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泉,王亚玲
(1.湖南城市学院 人文学院,湖南 益阳 413000;2.宁乡一中 白马桥初级中学,湖南 宁乡 410600)
陆上丝绸之路由西汉时期的长安延伸至亚欧大陆,其历史源远流长,留下了诸多遗迹与故事,常常成为小说、散文和诗歌表现的内容。以报告文学的形式书写陆上丝绸之路,是近二十年的事。随着考古的新发现,人们对于陆上丝绸之路的兴趣日益增加,中国作家及时把握了“一带一路”的时代契机,深入发掘丝路历史背后的故事及其给予现实的启迪,涌现出《莫高窟的精灵:一千年的敦煌梦》《从长安到罗马——汉唐丝绸之路全程探行纪实》《西望胡杨》等力作,成为21世纪中国报告文学中靓丽的风景。
陆上丝绸之路绵延数万里,沿线的遗迹记录着曾经的沧桑与辉煌,历代的丝路故事和传说则是一番充满了诡秘的想象世界。报告文学作为一种纪实性的现代文体,要表现时代的精神需求,体现作家干预生活的洞察力,作家要有鲜明的历史意识。在文学家看来,历史不是死的,它总能在现实生活中找到影子。报告文学虽以纪实性见长,但在书写历史时,总能在不同作家的笔下呈现出不尽相同的图景,这是因为历史与现实的某种巧合,还因为不同作家对于历史材料的不同处理方式。
陆上丝绸之路是中外文明交融之路,书写不同文明的交融成为中国当代报告文学的重要目标。陕西作家王蓬的《从长安到罗马——汉唐丝绸之路全程探行纪实》跨越国内外地域,涉及陆上和海上丝绸之路沿线,视野宏阔,呈现出史诗性。它不以写人为主,而是聚焦丝路沿线不同地域的历史变迁与风土人情,展现了古与今的不同风貌。在他的眼里,兰州的大型雕塑《黄河母亲》是粗犷与细腻的完美结合,武威文化的繁茂得益于历史上多元文化与习俗在此的交融。他认为,嘉峪关虽小,但其雄奇却是举世无双的,这是因为陆上丝绸之路由此进入更加开阔的地带,嘉峪关制造了无限的商机。而肃南县裕固族人的生活变迁则是中国少数民族地区发展的一个背影,这里丰富的民间文艺彰显了裕固族人的智慧。在作家看来,民歌“花儿”在甘肃的广泛流传,正是特殊的地理环境与风俗民情的融合,喀什大巴扎的盛行,延续着当年丝路贸易的遗风,草原丝绸之路的形成,则与游牧民族的迁徙关系密切。他还从巴基斯坦国家博物馆的《马球图》中看到了昔日中外文化交流的轨迹,从水城威尼斯的繁华中想象着当年马可·波罗的中国之行以及不同文化交融的魅力。总之,王蓬以文学家的审美视角书写丝路历史及其在当代的遗存,突出了思辨色彩。他通过自己的观察与思考,感悟到古今中外文化的某种通融性,从而提醒人们勿忘丝路历史与先辈的开拓精神,因为在丝路沿线随处可见丝路文化的传承痕迹。
高洪雷的《大写西域》全景演绎了西域历史,探讨了陆上丝绸之路上中外文明的交汇。作家从楼兰传说和考古发现中看到了欧洲文明在新疆的渗透,从楼兰古城的消失中感悟到了现代文明面临的危机,直击人类中心主义的弊端。尼雅考古发现的“五星出东方利中国”织锦护膊让作家感受着丝路历史的辉煌,但他并没有陶醉其中,而是从汗血宝马的传说中探寻着更为科学的解释,从佛教传入于阗的历史中思考着天然美玉与人文景观的珠联璧合。可见,作家没有沉溺于历史和传说,而是辩证地思考了西域文明的形成与变迁,凸显不拘泥于成说的创新性思维。
陆上丝绸之路是商旅之路,茶叶贸易在其中扮演过重要角色。在侧重书写历史与民俗的作品中,冯进的《行走在茶马古道》和杨林的短篇报告文学《西南丝绸之路:那写满传奇的千年古道》崭露锋芒,它们追寻滇藏边陲茶马古道的历史,揭开了其神秘的面纱,契合了西南地区旅游热升温的时代语境。尤其是《行走在茶马古道》,通过大量的采访记录,还原了滇茶传播的历史,连接起多民族的历史与记忆。大理古城普洱紧压茶的产生与流传,沙溪古镇古老的寨门、马店、三房一照壁式的白族民居,纳西族马帮流行的先煮后烤的饭食,西藏加达村古老的盐井和男人带孩子的习俗,都成为流动的历史画卷。因此,这一条秘密的丝绸之路通过纪实性的描写,成为一道不可多得的文化景观。不同的族群在茶叶制作、运茶与品茶的过程中,传播了茶文化,同时,通过斗茶大会、通婚等各种形式的交流,不同族群的习俗开始融合。
在陆上丝绸之路中,敦煌是极其重要的驿站,敦煌莫高窟的壁画给人类留下了宝贵的精神财富,这离不开一批中国知识分子的无私奉献。中国自古以来就有家国同构的传统,中国现当代优秀的知识分子总能以身作则,成为民族传统的践行者。王家达的《莫高窟的精灵:一千年的敦煌梦》没有过多地勾勒丝绸之路的历史,而是借落魄道士王圆箓的愚昧无知、崇洋媚外谈及敦煌被斯坦因、伯希和等发现的经过,更关注现当代人的活动,书写了有良知的中国知识分子为抢救敦煌艺术遗产无怨无悔的付出与守望,表现了中国人的家国情怀。王家达认为:“报告文学首先是文学,其次才是报告,落脚点应该放在文学上,正如猿人是人而不是猿一样。”[1]这部作品特别注重文学性,沿袭了他在20世纪90年代创作的《敦煌之恋》的风格,虽然没有过多描写知识分子的悲惨遭遇,但依然以塑造民族魂为中心,感人肺腑。张大千、段文杰、樊锦诗、常书鸿等敦煌学者潜心于研究敦煌艺术,凸显矢志不渝的民族精神。在这部报告文学作品中,这些知识分子都学有所长,在各自的领域取得了非凡的成就。国画大师张大千在经济非常拮据的情况下来到敦煌,研究与整理敦煌壁画,为后来者打开了一片崭新的天地,显现出可贵的拓荒精神。作家书写张大千的这一段敦煌经历,昭示了大乱之年知识分子的坚毅与执着,彰显了张大千的家国情怀。作品通过张大千和于右任写诗抒怀的细节描写,表现了一代英才的博大胸襟:
“摩挲洞窟纪循行,
散尽天花佛有情;
晏坐小桥听流水,
乱山回首夕阳明。”[2]
这是张大千借以表现静中冥思状态的一首诗,刻画出他潜心记录与临摹敦煌壁画而超然物外的境界,凸显宁静致远的智慧之思。
段文杰致力于研究敦煌壁画中的佛教色彩,道出了它与大众生活密不可分的关系,他还从新发现的壁画中推断出孙悟空的雏形。此外,他建议将反弹琵琶的形象用于《丝路花雨》的舞蹈形式,创造了古为今用的传神效果。王家达借段文杰与日本学者池田大作的最后一次对话,突出了段文杰的民本主义思想。对于樊锦诗这样的女中豪杰,作家通过几封家书折射了她锲而不舍、扎根敦煌的毅力。作品借宿白先生讲述的敦煌绿龙的传说,突出了敦煌地理环境巨变的启示,进一步彰显了樊锦诗舍小家顾大家的献身精神。李正宇关于敦煌遗书的研究和敦煌佛教史的新发现,揭开了佛教神秘的面纱,揭示了其世俗的一面。李其琼九死一生终不悔地临摹敦煌壁画,终于圆了她的艺术之梦。贺世哲蒙受不白之冤来到敦煌,白天放羊,晚上潜心研究敦煌壁画,终于在新时期获得了学术丰收。作品以萨埵那太子舍身饲虎的故事烘托这些知识分子的无私形象,成为一种道义美的象征,也演绎了敦煌艺术的吸引力与传承价值。同时,作家还通过中日两国游客在参观莫高窟时不同的表情的对比,揭示了国人冷漠与疲惫的表情后面凑热闹的心理。而一个日本老太太在临终前将100万日元捐献给敦煌研究院的举动,更是让人看到了日本普通的信佛游客对于敦煌的迷恋之情。因此,作品在歌颂中有批判,在批判中寄寓了国民性的反思,提升了其思想品格。文学评论家雷达认为:“此书的一个突出特点是以人带史,通过七八个主要人物的曲折命运和求索过程,把近世以来敦煌莫高窟的变迁史映带出来。”[3]可见,以人物描写为中心,勾勒出中国近代以来敦煌学的发展史,让读者体验到了一种悲怆之美。敦煌环境的恶劣,自然界生命的倔强,敦煌艺术的幽深,知识分子的沉迷,构成了一幅人与自然、人与艺术相互融合的凄美画卷。
丝路沿线地域广袤,不同的民族经过长期的历史积淀形成了自己的独特民俗与文化传统,构成了本土文化的一种象征。但“本土不是固定在汉代或者唐朝的某一个时刻,定格不变;本土处于历史脉络之中,变动不居,本土之为本土的特征是在与全球种种文化的不断对话之中呈现出来。没有外部,也没有内部。二者的形象始终是一种历史平衡。只有在持续的对话关系之中才能掌握本土的命运。”[4]丝绸之路的开通为文化对话创造了机遇,激活了不同地域的文化交流。东西方文化在丝路上相互吸收,商旅文化的发达又丰富了地域文化的内涵。书写丝路沿线的地域文化,容易流于平面的展示,但以上报告文学作品在书写丝路历史的同时,发掘了不同地域文化孕育出的人文精神,突出了思想性。这样的书写是基于历史的审美判断,显现了创作主体对于重大历史事件的动态把握能力,突出了不同的文化在丝路沿线地域交融的意义。当文化交融凝聚为历史的遗存,书写历史的遗存时,作家对待不同文化的态度也会在字里行间流露出来。因此,此类报告文学中的历史呈现出文学景观的内涵,兰州、敦煌等不再是简单的地理存在,而是融会了作家的审美情感与丝路历史的文学景观,能够引领读者在历史的徜徉中联想到现在的生活,激发他们探索历史奥秘的热情。这些作品铭记丝路历史,突出了民族的集体记忆,实现了作家的审美情感与时代需求的统一。由于作家的审美情感是创作主体受到被表现的对象激发而产生的,而当其审美情感与时代的思想主流不期而遇,便会引起读者的共鸣。当然,读者的接受也不是完全被动的,他们阅读其作品的过程也是建构的过程。当他们将自我的阅读感受分享给他人或者反馈给作者的时候,其实已经实现了与作家的对话。
“无疑,报告文学应是一种时代的报告。从它的发生看,报告文学不是为了纯粹地记载过往的历史,而是为了及时反映处于流变中的现实。”[5]因此,报告文学不能像传记文学和历史小说那样过多地叙述历史,更不能停留在历史本身,而应在现实生活中把握时代前进的节奏,关注当下,动态地表现不同群体的精神演变,呈现创作主体的思想痕迹。
任何人都不可能脱离其身处的时代,在时代潮流的推动下,人性与人格受到不同程度的冲刷,有的人成为时代的弄潮儿,有的人则成为时代的落伍者。报告文学重在刻画时代变化中的人,探讨人性的变与不变,这是作家借以表现时代主题的关键。
在新疆这个多民族的聚集地,经济、教育的发展比较滞后,中国在21世纪初实施了西部援建计划,涌现出一批先进人物和感人事迹。孙晶岩是一位充满激情的作家,她善于及时捕捉时代的风云,书写西部大开发背景下的援疆事业,彰显了对于现实问题的关切。她的《西望胡杨》在大量田野调查的基础上,书写了来自北京的援疆人的生活,表现了他们在新疆的苦与乐。这部作品从新疆的丝路历史和地理环境写起,谈及这里的宗教与多元文化以及多民族融合趋势,引发出新疆战略地位的重要性,再写到北京支援新疆人士的风采,呈现出史诗般的结构。人物众多,孙浩、汪兆龙、杨剑等都是把自我的追求、人民的需要与新疆的建设紧密结合的典型人物,他们克服了环境的不适,与当地群众打成一片,彰显了中华多民族融合的凝聚力。作家自己年轻时曾在西北当过兵,对这片热土有着深深的眷恋之情:“正因为我的骨子里有着浓厚的西部情结,所以我对扎根西部、献身西部、援助西部的人有着深刻的理解,对充满理想主义、有坚定信念的人有着强烈的认同,对用鲜血和汗水保卫祖国、建设祖国的人有着由衷的敬意。”[6]基于这样的情结,作家以高度敏锐的眼光看待援疆事业,整部作品通过一个个感人的故事,真实地再现了援疆人的精神面貌。在母亲病危的情况下,杨剑也没有放下在新疆的刑侦工作;援助墨玉县的李亚林老师平等对待每一个学生;薛献军在和田五中潜心育人,资助维吾尔族贫困学生求学。这些平凡的人在平凡的岗位上矢志不渝,谱写了新时代民族团结的新篇章。由于采取全景式的叙事方式,《西望胡杨》通过援疆人物群像的刻画与时代镜像的组合,体现了报告文学的时代性与思辨性色彩。
同样,刘国强的《罗布泊新歌》作为第十二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的获奖作品,书写了以李守江、雷光元、汤建良、尹新斌为代表的科技工作者在无人区开发建设新中国第一个钾肥厂的艰苦历程,塑造了在恶劣的自然条件下一批不畏艰险的开拓者形象。作家善于在日常生活细节中把握人物的性格,以小见大,表现了科技工作者矢志不渝的家国情怀。自然的残酷、家庭生活的负担以及工作压力都没有压垮他们,反而增强了他们不断创新的信心。作品以激情的语言张扬了集体的力量和乐观向上的情怀,升华了筚路蓝缕的丝路精神与援疆的现实意义。
“中国传统,是指基于现实需要并在现实中重新创造的由过去传承的符号系统。就中国而言,这种传统既有古典性传统,也有现代性传统,两者共同构成我们当今所身处于其中的中国传统。传统不是固定不变的,而是始终处于现实状况的选择与熔铸中。”[7]在经济全球化时代,一种合作共赢、文化共享的新传统正在形成。报告文学书写丝绸之路,表现了对以诚信为本、以和为贵的中国文化传统的珍视与传承,呼应了时代召唤。
“丝绸之路上的文化、城市、居民的进步和发展都有其原因可寻:人们在从事贸易沟通、思想沟通,在互相学习、互相借鉴;在哲学、科学、语言和宗教方面,人们从交流中得到启发,得到拓展。”[8]可见,通过互学互鉴,相互汲取彼此先进的思想和技术是社会进步的源泉,故步自封只能落伍。随着中国综合国力的增强,以实际行动赢得了在国际上的话语权,推动了中国产品的国际市场占有率。与此同时,地球环境的恶化成为全球性的话题,世界经济发展的不平衡导致了不同国家与地区之间的竞争,协商互助成为一种必然趋势。这些现象引发了中国作家的关注,一些报告文学书写丝路沿线的国际合作,彰显了开放包容、合作共赢的丝路精神。税清静的《新丝路——从成都出发》以“蓉欧”快速铁路的开通为契机,书写了便捷的国际交通对于中国西部经济的推动。时代的变化带来了人们观念的变化,曾经饱受交通闭塞之苦的四川,铺开了中欧友谊之路,使西部经济发展得以提速。从温江银柳、成都女鞋的出口到欧洲红酒的引进,成都人实现了双赢。作家借川剧中的“变脸”“吐火”等多个动作象征古老成都释放的活力,展现了昔日西南丝绸之路的出发地在新时代的新作为。此外,作家书写“蓉欧”快速铁路带来的“欧洲热”,呈现了成都的新姿态。所有这些图景都折射出现代化进程中人性的解放和全球经济互通互惠的可行性。
优秀的文学是跨越国界的,正是由于优秀的文学在一定程度上折射了人类共同的命运,满足了不同民族读者的审美选择。全球化给人类带来了机遇,跨地域、跨民族的交流日益频繁,世界各国政府在发展本国经济的同时,也不得不应对人类共同面临的生态危机与经济发展不平衡的问题。危机意识推动了国与国之间的协作,促进了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形成。书写国际合作的报告文学没有过多地书写不同种族间的文化差异,而是关注人类生存、发展共同面临的困惑、挑战以及人与人之间的友爱,呈现出人类命运共同体意识,这正是21世纪中国报告文学中的亮点。
21世纪的中国报告文学立足于中国经济改革的现实生活,书写丝绸之路的历史,一方面回应了新的“考古热”,另一方面则突出了报告文学的实效性。由于创作主体积极地介入真实的生活场景,思考先进人物的人生价值与社会诉求,使得其作品的纪实性与思辨性达到了完美的结合,突出了时代的主旋律。一些作品在书写中国故事中着眼于不同地域人的精神世界的揭示,凸显乐观进取的人生观与奉献他人的社会责任感。这对于塑造中华民族自强不息、开拓进取的性格具有现实意义。
陆上丝绸之路的历史是无法忘记的,因为它维系了几千年中国人的家国情怀,维系了世世代代为之奋斗的理想。丝路历史与地域文化遗存赋予作家创作的资源,丝路精神成为21世纪中国报告文学承接历史与时代的中枢,连接起国内外不同民族的智慧与友情。著名文学评论家雷达在谈到文学的正面价值时指出:“它应该是民族精神的高扬,伟大人性的礼赞,应该是对人类某些普遍价值的肯定,例如人格、尊严、正义、勤劳、坚韧、创造、乐观、宽容等等。有了这些,对文学而言,才有了魂魄。”[9]因此,报告文学作为时代的报告,要及时回应读者大众的心灵需求,塑造民族魂。总之,从传统的丝绸之路到“一带一路”,作为跨地域、跨族群的写作,21世纪的丝路题材报告文学以现场采访为基础,糅合丝路历史、地域文化与丝路沿线火热的现实生活,以理性的思考介入时代,表现了古今人物的艰苦跋涉对于人类文明的贡献,激活了读者的历史意识与民族国家情怀。这些作品对于高尚人格的塑造,对于理想主义的呼唤,标志着曾经失落的英雄叙事的回归,标志着全球化时代中国报告文学作家使命感的增强,突出了新时代报告文学对于大众的人生价值引领与社会效应。笔者相信,随着国际交往与合作的日益频繁,新丝路故事将会涌现出来,中国报告文学的陆上丝绸之路书写的视野将会变得越来越广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