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语圣
安徽大学 社会与政治学院,安徽 合肥 230601
徽州原是山越人的居住地,因崇山峻岭的重重阻隔,文明的脚步迟至,为闭塞落后的化外之地。汉代以降,北方频发大规模战乱,北人纷纷南下,有的进入了徽州地区,人迁文移,向为野蛮之区的徽州文化渐趋文雅,教育兴盛,人才辈出。
淮北(今皖北、苏北为主的淮河流域)的人口流动和来源地构成比较复杂。既有本地的原住民,有因北方多次战乱,由北而趋江南经淮滞留下来的部分人口,也有因明初政府强迁江南富室巨户移居于此的人口,也有因太平天国战争等由江南北上避祸而迁来的人口,还有因运河、淮河商旅往来而客居的人口。抗战时期,因战火兵燹而致人口大量外流;反之,徽州因群山环抱,亦非战略争夺要地,则几无人口外徙现象。相较于徽州,淮北的人口流动更为复杂,是个典型的移民地区,其文化特征相应更为变动不居和复杂多样。
中国古代,北方长期战乱,仅晋代至南北朝时期,北人大规模南迁就有四次:永嘉初乱、晋成帝初乱、晋康穆二帝时“胡亡氐乱”、宋武帝后南北交侵。南宋时期,也因战争发生过三次人口大迁徙。第一次大迁徙发生在南宋初建之时;第二次大迁徙发生在蒙古南下中原时期;第三次大迁徙发生在蒙元灭亡南宋的过程中。元末明初,因政治、经济等原因,华北和江浙数十万人口迁移至淮泗一带。
徽州人口的增加和北方大族的批量南迁紧密相关。从汉代起至元代,外地各族,尤其是北方各地民人不断迁移至徽州定居,以至于徽州人口逐渐浩繁,形成人多地少的自然社会生态面貌。北人迁徽的原因有三:一是为官;二是躲避战乱;三是失意官宦隐居。其中以避乱迁徽者最多。自东汉起,因战乱纷扰杂沓,北方士族不断南迁,有的则选择进入徽州以避战乱。西晋的“永嘉之乱”、西汉的“赤眉铜马”、东汉的“黄巾军起义”、唐朝的“安史之乱”和“黄巢之乱”、北宋的“靖康之乱”等,使中原地区百姓流离失所,世家大族常遭毁灭性打击。因此,北人南迁形成潮水之势,其过程持续一百多年。据谭其骧研究,自永嘉至元嘉年间(313—450)北人南迁总数在90万左右。a石方:《中国人口迁移史稿》,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207页。《新安名族志》记录了80多个徽州大族的源流和发展,其中有60多个大族被确认是从外地迁入。隋唐时期迁入徽州的姓氏有张、许、朱、江、曹、王、夏、叶、陈、罗、戴、潘、廖、姚、舒、赵、施、刘、毕、李、康、查、周、梅、吕、齐、金、谢、冯、陆、孙、洪、范等36姓。
中原衣冠徙居徽州,子孙世代繁衍,聚族而居,规模逐渐壮大。来自北方的徽州宗族,在明代以前可确信的大姓有 57个,主要有汪、程、黄、吴、王、胡、方、李、余、洪、戴、鲍、江、曹、孙 15大姓,号称“新安十五姓”,其分布于徽州六邑,聚居点较多。因迁徽历史早,接受的文教较好,贡献于徽州历史发展至大,影响深远。《新安名族志》记载,明代嘉靖年间新安因山隔水挡,兵燹罕至,名族巨室“或晋唐封勋,或宦游宣化,览形胜而居者恒多也。其故家遗俗,流风善政,宛然具在。以言乎派,则如江淮河汉,汪汪千顷,会于海而不乱;以言乎宗,则如泰华之松,枝叶繁茂,归一本而无二;言乎世次,则尊卑有定,族居则闾阎辐辏,商贾则云合通津;言乎才德,则或信义征于乡闾,或友爱达于中外,或恬退著述,或忠孝赫烈。至于州里之镇定,六州之保障,诸儒之大成,宗庙血食,千载不磨,又名族之杰出者”。b赵华富:《河洛宗族文化与徽州文化》,《黄河科技大学学报》2008年第6期。
迁入徽州某地的世家大族,又在不同的时期向徽州各处迁移,甚至迁出至江浙等外省,或迁至徽外皖南其他地方。以徽州大姓方姓为例,方氏家族世望河南,因王莽乱政,累征不起,在东汉之前已迁居徽州歙县东乡。方氏后裔子孙兴旺,走出歙县散居徽州各处,成为徽州大姓。歙县东乡的方纮为徽州方氏一世祖,其后历数代,方琡则从歙县归居河南固始,而其孙方廷范的六子皆中进士,因中原战乱,方廷范迁居福建,为福建莆田方氏之祖。方纮之子方储的第二十世孙方羽于唐咸通年间避战祸由桐庐迁至歙县西乡临河,方羽之后先后迁淳安永平、祁门、黟县、绩溪等。明初,方羽第十六世孙方观住从联墅迁至歙县岩寺镇,子孙繁衍,族人众多。方储之廿四世孙方琪为歙县联墅方氏始祖,其孙方子清、方子英等又迁歙县东乡永平。方琪九世孙又迁南陵,十二世孙方裕迁扬州,十三世孙方凤、方鹏、方鹤迁至陈村。在歙县的同里、潜口、陵村、罗田、寒山、忠堂、澄塘、棠源、石壁、柘源、灵山、环山、结林、潜口、信行、磻溪、上方村等地,都是徽州方氏的聚居繁盛村落,并向徽境的祁门、黟县、休宁、婺源的诸多村镇和山邹之地扩展。c黄山市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徽州大姓》,合肥:安徽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2—3页。
汪姓为著名的徽州大姓,有“十姓九汪”之说。《新安名族志》记载,汪氏族人定居在歙县有20处、休宁有38处、婺源有14处、祁门有17处、黟县有11处,共上百处分布点。a黄山市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徽州大姓》,第118—122页。同时汪氏也向外迁移,如明清时期的旅杭汪氏即以歙县、休宁人数最多,其次为黔县、姿源、绩溪、祁门。其从徽州迁往杭州的时间从明朝一直持续到民国时期。b唐力行:《从杭州的徽商看商人组织向血缘化的回归》,《学术月刊》,2004年第5期,第62页。程氏亦为徽州大姓,属“名门”“望族”,程氏发源于今河南、山西一带,秦汉时期,向河北、四川繁衍。魏晋之际,北方属多事之秋,程氏向皖、苏、湘、赣南迁。唐宋时期,程氏散居全国大部分地区,在南方以皖、浙、苏、粤为主。c黄山市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徽州大姓》,第332—334页。王姓亦为徽州大姓,东晋丞相王导后裔王璧由江左迁祁门,是徽州琅琊王氏的始迁祖。d黄山市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徽州大姓》,第13页。朱氏迁徽始祖为唐末朱涔,共生四子,其次子朱瑰避黄巢之乱,途径歙县篁墩,流连于徽州山水之美,遂安家于此。后领兵戍守婺源,也卒于此。徽州朱氏基本为朱涔长子和次子朱瑰等后代。
除中原世家大族外,淮北人口也有南徙徽州等地区。如永嘉之乱后,中原人迁入的主要区域之一为今安徽、河南南部、湖北东部、江西北部一带,迁入者以今河南及安徽北部地区的居民为主体,河北、苏北次之。清代,有淮北人徙至徽州府、宁国府、池州府等,赁山垦地种谷。e姜涛:《中国近代人口史》,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234页。
自西晋永嘉之乱,中原百万移民南下,迁入区分为两个大区、六个小区。其中,山东、河北及河南东部之人移居东区,大致范围为长江下游及淮河流域。东区内又分几个小区。如山东及苏北之人迁入江苏中南部,包括部分河北、皖北之人;河北及山东黄河以北之人多迁居山东黄河以南地区。f石方:《中国人口迁移史稿》,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209页。
隋朝大业元年(605),隋炀帝下令营建东都洛阳,并下诏将天下富商数万家,河北手工业者3000余家,江南“部京户”6000余家迁居淮北边缘外的洛阳,一时人口达百万以上。
唐代天宝十一年(752),淮北口达到177万余户。安史之乱爆发后,“士多避处江淮间”,“衣冠士庶……家口亦多避地于江淮”。藩镇割据时期,迁入北避战乱和赋役的北方人更多。唐朝末年,因战争而迁入淮北的北人也不在少数,有北方士庶、北方军人、黄巢起义军的残兵败卒等。g吴松弟:《中国移民史·隋唐时期》,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284—286页。
北宋元丰年间(1078—1084),淮北人口达到250余万户。其间,人口户数有起有伏,但总体增长态势明显。至北宋中期,徐州、密州、郓州、亳州、寿州等户口均超10万人。唐宋时期,中国人口迁移、流动频繁,人口重心南移即完成于此间。影响淮北户数的变化有多个因素,其中人口迁移即为一。政府的政策,如唐代的“授田制”吸引人口向“宽乡”流动,或直接颁布人口迁移的诏令。武德八年(625)“自丹杨徙州府及居民于江北”。“移高丽户二万八千二百”,于“江、淮以南及山南、并、凉以西诸州空闲处安置”。淮北既是人口南徙的要道,也是安置北方人口的主要地区。淮北一方面接收外来迁入人口,同时其人口也自北流南。唐天宝战乱,北人大批南迁。淮北南部(即淮河以南的淮河流域,下同)虽亦遭战乱,人口外迁,但由于北方人口的迁入,故而户口没有巨减,扬州等地反而户数增加。而淮北的北部户数的减少,主要还是该地区户口的大量南迁。自贞观年间,南方户口一度超过北方,安史之乱后,以南方人口为重心的人口分布格局形成。a周怀宇:《唐宋时期淮河流域人口变迁及其经济影响》,程必定、吴春梅主编:《淮河文化纵论》,合肥:合肥工业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126—134页。
靖康之乱始,北宋朝廷和北人平民南下的移民浪潮开始形成。靖康元年(1126),金兵进击黄河北岸,京师告急。宋徽宗带群臣南下避难,开封居民也随之南迁避险扬州。因淮北也不安全,扬州、泰州、高邮等只是作为暂歇或进一步南下江宁、镇江、杭州等地的中转站。十二月,隆祐太后在军队扈卫下自扬州渡江进入杭州。后南追的金军虽陆续北撤,及宋金和议达成,但经淮北南迁的难民仍源源不绝,持续时间较长,还有一定数量的北人定居于此,成为这里的新移民。宋金和约签订后,淮北南部地区有20余年的和平时期,新移民在淮定居,淮北荒芜的土地也多由移民重新耕作。
端平二年(1235),蒙军全面进攻南宋,淮北人口纷纷南迁以避难。嘉熙元年(1237)淮人携家带口过江南徙“无虑数十百万”,逃至常州、苏州、湖州、杭州、秀州及江阴军、建康府、太平州、宁国府、池州、江州、兴国军等。也有难民进入徽州。地处徽州南部的婺源山高地僻,也有北方移民迁入,如马氏、权氏、掌氏、鱼氏等。由于宋蒙在江淮地区进行长达二三十年的争夺战,淮民南迁持续不断,为谋生而在当地围垦土地,“遂至湖水狭小湮塞者多”。b吴松弟:《中国移民史·辽宋金元时期》,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269—290页。
元末明初,历经长期战乱,淮北一带作为战区沦为人烟荒芜之地,民无盖藏,景象萧条凄惶。“两淮之北,大河之南,所在萧条”。 淮河南岸一带“百姓稀少,田野荒芜。由兵兴以来,人民死亡或流徙他郡,不得以归乡里,骨肉离散,七业荡尽”。c曹树基;《中国人口史·辽宋金元时期》,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392页。为此,明初政府多次组织“狭乡”之民迁至“宽乡”耕种。淮北的凤阳是朱元璋的桑梓之地,元末明初,历经多年的战争和灾荒,耕桑之田变为草莽之地,“百姓稀少,田野荒芜”。洪武十一年(1378),凤阳府“土著旧民”仅有3000余户(成化《中都志·户口》),生活极端贫困。为建设中都,明初朱元璋下诏令,全国数十万民众陆续从各地徙居凤阳。吴元年(1367)九月,“克平江,执张士诚。十月乙巳,徙苏州富民实濠州”(《明太祖实录》卷二十六);同年十一月,朱元璋攻下庆元(今宁波),十二月,“徙方氏官属刘庸等二百余人居濠州”(《明太祖实录》卷二十八);洪武三年(1370)六月,“上谕中书省臣曰:‘苏、松、嘉、湖、杭五郡,地狭民众,细民无田以耕,往往逐末利而食不给。临濠,朕故乡也,田多未辟,土有遗利,宜令五郡民无田产者往临濠开种,就以所种田为己业’……于是徙者凡四千余户”(《明太祖实录》卷五十三);洪武七年(1374),“徙江南民十四万实中都”(《凤阳新书》卷五)。d陈传万:《明初凤阳移民文学述论》,《安徽科技学院学报》,2009年第6期。
清代前期,直、鲁、豫人冲破封禁进入东北地区垦种,光绪二十三年(1897)东北全区开禁,关内流民蜂攒蚁聚涌向而去,其中山东人居首,还有河南、安徽的流民,也包括鲁、豫、皖的部分淮北人。
至太平天国战争时期,淮北一带为捻军与清军作战主要战场,战乱持续多年且空前残酷,人口伤亡惨重。以前的研究认为颍州府人口损失近半,曹树基认为没那么大;且太平天国战后“颍州府有可能向外大规模地输出移民”。泗州损失人口占80%,其中盱眙县“咸丰兵乱,户口消亡,人口存什之一”,凤阳府损失人口196.1万人。另外,战争期间江南地区人口的一部分反而流往淮河一带避难。里下河地区、扬州至泰州,“流寓者多,人众填塞”,沿运河流徙至淮安的流民更是络绎不绝,甚至有人避迁河南。据研究,至光绪十五年(1889)泗州外来移民31.8万人,包括来自颍州府和江南的移民。a曹树基:《中国移民史·清民国时期》,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464—468页。
但近代受社会转型期多种因素的影响,淮北成为有名的流民输出地。《凤台县志》记载:“民性不恋土,无业者辄流散四出,谓之趁荒,或弥年累月不归,十室而三四。”据1933年对22省的调查,该年“全家离村之农家”计有192万多户,占上报各县总农户的4.8%,其中苏皖两省全家离村占比为5.7%,高出22省平均水平。灾民流民是淮北人口迁移的主流,而不是人多地少的驱迫。近代淮北是灾害高发区,如水旱、蝗灾、风灾、兵灾匪患等。江南行是近代淮北人口迁移的主要方向,特别是江南城市是淮北人口迁移的向心流动地,如扬州、南京、镇江、常州、无锡、苏州、上海等。b池子华:《中国流民史(近代卷)》,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246—247页。
至于有没有近代淮北流民或有多少人口向徽州流动,只能说目前没有找到相关资料予以佐证。笔者估计应该有这种情况的存在。如太平天国战事结束后,江南荒无人烟,连阡累陌一片荆棘。徽州也遭太平天国战火蹂躏,“人烟寥落”的情况也存在。两江总督马新贻提出“无主之田招人认垦,官给仰照,永为世业”的建议后,移民浪潮于是兴起。其中,淮北人即占有相当比例。
抗日战争时期,战火兵燹激荡于淮北,著名的台儿庄大捷和徐州会战即在淮北发生。淮北大量人口迁移。宿县2.6万人,近迁附近,远迁川陕湘鄂;灵璧7万,近则阜阳、立煌,远迁鄂、湘、川;五河6万人多流离县境之外;盱眙逃离的人口占全部人口20%;阜阳流徙出境者占全县人口25%;怀远避难出境者12万余人,近入附近沦陷都市,远徙甘、陕、湘、桂、黔、蜀。淮北地区,既为沦陷区,又是黄泛区,流离人口达70万多人,其中太和迁出人口最多,超过21万人,占全县人口45%。c张根福:《抗战时期的人口迁移》,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2006年,第153—157页。而抗战时期的徽州则几乎未受兵燹的焚烧和敌军的劫掠,几未出现人口流离外迁之情况,与淮北的情形恰恰相反。
徽州地区的原主人为山越人,在中原世家大族避徽之前,其文明未开,即属化外之区。汉晋以降,中原士族缙绅避乱而来,与山越人共居共处,虽其间隔阂如山,但儒教的氤氲和文明的化育,对山越人脱野蛮入文明带来了难得的历史转机,儒家文化和教育、商业开始在徽州繁盛起来。北方动乱时,也有不少世家大族南下迁入淮北。迁徙徽州的中原士族,其后代子孙也有多个分支进入淮北地区。
徽州地区峰峦叠嶂,山色迤逦,是逃灾避难的理想之处。其有特定的地域文化,曾经历与外来文化的两次较大结合。第一次是由外而内的结合。汉末、西晋和南朝至唐、宋期间的三次人口大迁徙中,北方中原地区不少缙绅仕宦流入新安,随之先进的中原文化和生产技术与当地人民的文化、生产相互渗透融合。第二次则是以徽商为先导的,儒家文化与实用观念的结合,以及伴随着贸易人员的出入来往,本土文化与外界信息由内而外的渗透融合,徽商因为内心文化情结的难以释怀,其行为也始终未能尽脱以儒为旨的儒商之道,“古者右儒而左贾,吾郡或贾而佐儒,盖诎者力不足于贾,去而为儒,羸者才不足于儒,则反而归贾”。这些右贾左儒的儒商,在物质之外,犹有精神的追求。精神文化的建设,也曾成为他们物质投入的重点。a李艳、李梢:《徽商与新安医学的文化成因初探》,《中医教育》1996年第2期。
1.古徽州社风的儒化
徽州古风也好勇尚武,民众“葛巾野服”、耕渔樵猎。然永嘉之后,帝室东迁,官宦世家、文人士族不堪在异族统治下俯首称臣,先后相率南渡,“衣冠避难,多在萃止,艺文儒术,斯之为盛”。唐黄巢之乱后,中原士族大户避难南下进入徽州,“中原衣冠,避地保于此,后或去或留,俗益向文雅,宋兴则名臣辈出”。浓厚的读书习文风气,使徽州赢得“十家之村,不废诵读”的美名。故曰永嘉、黄巢之乱,大量中原儒学士族南迁徽州,促使原先鲜知礼仪的山越文化向彬彬有礼的儒学之风转化。南宋以降,徽州“彬彬多文学之士”,“多明义理之学,称为东南邹鲁”。“先贤名儒比肩接踵”,“虽僻村陋室,肩圣贤而躬实践者,指盖不胜指也”。b汪俊祺:《儒家伦理对明清徽州武术的影响探析》,《黄山学院学报》2007年第5期。儒学和文教的兴盛促进徽州社会风习的嬗变,儒家学理伦常渐为人们所接受。人际来往注重谈吐、礼节,粗鄙、野蛮的习惯渐得改进。迁徽的北方士族,继续维护着聚族而居、昭穆有序的伦理秩序,且承继其“崇儒尚教的优良传统,特别重视文化教育,走读书仕进、科甲起家之路。……由于世家大族的影响,随之也带来了徽州整个地区文化教育的繁荣兴盛”。c周绍泉、赵华富:《95国际徽学学术讨论会论文集》,合肥:安徽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48页。此外,江南及徽州的崇文也与其地理环境有关联。相对于北方,南方适宜的气温和雨水对农业生产较为有利,“单位面积的生产量较高而且生产比较稳定……河川在交通运输上所提供的方便,秀丽山水对文学和艺术的启发和熏陶,以及长江天堑所给予的的安全感,也具备一定的影响”。d陈正祥:《中国文化地理》,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3年,第6页。徽州群山环抱,山水宜人,文化氤氲,兵燹罕见,使“贾而好儒”即成为徽州社会的风貌。其中,中原宗族文化对徽州文化的影响最大、最深,其主要体现:宗法制度、家庙制度、宗族祭祖礼仪、谱牒及族规。e赵华富:《河洛宗族文化与徽州文化》,《黄河科技大学学报》2008年第6期。
其次,北人南下,北方先进的物质文化和生产技术也流入徽州。歙墨的生产技术即为北方移民传入。擅长制墨的易水人奚鼐、奚鼎于唐末避乱歙州,这一文化技术也随之来徽。奚鼐之子奚超承继此技艺,在南唐时以造墨闻名江南,其子孙后代也以制墨为业。
2.犯险与保土
自东晋以降,南方寒门庶族一直遭受世家士族欺压。隋统一中国后,有将江南人迁居中原的恐慌传言,随着黟、歙隶属婺源,移民关中之说甚是喧嚷尘上,引起徽民反叛犯险。开皇十年(590),汪文进起义,占据东阳、乐安,自封天子。唐永徽五年(654),歙县蒋宝率众起义;唐大历元年(766),旌德王万敌起义;唐开元二十四年(736),休宁洪贞造反;唐广德二年(765),歙县方清起义;还有休宁沈千载亦聚众起义等。这些起义造反皆为剽悍犯险习气之体现。与此对照,保捍乡土则是自发组织保护乡里不受社会动荡的影响。隋大业年间的战乱,隋文帝命勇武之人蔺亮驻守新安镇,百姓因以免受战火之苦。乡民为其立祠祭祀,尊之英雄。汪华则是徽州保护乡土的典型代表人物。其在隋大业初婺源盗贼频起,受命于新安刺史领兵平定盗贼,被授裨将。隋末群雄割据,汪华被乡兵推为刺史,镇守一方,力保地方平安,并于义宁元年(617)击败宣城刺史的进攻,兼并宣城郡,安抚宣民。至唐立,汪华归顺,授歙州刺史,总管歙、宣、婺、饶等六州军务;贞观二年(628)授左卫白渠府统军事,参掌禁军;贞观十七年(643)授忠武将军。在这里,犯险和保土文化在徽州持续碰撞、交流和整合,孕育了徽文化。犯险是因官逼民反、民不聊生,为过上安定生活而采取的造反举动。而士族的保土是为保境安民,如汪华,官史虽定其为“贼寇”,但六州人民将其作英雄崇拜。宋大中祥符二年(1009),汪华被追封为灵惠公,政和四年(1114)钦定建庙,赐“忠显”匾额,后被封英济王。因而,汪华最终以汉文化的“孝亲、忠君、爱民”的面目呈现出来。a翟屯建:《徽州文化史·先秦至元代卷》,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90—97页。犯险与保土促进了徽州两种社会政治文化的融洽和越、汉间在共御外患上的亲和与凝聚力,虽文化旨趣不同,但最终走向融合。
总之,迁徽移民和徽州的地理位置对徽文化及其经济社会的发展至关重要。首先是文化的融合。迁徽之民中士家大族众多,聚族而居,既严格维护其既有之宗族组织结构,又特注重保持自有文化之承传。面对中原文化的滚滚而来,徽州选择了直接继承的方式。赵华富说:“徽州文化根在中原,而中原文化的核心即河洛文化,因而,徽州文化是中原文化即向外辐射的过程中产生的一朵最亮丽的花朵。”b赵怡:《徽州文化 根在中原》,《洛阳日报》2006年4月28日,第2版。优秀的河洛文化,其文化生命力的延续性和辐射性较强。其次是理想的地理环境。在古代,徽州为“万山回环”之地,兵燹少至,战争罕及。从地理区位来说,徽州以北为长江,以南通赣粤,西上联鄂湘,东下通苏杭,十分有利于经济文化的发展。大规模的外来移民、先进文化的融入、独特的山地环境,孕育了独具特色的徽州文化。其基本精神内涵有:崇文重教的儒学传统;锐意进取的创业精神;吃苦耐劳的内在品格等。以上的文化因素及自然因素对徽州社会的发展极具影响,使徽州人总体上有了较好的文化素养,使徽州的发展具备一个较高的起点。
此外,大量徽商的外出经商或定居异地,对当地的文化也产生某种影响。如徽州盐商聚居地的井巷口,形成如清初《扬州竹枝词》所云的“乡音歙语兼秦语,不问人名但问旗”的文化格局。而清代来自闽浙赣及池州府、安庆府等地的棚民则在徽州挖山伐林,从事垦殖,因其破坏山水、沟渠、道路、良田,引起徽民强烈不满。但棚民“俱系无业,聚族凭陵,土人不敢与较。且性犷悍好斗,时酿命案”。c丛书编委会:《中国地方志集成·安徽府县志辑(53)》,南京:凤凰出版社,2010年,第123页。故在一定程度在上略添了徽州社会文化的复杂性。
自先秦到魏晋时期,淮河为中国文化中心地带之一,老庄思想的诞生表明淮河文化开始兴起。到嵇康之后,因战争频繁、黄河多次夺淮入海、北宋时期淮水沿岸州军事频发,淮河文化开始走衰。
但无论如何,历史上的淮北有持续数百年的文化兴盛之期。秦汉以降,淮北军政名人和文化名人层出迭现,有早期的老庄,其后有淮南王刘安、东汉经学家桓谭、集军政人物与诗人为一体的“三曹”、名医华佗和竹林七贤中的嵇康、刘伶等一大批彪炳史册的历史人物。马俊亚认为,唐以前“下江南”的淮北人也多精英贤士,不胜枚举。如三国至南北朝时期江南地区的淮北明贤即有孙坚(下邳)、孙权的步夫人(临淮淮阴人)和王夫人(南阳人)、张昭及长子张承(彭城人)、鲁肃(临淮东城人)、吕蒙(汝南富陂人)、步陟(临淮淮阴人)、裴玄(下邳人)、程秉(汝南南顿人)、薛综(沛郡竹邑人)、吕范(汝南细阳人)、徐盛(琅琊莒人)、蔡款(彭城人)、胡综(汝南固始人)、吴展(下邳人)、张奋(彭城人)、麋竺(东海朐人)、伊籍(山阳人)、许靖(汝南平舆人)、谢安(陈郡阳夏人)、王导(琅琊人)、刘隗(彭城人)、应詹(汝南南顿人)、刘超(琅琊临沂人)、刘惔(沛国相人)、刘裕(彭城绥舆里人)、萧道成(沛县)、萧衍(沛县)、桓崇祖(下邳人)等。这从侧面也印证了该时期淮域文化的盛昌。而明清以后“下江南”的淮北人则情形大为不同,大多不能融入江南主流社会,鲜成江南社会精英者,多以出卖劳动力为生。a马俊亚:《被牺牲的“局部”:淮北社会生态变迁研究(1680—1949)》,台北:国立台湾大学出版中心,2010年,第510—514页。
晚唐至五代时期,淮南(淮河以南的淮河流域,属大淮北的地理范畴)是文化较发达的区域。淮南是北方士大夫较多的地方,其文化的进步与北方移民的到来难以分开。“淮南,巨镇之最,人物富庶,凡所制作,率精巧,尤有机捷者”。其首府扬州,唐人赏赞其旖旎的自然风情和淳厚的商业文化。“十里长街市井连,明月桥上看神仙。人生只合扬州死,禅智山光好墓田”。b吴松弟:《中国移民史·隋唐时期》,第406页。
北宋时期,淮北不仅经济繁荣兴盛,文化也因范仲淹、欧阳修、王安石、苏轼等名流硕彦、文豪巨匠在此游宦为官而名震一时,令淮颍文气生色添花。范仲淹,北宋著名政治家、军事家、文学家,宋文坛豪放派的开创者,于1052年任颍州知州。欧阳修,在宋仁宗朝出守颍州(今阜阳),结庐清颍之畔,并病逝于此,为颍州增添诸多美言佳话和绚丽文化气息。欧公爱颍州“民淳讼简而物产美,土厚水甘而风气和,于是慨然已有终焉之意也”,遂“买书载舟归,筑室颍水岸”。定居颍州后,欧公深感颍州之美,“菱荷飘香,绿柳盈岸;芳菲夹道,林苑灿漫;曲径通幽,斜桥泽畔;画舫朱艇,碧波潋滟;楼阁亭榭,错落其间”。此外,还有颍州的美酒,“笑向渔翁酒家保,金龟可解不须钱。明日君恩许归去,白头酣饮太平年”。王安石,北宋著名思想家、政治家、文学家。庆历二年(1042),进士及第。曾任扬州签判等职,熙宁三年(1070),拜相,主持北宋改革。其《元日》诗句描写了淮北开封新年的壮美景象。北宋元祐六年(1091),苏轼任颍州知州,虽守颍仅半载,但政绩颇丰,如制止开挖八丈沟,使颍民深受其利,疏浚颍州西湖等。苏轼关于颍州的诗作竟近百首,此对提升淮北颍州之文气可想而知,其中关于颍州西湖的诗句,直把颍州比作杭州西湖,“西湖虽小亦西子,萦流作态清而丰”,“大风起灭一尘里,未觉杭颍谁雌雄”。c亓龙:《回望颍州》,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07年,第 137—139、152、155—156页。北宋时期,仅在淮北颍州为官者还有三位状元:宋真宗大中祥符四年(1011)的状元张师德、真宗大中祥符八年(1015)的状元蔡齐和仁宗嘉佑二年(1057)的状元章衡。
靖康之乱及南宋时期,淮北社风发生变异,繁荣的文化不断凋零。淮南原本“风俗纯质,土物有中原气。近者南北杂处渐不如旧”。高邮“俗淳朴,异他邑。自顷南北杂处,其习庞戾夸竟陵暴,尤嚣于田讼,不复承平之旧”。d吴松弟:《中国移民史·辽宋金元时期》,第395页。尽管如此,文脉一丝尚存。如词作者许庭,濠梁(今凤阳)人。颜奎,字子瑜,号吟竹,太和人。陈恕可,固始人,授迪功郎泗州虹县主簿,后为西湖书院山长。吕本中,寿州(今寿县)人,官祠部员外郎,赐进士出身,历中书舍人,权直学士院,号称“东莱先生”。
经过元末战乱,大量人口死亡或流离。明初强制实行人口迁移政策,将“狭乡”人口大规模迁至“宽乡”。其中,山西向中原及两淮地区的移民活动规模大、范围广、持续时间长。苏北淮安府的人口中有相当一部分是来自南方的移民,当地百姓多自称祖上因洪武赶散从苏州阊门迁徙而来,例如,他们将日常的睡觉也称作“上苏州”。淮阴、涟水、洪泽、金湖有不少家族的族谱有着明初洪武年间从苏州阊门迁来的文字记载。
朱元璋还以惩罚、发配、打击、委派等手段,将江浙数万文官雅士强迁到“十年倒有九年荒”的凤阳,地瘠土薄,环境恶劣,基本农具也不齐全,应付旱涝灾害能力薄弱,加之重役多税,移民文人经济上拮据有加。文弱的江浙书生从事屯种耕作,劳作负担繁重,体力消耗严重,长年经受着痛苦的肉体折磨。“他们多被集中关押,缺衣少食,身带枷锁从事繁重的苦役,无论刮风下雨,严寒酷暑,常常披星戴月地在工地上干活。”a陈昌云:《元末明初江浙移民文人在凤阳的历史考察》,《淮北煤炭师范学院学报》2008年第3期。而迁来的富室人家的生活则少有改善,亦仅比下有余而已。从文化社会学角度来说,凤阳文化因江浙文人的迁徙到来,呈现出独特的移民文化特征。《明史》记载的徙居或谪居凤阳的江浙文人有:苏伯衡,金华人,苏辙后裔,“警敏绝伦,博洽群籍”,著有《苏平仲文集》十六卷;顾德辉,昆山人,“才情妙丽”,著有《玉山璞稿》一卷;蓝仁,字静之,崇尚古学,以词学知名,著有《蓝山集》六卷;杨基,著有《眉庵集》十二卷;徐贲,毗陵人,“工诗,善画山水”,著有《北郭集》六卷;唐肃,山阴人,著有《丹崖集》八卷;余尧臣,永嘉人,著有《菜过集》;乌斯道,慈溪人,“斯道工古文,兼精书法”,著有《春草斋集》十卷;张宣,江阴人,翰林编修,“呼为小秀才”,著有《张藻仲诗卷》;吴伯宗,以字行,金谿人,“洪武四年,廷试第一”,著有《荣进集》四卷;贝琼,崇德人,“诗风温厚之中自然高秀”,“足以领袖一时”,著有《中星考》一卷、《清江贝先生集》四十卷;方行,台州人,“善诗,承旨宋濂尝称之”,著有《东轩集》;郑真,鄞县人,“才高吐凤,学究天人”,著有《荥阳外史集》百卷;等等。
以江浙文人移民的诗歌创作为载体,可见凤阳的移民文化有三种类型:一是真实吐露被贬徙凤阳途中遭受的屈辱之情;二是深情表达在凤阳思念故园及家乡亲友的悲伤之情;三是寄情凤阳山水风土的聊赖之作。
这些被强迁之民,对明政府强迫其离乡背井深怀着不满和怨恨,在正统年间,凤阳的江南移民终于不畏严刑峻法惩治的风险,组成了一支支逃亡大军,流乞于大江南北,或回到江南故里。对尚未逃亡者,繁重的劳役,使得田地常常荒芜或减产,每遇灾年,生活不着,最后也走上外逃之路,以至“托丐潜回,省墓探亲,遂习以成俗”。“里有十甲而逋者八九,存者一二;地有千顷而荒有十九,耕者一二”。明初少有社会经济稍有起色的凤阳府,又回到原先旷芜落寞的状态了。
古代淮北地区也一个名副其实的移民社会,人口流动性比徽州更强。明以降,也是如此,迁入之人也良莠不齐,明以来淮北啙窳之风的出现与外来移民有一定关联。正德《颍州志》记载,颍州“宋有百社,则前代人民庶矣。而今地里不加少,以烟灶计,多至倍万,但其间偷生亡匿之徒不知其几。正统以后,收复流移,听其自相结识,编入图籍。官司因循,奸民影射,至凡新添之里,人户错综,五乡善恶死徒不相关,丁业兴败不相知,曩粮催勾,动逾旬日”(正德《颍州志》卷三《版图》)。b陈业新:《明至民国时期皖北地区灾害环境与社会应对研究》,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306页。
明清时期淮北外来移民中有大量的回民。例如,阜阳穆氏等回民于明洪武五年由山东枣庄迁入,太和县李氏回民于洪武十年由北京迁来,颍上姚氏由江苏金坛迁来,临泉长官镇的马、穆、杜等回民由山东枣庄迁来。然回、汉族来往杂糅的增多,也促进了民族的融合。c梁家贵:《略述历史时期的皖北地区移民——以阜阳为中心》,《皖北文化研究集刊》第三辑,合肥:黄山书社,2012年,第298—299页。
清同治元年(1862),甘肃马化龙起义军余部回民滞留皖赣一带,李鸿章下令地方不准留居。随后,安徽巡抚指令凤阳道周天爵禁止回民留居,并于明光中街勒石碑,令其“永不留回”。同治年间,怀远杨都统也勒石立碑,令自怀远至蒙城一带“永不留回”。期间还发生了一场骇人的因排回引发的汉回武装械斗血案。怀远李嘴子一带回民,因邻近汉民有侮辱回民举动,双方邀众械斗。据说杨都统接受汉人贿赂,加之有朝廷的驱回指令,遂组织兵马包围李嘴子,展开屠杀,现场甚是血腥。此事震惊朝野,但杨未受任何斥责,一走了之。六安知州也毁清真寺,立“永不留回”碑。此外,清律规定,“因清律对回民罪加一等,故各地对凡回汉械斗事,不论是非,一律唯回民是问。回民打死汉民必偿命,汉民打死回民只需离地附近充军一年半载,致使不少地方回民纷纷隐瞒民族成分,或更改姓名以避灾。涡阳县穆寨800 余人原为回族,因惧怕清廷迫害,宣布退出回教”。a安徽省地方志编纂委员会:《安徽省志·民族宗教志》,北京:方志出版社,1997年,第31—32页。
近代淮北人多向江南向心流动。文化上,淮北与江南存在着巨大的反差。庞大人群的到来造成当地土客矛盾,对江南文化产生一些影响。移民个人或群体自身的文化模式、价值取向、语言文字、宗教信仰、生产方式和行为模式等文化信息进入迁移地。淮北和江南的两种文化先在江南相遇而产生隔阂,随后“人性相合则安其居,不合,则偾其俗而去”。或者其对异地文化持抗拒心理,甚或喧宾夺主,造成土客冲突。至于冲突的原因,池子华认为:首先,土客语言的隔阂;其次,土客杂居而致“生猜”“致竞”;其三,淮北人衣食住行的原始生活方式为江南人所轻;其四,江南人对漂移不定的淮北人的不信任感;其五,外来者生活清苦,经济拮据,社会地位低,也受苛虐,易发土客冲突;其六,流民在江南良莠不齐,掘坟、伐树、拆屋、抢粮之事时常发生,甚或掳妇、伤人、毙命等,不一而足。b池子华:《中国流民史(近代卷)》,第341—345页。
其实,从长时段来说,不论是徽州还是淮北,两地都是移民社会。徽州自古因群山环抱,山势高耸,道路无多,只有崎岖小径,交通十分闭塞,几无内来外往。原土著民山越人生活方式原始,民智未开,文化落后,也可谓之“野蛮人”。东汉至南宋期间的各朝各代,因北方战乱频仍,北人大规模多次南迁,如永嘉之乱、晋成帝初、宋武帝后、靖康之乱后、蒙古军崛起等。
当然,北人入徽或再从徽徙出等情况亦十分复杂。晋朝以降,北方族人数次大规模的南迁,随着朝代的更迭、宗族世系的延续和人口的繁衍以及商业活动,某些望族大户的分布地也播迁不居,有从淮北进入徽州,或从其它地方迁徙徽州,或从徽州等江南地区进入淮北,即便是进入徽州的一姓宗室,其分派还有迁居皖江、苏浙、闽赣、鄂川、云贵等南方广大地区。
徽州除北人南下的人口流动主线外,在清乾隆年间,徽属各邑也有不少棚民进入,大多来自邻近的省、府、县。其以简易窝棚为居,故曰“棚民”,他们利用徽州丰富的山林、矿藏资源从事农工。因其垦山伐木破坏环境,甚而造成土客冲突。以至徽民与棚民之间的冲突和官司不断,地方官府无奈作出“严饬概行驱逐”棚民出境的决定,但亦驱不胜驱。
淮北地区在北人南下中起了桥梁和中转站的作用,当然也不乏北人留居淮北者,或从江南被驱逐至淮北(特别是淮北南部地区)者。元末明初,朱元璋强迁全国各地数十万人口落户因历经多年战乱而荒无人烟的淮北,其中也包括少数自发迁淮者。经晚清太平天国十数年战乱,江南地区荆棘塞途,千里无人家,大量民人或死于战火,或逃亡淮北等北方地区。以上因素,致使淮北成了外来人口杂居的社会,不似人口流动相对单一的徽州。中原士家大族一旦落户徽州,徽州文化也便繁荣起来,山越人渐被同化,崇山峻岭的天然屏障,也使得徽州社会秩序长期内相对安宁,尤其是徽商的崛起,经济富庶,文化昌荣,读书成了徽人成长的正途和“职业爱好”,科举及第人才不断涌现,人们的衣食住行也随之颇有起色和特色,文化独树一帜。当然,北方士族的初来乍到也曾引起徽民的反叛犯险,为保捍乡土,仅在隋唐时期徽州就爆发过数次武装起义。淮北在北宋及之前,虽有北人南下,但自然和人文环境总体尚好,名人雅士层出,对中国历史文化影响深远。从老子无为思想的诞生,到汉魏曹氏的建安文学、竹林的玄学,至北宋欧苏诗文的亮丽豪放;自黄河夺淮入海和金兵南下犯淮,淮北文化开始凋零荒芜;明初江浙文人的大批迁淮,又使得淮泗文化稍有复苏;至晚清捻军据淮、土匪猖獗,其生产生活环境之恶劣,可谓江河日下,一日不若一日,人们精神凋零、文化荒芜,犯奸作科者比比皆是,斗狠、啙窳、赌博更是一道“亮丽风景”。不过,因社会荡析、移民杂处,淮北文化呈现多元的特征,如东岳大帝等多种外来神祇崇拜、多宗教信仰、戏曲艺术风格多样等,不似徽州文化一旦成型,便稳定传承发展,总能保持惯性不易的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