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欣忆 黄玮杰
针对西欧资本主义的发展状况,西方马克思主义者引入弗洛伊德主义,进而将对资本主义批判延伸至主体层面,从而对资本主义残余得以苟活所依赖的前提条件进行了回应。与法兰克福学派早期的精神分析研究计划一致,阿多诺以主体结构的呈现方式为切入点,以对法西斯主义和文化工业的分析为着力点,以物化社会为落脚点,引入了精神分析理论作为对于垄断资本主义条件下个体心理状况考察的理论依据。对此,本文引入阿多诺作品中关注度较小的《社会学与心理学》一文,梳理阿多诺的精神分析理论脉络,并借此重思《启蒙辩证法》的主题。
对法西斯主义的反思,既是《启蒙辩证法》所面对的主要问题之一,也是阿多诺作品中始终无法绕过的主题。这不仅仅是因为纳粹德国给世界带来了无法抹去的伤痕,更是因为阿多诺发现法西斯主义的暴行并不是偶然。早在纳粹主义盛行之前,高度工业化的国家的广大群众中就已经出现了这样一种倾向:“他们不追求理性利益(尤其是保存自己的生命),而臣服于灾难政治”①本文所引外文文献均为笔者自译。Theodor Adorno, Sociology and Psychology, trans. I. N. Wohlfarth, New LeftReview, vol.46, 1967, pp.67-80.。为面对无处不在的法西斯主义,阿多诺认为有必要用心理学,特别是精神分析来补充社会理论②Theodor Adorno, Sociology and Psychology, trans. I. N. Wohlfarth, New Left Review, vol. 46, 1967, pp.67-80.,以此理解外在约束的内化过程,进而理解人们是如何被动地接受具有破坏性的非理性状态,并将自己融入与自身利益明显矛盾的运动中去的。
阿多诺对于法西斯主义的分析明显受惠于弗洛伊德的《集团心理和自我分析》。弗洛伊德在教会和军队——这二者都是人为构成、高度组织化且拥有领袖的集团——以及其他一些无领袖集体中都发现了一种情感联系机制,即自居作用(identification)。③弗洛伊德对这一内容的描述,可参见Sigmund Freud, Group Psychology and the Analysis of the Ego, trans. JamesStrachey, EBook, 2011,第五章和第七章。自居作用是无意识的认同过程,它将对象通过内向投射归入自我,从而使对象与自我融为一体。通过自居作用,成员屈从于集团自我并牺牲了自己的自我理想,其自我理想被外在的价值准则所吞噬。阿多诺发现,法西斯主义中正体现了这样一种认同过程。法西斯主义的成员牺牲了“自我理想”,而“以同一个对象代替了他们的自我理想,并因而在他们的自我中互相融为一体”④阿多诺:《弗洛伊德理论和法西斯主义的宣传程式》,上海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外国哲学研究室编:《法兰克福学派论著选辑(上)》,第193页,北京:商务印书馆,1998。。
领袖正是这个集团理想的人格化,是集体性自恋的对象。在法西斯集团的认同过程中,自恋发挥了很大的作用。当自居作用开始时,大量自恋的性本能漫涌到某个对象上,希望对象可以代替自己完成自己不能达到的理想。而领袖则是这个希望的承载者。他能成为集体理想的化身,是因其形象具有双重性:卑微和伟大。由于跟随者的力比多部分依附于他自己的自我,没有被塑造成理想化的领袖形象,因此,领袖的形象要部分契合追随者的形象,以使追随者对其产生认同;但这种形象又要被“放大”,这样跟随者便可以在认同的过程中实现自己的权威感,因而更愿意进行这样一个投注的过程。这样一个“伟大的小人”既使得追随者热爱和崇拜(因为他把一个人对自己无能为力的感觉转化为一种力量感),也使追随者害怕和憎恨(因为领袖代表着无限的力量),进而产生“服从的渴望(a thirst for obedience)”。
值得注意的是,法西斯主义并不是由自居作用所引起的,但法西斯的宣传却离不开这种心理机制。确切地说,法西斯主义利用了自居作用,并主动推进一种人为的退化,使群众心理变成他们的统治工具。正是通过自居作用,不合理的要求被内化了,非理性的顺从在无意识的本能结构中变得合理了。
集体的顺从使领袖获得了原始族长般的无上权威,所以其他成员只能对其采取被动受虐的态度。但同时领袖也要允许受到压抑的追随者发泄施虐冲动。同时,正如之前所提到的,追随者对领袖持有一种畏惧与憎恨,那么如何将这种憎恨转移则是促进内部和谐的重要问题。所以有必要在被爱的内群之外塑造一个被排斥的外群,并要求追随者向外发泄施虐冲动。这个外群,就是“犹太人”。
阿多诺否认犹太人和反犹主义仇恨之间有任何内在的联系。在更深的层面上,纳粹针对犹太人并不是因为(或不仅仅是因为)他们代表某个种族或具有某些特征,也不是因为他们真的享有某些利益。相反,犹太人只是“替罪羊,因为所有阶级在经济上所遭受的不公正待遇都强加在了他们身上”⑤马克斯·霍克海默、西奥多·阿多诺:《启蒙辩证法——哲学断片》,渠敬东、曹卫东译,第159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由于犹太人被排除在直接的生产性职业之外,所以他们的经济活动在很大程度上局限于商业和金融。随着市场在资本主义经济中的重要性越来越大,贸易和金融的重要性也越来越大。同时,市场经济突出了社会各阶层之间的差异,下层社会愈发意识到自己的悲惨处境。然而他们很难与真正有权势的人(工业和政治的领袖)交往,于是他们将憎恨转向他们所能接触到的中间人,尤其是转向象征这一元素的犹太人。
“流通领域似乎为剥削承担了责任,然而这必然是一种社会假象”①马克斯·霍克海默、西奥多·阿多诺《:启蒙辩证法——哲学断片》,渠敬东、曹卫东译,第159、172、174、172、172、155、134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但这样一种责任的“转移”,既维护了统治阶级的地位,又可以稳定群众:哪怕在这种破坏中,底层的跟随者不能得到任何利益,但却可以在此过程中释放被压抑的本我冲动。事实上,犹太人的形象很接近反犹主义者自身所渴望但却被压抑和禁止的形象。反犹主义不过是对被压抑的欲望的一种过度补偿,而反犹主义者将被抑制的冲动错误地归于对象(即犹太人)身上。这种冲动的转移是“建立在一种虚假投射基础上的”②马克斯·霍克海默、西奥多·阿多诺《:启蒙辩证法——哲学断片》,渠敬东、曹卫东译,第159、172、174、172、172、155、134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
投射是一种史前遗产,我们所有的感觉基本上都是投射。但随着社会的发展,个体必须学会对这种投射施以约束,也就是要学会内与外的区分。这种区分依赖于反思。但反犹主义者所缺失的恰恰就是这种反思。所以,“反犹主义者不健全的方面并不在于投射行为本身,而在于它丧失了对这种行为的反思能力”③马克斯·霍克海默、西奥多·阿多诺《:启蒙辩证法——哲学断片》,渠敬东、曹卫东译,第159、172、174、172、172、155、134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因而他们会把内在世界与外在世界相混淆,“把自身等同于周围世界”④马克斯·霍克海默、西奥多·阿多诺《:启蒙辩证法——哲学断片》,渠敬东、曹卫东译,第159、172、174、172、172、155、134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这就是虚假投射。基于虚假投射,反犹主义者把自己最为熟悉的事物说成是敌对的东西,并将其作为攻击对象。
虚假投射得以实现的原因,正是“自我”力量的虚弱,使得“主体对于投射实体中自我份额与他者份额的区别还不够充分”⑤马克斯·霍克海默、西奥多·阿多诺《:启蒙辩证法——哲学断片》,渠敬东、曹卫东译,第159、172、174、172、172、155、134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内与外之间本来存在着一道鸿沟,为了如实反映事物的面貌,主体必须返回到事物本身,并根据对外部事物的投射来创造他身外的感觉世界;同时在这种投射中运用反思以建构“自我”。但虚弱的自我无法运用反思能力,无法区分内外和主客体,于是把对主体的社会禁忌冲动转移到了客体身上。于是,内群中的冲突,尤其是对统治者的憎恨——由于是受到禁忌的——被转移到对外群的憎恨之上。而犹太人——他们作为统治逻辑的替罪羊——成为压抑性冲动所针对的对象。
正是在这样一个过程中,异质和矛盾被消除了,团体的共同理想也得到了增强。“它为人民所带来的真正利益,就是对这种愤怒的集体拥护。”⑥马克斯·霍克海默、西奥多·阿多诺《:启蒙辩证法——哲学断片》,渠敬东、曹卫东译,第159、172、174、172、172、155、134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而事实上,共同理想的产生本身也代表着自我的衰弱。在法西斯主义中,群众代表了个体和个人责任的对立面,这实际上就是对自我和他者之间的界限的模糊,是自我意识和反思能力的丧失。成员们摆脱了属于自己的特质,而作为一个整体的成员去行动——这正是弱自我的体现。
如何去理解这样一种虚弱的自我?阿多诺就此引入了主体结构。事实上,弗洛伊德在《集团心理和自我分析》中并没有以本我—自我—超我的结构特征来解释群众心理,但是阿多诺吸收了这一人格结构理论作为法西斯主义心理操纵方式的解释。只有理解了群体成员的心理结构,我们才能知道法西斯所提供的非理性的满足,何以通过一种完全合理的方式来计划和处理;才能明白在个人与权威的张力之中,支配的命令是如何锚定在被支配者的心中的。
法西斯主义始终存在于资本主义现代性之中。在文化工业的氛围中,人的主体性丧失了,而像法西斯主义中的个人一样被动地接受外在的“命令”,并且“只要人们不断投入到系统中去,就会为系统的盲目存在进行辩护”⑦马克斯·霍克海默、西奥多·阿多诺《:启蒙辩证法——哲学断片》,渠敬东、曹卫东译,第159、172、174、172、172、155、134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只不过与法西斯主义的公开宣传相比,大众文化对于顺从的鼓吹更加隐蔽且温和,这也正是阿多诺和霍克海默将其称作“大众欺骗”的原因。那么,这种社会顺从是通过什么方式得以实现的呢?在对这一问题的反思中,阿多诺引入了精神分析的主体结构(本我—自我—超我)。
要理解这一主体结构与人们对于文化工业的接受之间的关系,首先要明白自我在结构中所起的作用。自我(ego)是从原始本能中分离出来的,它的任务是检验现实和适应现实,并作为现实原则来行使逻辑对象化的功能。因此,自我既是心理领域的一部分,又与它所适应的非心理的外部世界接壤;既将所有心理冲动组织起来并构成个体的同一性,又通过超越心理内在性的客观要素、通过其对事物状态的判断来构成自身。换言之,自我本身起源于心理,但却在一定程度上阻止内在力量的发挥,并始终比对着现实,调和力比多与自我保存之间的矛盾。正因其构造的双重性,制度结构和社会禁忌才能够通过自我作用于主体自身,文明和理性的要求才能够通过自我内化到主体的心理之中。
但自我作为历史发展的产物,它的形成总是一个不稳定的成就。在现代资本主义的条件下,残酷、全面、标准化的社会阻止了自我的分化,本我与超我之间出现了一种短路。换言之,主体的行为不再受自我驱使,他们像机器人一样反映客观趋势,以强迫性重复的方式表演着外界所施加的命令。①Theodor Adorno, Sociology and PsychologyⅡ, trans. I. N. Wohlfarth, New Left Review vol. 47, 1968, pp.79-97, pp.67-80.此时,虚弱的自我在面对本我时愈显软弱无力,就是自恋产生的原因。所以自恋并不是修正主义者(霍尼)所说的自我膨胀,即“自我赋予的价值太多,以至于超过了实际价值”②卡伦·霍尼:《精神分析的新方向》,梅娟译,第62页,南京:译林出版社,2016。,而是古老冲动、本我对自我的胜利,与社会命令战胜个人的胜利相协调的结果。
由于自恋者的自我较弱,他们很容易成为广告公司和权力团体的目标,因为自我薄弱使得通过超我和本我传递的力比多冲动,在个人心理中发挥的作用要比以前显著得多。社会权力机构(经济的和政治的)不再需要自我和个性作为中介机构,而是直接以审查和超我③这里的超我指的并不是自主的道德良心和自我理想。在垄断资本主义(包括法西斯主义及文化工业)条件下,不仅自我虚弱,超我(自主的良心)也是虚弱的。在超我虚弱的背景下,超我盲目且无意识地内化着社会强制力,甚至直接将外在权威当作超我的替代品;独立形成的超我力量薄弱,而以超我的形式出现的外在现实的力量是强大的。的形式压抑性地延伸到所有心理之中,以此达到对社会的支配和命令。而本能一旦被统治阶级所利用,自恋者就会适应现有的条件,而不是去试图改变它们。
群众的本能被社会力量操纵,成为工具,且没有任何抵抗的力量。所以,在高度社会化和理性化的社会中,人们所能做出的决定基本上都是预先确定的,因为提供给无意识的选择极为有限。失去了自我的审查,贫乏而未分化的无意识愉快地与标准化的被管理世界合作。利益集团所需要做的,只是与最强大的现实大军合谋,与那些最符合残酷现实原则的心理倾向合谋。群众所需要做的,就是凭借本能行动,但本能“早已被审查制度所塑造,并享受着当权者的祝福”④Theodor Adorno, Sociology and PsychologyⅡ, trans. I. N. Wohlfarth, New Left Review vol. 47, 1968, pp.79-97, pp.67-80.。
文化工业正是利用了这一点,参与了对人的塑造。“文化给一切事物都贴上了同样的标签”⑤马克斯·霍克海默、西奥多·阿多诺:《启蒙辩证法——哲学断片》,渠敬东、曹卫东译,第107、108、144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所有的差异都是虚幻的,看起来最“独特”的品味也是计算好的。所谓个性不过就是一种幻象,无论是电影明星、爵士乐或是某种文化风格,都是一种虚假的个性的代表:大众文化(社会)要求个人与同一性完全达成一致,真正的个性化从来就没有实现过。与此同时,文化工业全面互联互通,在电影、广播和杂志所制造的系统里根本没有漏网之鱼。“暴力变得越来越公开化,权力也迅速膨胀起来。”⑥马克斯·霍克海默、西奥多·阿多诺:《启蒙辩证法——哲学断片》,渠敬东、曹卫东译,第107、108、144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这样一种权力跳过自我而直接作用于本我,人们无意识地接受了文化工业所做出的规定,并通过对外部力量的服从和认同塑造自身,成为一致的个体。
这样一种文化工业也为法西斯主义打开了大门。这可以从两个方面来理解。第一,文化工业“变成了领袖的话筒;领袖的声音通过大街上的喇叭传播出来,就像塞壬的嚎叫一样”⑦马克斯·霍克海默、西奥多·阿多诺:《启蒙辩证法——哲学断片》,渠敬东、曹卫东译,第107、108、144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领袖可以借助文化工业公开命令并诱导大众进行反犹运动,甚至是屠杀。而政治标语可以以艺术作品的方式呈现,使人们在消遣的时候也接受各种规训。第二,文化工业给群众提供了同质的产品,在这个过程中愈发地把人塑造成同一个形象,这样一种文化背景更容易推动群众的情感依附和社会顺从心理。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文化工业导致了法西斯主义。法西斯主义和文化工业本身具有同源性,与其说是文化工业加深了法西斯主义,倒不如说文化工业本身蕴含着法西斯主义的影子,二者是同一种机制在不同情境下的体现。
在法西斯主义和文化工业中,我们都可以看到一种直接的、刻板的认同。这种认同所依赖的正是脆弱的主体结构。自我不再有能力将内驱力控制在自我保存的范围内,并很好控制本能,且成熟的、独立的超我(自主的良心)并没有实现。于是大众文化和法西斯的宣传控制了人的内在冲动,领袖和明星充当着超我的角色。当然事实上,领袖和明星也只是超我的化身,真正的权威总是去人格化的。非个人的、超家庭形式的权威控制着个人,“自我”不再充当确保服从的中介机构,外部权威对无意识驱动力的直接控制使社会、经济、政治统治得以延续。
正是在这一层意义上,我们可以断定,阿多诺将同一套心理机制运用于两种现象(法西斯主义和文化工业)的分析是合法的。有一些学者对这一做法表示了质疑,如埃斯彭·哈默认为,权威主义和消费主义文化中的自恋障碍之间存在着巨大的差异,因此,阿多诺将法西斯主义理论应用于消费主义的过程似乎不那么令人信服。①Espen Hammer, Adorno and the Political, London and NewYork:Routledge, 2005,p61.然而基于之前的分析,我们可以推论,法西斯主义和文化工业下的心理特质之间的确存在差异,但其所利用的心理机制是相同的。而二者相同的原因在于,法西斯主义和文化工业中的自恋(及自我软弱)的产生有着相同的社会—经济方面的因素,即物化。法西斯主义和文化工业是垄断资本主义(物化的极化)的两个侧面,而在法西斯主义和文化工业中的集体性的个体病态,是垄断资本主义非理性在不同境况下的涌现,二者相似又相关。由是,阿多诺在心理学解释中引入了马克思对于物化的分析。
自恋的心理性行为总是带有社会要素的阴影。用伯恩斯坦(J. M. Bernstein)的话来说,“他(指阿多诺)强烈地意识到……我们遇到的所有自然现象都不可避免地受到了社会的调节。”②J.M.Bernstein, Adorno: Disenchantment and Ethics, 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1, p189.当今心理状态的呈现,是遗产在滑移过程中遭遇到新的社会规定而发生的爆裂。这也正是所谓的文明为何终究会走向它的反面,所谓的理性为什么总会包含着非理性的(心理层面上的)原因:当下心理上的畸变不过是人的心理遗产(垂直方向)在资本主义畸形社会(水平方向)下的迸发。
自恋是一种个性的衰落。阿多诺将这种病态部分归因于家庭在社会化过程中的媒介作用的衰弱。曾经,父亲受到孩子们的尊重和服从,与此同时,他的孩子们也有反抗他所代表的现实原则的动机。但是,随着垄断资本主义的到来,资本不断集中,曾经相对独立的父亲在动荡的经济条件下沦为雇佣工人或有薪工作者,其“尊贵地位不复存在了”③马克斯·霍克海默、西奥多·阿多诺:《启蒙辩证法——哲学断片》,渠敬东、曹卫东译,第138-139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在这个缺乏父亲的社会(fatherless society)里,孩子无法通过与父亲相抗争的过程形成既约束本我又反抗现实的自我。这时外在力量(或集体理想)以超我的形式直接作用于本我,主体将自恋的力比多投注于其上。与此同时,这个外在超我越来越去人格化。不再是父亲,而是国家机构和大众媒体作为权威,塑造着主体。
当然,父亲权威的缺失只是自我衰落的原因之一,而且也仅仅是一个中介:父亲在物化社会(垄断资本主义是它的极化表现)中仅仅成为经济机器的一个齿轮,因此丧失了他的权威性,从而使得孩子无法在与父亲的斗争中形成强大的自我。因此,自我衰落的真正原因在于社会的物化。阿多诺的物化概念与马克思的商品拜物教有着密切的联系:人与人的关系颠倒为物与物的关系。而这样一种颠倒,在阿多诺看来,是由于资本主义的等价交换原则的盛行。他所关注的,是建立在普遍的商品交换原则上的物化现象扩展到整个社会而产生的社会和心理问题。在交换原则下,不仅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变成了物与物之间的关系,人的意识也出现了物化。
在交换原则的指导下,人们根据每个人所拥有的商品的价值和他们在经济体系中所占的位置来衡量自我和他人的价值;以自己的财产和职业作为社会地位的标记,确定在群体中的定位,并将自己与其他个人和群体区分开来。交换原则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转化为物与物之间的关系,从而使个体之间产生疏远和异化。但这种疏远并没有使彼此之间产生巨大差异,相反,个体之间的共性愈发加强。用阿多诺后来在《否定辩证法》中的话来说,“物物交换原则……在根本上与同一化(identification)原则是同源的。物物交换是这一原则的社会模式, 没有这一原则, 就没有任何交换;正是通过交换,不同一的个体和行为变成了可通约的和同一的。[交换]原则的扩展给整个世界强加了一种义务,即变得相同,成为整体”①Theodor Adorno, Negative Dialectics, trans. E.B. Ashton, Taylor & Francis e-Library, 2004, p146.。也就是说,在交换的魔咒下,人类变成可替代的、可衡量的价值,个体的独特性被抹杀,个体实际上变成了相同的原子。这种特殊性纳于普遍之下的过程就是社会化的过程。在这样一种社会化过程中,差异被抹平,异质被剔除,以致于思想和行为、本能和需求也被腐化了。
在受到压抑的情况下,本能要素只能以需求的形式展现出来。然而现在,需求被彻底地操控并被强迫着进入商品化的过程。而这些由文化工业所制造出来的商品(需求)都是同一的,因为这样才能更好地推销产品,并在其中制造相同的人,以便将他们固定在特定的生产线之上。
如果说马克思在《1861-1863年经济学手稿》中对于大工业生产中“许多人……制作同一的产品”②《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7卷,第362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的状况的描述,指认了生产的同一化和劳动的片面化导致主体性丧失的状况,那么在阿多诺的时代,这种同一化则更加全面与刻板,从生产到消费领域,都旨在制造同一的个体。这个全面标准化的社会阻止了所有的分化,在同一化的社会要求下,自我只能进行规定好了的普遍反应,心灵发生物化并僵化,进而失去自我自治能力和反抗能力,“权威一旦吞噬了人们的反抗能力,就会从孤立无援的人们身上获得整合的奇迹”③马克斯·霍克海默、西奥多·阿多诺:《启蒙辩证法——哲学断片》,渠敬东、曹卫东译,第139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同时,物化社会也导致了父权的衰微,缺失了抗争的过程,强大的自我意识也难以形成。自我在与本能的关系中体验到它的脆弱和无力,于是产生了自恋,这种自恋使得人们进一步放弃自我而转向对权威的依赖,轻易地屈服于广告和政治宣传,自觉接受物化的意识形态。
反抗能力的丧失,一方面是由于物化社会的压制,一方面也是主体妥协的结果。在这种全面物化的交换社会里,不遵守规定会带来严重的风险:“拒绝与之合作会引起怀疑,并使违反者面临社会的报复,即使他们可能还没有沦落到食不果腹、无家可归的地步”④Theodor Adorno, Sociology and Psychology, trans. I. N. Wohlfarth, New Left Review, vol. 46, 1967, pp.67-80.,却会因此丧失社会地位,面临社会层次上的“消失”。于是人们要去适应社会认可的行为模式以及满足需求的主流方式(这通常由文化工业提供),而这又使自己和他人之间的真正差异被进一步压制。
讽刺之处正在于此:为了在僵化的环境中自我保存,主体也造成了自身的僵化:适应程度越高,他就越成为一个“物”,就越死气沉沉,最后威胁存在本身,亦即他的自我保存之理性。人们为了自我保存,丧失了反叛的能力,丧失了自我,主体被彻底地消灭了。自我保存反而使生命得到了取消,人成为“物”,成为经济机器上的去个性化的齿轮。
通过对物化社会的指认,阿多诺完成了马克思主义与弗洛伊德主义的合法对接。弗洛伊德关注个体疾病,而个体的创伤本身就是一个半私人半公共的存在,它是社会在个人身上的表现形式。特别是,在垄断资本主义条件下,这种自我衰弱+非理性的症状已经成为社会中每一个个体的疾病。因此,我们可以透过个人(特殊)去洞察普遍性的疾病。
但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缺失了历史维度。弗洛伊德所指出的无意识、本能、主体结构,更多的是一种遗留在人身上的古老痕迹。但古老的遗产之所以能够维系自身,是因为它们在新的时期演化出了新的形态。阿多诺对于精神分析的思考在很大程度上接近马克思主义式的思考方式。以主体结构为例,阿多诺所聚焦的,是在具体社会条件下,主体结构以何种形式呈现?主体结构是人类进化的结果,但它的呈现方式在不同的历史阶段和历史情境中会有所不同。在垄断资本主义时代,它的特别之处就在于对自我的架空——这样一个结果正是被社会实践所建构出来的。正是当前的社会制度削弱了人的自我,于是权力直接行使在个人身上,而不是通过自我内在化为自我命令,这也进一步消除了批评或反抗的可能性。
当然,对新的历史条件中的心理状况的解读也离不开对古老遗产的引入。既然要分析客观的社会和心理上的个人是如何相互作用的,就必须深入到个体的发展史和属系的演化史之中。在历史的洪流中,沉淀于人的主体特征,必须为进步和启蒙所带来的毁灭埋单:首先,现实原则是心理活动的基本原则,而对现实原则的妥协中包含了非理性的毁灭倾向,尽管毁灭是出于对自我保存的渴望;其次,自我的双重性以及脆弱性使得自我的退化与死亡在垄断资本主义社会变得更加容易。启蒙在垄断资本主义下彻底走向非理性阴暗面,而这正是自然与历史合谋的结果!
正是在自然与历史交互过程的分析中,阿多诺实现了马克思主义对弗洛伊德主义的嫁接。阿多诺将以往针对自然和遗传领域展开讨论的精神分析理论历史化,并将其融入批判理论,为对垄断资本主义的批判带来了一个强大的心理学维度。以往的马克思主义强调的是统治对于意识的操控,但这样一种控制,离不开无意识的帮助——这也正是法兰克福学派及之后的一些马克思主义者引入弗洛伊德主义的重要原因。在主体无意识被体系所利用的时代,这样一种注入了精神分析能量的批判理论,以无意识作为经济结构与经济结构下的个人的桥梁,进而将对资本主义批判延伸至主体层面,从而对资本主义残余在今天得以苟活所依赖的前提条件进行了回应。
而西方马克思主义者对心理学的关注也表明:心理疾病已成为现代社会的一个特质,政治和经济权力对无意识的操控成为一种现实。这些对于当下中国的社会发展现状的反思也是不无启发的。为什么人们会轻易地为营销号的舆论导向所操控而失去自己的理性思考,未知全貌便予置评;为什么只需要轻轻挑起争端,人们便可以奋不顾身地投入到网络骂战之中;为什么崇尚流量和点击率的媒体成了新的“领袖”,互联网成了一个拉帮结派、党同伐异的集体?这种恶性现象的产生,离不开不良文化风气的诱导,更离不开这种文化对于心理的掌控。如何提防消费主义、流量至上的文化对于人的“自我”的架空,使主体在社会化和历史化的过程中成为一个“大写的”人、而非一个“空心的”人,这都是社会主义文化建设所必须回应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