的技术思想的政治维度则体现在他尝试从技术设计的权力占比和技术利益的公平分配着手开启对技术权力的新的考量。 他看到了技术发展中的政治哲学问题: 政治哲学研究旨在对正义本质进行解释和阐明, 现代技术越来越涉及对利益的分配、对美德与罪恶的理解,因而很快成为政治技术哲学问题。那么,技术到底是促进民主还是遏制民主? 持不同观点的人总能举出不同的例证⑯。 有一种回答可以将这两个问题统合起来,从整体上评估技术与民主的关系:在形式上,每个人都享有使用技术的平等权利;在实质上,技术已构成一种强制力和内在影响力。 表面上似乎所有人均可从技术进步中受惠, 但实际上总有一些人受益更多甚至操纵了技术利益的分配。 这种形式平等背后的权力操控正是芬伯格力图揭示的技术偏见:现代资本主义的社会控制“在更根本上依赖于从技术上将资本霸权运用于其中的整个社会关系领域进行重新建构”⑰,因此催生出一种新型的技术权力, 它对社会的控制甚至比传统的政治体系更强有力。⑱尼布尔(Reinhold Niebuhr)曾指出,现代资本主义最重要的社会权力来自对生产手段的控制。⑲资本寡头与技术精英掌握了技术及技术的解释权也就掌握了这种技术权力, 并借此凌驾于社会之上, 使他们得以居高临下地观察和控制社会。⑳

技术解放思想陷入“道德政治学”和“技术万能论”

芬伯格的技术解放思想延续了马克思的解放逻辑,经由经验转向实现研究范式的转变,通过政治转向对技术权力展开新的考量, 是在新的现实语境下对马克思人类解放思想的理论延伸与发展,表现出一定的进步性。 然而,芬伯格忽视技术现象背后深层的经济根源,颠倒了批判主次,将解放希望完全寄托于技术,缺乏整体性研究视野,导致其技术解放思想有着难以逾越的局限性。 一方面,他对技术的批判不够彻底。只谈技术却罔顾技术背后更深层次的经济原因,甚至寄希望于“责任文化”或技术精英的“良心发现”,从而不可避免地滑向“道德政治学”或“文化政治学”。 这使得其技术批判只针对剥削的形式而无法改变剥削的性质。另一方面,技术解放是人类解放的重要一维却不能代替人类解放本身, 而芬伯格将全部希望寄托在技术的民主化改造之上, 对人类解放的理解不够全面和彻底,终将倒向“技术万能论”。

尽管芬伯格深入技术系统内部, 对资本主义社会的技术代码进行了批判, 但他并没有像马克思那样,揭示资本主义社会的内在矛盾,探究造成工人非人存在方式的经济根源。 芬伯格对文化与责任的强调令他的“技术微政治学”存在沦为“道德政治学”或“文化政治学”的风险。 不论是“道德政治学”还是“文化政治学”,都延续了褔柯式的对权力进行微观审视的思路, 虽在一定程度上丰富了马克思主义研究的微观向度, 但却以动摇宏观政治地位为代价。芬伯格也意识到了这点,在技术批判理论一开始,他就提出道德的界限问题,即道德、良心虽然重要,但其作用因无法形式化和量化而难结实践硕果, 这与他试图寻求一种根本性的改变是自相矛盾的。 况且,在杰拉德(Gerald Doppelt)看来,那些用以证明其技术民主的例子(如环境问题、医疗问题等),本质上是利益的计算而与民主、与道德无关。

芬伯格的技术代码理论与技术民主化设想也不断引发争议,遭致国内外学者的质疑。技术代码解构前提的缺失是其中一个较为关键的问题。 技术解放思想奠基于技术代码之上, 代码的解构是公众利益得以融入技术的逻辑前提。 这一前提缺失将导致整个理论体系无法顺利运行。 在芬伯格看来,代表公众抵抗技术霸权的能动性的“机动的边缘” 是不证自成的, 而公众的利益被压抑到达“一定限度”的限度也缺乏具体的说明。 对技术民主化的质疑集中在它的实效性上, 维柯(Tyler Veak)指出芬伯格夸大了技术民主化的功能,忽略了全球资本主义这一国际背景, 市场逻辑始终是形塑现代性面貌的主导力量;也有学者指出芬伯格的技术代议制缺乏硬性规范和机制保障, 寄希望于社会的责任文化和统治群体的良心发现,终将沦为浪漫主义幻想; 杰拉德则认为芬伯格的技术民主化因缺乏伦理基础和评判标准导致了政治民主和个人自由等概念的混淆。可见,政治哲学家强调民主的形式和程序方面, 认为反映特殊群体利益的技术也应当得到保护, 公众没有权利干涉,而技术哲学家则强调人类潜能中善的部分,希望能使那些被技术压抑潜能的人获得自由与解放。对于以上质疑,芬伯格的回应是大家的关注点不同,然后将自己的理论与政治哲学稍加区别,并没有给出技术民主化的完善方案。

芬伯格技术解放思想的模糊性是其技术批判的不彻底造成的。 他提倡通过技术民主实现社会民主,将批判的重心落于技术之上,却没有意识到自己所谴责的技术偏见与技术控制其实是资本霸权进一步扩大的特殊呈现与必然结果。 他未能真正触及现代性的根基, 没能从问题的经济根源寻找解决方案, 因而没有给出消解资本霸权的可靠方案。 芬伯格寄希望于资本家、技术专家与公众之间的对话交流,但由于他们在技术设计中的权力占比严重失衡,要促成平等对话就需要资本家与技术专家的“良心发现”,这就使得芬伯格的技术解放理论不可避免地滑向“道德政治学”的理论范围。

尽管技术已渗透进社会生产生活的方方面面, 但其是否已成为支配一切的决定性因素和一切问题产生的根源,仍充满争议。芬伯格将解放的希望完全托付于技术, 认为实现了技术解放就能实现人的自由全面发展的想法过于片面,反而陷入了“技术万能论”的理论泥潭。 值得肯定的是,芬伯格为人类解放理论补充了重要的技术维度,但他将技术视为人类解放的全部显然夸大了技术的社会功能。他实际颠倒了批判的主次:是资本控制技术而不是技术控制资本, 技术的发展还受到经济、政治、文化等多方面社会因素的制约。此外,芬伯格没有区分意识形态指向的统治技术与生活意义指向的日常技术,将对技术控制与技术偏见的分析用于对所有技术的理解,也存在以偏概全的问题。

结 论

芬伯格的技术解放思想,突破了传统的“为技术划定界限而不是去改造它”的思维误区,通过改造技术促进民主的完善, 在技术系统内部寻求解放的张力。 他在技术转化的微政治学中的实践倾向以及用以解释解放思想的两种维度表现出他对以往技术批判理论的超越。但是,芬伯格的技术解放思想在实质上仍局限于西方马克思主义的窠臼, 他忽略了经济因素仍然是研究一切问题的基本落脚点这一事实,没有厘清技术与经济、政治、文化之间的互动关系, 时而将技术作为社会发展的决定性因素, 时而又认为技术的发展受到文化制约。同样,他也没有超越马克思人类解放思想的整体视野, 马克思的人类解放思想是一个科学完整的体系,在自然解放、社会解放、自我解放三个不同的层次上,试图通过政治、经济、劳动等不同维度的解放使人们摆脱被奴役、 被压迫的悲惨境遇,走向自由王国。 人类解放理论纷繁复杂,涉及多方面、多层次的因素,仅从技术解放的视角考察难以说明问题。

芬伯格的技术解放思想是马克思人类解放思想在新的时代条件下的自然延伸与有益补充,展现为新的时代条件下人类解放的重要一维。 芬伯格既揭示出技术与资本、政治强强联合的威力性,又从马克思的劳动过程理论汲取思想灵感展开批判设计, 据此形成并丰富技术代码与技术民主化的概念,还始终以现实为依据,批判继承马克思的阶级革命思想, 通过技术微政治学为底层公众争取利益。然而,他将人类解放的实现局限于技术解放,并寄希望于“责任文化”与技术精英的“良心发现”,这就不可避免地陷入“道德政治学”和“技术万能论”的理论危机,他的思想并未超越马克思人类解放的整体研究框架, 对技术的批判也不够彻底和全面,致使其技术解放设想终将落空。

注释:

②张一兵、蒙木桂:《神会马克思》,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29 页。

③Bunge, M., “Technoholodemocracy: an alternative to capitalism and socialism”, Mahner, M., Scientific Realism:Selected Essays of Mario Bunge, Prometheus Books, 2001:p.406~412.

④⑬Feenberg, A., “Encountering Technology”, Technology, Modernity, and Democracy, Eduardo Beira and Andrew Feenberg, Rowman & Littlefield International Ltd,2018, p.21、13.

⑥⑨⑩⑱Feenberg, A., Alternative Modernity: The Technical Turn in Philosophy and Social Theory, Berkeley and Los Angeles: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95, p.103、37、37、37.

⑦Winner,L.,Do Artifacts Have Politics?Modern Technology: Problem or Opportunity, Vol.109, No.1, 1980, pp.121~136.

⑧Marx K and Engels F.Collected Works Volume 5[M].London: Lawrence and Wishart, 2010, p.5.

⑮Philip Brey, Philosophy of Technology: A Time for Maturation, Metascience, 1997(6), p.97.

⑯Winner, L., Democracy in a Technological Society,Dordrecht: Springer, 1992, pp.15~51.

⑲Reinhold Niebuhr,Moral Man and Immoral Society:A Study in Ethics and Politics, Westminster John Knox Press,2002,pp.89~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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