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布新
文学的主体性问题是当代文学话语的重要构成之一,在当代文学尤其是革命文学向新时期文学过渡的特殊历史语境中,建构文学的主体性话语既是对文学前此阶段现实处境的深刻反思,也是文学进行自我塑形和自主探索的重要维度。作为20世纪“80年代”文学场中的重要文学事件,此问题经由刘再复《论文学的主体性》等文章提出后,在学界产生了很大反响和激烈论争。尤其是以《文学评论》和《文艺理论与批评》为主要阵地的论争双方,从文学主体性的话语谱系、概念边界以及内在矛盾性等方面进行了深入探讨,对中国本土化的文艺理论和当代文学发展产生了不可忽视的重要影响。然而,三十多年来,学术界更侧重于以80年代中后期的“论争事件”作为起点,从文学理论的角度对其进行延伸性或批判性研究,使得作为当代文学重要实践的“文学主体性”本土化话语转换形态,及其在革命时期文学向新时期文学“过渡状态”①王尧:《论中囯当代文学史的“过渡状态”——以1975-1983年为中心》,《文学评论》2013年第4期。中的生成状态遭到研究者的忽视。
主体性是由主体延生出来的概念,是西方近现代哲学的重要命题之一。主体向主体性的转化意味着哲学对“此在的人”的认知重心由先验性的实体性存在向本体论、认识论的转移,这是以康德、黑格尔、马克思等为代表的德国古典哲学的重要转向,并伴随着新文化运动以及马克思主义的中国化进入中国的政治社会与思想文化领域,对当代中国的文学与思想文化产生了重要影响。将主体性引入文学领域,是对文学基本属性的整体性追问与反思,也就意味着对文学本身作为不证自明的存在状态的质疑,蕴含了深刻的自我反思和自身合法性重建的诉求。正如萨特所言:“当我们谈主体性的时候,我们会看到,我们谈的是某种内在的活动,某种系统,某种内在性的系统,而不是与主体性的直接关系。”①萨特:《马克思主义和主体性》,《什么是主体性》,吴子枫译,第25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
对当代文学而言,洪子诚提出的文学的“一体化”,可以帮助我们更好地从总体上理解和把握“十七年文学”和“70年代文学”的基本“局势”,②此处借用的是布罗代尔关于“中时段”历史研究的概念。参见布罗代尔:《论历史》,刘北成、周立红译,第30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也应当作为讨论“70年代文学”向“新时期文学”过渡的话语基础。按照洪子诚的论述,“推动‘一体化’的过程,主要采取的方法,是阶级、政党政治斗争的方法。或者说,把政治斗争、政党活动方式引入文学领域中”。③洪子诚:《 “当代文学”的生成》,《问题与方法——中国当代文学史研究讲稿》,第164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而左翼文学对文坛进行规训与惩罚所依据的理论,就是模仿苏联充分意识形态化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④周扬:《坚决贯彻毛泽东文艺路线》,《周扬文集(第二卷)》,第 61 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在极“左”的政治话语体系下,主要表现为庸俗政治社会学与简单机械决定论(如阶级论、斗争论与血统论等)。因而,文学的主体性就是在“70年代文学”向“新时期文学”过渡的特殊语境中产生并成为一个“问题”的。它是对当时文学界“拨乱反正”的艰难历程、以及从伤痕文学开始一直延续到80年代中后期的关于人、人性及人道主义话语争论的一个整体性回应与理论性总结,并试图对未来的文学革新与发展提供一种新的可能。对文学主体性的重申,也就意味着主体性在“过去的时态”中处于被压制、遮蔽或潜隐的状态,同时也反映了新时期文学“以人为思维中心”进行话语重建的基本路径。所以,它既是一个文学理论问题,也是一个话语实践问题。
新时期文学主体性的重构,是在对现代民族国家的想象与认知,以及对集体主体性的反叛与再反思过程中得以深化的,是针对当时“拨乱反正”语境而提出的面向“文学是人学”的个体主体性的追求。李泽厚对康德哲学及主体性问题的重新阐述,为主体性哲学话语进入当代文学领域提供了理论支撑。《康德哲学与建立主体性论纲》中,李泽厚重新讨论了人性、人道主义的问题,提出“人性便是主体性”,康德哲学的功绩在于“第一次全面地提出了这个主体性问题”,“现在的问题是要用马克思主义哲学来分析康德所提出的问题,作出符合时代精神的回答”;以人的情欲合理化为主的自由感受“和认识论的智力结构、伦理学的自由意志构成主体性的三个主要方面和主要内容”。⑤李泽厚:《康德哲学与建立主体性论纲》,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编:《论康德黑格尔哲学》,第3、14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在《关于主体性的补充说明》中,从主体性认识论的另面提出主体性在“工艺—社会结构”和内在的“文化—心理结构”方面的两个双重性,以“理性的内化的普遍智力结构”对“自由直观的个体创造能力”进行补充,主张主体“回到感性的人,回到美,回到历史”。⑥李泽厚:《关于主体性的补充说明》,《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学报》1985年第1期。《关于主体性的第三个论纲》又进一步重申,面向“消除异化”、以生、性、死之感性结构为内核的“心理本体的人性建设”⑦李泽厚:《实用理性与乐感文化》,第236页,北京:三联书店,2005。而达成的主体性的主观面论述。
刘再复依据李泽厚的理论话语支撑,通过“话语转义”的方式将具有“现实关怀”精神的主体性问题引入文学领域。按照海登·怀特的解释,“话语转义”就是要“在人们通常认为没有联系的地方,……建立起某些联系,从而产生修辞格或思想。”①[美]海登·怀特:《导言:转义学、话语和人类意识的模式》,《话语的转义——文化批评文集》,董立河译,第2页,郑州:大象出版社,2011。1981年,刘再复发表了《主体感受在取材中的支配作用与神魔题材的人间性》,②刘再复:《主体感受在取材中的支配作用与神魔题材的人间性》,《人文杂志》1981年第4期。以“主体”术语置换“作家艺术家”来分析文学中艺术内容的真实问题,可以视为从主体角度进行文学阐释的早期尝试之一。1984至1986年期间,刘再复先后在《文学研究思维空间的拓展》《文学研究应以人为思维中心》《新时期文学的突破和深化》等文章中,从不同角度、不同层面阐释文学的主体性问题。尤其在《论文学的主体性》③文章分两期刊出。分别为,刘再复:《论文学的主体性》,《文学评论》1985年第6期;刘再复:《论文学的主体性(续)》,《文学评论》1986年第1期。中,刘再复提出“文学的主体包括作为对象主体的人物形象,作为创造主体的作家和作为接受主体的读者和批评家”,并从“创造主体性”、“对象主体性”和“接受主体性”三个方面对文学的主体性进行了详细阐述,提出文学活动应以“人”为思维中心,强调文学这三重“主体性”在本质主义意义上自在自为的状态,呼吁文学上的人道主义。值得注意的是,1985年刘再复发表《文学的反思和自我的超越》一文,以“文学的反思”与“反思的文学”相对照来描述文学创作上的热情涌入文学研究领域的情况,并强调文学研究的反思者“有自己的心灵,有强烈的自我价值感”,“我们开始看到反思者自身的形象,而且似乎看到他们是在着意塑造自身的形象。”④刘再复:《文学的反思和自我的超越》,《文艺报》1985年8月31日。由此可知,文学主体性的提出,也是对1975年到1980年代中期的文学创作与探索实践的总结。以此为基础的主体性重建,就具有了明确的自主意识和文学自省意味。
在李泽厚和刘再复“互文式”的阐述中,有两个共同点需要注意:一是都以坚持马克思主义为前提,或者说都是以马克思主义为理论支撑的;二是对“文学是人学”和人道主义的重申。前者与新时期主流政治话语保持了表述上的同向,具有浓厚的“拨乱反正”时代意味,其指向是既往的历史中被严重歪曲和误用的马克思主义。礼平在反思红卫兵时期自己创造的口号时,将“老子英雄儿好汉”这样的继续革命话语称为“山沟版的马克思主义”,⑤礼平、王斌:《只是当时已惘然——〈晚霞消失的时候〉与红卫兵往事》,《上海文化》2009年第3期。就是比较典型的马克思主义被歪曲和误用的例证。理解这点对深刻认识主体性生成的“前史”、引起的争论和1980年代末之后的转向有着重要意义。对于后者,对人性的呼唤以及对人的尊重,是对之前继续革命时期政权压抑人权、阶级性取代人性、极权主义取消人道主义等的控诉与反叛。其指向则是从现代民族国家建立到1970年代逐步走向极端化的文化/历史虚无主义实践,并试图唤醒一度被左翼话语淹没的中国新文学传统中的人道主义精神,用以支撑新时期文学的合法性重构,并为文学的未来发展寻求话语支持。
文学的主体性既是文学进行自我确证的一个角度,也是反叛既往历程中的政治意识形态话语的手段。从被提出或成为一个“问题”开始,它就与新时期国家意识形态、新启蒙、个人主义,以及知识分子、纯文学等话语复杂地纠缠在一起。尤其是关于马克思主义人道主义的相关争论,几乎裹挟了上述各种话语的论争。这场争论既是控诉与反思继续革命政治话语的重要组成部分之一,也是面向新时期,文学与思想文化领域进行理论重建的一个重要实践,其中既包括对爱国主义、亲情、人性、异化等主题的讨论,也包含了对人的自由、独立价值以及个体尊严的肯定。从这个方面看,文学主体性的提出,又可视为这场争论在文学方面的话语理论总结。福柯在分析“知识——权力”关系时强调:“理论并不表述、说明或服务于实践的应用:理论就是实践”,“理论是关于特殊部分的,是局部性的,不是包括一切的。这是一种反对权力的斗争,其目的在于揭露和彻底摧毁最难发现和最为阴险的权力。”①[法]米歇尔·福柯:《知识分子和权力 法国哲学家M.福柯和G.德勒泽的一次对话》,陆炜译,《哲学译丛》1991年第6期。依据福柯的提醒,我们有必要以重回历史现场的方式,对这场论争的历史形态及其演进形式作一“切片式”的回顾,厘清这场争论中政治与文学各自的话语谱系以及不断变化的内在分歧,以便更加清晰地理解新时期文学主体性的话语来源,以及与此紧密关联的相关表述。
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提出以“马克思列宁主义”为思想指导的文艺“为工农兵大众”②毛泽东:《毛泽东选集(第三卷)》,第 849-852 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服务的方向,是理解文学主体性在当代前30年处境的重要语境。其中,周扬无疑是贯穿始终的重要左翼文艺理论家之一。早在1932年左联与自由主义文人进行文艺自由辩论的时候,周扬就围绕文学的真实性问题与苏汶进行商榷,从作家身份立场角度对苏汶关于“文学是现实生活的反映”③苏汶:《论文学上的干涉主义》,《现代》1932年第2卷第1期。的主张进行质疑。以阶级划分的理论对社会现实的具体所指进行话语转换,强调作家“不单是生物学的存在,而是社会的,阶级的存在。……阶级斗争的参加者。”④周扬:《文学的真实性》,《现代》1933年第3卷第1期。“十七年”期间,左翼文艺上升为新国家意识形态话语的构成之一,在文艺为工农兵大众服务的规定下,无产阶级/资产阶级、歌颂/暴露、进步/落后、改造/专政、主流/支流(逆流)等二元对立的政治性话语统摄文学领域,文学之于政治的工具性逐步取代了文学的主体性。随着极左文艺话语的演进,文学中的人道主义被等同于资产阶级人道主义,文学对人性的书写被置于阶级性的对立面。尽管如此,在政策放松的间隙,仍有少量理论文章涉及文学的主体性问题。比如“双百”方针期间,钱谷融发表了《论“文学是人学”》,以苏联文艺理论为思想资源,重提“文学是人学”理论,提出“把人当做人”,“要把人当做文学描写的中心”,“而人道主义则是我们评价文学作品的最低标准”。⑤钱谷融:《论“文学是人学”(关于现实主义问题的讨论)》,《文艺月报》1957年5月号(总53期)。文章将文学反映现实置换为“文学是人学”隐含着现实观照意涵,在当时的语境下,文学所反映的所谓“现实生活”已经被转义为无产阶级革命及其阶级斗争,也即“文学对现实‘本质’的被迫失语”。⑥许子东:《重读“论‘文学是人学’”批判集(第一集)》,《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4期。强调文学对人的关注,无疑是对文学反映的这种“政治-革命”现实的质疑。这里涉及的作家的基本权利、人的情感和个性以及人道主义的文学评价标准,是对当时文学的主体性处于被压制状态的一种反应,和对主流政治话语设定的文学要求有限度的背离。既可以看出其与“五四”新文学中人道主义传统的精神联系,也成为了新时期伤痕、反思文学等回望和召唤的精神资源。当然,这样的声音很快遭到有组织地政治批判,批判文章于1958年以《 “论‘文学是人学’”批判集(第一集)》⑦新文艺出版社编辑部:《 “论‘文学是人学’”批判集(第一集)》,上海:新文艺出版社,1958。为名结集出版,关于“文学是人学”的声音很快销声匿迹,并成为之后及1960年代中期到1970年代末期的话语禁忌之一。
1970年代中期之后,关于人道主义的讨论很快成为热点,在文学/文化、哲学、政治领域引起广泛关注和讨论,这既是对政治上否定继续革命与推动思想解放的呼应,也是为新时期文艺界“拨乱反正”作思想理论准备。与文学创作上的伤痕、反思文学重新叙述人情、人性的人道主义话语相呼应,哲学界先后于1980年召开“德国古典哲学讨论会”、1981年召开“纪念康德、黑格尔学术讨论会”,广泛讨论人性、人道主义以及主体性等主题,与此同时,社科院编译出版了《关于马克思主义人道主义问题的论争(译文集)》,⑧社科院《哲学译丛》编辑部编译:《关于马克思主义人道主义问题的论争(译文集)》,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1。翻转被扭曲化、庸俗化的马克思主义思想的意图十分明显。与“十七年”时期略有不同的是,主流政治话语也参与了面向新时期的人道主义话语建构。1981年出版的《人是马克思主义的出发点——人性、人道主义问题论集》“编者的话”中,提到人性、人道主义问题“应该是马克思主义必须研究的一个重要问题”,“但二十多年来,在我国这个问题是一个重门深锁的禁区”,“现在应该是对这个问题拨乱反正的时候了”。①人民出版社编辑部:《人是马克思主义的出发点——人性、人道主义问题论集》,北京:人民出版社,1981。但文学与政治在“拨乱”上的话语相似性,并不能弥合在“反正”方向与实践上的裂隙与分歧。文学对新中国既往历程中不人性、不人道的控诉,以及对科学精神、文艺民主的提倡,需要在“局部”的范围内进行。按照周扬的提法,“文艺反映人民的生活,不能与政治无关”,②周扬:《继往开来 繁荣社会主义新时期的文艺》,中国文学艺术界联合会编:《中国文学艺术工作者第四次代表大会文集》,第37页,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0。“即使是在社会主义条件下,……在某些局部情况下,糟踏人才,埋没贤能,侵犯人格尊严的情况,并不是不会发生的”。③周扬:《关于马克思主义的几个理论问题的探讨》,《人民日报》1983年3月16日。这里周扬表述的文学反映的“现实生活”已经不再是政治革命,而是体现人道主义的日常生活。值得一提的是,在由王元化、王若水、顾骧共同起草,周扬审定的会议报告《关于马克思主义的几个理论问题的探讨》中,尽管措词谨慎地对文学文化界的人道主义给予了部分认同,但仍然引起质疑和批评,并直接成为“清除精神污染运动”④参见罗银胜:《周扬传》,第400-424页,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9。的导火索。
新时期文学主体性的生成及其呈现状态,与其所“借镜”的政治话语有着紧密的关联,也即文学的主体性是在对政治话语的反思、反叛与背离过程中得以确立的。文学的主体性在生成阶段与人道主义话语之间的复杂纠缠,呈现了文学与政治之间的复杂关系,并在“80年代”文学场域中占有着重要地位,这是理解文学主体性被正式提出的关键话语前提和基础。
在“1970年代文学”向“新时期文学”这样的过渡状态中,与继续革命时期文学界在公共场域中的集体性“失语”相比,作家(主体)的“缺乏”(断层)也是摆在文学走向“新时期”面前的重要现实性问题,也是当代文学主体性在生成阶段的基本现实状况。在现代民族国家建立的初期,政治限定下的文学环境不断变化导致了作家群体身份的改变,以知识分子为主体的作家构成逐渐被符合社会主义民族国家想象的为“工农兵”服务的作家代替。这其中既包含了应时而生的新作家,也包含了对“旧社会”过来的“老作家”的改造。但“作家”的“阶级身份”是小资产阶级,是“改造”或“专政”对象。其结果就是演进到继续革命期间,“作家”的身份被取消和“个人”写作权的被剥夺,为工农兵服务的作者变成了“工农兵作者”。1970年代中期之后,随着国家政策的调整和文学环境的改变,自新中国建立以来在“胡风反党集团”等历次文学冤案事件、“反右反修”等政治运动,以及继续革命时期历次风暴中遭遇打击的“黑五类”分子等陆续得到平反。老作家群体“归来”,红卫兵/知青作家群体、民间作家群体由“地下”逐渐转为地上,成为过渡期作家的主要构成。作家主体构成发生裂变,作家的身份也随之发生转化,作家群体重新获得书写的基本权利。但继续革命时期极端的文化虚无主义实践所带来的作家创作内生动力的严重消耗、文学创作传统延续性的断裂以及文学书写空间的极度狭窄化,决定了文学面向“新时期”的“拨乱反正”及主体性的生成要经历一个相当长度的过渡阶段。
从1976年10月粉碎“四人帮”到1978年,虽然文学拨乱反正仍是在“两个凡是”的政治语境下进行的,文学创作也基本上处于停滞状态,但以《人民日报》《红旗》《解放军报》《光明日报》等为主要阵地展开的文艺批评,尤其是对“纪要”和“文艺黑线专政”论的批判,一定程度地扭转了极“左”的文学话语,并确立了新的政治意识形态所允许的、有限度的文学话语基本权力,为文学的主体性生成提供了“前史”阶段的基本话语空间。1977年7月召开的中共第十一次全国代表大会上的政治报告,提出“历时十一年的我国第一次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以粉碎‘四人帮’为标志,宣告胜利结束了”;“我国现有的知识分子,……他们中的绝大多数是愿意和努力为社会主义事业服务的”。同时指出,他们中“站稳了无产阶级立场的知识分子还是少数”,但是大多数人经过改造,“已经有了不同程度的进步”;对毛泽东关于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指示,“必须坚持贯彻执行”。①中共中央办公厅:《中国共产党第十一次全国代表大会文件汇编》,第36、64、65、73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77。只有把这样的文艺政策作为此过渡阶段的历史背景,才能更好地把握“1970年代文学”的边界,以及之后文学“拨乱反正”中对继续革命的控诉与反思的下限时间跨度。在“四人帮”被打倒后,贺敬之在《中国的十月》中这样写道:“一九七六年——/中国的十月。/历史的巨笔,/将这样书写:/无产阶级继续革命的/又一重大战役,/文化大革命/新的光辉的一页!”②贺敬之:《中国的十月》,《诗刊》1976年第11期。这是这一阶段文艺界公开发声的一种代表。同样,徐迟于1977年12月发表的《清算“文艺黑线专政”论》③徐迟:《清算“文艺黑线专政”论》,《诗刊》1977年第12期。中强调“ ‘四人帮’的‘文艺黑线专政’论流毒深广。教育界起来揭发,文艺界也来批它。要认真地清一清、算一算了”,也可以作为这一阶段文艺界参与新的政治意识形态话语重建的一种方式。1978年4月《人民日报》发表的关于“文艺工作者政策”的新闻颇具文学史的意义,“声讨‘四人帮’罪行,伸张革命正义,落实干部政策,文化部为大批受迫害文艺工作者平反,这样做大得人心,大快人心”,④《声讨“四人帮”罪行,伸张革命正义,落实干部政策,文化部为大批受迫害文艺工作者平反,这样做大得人心。广大干部和群众决心在华主席领导下,彻底摧毁“四人帮”在文化部建立的资产阶级帮派体系,迎接文化建设的高潮》,《人民日报》1978年4月22日。在开启事件平反与人的平反、文艺工作者重新获得合法身份的同时,可以看出政治/文艺话语的某种裂变与转向。年底,邓小平在中央工作会议上的讲话《解放思想,实事求是,团结一致向前看》,提出解决过去遗留下来的一系列重大问题,“我们要创造民主的条件,要重申‘三不主义’:不抓辫子,不扣帽子,不打棍子。”⑤邓小平:《解放思想,实事求是,团结一致向前看》,《邓小平文选(第二卷)》,第144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94。在这样的政治话语前提下,借毛泽东诞辰八十五周年之际,《文艺报》发表《 “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方针和艺术民主——纪念毛主席诞辰八十五周年》,强调“文艺本身的特点和规律决定文艺创作必须实行民主。……写什么,不写什么,怎么样写,都应由作家自己来决定。”。⑥本刊特约评论员:《 “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方针和艺术民主——纪念毛主席诞辰八十五周年》,《文艺报》1978年第6期。至此,当代文学主体性的重构才在相对正式的意义上展开。
从文学创作实践看,从1978年一直延伸到第四次作代会之间的文学状况,可以视为文学的主体性从复苏到基本生成的阶段。以红卫兵/知青文学、朦胧诗、改革书写等为主要面向的文学创作,主要围绕着控诉与反思极左政治的“拨乱”以及文学如何书写现实生活的“反正”两个面向而展开。其中主要体现的是“闯禁区”的艰难探索,既包括控诉与反思的时间/领域、政治话语、改革书写、生活书写等禁区,也包括作家展现的政治立场、文学观念、题材领域、表现手法以及文学活动等禁区。尤其是主流政治话语“拨乱反正”的不断深化、反复和在内涵、外延方面的游移甚至不无矛盾的态度,更加剧了文学创作的难度。从第四次文代会上提出“艺术民主”到第四次作代会对“创作自由”的倡导,期间夹杂着数次对《在社会的档案里》《人妖之间》《飞天》《苦恋》《离离原上草》《车站》等作品的批判,对文学题材、写真实、歌颂与暴露、干预生活、社会影响等的批评,以及对朦胧诗的崛起、形式创新探索、现代派、写人情/人性等的激烈论争。
知青文学无疑是此阶段文学书写的典型代表。红卫兵以及知识青年是1960年代中期到1970年代末期最为显著的称谓,这群“和共和国一同降生的一代青年,从小被灌输了似懂非懂的阶级斗争、路线斗争观念、理论”,继续革命时期“完全被极左话语包围和左右,成为被政治野心家们操纵的傀儡”。①杨健:《1966-1976的地下文学·引言》,第3页,北京:中央党史出版社,2013。他们中的写作者如何经由文学进行继续革命历史反思和自身经历评判、如何进行自我(主体)重认、伤痕疗救以及精神自省,是透视当代文学面向“新时期”主体性生成的重要窗口。以《在社会的档案里》(1979年)《公开的情书》(1980年)《晚霞消失的时候》(1981年)为代表的早期作品,主要书写的是1960年代至1970年代高层腐败、传统伦理、世俗观念、问题青年等社会问题,具有明显的控诉与反思的时代特征。作家与作品中的人物呈现为明显的对应关系,在高干子弟出生、红卫兵身份、继续革命经历等方面存在诸多重复,在具有自传色彩的文本中,他们与对家庭的决裂、对红卫兵经历的反思、对格瓦拉式革命精神的追寻等之间的错位与矛盾,构成了文本深刻的叙事张力和反思主题,体现了精神主体缓慢然而不乏深刻的觉醒意识,以及觉醒之后的幻灭感和迷惘痛苦的精神状态。“我往哪走?跟谁走?”构成了深刻的红卫兵经历的精神叙事,以及主体逐渐清醒而走向自我启蒙的过程。它既是一次身体、暴力、情感叙事的历史重访,又是一次精神内伤的自我疗救。正是在这样意义上,有学者将其称为“那个时代里的精神奇迹和思想传奇”,②何言宏:《正典结构的精神质询——重读靳凡〈公开的情书〉和礼平〈晚霞消失的时候〉》,《上海文化》2009年第3期。极力彰显其“思想性”表征及其文学史的地位。以《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1982 年)、《我的遥远的清平湾》(1983 年)、《大林莽》(1984年)为代表的作品,则可以看作是知青文学精神叙事的深化与延展。经过前期略显简单化的控诉、暴露与愤懑情绪表达之后,叙事主体力图摆脱主流政治话语的牵扯而将其虚化为模糊的故事背景,“时时作为审美的主体存在着”,③鲁枢元:《审美主体与艺术创造》,《文艺报》1983年第5期。将现实生活的书写笔触深入到主体的心灵世界。这些故事中的叙述者不再是简单的受蒙蔽者、受害人形象,而是试图从知识青年的群体意识中挣脱出来,通过重述个体记忆中的垦荒、放牛和勘察等独特生活经历,及具有个人独特性的对爱情、对当地农民亲切情感等的真实表达,展现知青岁月中的坚定信念、理想激情和不服输的精神,以及在追寻理想、激情的历程中遭遇摧残与幻灭的历程,深刻蕴含了对知青生活的重新审视,对青春理想主义的追忆,以及对人的宿命性命运的追思,标识了个体主体意识的觉醒和文学主体性的初步确立。
值得注意的是,在此“过渡状态”中的文学书写,仍然大体上是围绕着“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框架进行的。安敏成在分析鲁迅的小说时指出,鲁迅对现实主义有着深刻的自我批判,“他暗示现实主义,可能会使作家屈从于他们打算谴责的社会残暴,在形式上描写压迫者与被压迫者间关系的现实主义叙述,有可能会被压迫逻辑俘获,最终只成为压迫的复制。”④安敏成:《现实主义的限制——革命时代的中国小说》,姜涛译,第80页,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1。从这个意义上可以说,在长达近十年的“过渡状态”中,新时期文学虽然基本完成了主体性的艰难生成,但要真正走向自觉、走向成熟还有漫长的路。
1984年底到1985年初召开的第四次作代会则具有转折性的历史意义。会议确定的“创作自由”文艺政策,既是前此阶段权力博弈的一个阶段性结果,也为文学多元局面的打开提供了体制性的动因。从中国作协的机关刊物《文艺报》于1983年正式预告“今冬将召开第四次作协会员代表大会”,⑤闻婉:《今冬将召开第四次作协会员代表大会》,《文艺报》1983年第8期。到正式召开已经延迟了整整一年的时间。且原定开幕式时间临时推迟了一天,按照“亲历者”李辉的记述,“几年后,内幕渐次披露,原来围绕此次作代会的召开和人事安排,高层其实有过一场政治博弈”⑥李辉:《绝响——八十年代亲历记》,第185页,北京:三联书店,2013。。翻阅《文艺报》当时的报道可以看到,国家领导人胡耀邦、万里、习仲勋、谷牧、胡启立等出席,而主管意识形态的胡乔木、邓力群缺席。胡启立在“祝词”中对“党对文艺的领导确实也存在一些缺点”进行了简要检讨,并提出“创作自由”的方向性政策。⑦胡启立:《在中国作家协会第四次会员代表大会上的祝词》,《文艺报》1985年第2期。巴金在“开幕词”中表示“一个姹紫嫣红的繁荣局面开始出现在大家的面前”;①巴金:《我们的文学应该站在世界的前列——中国作家协会第四次会员代表大会开幕词》,《文艺报》1985年第2期。王蒙在闭幕词中说“中国社会主义的文学的黄金时代是真的到来了!”②王蒙:《社会主义文学的黄金时代到来了——中国作家协会第四次会员代表大会闭幕词》,《文艺报》1985年第2期。年轻作家贾平凹感慨“交替的日月!新年开始,那春天不是就来了吗?”③贾平凹:《冬天的温度》,《文艺报》1985年第2期。前一年还受到批判的年轻女作家、编剧张辛欣也真诚地说出了参会“感到一种心理上的困难”。⑦洪治纲:《主体性的弥散——对90年代文学的一种反思》,《扬子江评论》2007年第2期。还可以作为参照的,是会议上的几个“花絮”,一个是以贾植芳为首的“胡风分子”按年龄列队走进会场;一个是致周扬的慰问信公开张贴并获得了三百多人的签名;再一个就是贺敬之、欧阳山等人落选了理事会。
在这样的语境中,“1985年”成为具有历史性转折意义的年份。以寻根文学为代表的文化寻根思潮达到高潮,以马原、残雪、刘索拉等为代表的先锋小说率先强势出场,倾向于政治抒情与时代精神担当的朦胧诗开始向后现代主义的转向;与此同时,1985年也是文学研究“‘方法论热’的大年”、标志着“文学观念的重要变化”。⑤朱立元、刘阳军:《1985:文艺学美学方法论年的文化记忆》,《社会科学战线》2016年第1期。与“五四”时期相比,文学主体的“感时忧国”⑥参见夏志清:《现代中国文学感时忧国的精神》,《中国现代小说史·附录一》,刘绍铭等译,第459-478页,香港: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2001。精神已经被1980年代的后格瓦拉时代背景所消除,而转向个人主体以及作为现代民族国家想象构成部分的个体的追寻。
当然,由于当代文学的主体性在“过渡时期”生成的特殊话语环境,及其借镜“政治话语”而得以确立的现实性因素,其话语本身特别是“未来面向性”方面也存在一些问题。比如一些学者对刘再复从抽象的、固定的意义上确定人性、人道主义,从“实践主体性/精神主体性”角度区分人的主体性等方面的批评,无疑是说中了文学主体性在建构之初所具有的非政治性的“意识形态”性质,对其批评也具有一定的学术反思价值。同时,在其后的建构过程中,尤其在1990年代消费主义浪潮来临的背景下,文学的主体性追寻又呈现了既“高扬”又“弥散”的复杂状态。⑦洪治纲:《主体性的弥散——对90年代文学的一种反思》,《扬子江评论》2007年第2期。对其复杂性进行详细阐述已经超出了本文的论述范围。需要强调的是:1985年之后,文学的先锋性探索以及实验性书写,可以视为主体性的一场精神漫游,无论是文学处于怎样的状态,主体性都以一种“在场”或“不在场的在场”的方式存在。主体性对文学独立性精神的肯定,对文学在保持自主性的同时,重构与文化、历史、政治等话语场域健康关系的指向性,以及对文学书写“人的存在”及“存在世界”的目的性限定,确保了文学主体性的“幽灵学”⑧参见[法]雅克·德里达:《马克思的幽灵:债务国家、哀悼活动和新国际》,何一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6。价值。当前,随着文学书写的“后退”以及底层文学的兴起,多元开放、众声喧哗的当代文学如何重新书写“中国经验”,如何对西方中心主义进行祛魅进而重建文学的“本土化”经验,或许正是我们复活当代文学主体性话语的当下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