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险标识及其整体迁变趋势*

2021-04-15 01:30王海明
浙江社会科学 2021年1期
关键词:理性人类

□ 王海明

内容提要 面对此起彼伏、层出不穷的当代风险,有必要对人类社会是如何标识公共风险进行整体观察。 公共风险是未来可能带来危害的不确定性,它为人类社会所标识。 早前,基于进化压力,人类发展出风险标识的生物基础、社会工具、文化和制度。 风险标识,整体迁变呈现出两大趋势:一是标识的理性化,二是标识的制度化。从通灵标识到祛魅,风险标识呈现出理性化趋势。风险标识的工具意义,内在地决定了风险标识制度化趋势。值得注意的是,风险标识的理性化、制度化趋势蕴含着自我否定的风险:理性供给的渐进性、机构化可能导致神灵再兴和理性失灵。

人类社会,迈向未来,面对无穷的不确定性,需要做什么? 一个极为关键而又被研究者长期忽视的内容——风险标识, 即人类社会对未来特定的不确定性进行辨识, 将那些未来可能带来危害的不确定性标记为风险。 风险标识是人类社会的系统行为,其整体的迁变有着具体的社会呈现。

一、风险标识

人类社会,从混沌的蒙昧时代到当代文明,经历了漫长的历史。这一过程中,标识风险的客观需要作为人类的一个进化压力, 最终转化为社会实践,而人类对风险的标识也从早期的神秘化、闭环化不断走向世俗化、现代化。

风险具有客观性,它是一个可能发生的危险。风险基本的内涵有“未来的、不确定性和危害”。该词最初在航海的自然事件意义上使用; 后来才发展成一个决策项,与人类的行动密切相关,作为人之行动的意外结果,①形式上也从过去“好的”风险或者“坏的”风险分类,转变成专指人们所不期望的某种负面不利后果。对于主体而言,风险意味着未来不确定带来的损害和感受(恐惧、害怕)。在不同的历史时期,人类对风险感知和认识是不同的。霍布斯在《利维坦》中指出,在早期人类的自然状态,人类头脑里没有任何被我们称为概念的东西,无论是最初的、完全的或部分的,在感官上,概念是不存在的,所有的一切,仅有的只是被我们称之为感觉的东西。②在自然状态,人类最深刻、最持久的是害怕暴毙。 受伤、 死亡对于自然状态的人而言, 是最大的风险。 早期的人类在生产和生活方面,由于缺乏足够的经验,都会经历各种不确定的危险。采集活动、狩猎活动,日常生活,都难免遭遇来自自然和种群冲突带来的危险——例如, 采集过程中需要辨别出有毒的果子、 狩猎过程中需要避免毒蛇毒虫和凶猛的动物, 生活中需要获得干净清洁卫生的饮用水、需要避开洪水、雷暴、闪电和同类突然的进攻等等。而其中最严重的危害,就是突然死亡。为了远离风险,特别是远离最大的风险,早期的人类快速朝着标识风险的方向进化,在自然淘汰与选择的过程中, 风险标识能力强大的种群获得了适应、发展的优势,种群标识风险的生物基础(大脑)得到了扩容;与此同时,种群标识风险的语言、文字(符号)、知识、习俗等社会工具得以发育, 标识风险作为种群社会发展的共同诉求获得了生物性支持、社会性支持和普遍发展,标识风险的习俗、禁忌、经验、理性在种群系统内得以延续与传递。

人类社会的发展进程中, 种群标识风险的生物基础——大脑容量得到了扩容。 人类和黑猩猩的基因组,约有99%是相同的。③大约五百万年前,人类从猿类分离出来,人类变成直立的身材,发展出黑色的皮肤代替猿猴的体毛。 但最重要的变化是: 人类的大脑容量急剧扩容, 大脑容量翻了三倍。 古希腊医师希波克拉底(Hippocrates)认为“人类应该知道,只有大脑能带来喜悦、愉悦、欢笑、嘲弄、悲愁、忧伤、沮丧与叹息,也只有靠大脑,借由特别的方式,我们才能获取智慧与知识,看到、听到东西的优劣、好坏、甜美或者无味……以此我认为大脑对人的宰制权最大。”④人类进化史上,人类脑容量的急剧进化, 可能是由最关键的方面——社会环境激发出来的。生物人类学家尼古拉斯·韦德认为⑤,人类大脑容量急剧扩容一个主要力量是人类的社会性激发出来的。在早期人类社会,混乱而混沌的蒙昧时代,种群必须发展出自我保全的社会心智。而标识风险则是自我保全社会心智不可或缺最为基础的一部分。 在人类进化史上,标识风险能力越强,种群生存和生活就越容易获得保障。

为什么原始人类进化出复杂的认知、 语言和社会性,而不是来自其他分类单位或时代的物种?著名的进化心理学家斯蒂芬·平克认为,作为一组相互加强的进化压力, 环境、 社会与语言相互影响,推动人类智力进化发展。⑥早期的人类所处的自然环境和社会环境,给种群带来进化压力。为了生存和自保,种群需要将有关生存、自保的技巧、经验传递下来,尤其是有关害怕、恐惧和暴毙的经验传递下来,为制造工具、采集、狩猎、群居生活和适应苛刻气候提供指导,以便安全、有效获得生活必须品。 随着人类大脑容量的扩容, 种群运用语言、符号、知识、风俗的能力得以发展,人类标识风险的能力得到提升。

人类社会,各个种群在建构秩序、发展文明的进程中,对“未来的”“不确定的”“具有危害性”的那一部分,表现出不约而同的普同诉求:辨识并予以标记的诉求。人类社会,对“未来的”“不确定的”“具有危害性”的那一部分的区别出来并予以标记的诉求,最终会体现在语言、文字或者文化上。 五万年前, 有效的交流带来的社会效益促使了一种新的能力的进化, 即其他社会物种不具有的的语言能力。 毫无疑问,语言,是一种可以通过历史、发展或随机过程来解释的系统。 对于语言结构的复杂结构最有可能的解释是, 它是神经对施加其上的进化压力的生物回应。⑦早期人类的语言、文字, 发展了人的抽象思考, 建构了人类的社会心智,方便人类的认知和沟通,促进人与人之间的合作。 语言文字能够表达社会认知、 情绪和社会诉求,通过它,人类社会可以将过去现在、未来建立起联系。 当代学者认为,“从语源学的探讨中我们可以确凿地发现古人对诸多事物的看法”。⑧就“风险”一词而言,其语源在中国有很早的记录。《说文解字》“风部”对“风”解释为“风,八风也。 风动虫生,故虫八日而化。 从虫,凡声。 ”《汉字源流字典》解释为象征空气流动的凬,风动虫生,凡声,表示風,引申为自由的,不确定的。 《说文解字》对“险(險)”解释为“险,阻难也,从阜僉声”。《汉字字源》解释为:1.可能遭受的灾难;2.可能发生灾难的。是形声字,阜表意,其形像山坡,“僉”表声,众口同声义,险处众口称险。本意是地势险恶。引申为令人害怕的、令人不安的(或状态)。而“风险”《现代汉语大词典》 解释为“可能发生的危险”;《现代汉语词典》解释为“可能发生的危险”。追溯“风险”的语源,其所指向的,正是未来可能发生危害的不确定性。

相传由古希腊诗人荷马创作的长篇史诗《荷马史诗》有一段描写“卡尔卡斯的预言”情节——言毕,阿基琉斯落座,特斯托尔之子卡尔卡斯,最高明的卜鸟师,站了起来。 他通晓古今和未来,曾运用福波斯·阿波罗传给他的预言术,引导阿开奥斯人的战船来到了伊利昂。 怀着善意, 他对大家说:“阿基琉斯,宙斯所钟爱的勇士,你让我说出远射神阿波罗盛怒的原因,我愿意,但你必须对我发誓, 你将真心地用言语和臂膀保护我, 因为我知道,一位强者会被我的释言激怒,他强有力地统治着阿尔戈斯人,全体人归附于他。对于地位低下的人, 国王的发威并非儿戏, 虽然当时可以咽下怒气,但仍会记恨于我,直到仇恨在胸中消失。因此,你要仔细考虑,是否准备保障我的安全。 ”听完他的话, 捷足的阿基琉斯这样回答:“你放心大胆地把预言讲出来吧。我向宙斯所钟爱的阿波罗起誓,卡尔卡斯,你对之祈祷的天神,只要我还活着,只要我还能看得见灿烂的阳光, 没有哪个人会对你下毒手,即使是阿伽门农也不敢,虽然他自称是阿开奥斯人中最好的英杰!”卡尔卡斯是特洛伊战争时期希腊最出色的预言家。他通晓古今和未来,拥有神奇的预言术,但是,他非常清楚自己将要揭示的情况有可能激怒另一个强大的统治者, 这个强大的统治者有可能在未来给他带来危险, 卡尔卡斯还是机警地要求阿基琉斯发誓保障他的安全,才肯揭示预言。《荷马史诗》中的这一情节,反应出《荷马史诗》 那个年代人们自然而敏感的风险意识。 英语“风险”(Risk)的语源,研究者认为“风险”这个词似乎已经在十七世纪出现在英语中, 可能来自西班牙航海术语, 意思是陷入危险或与岩石相撞。⑨卢曼认为,“风险”一词最早出现在中世纪晚期和现代早期的过渡时期。⑩《布莱克法律词典》对“风险”(Risk)解释为“结果、发生、损失的不确定性;伤害、损失或损失的可能性;特别是损害的可能性和程度。 ”⑪

风险是被指向的。将“未来的”“不确定的”“具有危害性”的那一部分标记为“禁忌”或者“风险”“Risk”“Risiko”“Risque”“”“риск”“リスク”……人类历史早期各个种群普遍发展出不同的禁忌文化,著名的人类学家玛丽·道格拉斯在研究非洲原始母系氏族社会的禁忌和宗教仪式后指出:风险如同禁忌。⑫禁忌,传递种群系统内的风险经验, 通过类似宗教仪式的展开或者危险的威胁警告,标识种群社会面临的风险,因而,确立禁忌是人类社会风险标识较为早期的样态。 借助禁忌文化或文字, 人类站在当下, 对未来那些被判定为“具有危害的不确定” 作出简化性的指向和标记。风险是被标记为“风险”所指向的“未来的”“不确定的”“具有危害性”的那一部分。

二、标识的理性化

人类社会公共风险标识是有目的的社会行动,它属于系统行动。公共风险的标识离不开标识主体,它是客观实在性与主体标识性的统一。人类社会各个层级的系统中的那些未来的、 具有危害的不确定, 依赖于系统共享的社会心智、 社会文化,被不同层级系统中的主体筛选并被标记为“风险”。 各个系统为回应未来、发展文明不断发展出指向性强、简化高效的风险标识系统,对未来那些可能带来危害的不确定性进行了标识, 即对于特定风险事件予以预判、预警或者标记。

风险的标识作为社会行动, 离不开特定行动者。风险具有时间维度,风险意味着主体将未来和现在联系起来,在过去和未来之间建立起联系,对未来时间刻度上那些具有危害性的不确定标识为“风险”。未来的到来具有不可抗拒的确定性,但未来是一个怎样的未来,未来如何具体展开,存在无数的不确定。其中,既有客观上超越标识能力的不确定,即超越行动者的标识能力的不确定性(即不可抗力);也有在标识主体标识能力范围内的不确定性,这种不确定实实在在的存在,只是它被隐形了而已。随着行动者标识能力的发展、标识知识的积累或者标识需求的形成, 一些隐形的不确定在黑暗中被照亮, 在行动者的聚光灯下, 其不确定性、危害性不断地被揭示。 这种被标识的不确定,受行动者的标识能力和标识知识所限, 虽然不能完全为行动者感知,但其存在、结构、影响、效应能够在一定程度上被行动者模糊预判。因而,风险具有双重性:风险既体现了现在的确定性,又体现了未来的不确定性。 风险具有确定性与不确定性的辩证,是过去与未来的混合物,是过去与未来的联合体。风险之所以能够被标识,说明风险未来的不确定性具有能在一定的程度上为人类社会现在的社会心智所预判的确定性。这一点,也正是“风险”与未来纯粹的不可知、 纯粹的不确定之间的根本分野。人作为有限理性的物种,对未来具有一定预判能力, 但没有能力对未来作出精准、 全面的预判。 当行动者有足够的资源和能力来支持对未来不确定进行标识时, 未来不确定在其具体的展开过程中将进一步被道德化、政治化和社会化。这一过程, 如果那些被识别的不确定被裁判为具有危害性,最终将被标识为某一特定的风险。

人类社会的历史, 也是风险标识具体呈现的历史。 古代社会,风险标识典型模式是通灵标识,占卜、问巫是古人预测未来凶吉的主要方式。受知识所限, 宇宙在观念上被理解为一个活生生的生物,通过神灵的远见被赋予灵魂和理性。⑬这是占卜、问巫产生的文化根源。 “农业民族的信仰体系与以下内容息息相关:贫瘠与丰产、生命的脆弱性与毁灭的不断威胁, 以及对于大自然再生过程周期性更新的需要。 ”⑭面对生命的脆弱性与毁灭的不断威胁,人们建构起原初的信念,人们相信通过问巫、分析占卜征兆,可以预测未来吉凶福祸。“巫术是能够表达人们的原始信仰和原始宗教观念的唯一手段,是人们企图控制外界,增加人类自身能力的唯一途径。 ”⑮占卜者通过研究观察各种征兆(如龟壳、竹签、铜钱、骨头、石子、纸牌、占星等等占卜载体) 所得到的不完全的依据来判断未知事物或预测未来。 由于对现实的未来维度缺乏足够的认识,人们借助解释神灵征兆来指示行动,增强对未来的预见力。 占卜是人类社会回应未来不确定性、增强预见力的一种神秘方式。 “占卜是这样的:通过可见,它知道不可见的东西;通过现在,它知道未来; 通过僵死的东西, 它获得了生命的知识,它从没有意识的事物中找到觉察。”⑯人类社会超越环境能力极为有限的情况下, 如何有序走向无限不确定的未来?为了解决这一问题,早先的人类社会创造了万能的神灵,“神最初是由人类的恐惧创造的”⑰,并依赖神灵来建构未来秩序,为现世有序走向未来提供支撑, 这一过程中逐渐形成一个普同的社会心智,正如波伊提乌(Boethius)在《哲学的慰藉》所言:“上帝的天命安排一切,把世间上各种事务安排在不同的位置运转……不明白上帝安排的人,会诅咒自己的命运,但明白的人,则从上帝的完整安排中得到安慰。 ”⑱人类社会通过塑造神灵、沟通神灵、解释神灵,从而有序地迈向充满不确定的未来。

随着社会知识和社会理性的增加, 随着欧洲启蒙运动的深入扩展,人类社会逐渐地进入了“上帝已死”的时代,理性成为人类社会风险识别最为主要的凭藉。 “只要人们想知道,他任何时候都能够知道;从原则上说,再也没有什么神秘莫测、无法计算的力量在起作用, 人们可以通过计算掌握一切。 ”⑲致力于研究西方社会理性化过程的马克斯·韦伯认为理性化过程的核心就是 “祛魅”“除魅”,现世的理性化“除魅”,亦即去除作为救赎手段的巫魅。⑳人们相信理性、相信计算,不再像通灵时代那样通过求助于神灵等神秘力量来标识未来世界的那些具有危害性的不确定。 祛魅不过就是理性的张扬使笼罩着人们的神秘氛围日渐消散的过程。人们日益从巫魅中解放出来,获得自己理解世界、控制世界的主体性地位。 随着“现代性的祛魅”不断扩展,人类社会风险标识逐渐从依赖神灵转向依赖理性。 神性庇护逐渐褪居在理性的裂缝之中, 理性带来的庇护成为人类社会有序迈向未来的主要支撑。在迈向现代性的过程中,理性在风险标识中起着关键作用, 人们越来越依赖“专家”和“公共机构”提供理性、标识风险,以此来实现对未来秩序的建构。 提出“风险社会”概念的贝克认为,现代社会,其风险通常是人化风险,它是“工业决策和行动的副作用, 是人们不需要的,常常还是看不到的。它们破坏了现存秩序的稳定。”危险的和敌意的东西隐匿在无害的面具后面。现代社会这些人化的、隐形的风险,需要大量的理性(理性的知识、技术、标准)才能做出适恰的风险标识。标识风险的社会诉求需要并驱动科学专家、公共机构“生产”更多的理性,驱动教育、科研提供更多的理性。 人类社会风险标识方面整体形成了理性依赖。 理性依赖的社会沿着理性之路不断自我强化,为了辨识、预判、解释现代化进程中可能出现的危险, 需要科学专家、 公共机构提供更多的“风险识别器”——理性。

社会对理性的依赖是一个不断自我强化的过程。随着社会的不断演进,理性依赖与理性生产之间存在着现实冲突。 在人化风险风起云涌的风险时代, 理性依赖自我强化的社会诉求往往受社会情绪的影响,导致自我强化诉求发生放大、膨胀等变形, 带来一种不真实但又是实实在在的风险压力, 有限理性的个体将呈现诸多形态的焦虑与恐慌,无数焦虑、恐慌的个体夹裹着、汇聚成宛如失控的社会洪流, 依赖理性建构秩序的社会进而陷入失序的混乱状态。 由于理性的生产具有复杂机制, 虽然风险压力在一定程度上对理性生产有影响, 但理性生产的数量和质量整体上并不取决于来自社会的风险压力。即使特定时间、特定形势下理性生产的效率确实得到提升(如爆发新冠肺炎疫情后, 大量相关医学医药研究成果快速推出)。理性生产,主要仰赖于教育和科研,而教育和科研的产出需要长时间的坚持与积累。 受限于教育和科研的积累,理性生产是一个渐进的过程。 因此,就整个社会而言, 理性依赖与理性生产之间容易出现裂缝。 这个裂缝如果越拉越大,那么,寄望于神性庇护的风险识别将碎片化地褪居在这些裂缝之中,即使这些神性庇护失去了神秘性的庇护。关于这一点, 现代化背景下传统宗教的复兴和新兴宗教的兴起,就是明证。

三、标识的制度化

风险标识指示风险, 具有工具性意义。 一方面,风险标识是对未来不确定进行简化,其最为关键的内容是对未来不确定予以筛选。人类社会,无论个体还是群体, 其未来可能遭受的具有危害的不确定具有多样性, 如果这些所有的可能面临的不确定性都需要关注和处理的话,个体、群体的注意力、资源和行动将会彻底瘫痪。 因而,那些被标识的风险,是经过筛选而标记为“风险”的。标识风险既是人类社会各个系统发展的基本诉求, 也是各个系统在现实有限性的基础上为回应未来无限可能性而发展出来的一个具有普同性的扩展策略。 比利时物理学家普利高津发现,在生物学、物理学、化学、社会学的不可逆现象中,存在着从简单到复杂、 从无序到有序的与生物进化类似的演化方式。 他把这种通过与外界不断进行物质和能量交换,由无序的混乱状态转变为在时空、功能上新的有序状态和有序结构称为 称为“非平衡系统的自组织”。任何一个自我推动、自我发展的自组织系统,它的存续、扩展都需要进行风险标识。风险标识是自组织系统基于回应环境、 自我发展的内生诉求而发展出来的。

另一方面, 标识风险的工具性意义还具体体现为标识风险具有支配力, 给社会带来广泛的影响。 在人类社会长期的发展过程中, 虽然不同国家、不同民族、不同地域对未来性、不确定性和危害性的理解存在诸多分歧和争议, 但标识风险却是不同文明较为明确的普同选择。文明的进化,人类社会越来越倾向于用“风险”来标识那些未来具有危害的不确定。 就社会系统而言,风险标识,将那些未来的具有危害性的不确定性区别出来、标识出来:一是可以凸显风险,凝聚社会注意力,警示社会注意力的具体指向; 二是形成普同的风险厌恶、风险排斥,谴责风险,施加社会压力;三是可以积聚社会力量,有针对性地集中投放治理资源,帮助社会系统更有针对性地避险防险减少损害,提升有限资源的治理效能, 进而有助于提高人类社会整个系统的适应性和发展性。

风险标识具有工具性意义, 意味着风险标识具有广泛的社会影响力,本质上,风险标识是一项社会权力。正如人类社会学家玛丽·道格拉斯所论述的那样, 有关风险的讨论充满高度的道德和政治感情色彩, 社会系统一旦命名了一个风险,“等于确立一项指控。要确立哪些危险可怕,哪些危险可被忽略, 取决于风险谴责者想要阻止的是哪些行为。”毫无疑问,社会系统一旦标识某一特定的风险, 即整体表明社会系统对该危险所采取的政治态度、道德舆论,也意味着未来这一潜在的不确定性在社会系统中不具有合法性, 处于非法性地位,将承受社会系统施加的谴责、警惕、防范、限制。对社会系统而言,标识风险产生深远的社会影响。 毫无疑问, 风险标识具有极其鲜明的权力属性。 社会权力具有的支配力一方面需要制度化来实现, 另一方面也需要制度化来限制其自身存在的不确定性,减少权力运行的风险,保障权力运行的确定性和规范性。 这一属性决定了风险标识迁变的另一大趋势:风险标识的制度化。风险标识的制度化,保障风险标识主体的合法性、程序的合法性、形式的合法性。 通过制度化,减少风险标识的任意性、冲突性和不确定性,通过赋予风险标识足够的规范性来提升保障风险标识的权威。

无论是通灵标识还是理性标识, 其风险标识主体、程序和形式都呈现出制度化特征。标识主体方面, 风险标识行动者呈现出职业化、 专业化特征;标识行动方面,风险标识需要以一定的形式、载体按照一定的仪式或程序来展开。如通灵标识,无论是神巫还是宗教,极其重视行动者专职化、重视标识行动特定的程序和形式。“巫术是利用和操纵某种超人间的力量, 通过一定的仪式表演影响人类生活或自然现象”通过遵循特定的仪式、程序,增加仪式参与者的社会意识,形塑风险标识的确定性和权威性。

依赖理性的当代社会, 风险标识的制度化更为鲜明。风险标识主体、程序和形式方面有着更为世俗的规则。 更为世俗意味着规范风险标识的主体、 程序和形式的规则能够在更为普遍的意义上为社会公众所理解、识别和监督。 一方面,这些更为世俗的规则明确了谁有权力作出具有系统意义的风险标识, 明确了作出具有系统意义的风险标识需要遵循怎样的程序, 明确了作出具有系统意义的风险标识需要有怎样的合法形式。 理性依赖的风险标识依托于专家和公共机构的理性, 这些制度性规则一方面保证了专家和公共机构向社会提供理性的确定性, 有助于防范非理性因素影响风险识别;另一方,也有助于缓解专家所面临的社会压力。风险标识对理性的依赖,理性的生产者和提供者获得了风险标识权力,与此同时,这一社会权力必然需要承担对应的社会责任和社会压力。风险的理性标识, 一方面向社会提供专家和机构理性,带来社会秩序和效率;另一方面,给专家带来有形无形的社会压力。现代社会,风险标识对理性的依赖, 人们关注的焦点越来越集中在那些受害者既看不见也无法感知的危险之上。 而那些风险的界定,给专家带来了巨大的社会压力,正如贝克所揭示的那样,“某些情况下这些危险不会对它们所影响的人产生作用,而是作用于它们的后代。在这些情况下……不知不觉地将受害者抛给专家的评判、错谬和争执,同时使他们受着可怕的心理重压。”因而,风险标识需要程序化的决策机制来减轻专家的可能面临的社会压力。风险被有组织、程序化地标识出来, 风险标识的确定性得到了固化,专家理性逐渐演变为机构理性,进行风险标识的行动者是机构而不是专家, 风险标识的责任隐于无形, 提供理性的专家也无需承受来自社会舆论的心理重压。

风险标识的制度化带来了不少问题。“有组织的不负责任”是其中之一。 “有组织的不负责任”,是贝克风险社会理论中的重要概念。贝克认为,包括公司、 政策制定者和专家结成的联盟在内的各种社会组织制造了当代社会中的危险, 然后又建立一套话语来推卸责任。 “有组织的不负责任”并非指有组织、有计划、有预谋地逃避责任,而是指相关责任主体利用组织中复杂的结构、 分工体系来转嫁与推卸责任; 即以组织体系非常复杂为理由,作为这些组织为其成员推卸责任的法宝。在一个“专家没有灵魂,纵欲者没有心肝”的“祛魅”的世界中如何拯救人最后的尊严, 这是韦伯、贝克相继关注的一个话题。 现代社会风险标识的制度化带来理性生成、理性供给的机构化,专家依托于机构,而机构依托于规则而生存。 整体来看,理性依赖的风险标识制度化的日臻成熟,专家、机构理性都依托于机构规则,这种形势下,专家和机构都不需要承担责任, 而机构内在的特征决定了它具有形式化、 官僚化的趋势:“机构并不是借助生产体系和规则的既定视角来规整混乱, 而是通过封锁和隔离不适合自己的东西来达到此目的,这使它们变得非常官僚”。当风险标识形式化、官僚化足够严重时,风险标识系统整合不足,风险信息将被严重过滤, 社会系统整体的风险标识将出现标识不足、标识滞后、风险下沉等问题;伴随风险标识理性失灵,风险哨音、噪音、杂音、谣言等现象也将不可抑制地涌现出来。

面对充满不确定而又必然到来的未来, 文明的进化,风险标识的能力和策略得到了发展。人类社会通过风险标识, 凸显那些未来具有危害的不确定,警示人类社会防患指向和治理指向,帮助社会系统有针对性地避险防险减少损害、 集中有限的资源治理风险, 以此来提高人类社会整个系统的适应性和生长性。工业社会以来,人类社会倾向于用“风险”这一文字,借助理性有组织地标识那些未来具有危害的不确定。值得注意的是,风险标识本身具有历史性和发展性, 当代社会风险标识理性的渐进性、机构化发展可能带来的次生问题,是科学认识风险标识必须注意到的。

注释:

①[英]安东尼·吉登斯:《失控的世界—全球化如何重塑我们的生活》,周红云译,江西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17~19 页。

②Thomas Hobbes,Leviathan,Andrew Crooke,1651.Part 1.

③Nicholas Wade,Before the Dawn:Recovering the lost history of our ancestors, New York,Penguin Press, 2006, P7.

④王士元:《语言、演化与大脑》,商务印书馆2011年版,第18~19 页。

⑤Nicholas Wade,Before the Dawn:Recovering the lost history of our ancestors, New York,Penguin Press,2006,P7.

⑥Steven Pinker,Language, Cognition, and Human Nature-Selected Articles,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3,P355.

⑦Steven Pinker,Language, Cognition, and Human Nature-Selected Articles,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3,P139 ~140.

⑧郑也夫:《信任论》, 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2001年版,第8 页。

⑨Giddens A.,The Consequences of Modernity,Polity Press,1991,P30.

⑩Niklas Luhmann, Risk:A Sociological Theory(Translated by Rhodes Barrett),Walter de Gruyter ,1993,P9.

⑪Bryan A.Garner,Black's Law Dictionary (Ninth Edition),West ,2009,P1442.

⑫[英]玛丽·道格拉斯:《洁净与危险—对污染和禁忌观念的分析》,黄剑波等译,商务印书馆2018年版,第11 页。

⑬Peter T.Struck,Divination and Human Nature:A Cognitive History of Intuition in Classical Antiquity,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2016,P76.

⑭[美] 马丽加·金芭塔丝:《女神的语言:西方文明早期象征符号解读》,苏永前、吴亚娟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6年版,第6 页。

⑮张紫晨:《中国巫术》, 上海三联书店1990年版,第33 页。

⑯Peter T.Struck,Divination and Human Nature:A Cognitive History of Intuition in Classical Antiquity,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2016,P1.

⑰Thomas Hobbes,Leviathan,Andrew Crooke,1651.Part 1,p49.

⑱黄国鉅:《尼采:从酒神到超人》,中华书局2014年版,第172 页。

⑲[德]马克斯·韦伯:《学术与政治》,冯克利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年版,第29 页。

⑳Max Weber,The Protestant Ethic and the Spirit of Capitalism,Translated by Talcott Parsons,Routledge,2001,P71.

猜你喜欢
理性人类
颤抖吧,人类
人类能否一觉到未来?
人类会成长起来吗?
人类第一杀手
1100亿个人类的清明
人人都能成为死理性派
对体能训练认识的理性回归
改革牛和创新牛都必须在理性中前行
人类正在消灭自然
理性的回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