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克特论劳动和资本斗争的超工业主义视域及其环境生态向度

2021-04-15 01:26彭学农
广西社会科学 2021年6期
关键词:克特资本主义工人

彭学农

(上海大学 社会科学学部,上海 200072)

劳动和资本之间的阶级斗争,是马克思共产主义理论的核心问题,是无产阶级和广大劳动人民实现自身解放的必由之路。马克思的一生,可谓是致力于阶级斗争的一生。众所周知,马克思的资本主义批判和共产主义构建蕴含丰富的生态学思想,但马克思在探索阶级斗争在从资本主义向共产主义过渡中的作用问题时,却因为种种原因而没有涉及环境斗争问题。那么,马克思在劳动和资本斗争方面的丰富论述,是否能涵盖环境斗争呢?或者,如一些当代生态学家所言,马克思的阶级斗争理论带有工业主义的前生态学缺点,因而不能在当代社会发挥引领作用?美国生态学马克思主义者伯克特(Burkett)对此进行了深入思考,本文主要评介其在1999年发表的《马克思与自然:一个红色与绿色的视角》(Marx and Nature:A Red and Green Perspective)一书中的相关观点。

一、劳动与资本斗争的工业主义视域问题

伯克特认为,正如众多左翼学者所指出的,马克思的阶级斗争理论确实是在资本主义工业化时代展开的,因而,马克思对阶级斗争的性质和作用的论述都受到了工业生产方式和组织方式特点的强烈影响。

在马克思看来,整个资本主义的历史就是劳动和资本斗争的历史,也正因为如此,资本主义虽然创造了巨大的生产力,但也埋下了“炸毁这个社会的地雷”[1]。那么,由谁来引爆“地雷”,重建生产及其自然和社会条件呢?显然,革命斗争的行动者,即“地雷”的引爆者,自然也是新社会的建设者,而且他们必然是在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和组织方式中成长起来的。马克思恩格斯常常把这一革命的行动者指向劳动阶级中的工业大军,如纺织工人、矿业工人等,因为这些工业领域的工人,将在高度社会化的工业生产中聚集和联合,形成强大的工业无产阶级。《共产党宣言》对此有生动的描述:“随着工业的发展,无产阶级不仅人数增加了,而且结合成更大的集体,它的力量日益增长,而且它越来越感觉到自己的力量”[2];“资产阶级无意中造成而又无力抵抗的工业进步,使工人通过结社而达到的革命联合代替了他们由于竞争而造成的分散状态……它首先生产的是它自身的掘墓人。资产阶级的灭亡和无产阶级的胜利是同样不可避免的”[3]。

伯克特认为,上述从工业主义角度对阶级斗争的界定,存在着与生态学不一致的问题。这意味着,无产阶级在夺取政权后,可能与受工业主义驱动的资产阶级一样地对待自然和社会条件,因为无产阶级也是在工业主义地对待生产条件的环境中成长起来并在与生产条件的系统对抗过程中形成自我意识的。上文谈到的前生态学问题在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1857—1858年手稿)》中表现得更突出:“在自由工人的概念里已经包含着这样的意思:他是赤贫,潜在的赤贫。按照他的经济条件来说,他不过是活的劳动能力而已……有一切方面的需要,而没有客观条件来作为劳动能力实现自己。假使资本家不需要工人的剩余劳动,那么工人就不能完成自己的必要劳动,不能生产自己的生活资料。”[4]简言之,由于工业无产阶级被归结为潜在的赤贫,因而他们除了占有生产条件的渴望,恐怕无法建立一种正确的自然生态观。后来,马克思似乎还经常谈到这一点:“劳动能力本身只是工人活的机体中存在的和包含的从事劳动的可能性,但是这种可能性与实现它的一切对象条件,即同它本身的现实性完全分离了”[5];“劳动的社会生产力随着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发展而发展,与工人相对立的已经积累起来的财富也作为统治工人的财富,作为资本,以同样的程度增长起来,与工人相对立的财富世界也作为与工人相异化的并统治着工人的世界以同样的程度扩大起来。与此相反,工人本身的贫穷、困苦和依附性也按同样的比例发展起来”[6]。

在《资本论》里,马克思甚至直接谈到生产条件的资本属性对工人的公开压制的程度:“单是在一极有劳动条件作为资本出现,在另一极有除了劳动力以外没有东西可出卖的人,还是不够的。这还不足以迫使他们自愿地出卖自己。在资本主义生产的进展中,工人阶级日益发展,他们由于教育、传统、习惯而承认这种生产方式的要求是理所当然的自然规律。发达的资本主义生产过程的组织粉碎一切反抗;相对过剩人口的不断产生把劳动的供求规律,从而把工资限制在与资本增殖需要相适应的轨道以内;经济关系的无声的强制保证资本家对工人的统治。超经济的直接的暴力固然还在使用,但只是例外地使用。在通常的情况下,可以让工人由‘生产的自然规律’去支配,即由他对资本的从属性去支配,这种从属性由生产条件本身产生,得到这些条件的保证并由它们永久维持下去。”[7]在这样的压制下,不仅工人的反抗行动可能被分化瓦解,而且“如果工业无产阶级对资本开发出来的自然和社会条件的极端从属得到这些条件的真正的永久的‘保证’,这就很难看到由同样的无产阶级领导的革命在本质是生态友好的”[8]。

伯克特认为,不可否认,马克思是在工业时代写作的,因而对马克思的工业主义解释是难以避免的。但是,如果从马克思的更一般的思维方式来看问题,“一个更少片面性的工业主义的和更生态的革命的方法的基本元素可以在马克思对资本主义异化和工人阶级组织的分析中揭示出来”[9]。

二、革命的工业主义视域源自对资本主义基本矛盾的片面理解

伯克特认为,资本劳动关系的内在冲突不只体现在财富对劳动的异化这一个方面,另一个方面是资本对有思想的活的工人的劳动力的剥削。因此,工人必然把交换价值(工资)看成只是达到使用价值或人的发展这一目的的手段,从这个意义来看,资本劳动关系的内在冲突也包含了劳动对资本把使用价值仅仅作为价值增值手段的结构性反抗。伯克特在这里运用了他解读资本主义基本矛盾理论的成果[10-11],即资本主义基本矛盾必须从整体与部分的辩证关系来理解的观点,这一观点否定了机械地理解资本主义基本矛盾的做法。因此,伯克特认为,资本主义基本矛盾又可以看成是“资本对使用价值的单纯工具性需求和这些需求的活的实体之间的活的矛盾,而这种实体是由有意识有愿望的、自然的和社会的人类存在物所构成的”[12]。这样一种对资本主义基本矛盾的理解,不仅可以避免在工业主义语境下把工人与生产条件的关系对立起来,还能在工人的劳动逻辑中发现工人对生产条件的基本态度。

伯克特的这一观点的文本根据是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劳动的否定和肯定状态的分析。“(1)否定的——表现为非原料,非劳动工具,非产品,非生活资料,非货币,即与一切劳动资料和生活资料相分离、与它的全部客体相分离的劳动,作为单纯可能性的劳动。”[13]“(2)肯定的——表现为非对象化劳动,劳动本身的非对象的主体存在。劳动不是表现为对象,而是表现为一种活动,表现为价值的活的源泉。”[14]伯克特认为,劳动的否定和肯定状态代表了工人对财富的异化和人类劳动作为财富的必要来源之间的资本主义基本矛盾,而且马克思还经常以作为客体化劳动的资本和作为价值的活的实体的劳动主体之间的“对立”来表达这种矛盾关系:“与作为对象化劳动的货币(或价值一般)相反,劳动能力表现为活的主体的能力,前者是过去的、以前进行的劳动,后者是将来的劳动,它的存在只能是活的主体本身的活的活动,一时的现有的活动……代表价值本身的资本家与只是劳动能力,只是作为工人的工人相对立,因而自行增殖的价值,即自行增殖的对象化劳动与创造价值的活的劳动能力之间的对立,是这种关系的实质和真正的内容。两者作为资本和劳动,作为资本家和工人互相对立着。”[15]伯克特认为,从劳动的否定和肯定状态的区分到劳动的主体和客体方面的分割,可以发现,相较于强调由异化工业劳动来对工业资本进行社会占有,“客体性的资本和主体性的劳动之间的对立使自己更适合于对资本主义的基本矛盾和资本主义向共产主义的转化作更具斗争性的和在性质上更具灵活性的解释”[16]。这样,把资本主义基本矛盾从生硬的工业经济范畴之间的关系中解脱开来,进而归结为活的劳动向人的自由发展的积极开放以及这种开放的被抑制之间的矛盾,就为超越工业主义视域的阶级斗争理论奠定了基础。伯克特认为,上述资本主义基本矛盾从宏观客体角度向微观具体的主客对立关系的转向,也是萦绕在马克思脑际的一个日常问题。“如果资本和劳动具有同样的目标,这一结构性的对立就不会是对抗性的,但马克思不是这样看的。”[17]马克思有大量的相关论述:“工人完成流通形式W—G—W。他为买而卖。他把他的劳动能力换成货币,是为了把货币换成商品,这些商品是使用价值即生活资料。目的是个人消费……相反,资本家完成流通形式G—W—G。他为卖而买。这一运动的目的是交换价值,即发财致富。”[18]不像资本的唯一目的是价值的竞争性积累,对工人来说,“本质的东西,就是交换的目的对于工人来说是满足自己的需要。他交换来的东西是直接的必需品,而不是交换价值本身……他交换来的不是交换价值,不是财富,而是生活资料,是维持他的生命力的物品,是满足他的身体的、社会的等等需要的物品”[19]。马克思还指出,劳动对使用价值的偏好却矛盾地表现为工人通过劳动来追求工人本身的交换价值,即工资:“他为自己生产的是工资……在他看来,12小时劳动的意义并不在于织布、纺纱、钻孔等等,而在于挣钱,挣钱使他能吃饭、喝酒、睡觉。”[20]

简言之,资本和劳动相对于交换价值和使用价值处于对立的立场,而且,资本也限制主体性的人类生命力量,使之在矛盾中扭曲地表现自己对使用价值的需求。因此,为利润的生产和为“生产者社会的生活过程”[21]的生产之间的矛盾,构成了资本本身的也就是劳资关系之中的根本矛盾,这样的矛盾显然与工业主义不存在依存关系。

三、资本和劳动相对于竞争与联合的不同立场

伯克特认为,竞争和联合问题是马克思阶级斗争理论中的核心要素,从资本和劳动相对于使用价值与交换价值的对立性立场来理解这两个问题,更能凸显这两个要素的超工业主义意义。

马克思认为,“从概念来说,竞争不过是资本的内在本性,是作为许多资本彼此间的相互作用而表现出来并得到实现的资本的本质规定”[22],但这并不否定竞争意味着对个体资本的经常性的威胁。问题在于,“只要以资本为基础的生产还是发展社会生产力所必需的、因而是最适当的形式”[23],自由竞争就是资本的现实发展的必然要求。但是,竞争对工人却非常不利,因为当竞争推动资本自由发展时,它系统地限制了生产者和它们的共同体的发展。马克思对此有大量的分析和描述。正因为竞争对资本和劳动的亲疏关系,在马克思关于共产主义过渡问题的分析中,联合占了显著地位。由于工业是19世纪资本主义的竞争性发展的主要场所,因此,在马克思和恩格斯的著述中,推动工人阶级联合的竞争性压力经常与工业生产方式的影响混合在一起。例如,在《哲学的贫困》里,马克思提出,“现代工业和竞争越发展,产生和促进同盟的因素也就越多”[24];在《共产党宣言》里,马克思恩格斯也有类似的观点。但马克思恩格斯也有一些不限于工业领域的观察:“工人开始成立反对资产者的同盟;他们联合起来保卫自己的工资。他们甚至建立了经常性的团体,以便为可能发生的反抗准备食品。有些地方,斗争爆发为起义。”[25]在《哲学的贫困》里,马克思对竞争与联合的关系说得更具超越性:“竞争使他们的利益分裂。但是维护工资这一对付老板的共同利益,使他们在一个共同的思想(反抗、组织同盟)下联合起来。因此,同盟总是具有双重目的:消灭工人之间的竞争,以便同心协力地同资本家竞争。”[26]

综上所述,以价值增殖值最大化为目的的资本主义竞争和以保护与提升人的发展条件为目的的工人阶级联合之间的对立,是资本和劳动相对于交换价值和使用价值的对立关系的延伸,这一延伸显然与工业或者其他生产模式没有内在的必然的关系。当马克思考虑工人的维护工资斗争的前景时,这一点表现得更明显:“反抗的最初目的只是为了维护工资,后来,随着资本家为了压制工人而逐渐联合起来,原来孤立的同盟就组成为集团,而且在经常联合的资本面前,对于工人来说,维护自己的联盟,就比维护工资更为重要。”[27]在《共产党宣言》中,马克思恩格斯对工人运动也提出了同样的要求,马克思在《资本论》中甚至还呼吁“就业工人和失业工人之间的任何联合”[28]。简言之,工人阶级同盟应该超越竞争原则而建立作为人的发展条件决定因素的联合原则。因此,在马克思恩格斯看来,“工人阶级同盟的维持和增长代表了作为人类生产组织模式的联合对竞争的胜利,而这一同盟本身则预示着向共产主义的过渡,在那里,资本及其竞争将被对生产的合作性民主控制所代替”[29]。马克思高度重视工人阶级同盟的历史意义,因为这意味着不仅支持工人的特殊群体的工资要求,还支持反对资本主义竞争的工人阶级同盟的一般原则。当然,维护工资的日常斗争仍然是重要的,因为工人“在和资本的日常冲突中如果畏缩让步,他们就没有资格发动更大的运动”[30],但“他们不应当只局限于这些不可避免的、因资本永不停止的进攻或市场的各种变动而不断引起的游击式的搏斗”[31],而“不运用自己有组织的力量作为杠杆来最终解放工人阶级,也就是最终消灭雇佣劳动制度”[32]。这一任务敦促工人阶级同盟要为不限于竞争性的雇佣劳动关系在内的阶级和社会的目标而不懈奋斗。

伯克特还引用了拉培德斯(Lapides)关于第一国际的资料证明,超工业主义的阶级斗争观,是马克思恩格斯的核心思想。比如,在1871年的一个评论中,马克思强调:“我们的目标必须是全面的,以包括各种形式的工人阶级活动。使它们具有特殊性质就是使它们适应某一部分的需要……协会不规定政治运动的形式;它只要求政治运动忠于其目的。它是一个遍布劳工世界的附属社会网络。在世界的每个地方,问题都有其特殊的一面,那里的工人以自己的方式来考虑这种特殊性。”[33]1881年恩格斯的一篇文章也指出,工会不应该享有作为工人阶级唯一组织机构的特权,而应该构成作为一个整体的工人阶级政治机构即一个普遍的联合会的内在组成部分[34]。

四、资本支配下的生产和生产条件的社会化

伯克特认为,马克思阶级斗争理论中的联合观,只有在新的时代才能获得完整的意义。伯克特认为,19世纪末期以来生产的社会化不断地生产出新的社会需要、人类的新的能力,并造成了新的社会问题和自然问题,这一切呼唤着对生产社会化的集体管理,但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却堵死了合作性的民主管理道路。结果是,资本支配的生产社会化越来越依赖于:无偿占有自然和社会条件;调节财产和市场的非民主的似社会形式;私有化国家管理的生产条件,使之变成价值积累的工具。简言之,工厂内部的生产社会化已经延伸到工厂之外的广阔领域,从而使人的发展机会也变成社会化生产的一部分。伯克特在这里主要探讨了工人的生产条件在新的背景下被剥夺及重新占有的问题。在新自由主义的支配下,工人与社会生产条件的直接联系以及越来越广泛的生产条件,如教育、交通、通信、健康、清洁、安全服务和自然环境等,正在变成资本的内在要素。工人要重新占有这些生产条件,必须超越狭隘的工资和劳动条件方面的工作场所关怀,追求只有通过工人和社区的阶级范围内的联合行动才可能达成的目标。但是,问题在于,根据谁的利益来占有和发展社会生产条件,是资本家的利益还是整个社会生产者的利益?这个问题必然要通过阶级斗争来回答。在这里,狭隘的工业主义的阶级斗争视域显然是不合时宜的。

伯克特指出,马克思恩格斯早就考虑过超越经济运动和政治运动的抽象对立的阶级斗争问题。1871年11月23日马克思在致波尔特的信中写道,“任何运动,只要工人阶级在其中作为一个阶级与统治阶级相对抗,并试图通过外部压力对统治阶级实行强制,就都是政治运动”[35],这样,“到处都从工人的零散的经济运动中产生出政治运动,即目的在于用一种普遍的形式,一种具有普遍的社会强制力量的形式来实现本阶级利益的阶级运动”[36]。伯克特认为,为了当前的目的,在追求普遍形式的阶级运动时要注意两个方面的问题。第一,考虑到反抗资本的大众斗争包括对非商品化或部分商品化的社会生产条件的斗争,“任何从工人阶级观点对阶级斗争的评估,必须意识到其出发点,即阶级的自我活动,应在所有的社会地点上展开”,而不能局限在资本本身规定的工作场所里[37]。“一旦人们丢掉生产和阶级斗争的严苛的工业主义观念,那么,对现存社会条件以及对有利于更少限制的人的发展新条件的一切自我激发性大众斗争,都构成了争取生产联合形式的普遍运动的不可分割的部分”[38]。第二,尽管许多当代的工人阶级运动明显地缺少工业主义的特征,马克思关于向共产主义过渡的设想,即通过生产者和他们的共同体来重新占有生产的社会条件,在新的条件下获得了完整的意义。这不仅仅是由于在全球资本主义系统的核心和外围的工业生产与组织的增长的主导地位。更重要的是,生产的社会化增加了非工业性的生产条件对劳动和资本的同等重要性,资本积累越来越依靠这些条件,而这些条件不仅是传统上的工业和服务业中的生产、积累的必要条件,而且直接构成了有利可图的积累领域。同时,工人的发展的机会越来越被他们与这些同样的社会生产条件的关系所限制。即使考虑到资本主义发达社会的“更少工业”的特点,也不能在把革命的片面的“工业主义洗澡水”倒掉时,把生产条件的控制这个婴儿抛弃了[39]。因此,新时代的阶级斗争必须把对传统的工作场所的关注与对生产和消费条件的更广阔社会斗争连接起来。争取生产条件的共同生产的斗争完全可以采取在工作场所采取的缩短工作时间的传统斗争方式,因为这些生产条件领域的“工人和消费者,可以使用增加的自由时间作为资源来自我管理,来提高他们的管理能力、设计共同生产的新形式”[40]。

五、为自然的真正社会化而斗争

在超出工业主义视域而对劳动和资本斗争中的主客对立关系、劳动和资本对竞争和联合的不同立场以及资本支配下的生产及其生产条件的社会化等三个阶级斗争主题作了论述之后,伯克特对如何把自然条件和环境斗争纳入上述主题的问题进行了思考。

首先,从资本主义基本矛盾的新视野来看,资本和劳动对于使用价值的不同态度,必然延伸到自然条件领域,因此,资本主义基本矛盾理论获得了新的内涵。新的资本主义基本矛盾概念表明,资本与劳动在与自然关系上是根本对立的。资本对自然的破坏是无止境的、灾难性的,而“对工人来说,使用价值本身不是某一其他目的的手段;它们代表着既作为手段又作为目的的人的发展”[41]。劳动与自然的非工具性关系至少在原则上与自然是目的这一生态学观念保持一致。从资本的立场看,“环境条件表现为目的会限制经济增长的生产能力”,然而当代世界需要的是一种视角,把生态生产率与社会生产过程统一在一种形式中,以便“自然和文化过程能够被综合进生产力发展的新的向度中”[42]。很清楚,这个向度必须在非货币尺度的自然和社会意义上定义。因此,劳动向自然的倾斜“意味着它对资本贬低自然的斗争如同它对资本剥削劳动的抵抗一样是不可避免的”[43]。这两种类型的斗争可以看作是劳动对资本的单一抵抗的两个不可分割的方面。

其次,劳动的生态友好性不是理论问题,而是通过反抗资本支配生产及其自然和社会条件的权力的大众斗争而历史地发展起来的。这就要求工人和社区围绕共同的生态利益联合起来,从而打破由资本积累的竞争性的不平衡发展结构所强加的困境。没有这样的联合,资本对生产的必要条件的控制以及对位置迁移和投资打击的威胁,常常逼使个体工人、工人组织和社区接受资本对自然条件的工具性观点,比如接受工作与环境的交易这一悖论。由于资本主义生产的不平衡发展系统地把资本主义体系分成中心和边缘地带,把人群分割成环境富人和穷人,这就在中心地带激发起反抗环境种族主义和争取环境正义的斗争[44],而边缘地带的大众环境斗争的话语也因此在原住民、社区和女性主义价值观中开始稳步增长起来[45]。上述运动展示了与传统社会主义和其他工人阶级的活动、话语模式的有差别的联系[46]。另外,新解放生态学虽然不容易与工业主义的狭隘阶级斗争观念相容,但与向共产主义转型的更广阔的马克思主义设想是基本一致的。

再次,马克思的革命视野告诉我们,大众对自然资本化的抵抗能否成功,依赖于这一抵抗转化成生产者及其共同体的普遍政治运动的程度。根据马克思的历史观,资本主义发展本身会走向自己的对立面,走向工人阶级和社区抵抗斗争的历史理性,这一历史理性必然拒绝后现代主义的非历史主义[47]。更具体地说,生态矛盾可以在资本生产的异化性社会化背景中寻找,这种生产产生了只能集体地解决的问题,而私人占有和竞争的资本关系恰恰阻碍了这一解决方式。特别是从第二次世界大战开始,为私人利润服务的生产力和科学的巨大发展,制造了人类生产与自然财富生产之间的根本性分裂。生产和物质产出的共同的绝对增长为一方,非可生物降解的和完全污染的生产、消费、处置形式为另一方,已经导致全球资本主义进入了星球危机的新阶段。目前,全球生态危机中最迫在眉睫的是气候危机。对待这一危机的态度最能说明问题的实质。主流新古典主义,仍然在坚守市场原则,但市场支持者们心知肚明:税收和补助系统以及人造的市场最多不过是取得预先决定的排放水平的不完善的工具[48],因为私人的和国家调节的环境租金仅仅确证和理性化了微观水平上资本对自然的占有,而这只是发生在资本对生产的权力和工人—社区对这一权力的抵抗相一致的层面[49]。总之,资本的新自由主义的全球化及由此导致的生态危机的全球化,与市场环境主义的失败结合,孕育出了环境斗争的新形式,这些新形式是工人阶级的、国际主义的、反资本主义的斗争,因为它们认识到“为了停止甚至显著地减慢环境恶化的速率,资本主义商品社会必须给环境必然性让路”[50]。

最后,就资本对自然的货币估价与工人和社区对自然的偏爱之间的对立来说,马克思关于向共产主义过渡的观念,即关于生产条件转化为自由和联合的人的发展形式的观念,在当代大众斗争中仍发挥不可或缺的作用。马克思的设计,即向共产主义的转化将涉及对生产条件的自我管理型的共同生产,同样与大众斗争密切相关[51]。而人的自由的和联合的进化依赖于社会和自然之间的可持续的共同进化,反之亦然[52]。自然和社会财富的自我管理型的共同生产在共同进化的这个系统中扮演着中心位置的角色。例如,自由和联合的人的发展,是不受剥削性的阶级关系限制的人的需要和能力的全面的发展;这一发展与自然的进化的多样性有相向的互补性。通过保护和滋养自然的多样性与内在联系,社会不仅再生产了自然生态系统的丰富性和弹性,也扩展了人的发展的机会。这一发展路径意味着社会对新生产范式的广泛接受:“这种范式揭示了热力学、生态学和社会生产的规律。这种新兴的生产理性将整合自然生态系统的初级生产力、生产过程的技术生产力和劳动过程的社会生产力的条件,并得到社会控制的科技进步的支持。”[53]

伯克特特别强调自我管理型的共同生产对于达成人与自然共同进化目标的重要性,因为这一共同生产把对自然财富的社会占有和所有工人与社区成员的自我管理连成了一体。工人和社区的自我管理包括了对技术、对相关科学,包括生态的知识的控制。这样的自我管理不仅仅是为了发展与更宽广的物质和生命力量相一致的社会系统,也是为了真正民主化地评价自然财富。后一过程甚至在以阶级对立为基础的生态价值评价被消除后,仍然是必要的。对自然财富的民主管理因此呼唤着工人运用增加了的自由时间来发展他们的技术的和管理的能力。这就是建立在使用价值对交换价值生产的优先权基础上的自然财富管理的基本原则,一种去集中化的、民主和参与性的生态发展战略[54]。

六、简短的评论

从实践角度来看,伯克特超越了劳动和资本斗争的工业主义视域,把工人阶级与资产阶级的斗争场所从工厂扩展到广阔的自然和社会领域。福斯特在《马克思与自然:一个红色与绿色的视角》2014年新版序言中的评价,即伯克特的工作促成了第二阶段生态社会主义对第一阶段生态社会主义的决定性胜利[55],实际上主要指向的就是这一点。从这一点出发,伯克特与第一阶段生态社会主义的代表奥康纳之间的优劣对比可谓一目了然。奥康纳在生态学的实践性方面的考虑是:“组织起一种国际性的激进绿色运动,作出与全球性的资本相对称的反应,进而推动一种新的民主的、生态合理的、并且在经济上和社会上公平的生活方式,这是否有可能?在理论上和实践上把经济的、社会的和生态的问题联系在一起,并且这种联系还会有助于深化对替代性的发展道路和未来观的认识,这是否有可能?”[56]但由于奥康纳把阶级斗争与新社会运动分隔开来,因而便不能触及当代阶级运动的本质,进而陷入后现代主义的迷雾之中。

从理论角度来看,伯克特的构思虽然深受莱博维奇的《超越〈资本论〉——马克思的工人阶级政治经济学》一书的影响[57],但这一构思的环境生态向度,则完全要归功于伯克特的马克思生态学思想研究。具体说来,莱博维奇“重新将人和阶级斗争作为马克思主义分析的核心”[58],否定了传统上把《资本论》归结为资本分析的观点,揭示了工人与资本家之间的更深刻更基本的矛盾,即为需要还是为利润的生产的矛盾,从而发掘出了隐藏在《资本论》后面的雇佣劳动理论和阶级斗争观点。在上述理论建树的基础上,莱博维奇指出,“在健康、生存条件、环境质量、妇女权利、政治社会服务、高等教育收费、高等教育条件、民主权利等方面,工人阶级都在进行着斗争”[59]。显然,伯克特的思路和基本观点受到了该书的较大影响,这特别表现在资本与劳动相对于交换价值和使用价值具有不同立场这一点上。但是,莱博维奇没有把这一理论与环境生态向度有意识地整合在一起,而这需要一种系统的物质变换裂缝理论和生态价值分析,因此,伯克特的环境斗争理论构想仍然是一种突出的理论创新。

要评估劳动和资本斗争理论在21世纪的意义,就不能不正视《帝国——全球化的政治秩序》的出版和世界社会论坛的创立。哈特和奈格里的旨在为21世纪重写《共产党宣言》的《帝国——全球化的政治秩序》,虽然对后现代主义进行了批评,但对帝国这种所谓全球化的经济和政治秩序的实质的理解偏离了阶级分析的路线,因而对所谓另类的特殊斗争投入了不切实际的感情,最终从传统阶级政治中完全脱离开来。桑托斯在《全球左翼之崛起》中试图把世界社会论坛这种“运动之运动”来作为抵抗运动的新模式,但由于他不能深入到马克思建构的以劳动为基础的社会批判理论之中,因而无法揭示另一种替代的现实可能性。伯克特、福斯特、莱博维奇、哈维等坚持新帝国主义理论立场的马克思主义者,一方面注意到新社会运动的崛起这一新情况新问题,另一方面也积极地从马克思主义的完整思想路线中去汲取理论营养,因而更能抓住问题的实质。目前,从劳动与资本对抗角度展开的世界环境生态运动,对千千万万的产业工人和丰富多样的保护自然条件的运动都产生了巨大的吸引力,并正在以民主的联合的运动形式改变着当代的世界经济政治秩序,这正在并终将对“全球化垄断金融资本的新帝国主义”[60]产生致命的打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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