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梦倩,王先俊
(安徽师范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安徽 芜湖 241003)
马克思主义在中国传播过程中,为数众多的进步青年社团发挥了不可替代的关键作用。作为中国早期代表性的民间文化社团之一,后期创造社以《文化批判》为主阵地,以“批判”和“启蒙”的理论姿态对资本主义意识形态和中国社会现实展开批判和重新阐释[1],形成了其传播马克思主义的独特范式。从以往研究成果来看,学界对后期创造社与马克思主义传播的研究大多是基于文学视角,主要集中于原因分析[2]、理论内容[3]、影响及其历史价值[4]、作家群体贡献[5]等几个方面,且呈现出碎片化的研究特点,对后期创造社传播马克思主义的具体内容等缺乏系统、深入的整体性考察,从文本角度分析甚少。《文化批判》作为后期创造社的重要理论刊物,大量而集中地宣传马克思主义学说是其区别于后期创造社其他刊物的鲜明特色[6],作为后期创造社传播马克思主义的重要载体,《文化批判》生动地展示了后期创造社成员们传播马克思主义的历程,呈现了大革命失败后马克思主义在中国传播的演进脉络。基于此,本文试图对后期创造社的战斗性刊物《文化批判》进行文本研究,通过对传播主体与受众、传播目的及内容、传播渠道与方式等不同传播要素的整体性考察,回归时代场域,力求更准确地把握这一时期创造社传播马克思主义的主要特点。
1927年大革命失败后,白色恐怖笼罩全国,阶级斗争异常尖锐剧烈,中国共产党的革命宣传工作遭到国民党反动当局的严厉禁阻。在此背景下,一批进步作家、革命知识青年纷纷从各地齐聚上海,试图联合从文艺战线上重整旗鼓,以迎接将来的革命高潮。郑伯奇、郭沫若等早期创造社成员主张与鲁迅联合并商讨恢复《创造周报》以从事进步文学活动,但此事因成仿吾留日归来而搁浅。在成仿吾看来,《创造周报》的使命已经完成,如今创造社理应进行“方向转换”,创办战斗性刊物《文化批判》以推进无产阶级革命文学。这一主张很大程度上是受到了留日同志李初梨、冯乃超等人的启发。在此之前,李、冯两人就在《创造月刊》上发表过相关作品,此番成仿吾前去日本也正是想同他们商议“把创造社作为明朗的思想战的基地”,以“从事于辩证唯物论与历史唯物论的推阐工作”[7]。1927年底,在成仿吾的邀请下,李初梨、冯乃超、彭康、朱镜我、李铁声等退学回到上海,“以清醒的唯物辩证论的意识,划出了一个‘文化批判’的时期”[8]。
这一时期,创造社的气氛异常紧张。面对反动势力对文化界活动的大肆压制,刚发刊的《文化批判》便自觉“担负起宣传马列主义学说的任务,战斗在第一线”。与此同时,《创造月刊》“利用历史关系,仍保持文学刊物的特色”[9]。在《文化批判》撰稿主力军中,朱镜我、彭康、冯乃超、李初梨、李铁声等与早期创造社成员郭沫若、成仿吾、郁达夫都是留日知识分子。1920年至1927年赴日留学期间,朱镜我主攻社会科学专业,李初梨进入文学部德国文学科,彭康、冯乃超考入哲学科。1925年冯乃超经朱镜我劝说转入社会学科,李初梨转入哲学科。同年李铁声也考入东京帝国大学哲学科。他们所就读的哲学科在当时被誉为“日本观念论哲学的最高牙城”,这里囊括伦理学、社会学、心理学、哲学诸多学派,也吸引河上肇、西田几多郎、福本和夫等一大批学者在此任教或讲座。而他们留学期间正值日本社会主义思潮广泛传播、马列主义盛行之时,也是日本无产阶级文学运动发展高潮、文学论争异常激烈之际。《资本论》《共产党宣言》等先后被日本学者翻译出版,大量关于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社会主义学说以及无产阶级革命文学的著作、文章不断涌现,集中阐释了唯物史观、唯物辩证法、社会主义、阶级斗争、无产阶级革命等重要的概念及理论。在此背景下,李初梨、冯乃超等人通过课程学习、理论讲座以及马克思主义研究会的宣传,率先接触、学习马列主义经典著作,掌握了马克思主义基本理论知识,进而确定了自己的政治信仰。
他们常以“没有革命的理论,就没有革命的行动”[10]来强调马克思主义理论之于中国革命的重要性。回国后不久,朱镜我、冯乃超等人便立即投入到革命理论的宣传之中。为便于系统研学马克思主义理论,他们在创造社内部发起了“社会科学研究会”,同时参与上海艺术大学的教学工作,向广大知识青年宣讲理论知识和革命思想[11]。同时,为更广泛地向读者介绍马克思主义,他们根据自己的理论背景作了具体分工:“初梨和乃超负责文艺理论和批评,彭康宣传马克思列宁主义哲学,镜我介绍马克思列宁主义经济理论、分析国际形势。”李铁声则主要从事“马克思列宁主义理论的翻译和介绍工作”[12]。这种明确的理论分工最大限度地整合并提升了传播主体内部的宣传力量,使得全面、系统传播马克思主义理论成为可能。其中,理论宣传最为突出、论著较多的是朱镜我和彭康。在《文化批判》上,朱镜我先后发表了《科学的社会观》《政治一般的社会的基础》《关于精神的生产底——考察》《德谟克拉西论》等多篇重要论著,基于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分析范式,对中国社会构成以及国际政治形势作了深入考察。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如《科学的社会观》一文,从物质与精神、生产力与生产关系、阶级与阶级产生、社会构成等多个关系原理及范畴阐释了唯物史观的基本要理。而彭康在《哲学底任务是什么?》《科学与人生观》《思维与存在》等论著中,更是基于哲学视域批判了唯心主义以及经验主义的认识论,在此基础上详细论述了唯物辩证法的具体内容及其之于中国现实的方法论意义。他们的理论宣传在当时的进步青年中取得了比较积极的传播效果,亦在文学界产生了强烈的反响。
作为后期创造社宣传马克思主义理论的主阵地,《文化批判》自创刊起就明确提出:“它将引领全国觉悟的青年,大家起来拥护‘文化批判’!”[13]这里编者们已对传播受众作了预设分析,认为其读者会是“想要知道一点新的东西而且愿意自己去思索的”的“觉悟青年”,并预想这些青年日后“必将起来,在精神与物质两方面,长为我们的后盾”[14]。作为一部介绍新理论、新思想的战斗性期刊,《文化批判》刊登的文章其行文风格、主旨思想不同于以往的文学作品,而是引用了许多新概念与新观点。这些“新的思想自有他的思考法与表现法,初入门的人最初或者有点爱看不惯,但是觉悟的读者当然能耐烦去接近而理会新的思考法与表现法”[15]。为方便读者进一步领会理论要旨,《文化批判》专门设立“新辞源”栏目,每期专门列出部分使用频率高、不易理解的马克思主义的新词、新用语并附上详细说明,以备初学者查阅参考。随着读者需求的日益增多,《文化批判》“新辞源”栏目所列词语逐期增加,开始从哲学向经济学、政治学、社会学知识点扩展,同时新概念的内容阐释也逐渐详尽,这在很大程度上满足了广大青年读者对新知识的渴求,受到他们的热烈追捧。
同时为方便与读者之间的交流互动,《文化批判》从第2期起开设“读者的回声”,在第4、5期又增设了“读者底战垒”等新栏目,为读者提供了自由言论的空间。在“读者的回声”中,读者可以将自己对于革命理论、文学的思考与编辑进行交流。如第2期笔名为“锡五”的读者就发表了关于“革命与复古”的看法,他指出每次革命的发生都是有着特殊的社会背景和经济反映,即生产力得到发展与当时生产关系发生冲突时才有可能。总言之,“革命是社会进化运动,不是社会退化运动”[16]。读者杨而慨针对《文化批判》的创刊也提出了几点意见:“第一,我们要注意预防我们的堕落公式主义;我们要时时刻刻分析究明我们的客观的状势。第二,不消说,我们一方面要不客气地放胆地认识我们所谓‘印贴利更追亚’的任务和力量;但是一方面不可不认清我们的历史的使命的界限,断不可扬扬地陷于自己陶醉,过于自己评价……我们要明白运动的主体;而就于我们的部署,战于我们的分野;而更要了解把持我们和主体的辩证法的统一!”[17]编者对此深表赞同,认为要不断发扬《文化批判》的精神,“打倒一切的公式主义与分派主义”,要“把握理论与实践,全体与部分的辩证法的统一”[18]。同时,针对读者的意见,编者也在《文化批判》中作了相应的回复和必要的调整。第2期名为萧汉杰的读者对于刊物词句的通俗化以及经济学知识点补充的建议得到编辑部的重视,在其后出版的第3期《文化批判》“新辞源”栏目上,专门补充说明了“商品”“资本”“可变资本”等诸多经济学范畴,弥补了前几期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理论传播方面的不足。而“读者底战垒”栏目则选取读者的具有代表性的革命理论作品进行整理发表,如另境的《文学的历史任务——建设多数文学》与《时代作家的修养》、周隐的《俄国希腊教的今昔观》与《琐事感言》、吴乃立的《这不是我们的世界》、潘明秋的《港粤“亲善”之由来》等,其中不乏运用辩证法唯物论分析社会现实的作品,还有一些直接参与到了“革命文学”的论争中。
无论是“新辞源”栏目中马克思主义新概念的阐释和“读者底战垒”栏目中读者优秀革命文学作品的选辑,还是“读者的回声”栏目中编者与读者的交流互动,都极大地调动了青年读者的积极性。《文化批判》一经出版便迅速在青年读者群中产生了积极广泛的影响。它似时代的洪钟,给那些长久处于现实彷徨与矛盾中的人们带来了思想的曙光,“‘维持我们对于时代的信仰’,无疑地,是你们的功绩”[19]!同时,在对新思想、新概念的传播过程中,《文化批判》也在潜移默化地引导中国觉悟青年走上信仰、传播、运用马克思主义的道路。
揆诸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传播过程,传播者往往都是从自身所处的时代需要和文化背景出发去解读马克思主义,目的是使理论能为其所用[20]。后期创造社以《文化批判》为主阵地宣传马克思主义理论,同时也在思考中国革命的前途及命运。创刊号上成仿吾满载自豪的“祝词”,直截了当地阐明《文化批判》将要开展的两项基本工事:“批判”和“启蒙”。“它将从事资本主义社会的合理的批判,它将描绘出近代帝国主义的行乐图,它将解答我们‘干什么’的问题,指导我们从那里干起。”它“将贡献全部的革命的理论,将给革命的全战线以朗朗的光火”[21]。这一句句铿锵有力的创刊宣言,道出了后期创造社所肩负的“历史任务”和其立志实现的“启蒙目的”,即以“学者的态度”一方面运用马克思主义对当时中国社会的诸问题作一番严格的批判,另一方面宣传马克思主义的基本原理对中国人民作一次纯正的思想启蒙[22]。在他们看来,封建势力的残留、产业的落后、帝国主义的压迫是中国社会的“三重十字架”,其反映意识形态层面便是“封建思想的束缚”“意德沃罗基的落后”“全民族的颓废化”,而如今“时代的车轮转到了我们应该宣告摔掉这三重的十字架的时候了”[23]。要摆脱这“三重十字架”,就必然要对阶级敌人作一个彻底的清算,即把“一切封建思想,布尔乔亚的根性与他们的代言者”、“一切麻醉我们的社会意识的迷药与赞扬我们敌人的歌辞”统统清查出来,“给还他们的作家,打发他们一道去”[24]。如冯乃超的《艺术与社会生活》、李初梨的《怎样地建设革命文学》都基于马克思主义理论分析范式,对“中国混沌的艺术界现象”展开了“全面的批判”。他们认为,新文化运动虽然掀起了一定范围内的“文学革命”,但其对旧思想的否定以及新思想的介绍都仅仅停留在“自然生长”阶段。而“1928年的今天,社会的客观条件完全变了”,以往“文学革命”的“社会根据,已经没落下去了”,代之而起的“应当而且必然地是无产阶级革命文学”[25]。因此,有必要对以往的新文学作一个全面的清算和批判,这是革命文学由“自然生长”阶段过渡到“普罗列塔利亚文学”阶段必不可少的关键步骤。同样在《科学与人生观——近几年来中国思想界底总结算》中,彭康也基于“普罗列塔利亚特”的意识,对五四运动以来中国思想史上的“科玄之战”作了思想上的“总结算”,其以马克思主义的科学方法论为理论依据,对科玄两派的思想根基、社会依据作了细致批判,在此基础上明确唯物辩证法在“清算反动思想”、解决社会问题方面的特殊性价值。
在“批判”的基础上,后期创造社同人的另一项重要工作就是有针对性地开展马克思主义的“启蒙运动”。在他们看来,中国无产阶级虽已登上历史舞台,然理论不足却是其突出的问题。大多数人没有接受过马克思主义的启蒙,一些知识分子也只是基于现实的革命运动有选择性地了解马克思主义基本知识,并未接受过系统的马克思主义理论教育。在创造社之前,虽有陈独秀、李大钊等一大批先进的知识分子对马克思主义进行过有力的传播,在中国革命运动史上也产生了积极的影响,但囿于革命运动的现实需要,他们对马克思主义的传播带有非常明显的工具性色彩,大多缺乏对马克思主义的系统把握与整体考察,因而其理论传播不可避免地带有历史局限性。如今,大革命的失败更是“暴露了中国共产党在幼年时期的弱点,主要是缺乏理论指导。因此很有赶紧向中国的读者——知识阶级,介绍马克思主义理论和开展宣传工作的必要”[26]。对此,《文化批判》运用大量篇幅和版面介绍马克思主义理论,其内容涉及哲学、社会、宗教、文艺、国际形势等多个方面。除了撰述、译介,后期创造社同人在每期《文化批判》中还专门开设“新辞源”专栏,介绍“辩证法的唯物论”“普罗列塔利亚特”“布尔乔亚”“商品”“资本”等一系列马克思主义术语、概念、范畴,并根据他们的理解对这些新词进行详细阐释。
《文化批判》对中国社会问题的“批判”与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的“启蒙”,给了那些处在彷徨与苦闷中的进步青年以前进的动力和信心,抨击和揭露了帝国主义霸占中国领土、屠戮中国民众等罪恶行径,为最大范围内唤醒民众意识奠定了基础。同时,马克思主义的传播也为无产阶级文学的发展廓除了思想障碍,使得后期创造社在文艺界开辟了新的发展空间,牢牢把握了新的话语权。
留日期间,后期创造社同人在系统学习马克思主义理论后,深感这一理论之于无产阶级革命运动的科学性和指导性价值,特别是国内大革命和南昌起义的接连失败,更让他们有感于“时代已经需要这样的干粮”[27]。在成仿吾的邀请下,李初梨、冯乃超等人退学回国,以学者的新姿态投入到这场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启蒙运动”中。基于这种主体身份定位及现实目的需求,他们对马克思主义的传播突破了以往职业革命家理论宣传的局限性,开始从系统性、整体性层面进一步探讨马克思主义的基本原则与方法论。同时,方法论的强调也使得唯物辩证法在中国的传播一改以往的“冷场”境遇,成为这一时期理论传播的重点内容。
纵览《文化批判》中关于马克思主义理论的重要篇章,可以发现其内容关涉了哲学、政治经济学、社会学、宗教学、文艺理论等多重维度,集中阐释了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唯物辩证法、科学社会主义、帝国主义论等相关原理,重点考察了马克思主义关于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及精神生产的一般规律[28],灵活运用了马克思主义分析范式,对中国现存的政治、经济、文化、社会、艺术等多维问题以及五四运动以来的启蒙话语展开了理论剖析和解构,在此基础上根据唯物辩证法的方法论原则给予新的理论阐释与话语重构。在《科学的社会观》一文中,朱镜我运用唯物史观的相关原理,对社会阶级的本质概念、阶级的产生及发展、阶级意识的构成作了细致的分析,进而强调阶级意识在维持阶级利益、团结底层民众、实现社会变革的绝对必要性[29]。彭康在《“奥伏赫变”的意义》中也对此进行说明,并断言无产阶级只有获得了阶级意识才能理解“奥伏赫变”的真正意义。而无产阶级阶级意识的获得则需要通过两种具体途径:意识形态斗争和外部灌输。具体而言,先进知识分子通过与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的斗争逐步确立阶级意识,而广大群众则由已确立阶级意识的先进知识分子通过不同的传播方式外部灌输而形成。唯有如此,他们才能真正理解其阶级的地位和使命,进而共同参与到推翻资产阶级的社会变革之中。在《科学与人生观》一文中,彭康更是基于唯物史观和唯物辩证法的理论根基,对20世纪20年代初中国思想界发生的“科玄之争”作了思想方法层面的“总结算”。通过引用“书柜子”概念的分析,揭示出一般经验论及形而上学唯物论的最大缺点:“将对象,实在,感性等只能从客体底或直观底形式去把握,不能把这些看做人类的感性的活动,实践。”[30]因而也决定了其不能从根本上理解把握世界底真相。要想从根本上克服这种理论的缺陷,还需借助科学的方法论即“确立辩证法的唯物论”。这一论断在当时得到郭沫若等人的大加赞赏,彭康也被称之为创造社的“后起之秀”。
除此之外,他们对马克思主义的传播还集中体现在其原著的译介和出版上。其中,《文化批判》上刊载的《目的性与因果性》从理论与实践相统一的关系出发对唯心论与辩证法的唯物论作了本质上的区分,批判了唯心主义的不可知论。《辩证法的唯物论》则基于历史视角,系统阐释了唯物论、观念论、社会科学的唯物论等客观问题,细致分析了动的见地及诸现象间关系、矛盾的见地与历史发达的矛盾、飞跃的变化论及社会科学内的革命的变化论等诸多范畴及要理。《唯物辩证法精要》则更为具体化,其集中阐释了列宁在“关于辩证法问题”一文中的辩证法思想,认为“真正辩证法的认识,是反映着物质事象的全面性与其统一”,即“把事物,自然,事件的经过自身,反映于他的整个的多样性与多面性之中,结合为具体的统一”[31]。而《国际政治的最近形势》则是基于马克思主义的分析范式,深入剖析和揭露了国际政治的最新形势、帝国主义国家的最新政治动向以及帝国主义种种侵华阴谋与暴行,为当时的读者大众分清敌友、辨别帝国主义的现象和本质提供了方法论参考。
受特定历史环境制约,马克思主义并不是直接传入中国,而是多路径合力作用的结果,其中最主要的路径有三条:日本路径、西欧路径和苏俄路径[32]。从《文化批判》上传播介绍马克思主义的文章中,可以看出后期创造社同人也是综合汲取了日本、苏联和欧洲等多种路径的思想养分。如在政治经济学上主要受苏联主流观点的影响,在文艺上接受了列宁、卢纳察尔斯基、弗里契等苏联正统的理论以及辛克莱的文艺思想,而他们的主导理论——辩证法的唯物论与阶级意识理论则主要吸收了日本学者福本和夫的理论主张[33]。这与后期创造社同人的留学教育背景有着直接关系,且集中体现在了他们的理论著述之中。
以《文化批判》为例,在后期创造社的马克思主义理论翻译和介绍中,辩证法是其核心内容,这在很大程度上受到日本学者福本和夫以及俄国马克思主义者的影响。在他们留日期间,正值日本学者介绍、翻译马克思主义学说的繁盛期,涌现出大量经典著作的日译本及介绍马克思主义的论著,为朱镜我、李初梨等人学习、掌握马克思主义提供了有利渠道,使得他们比国内一般的知识青年更早接受系统性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启蒙。其中,“苏联学者德波林的一本著作《战斗的唯物论者——列宁》给了李初梨很大的启示,以至后来回国后仍在从事着德波林著作的翻译介绍”[34]。1928年5月15日,《文化批判》第5期发表的《唯物辩证法精要》一文,正是李初梨对德波林著作翻译整理后的中译本,其详细介绍了列宁“关于辩证法问题”的见解,集中阐释了列宁的辩证法思想。除此之外,李铁声翻译的《辩证法的唯物论》(上下篇)也是布哈林《历史的唯物论底理论》第3章的摘译本,其明晰了唯物论与观念论的客观问题,集中介绍了辩证法和历史唯物论的诸多范畴与原理[35]。
同时,日本学者关于马克思主义的理论著述也是后期创造社理论传播的重要来源。1925-1927年间,福本和夫对马克思主义的理论解释在日本思想界反响巨大,其代表作《社会进化论——社会底构成及变革过程》正是对社会构成及变革过程的重新审视,主张要用新的科学方法即唯物辩证法来研究日本社会所存在的问题[36]。他认为:“日本无产阶级底‘方向转换’——‘战线底扩大’,已经不能再是仅仅机械的‘转换’和‘扩大’……同时必须是一步一步地将所谓在资产者社会之下事物化了的意识来扬弃的过程……是战取真正无产阶级的意识的过程。”[37]在福本和夫看来,意识形态斗争是阶级斗争的先决条件,而无产阶级意识形态的获得需要借助辩证法的唯物论才能完成,故对辩证法、阶级意识的强调成了福本和夫的主要理论工作[38]。这一思想直接影响了后期创造社成员的理论主张。在对“文学革命”方向转换的讨论中,李初梨认为,要成为“为革命而文学”的文学作家,理应“把从来他所有的一切布尔乔亚意德沃罗基完全克服”,并牢牢把握唯物辩证法。与此同时,他还需要“把他把握着的理论,与他的实践统一起来”[39]。这样他才有了无产阶级的阶级意识。关于如何运用唯物辩证法这一方法论分析、解决社会变革的根本问题,朱镜我观照福本和夫的理论观点列举了四条基本步骤:“第一,在媒介性上去观察事物。第二,在生成发展及没落底过程中去观察事物。第三,在全体性上去观察事物。第四,思考与存在,理论与实践底辩证法的统一。”唯有通过这种严密的方法,“我们方能一步一步地去研究社会,方能理解社会底真正的基础……才能够了解整个的社会”[40]。这里不难发现,李初梨、朱镜我等人在马克思主义理论介绍、传播过程中受到福本理论阐释的极大影响,其对“辩证法的唯物论”尤其是“理论与实践的统一”的强调与福本和夫在《社会进化论》一书中的理论主张如出一辙,这与后期创造社同人的留学背景是分不开的。
作为无产阶级解放自己和世界的思想武器,马克思主义的科学性和批判性决定了其在中国的传播过程也是不断进行思想交锋的过程。这种思想的交锋使得“马克思主义的真理性愈发凸显,使马克思主义传播更加广泛”[41]。后期创造社在传播过程中把握了其批判性的一面,通过运用马克思主义的话语模式、分析范式试图对五四运动以来的启蒙话语进行彻底的反叛,掀起了轰动整个文坛的“革命文学论争”。这场论争所涉主体之多、范围之广,不仅涵盖了论争双方对革命主体、动力、前途命运以及无产阶级革命文学方向的多番思考,也体现了不同论争主体对“理论与实践相统一”“阶级意识”等马克思主义理论主张的意见分歧。
在对“理论与实践相统一”的探讨中,以李初梨、冯乃超为代表的后期创造社同人格外强调“实践”的特殊意义。但与当时一般知识分子对实践概念的理解不同,他们更敏锐地把握了感性认识在实践中的地位和重要性[42]。在《文化批判》上,后期创造社同人多次援引马克思在《关于费尔巴哈提纲》中对费尔巴哈感性直观批判的经典表述,认为一般经验论及形而上学唯物论的最大的缺点便在于将对象、实在、感性等只能从客体或直观底形式去把握,不能把这些看作人类的感性活动、实践,因此无法理解“人类活动的自身就是有对象性的活动”[43]。但与马克思强调“在实践基础上把握感性和思维”的原意不同的是,后期创造社把感性和思维直接界定为“实践”本身。基于这种全新的“实践”观,他们对蒋光慈、钱杏邨等在内的太阳社成员反映论哲学理论观点展开了系统批判。针对蒋光慈在《现代中国文学与社会生活》一文提出的“文学是社会生活的表现”[44],革命文学与革命形势的不同步则是因为“革命的步骤实在太快”,但这种“滞后”状态并不影响其对社会现实的“表现”等观点,李初梨于第2期发表《怎样地建设革命文学》一文予以驳论,他认为蒋君的错误就在于“他把文学仅作为一种表现的——观照的东西,而不认识它的实践的意义”[45]。在他看来,文学活动本身就是一种革命行动,身为战士的文学作家所创作的革命文学作品便是武器,其目的便在于唤醒无产阶级的阶级革命意识,共同打破旧的意识形态。
然而遗憾的是,后期创造社对“实践”概念的广义理解并未得到文坛作家的广泛认同,他们对意识形态斗争“实践性”的强调以及文学的“实践性”界定遭到了鲁迅的质疑。在《语丝》第4卷发表的《“醉眼”中的朦胧》一文中,他尖锐地批判了后期创造社成员的文学作品在理论与现实方面的脱节,认为其虽以马克思主义理论传播者自居,实则并未道出马克思主义理论的精髓,因而文章中“无论措辞怎样不同,都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有些朦胧’”[46]。此文一出立刻引起成仿吾、冯乃超等人的反击,在他们看来,鲁迅所谓的“朦胧”原因有二:“一是对于理论的没理解,一是对于事实的盲目。”[47]为此,他们在《文化批判》第4期还专门设立“堂·鲁迅”专栏,有针对性地撰写《请看中国的Don Quixote底乱舞》《人道主义者怎样地防卫着自己?》《“除掉”鲁迅的“除掉”》《鲁迅的闲趣》等文进行逐一辩驳。据不完全统计,这一时期文坛中革命文学论争的文章就有288篇,其中279篇分别发表在71种报刊上[48],可谓是全文坛的“报刊之战”。后来这场论战在党的及时纠正下才宣告结束。
在这场论战中,后期创造社对马克思主义理论的阐释和把握虽然还存在一定程度的偏差与局限,但其对理论的运用、对原典的解读在很大程度上加速了马克思主义在知识分子中的传播,扩大了马克思主义在作家群和读者群中的影响力。更为重要的是,“经过这次论战,鲁迅先生研究介绍了马克思列宁主义文艺理论,翻译苏联文学作品,集合革命青年发刊鼓吹革命文学的杂志,因而加强了革命文学的力量”[49]。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这场论战为鲁迅进入左翼阵营提供了契机,也使革命文学阵营更加团结,甚至可以说其催化了“左翼作家联盟”的成立。
综上所述,通过对《文化批判》的文本分析,可以看出:后期创造社作为一个民间文学团体,自发地发起了这场马克思主义理论启蒙运动,这对当时的文学界所产生的影响是直接而深刻的。后期创造社对马克思主义的传播之所以能够在当时的文学界掀起一股热潮,并能够立刻得到中国共产党的重视和关怀,受到广大进步青年的欢迎和青睐,除得益于马克思主义自身科学性外,更重要的是切合了时代需要。在当时国内白色恐怖笼罩全国、政党斗争十分尖锐、帝国主义列强虎视眈眈、革命形势异常严峻的社会背景下,留日归国的后期创造社成员从中国社会现实出发,扛起了“无产阶级革命文学”的大旗。他们借助《文化批判》这一阵地,为中国共产党领导的革命斗争摇旗呐喊,通过翻译、介绍马克思主义基本理论为中国革命提供理论先导,为处在焦虑彷徨中的觉悟青年提供精神食粮。“辩证唯物论的阐发与高扬,使它成为了中国思想界的主流,后期创造社的几位朋友们的努力,是有不能抹煞的业绩存在的。”[50]
同时,后期创造社对马克思主义的传播也在内容层面尝试突破早期知识分子的理论局限,不再拘泥于某一部分的碎片化理论知识,而是试图从马克思主义的基本原理和方法论出发,较为系统、整体地介绍马克思主义。其传播内容涉及马克思主义哲学、政治经济学、科学社会主义等多重维度,对经典著作的翻译出版也在某种程度上纠正了以往的宣传错误。受当时国际共产主义运动以及苏联、日本的影响,后期创造社在理论宣传过程中试图运用马克思主义话语模式对“五四”启蒙话语进行全面彻底的批判和变革,进而建构一套新的话语体系来解释社会。但囿于他们自身社会经验的缺乏,对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历史背景和问题框架的认识不足,其对马克思主义理论的传播更多的是以日为主,以苏、欧为辅,进行观点主张的搬用,从而导致其理论在相当程度上与中国现实的错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