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历者的眼睛:季进和他的海外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反思

2021-04-14 20:01:20余夏云
东吴学术 2021年5期
关键词:文学研究

余夏云

中国现代文学肇始于中西文化的交汇,作为题中应有之义,对它的研究自然也在意海外的研读、异域的回响。尽管百余年来,这样的趋势有增无减,但毕竟零星而不成体系。我们或置这样的关切于“中外文学关系”的名目之下,或视它为“汉学”或“中国学”研究的旁支,但其实,无论是关系学,还是分支学,都太轻忽“隔海看中国”的立场有其伸缩弹性,甚至于狡黠诡谲。它并不为特定的方法或理论所限定,也不只是眼目可见的直观影响或平行发展,而是在“现代文学”这个大关目下,大家有“志”一同地各司其职。不过,既为“情志”,也就很难拘泥于一,而可以有因时因地因人而动的变数。举凡“东方主义”“多元文化”“单边意识”“冷战思维”,无论正反,都有可能侧身其间,隐然做力。从积极的方面来看,海外的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博取杂收,于汉学、东方学,以及比较文学诸学科间自由往返,因地制宜。可是,从消极的一面来讲,这样的开放,也意味着是类的研究,往往“寄生附属”在其他学科之内,而未能有自己的立锥之地,更遑论鲜明的科际特征。也许,这就从根本上推出一个问题,即“海外的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可否成为一门独立的学科,而不是纯然的研究领域?

当然,立门建科的本意并不是要强化宗派意识或推演精细的社会分工,相反,是要借着覃思本领域独特的问题意识、对象观念,以及思路方法,来切实推进吾人对具体学术实践的认知与评判。从根底上说,“立科”不是终极目的,而是一种激发,我们“应该把它视为重申某种社会敏感的标志,它突显了人们在当今的政治现实中遇到的某些议题和某些需要”①[英]约瑟夫·拉兹(Joseph Raz):《多元化主义》,李丽红编: 《多元文化主义》,第5页,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1。。墨子刻(Thomas Metzger)有所谓“困境意识”的提法。他说:“我们理解一群人的最好办法是去理解他们为什么东西所困扰。”②[美]墨子刻:《摆脱困境:新儒家与中国政治文化的演进》,颜世安等译,第13页,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96。海外的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行之有年,但长久以来都只是作为一种资料性、参考性的东西存在。就海外的状况来看,它起于冷战,是所谓国情咨文一类的军需材料;而国内近年来对它的热情,又大抵在乎它提供了一些必要的学术信息,展示了最新的研究动向。而至于“中国现当代文学”作为一个独特的对象,怎样激起了国内外学界的不同反应,又因之应对了哪些过去不曾遇到的问题,似乎还不能得到很好的澄清。仿佛汉学或中国学的研究从“古代文学”转到“现代文学”,是天经地义的,就如同文学的形态变化被理所当然地认定为是由旧而新的一样。

不过,从“建构论”的角度来看,所谓“古今”演变、“新旧”交替,其实都是一种话语的施用。“古今”的价值不仅在于别远近、分阶段,更在于暗示这是两类极不同的认识体系或言说方案。 “现当代文学”作为困境或问题,当有别于“古典文学”。它所面对的不只是一个独特的历史阶段,更牵扯着一个历史化的研究网络和权力结构,其内蕴的复杂度,远远超越我们表面仅见的某些学术立场或价值取舍。如何把海外的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从一种特殊的“知识类型”、“范畴”转变为普遍的“问题意识”,应当成为晚近研究关切的重心之一。而在一系列卓有成效的探索中,来自苏州大学的季进教授做出了有益的尝试与示范。

一、弥散的主体

这种探索,或可以追溯到20世纪80年代。彼时,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正经历两个关键的“转折”。其一,是有关文学命名的话题浮出地表。钱理群、黄子平、陈平原三位,以对谈的方式,辨析“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的整体性,主张打破近代、现代、当代三足鼎立的局面,赋予“现代文学”以更具连贯性的观察。其二,是针对文学史的重写实践兴起。以陈思和、王晓明等为重要旗手,学者们纷纷尝试重新开放文学解读的可能,在审美解释的纵深度和宽广度方面大做文章,以纠偏过去政治挂帅遗留下来的种种问题。季进于此时进入现当代文学的研究场,可谓躬逢其盛,加上他的两位导师——范伯群教授和曾华鹏教授——此刻正联袂开辟有关通俗文学研究的新领域。日后,这一话题不仅引出“雅俗辩证”,或广义的“文学与文化”交互的问题,更是切中肯綮地叩问了现代文学的发生机制。可以说,无论是“命名”、“重写”,还是“对话”,其核心要旨均不在于简单地延伸文学研究的边界,而在于说清楚现代文学缘何发生、成立,以至于发展成今日的样貌。这些工作,必然是历时的、纵向的,但也由此预留出一种可能,即空间的、横向的因素何以获取,并由是介入其中发挥作用?

季进的研究,就发轫于这种对“横的”敏感与追求。1999年他提交博士论文《钱锺书与现代西学》,恰有志于在东海西海之间,探赜心理攸同与文化对话的可能。诚如所知,这一研究,隶属于彼时方兴未艾的“比较文学”学科。该学科在进入中国之前,于欧美世界曾经历一场范式危机。草莱初辟,“比较”讲求的是有迹可循的流通与影响。但是,这“写实的贸易学”,乍看之下虽然客观,却在有心无意间回避文化其实还存在遥应与契合的可能。更甚者还在于,借由深描这类文化交往的实然,有人试图分辨主宾,强化施予与受惠的关系,从而使“比较”变为“鄙夷”。有鉴于此,美国学者主张启用一套“求同存异”的机制,以文化间的遥相呼应或似曾相识来查漏补缺或自我强化。他们强调文明的比肩并立、似是而非,从而为日后比较诗学的建基提供准备。不过,“平行研究”虽取消了“影响研究”的“攀比”心理,却也不意引出随意“攀附”的毛病。脱离了实际的“接触”关系,“可比性”的确立,成为另一恼人的问题。而归根结底,“可比性”之所以成疑,症结在于我们每每倾向于用一种整一化的方式理解文化,以其固着不变来取消开叉、分层的可能,从而笃言文化有质的差异,由此,文明的对话也就无从谈起。

在这个意义上,我们理解季进选择钱锺书的怀抱所在。钱锺书不仅是学贯中西的文化巨擘,更是努力探寻“比较主体”的先驱。他用漫天花雨式的“管锥”、“咳唾”之言,打散文化整饬俨然的幻象,以“片论”、“只语”发展“废墟”式的比较意识,见证主体的弥散,而非凝结。钱锺书说:“许多严密周全的思想和哲学系统经不起时间的推排消蚀,在整体上都垮塌了,但是它们的一些个别见解还为后世所采取而未失去时效”。①钱锺书:《读〈拉奥孔〉》,《七缀集》,第36页,北京:生 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立定时间的流转,钱锺书坦言文明的承继,未必要照单全收。推而广之,横向的文明对话,亦未必要实现整体对整体、本质对本质的对接,局部的细节同样可以触发密响旁通的效应。而且更关键的是,这些局部的对话、参印,将揭示并不存在一个所谓的单一整全的文化主体,有的只是“不耻支离”的现象学式空间。②季进:《钱锺书与现代西学》,第28-40页,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1。孙歌说:“这个揭示迫使我们离开给人以安全感的那个整合的‘自我’实体,在一个关系网络里重新认识流动性的、无法自足的主体。”③孙歌:《遭遇他者:跨文化的困境与希望》,第xvii页,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20。

对孙歌而言,“主体的弥散”代表的是以多变的、流动的方式,穿透复杂的文化政治力学场的实践,其主要功能是帮助主体准确感知生存状态。因为它总是同东亚复杂的文化生态和政治历史牵连在一起,因而有相当的紧张性。而季进的研究,显然有意疏解这种来自历史深处的焦虑,转而叩求全球空间中看似“客观”“理性”的学术如何对话。表面上,“阐释”“解构”“比较”诸学,皆在钱锺书处获得回响,有容乃大,但是在如此“松散”、有序的应对外,我们又须注意到:这些学问本身存在“彼此是非”的关系。“心理学”“新批评”“解构主义”,各有侧重,很难从根底上达成一律,也因此当它们同时显现于钱锺书的学问中时,必然揭橥此“圆通博览”的比较主体事实上有他隐而不彰的紧张性和分裂感。这种弥散的特质,遥应着后学语境下历史、文化及宏大论述的“崩解”,证成“比较”是“一个不断因主体的激情、欲望和意志的变动而变动的拓扑学空间”④季进:《钱锺书与现代西学》,第36页,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1。。

二、学术共同体

由“弥散的主体”切入,我们了解日后季进对“学术共同体”的倡言,当与浪漫主义的文化憧憬有天壤之别。本尼迪克特·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有关“想象共同体”的说法,曾一度开启我们理解现代民族国家的新范式。他强调印刷资本主义在创设个人归属和召唤集体身份方面的价值,并引导我们注意“情感”的物质形态及其运转方式。在此论述中,“想象”总也是向心的、共振的,它以假拟的一致性遮蔽了普遍存在的社会不公。也因此学者如李欧梵,建议我们引入“公共空间”的视角,重新审视“想象”展开的具体风貌,并愿以报刊杂志“群言歧出”的状况,管窥蠡测“民族主义”的离心面,或者更准确地说,考察民族主义与民主主义同步发生的历史实景,指正现代文学发生时的“多音性”。⑤李欧梵:《“批评空间”的开创——从〈申报〉“自由谈”谈起》,《现代性的追求:李欧梵文化评论精选集》,第 3-22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0。“弥散主体”贯彻着强烈的“公共意识”,它每以公私、人我的律动为起点,参照说明情势的变迁与行为的变奏,呈现的是一个具身化的有限主体的形象。该主体所渴慕的“共同体”,因此总以修正、改进己身的“缺陷”为重要工作指南。

如果说,“想象的共同体”以建立情感的一致性为前提,那么,季进所谓的“学术共同体”则以探求“多元并作”为己任。他说:“学术共同体存在的基础并不是某种同一的信仰或一致的立场,而是根植于不同面向的反思、不同话语的对话。”①季进:《论海外汉学与学术共同体的建构:以海外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为例》,《文艺研究》2015年第1期。这样的诉求读来虽然朴素,但应对的问题却有相当的激烈性。2000年,哈特(Michael Hardt)和内格里(Antonio Negri)推出名作《帝国》,指出一种新的全球主权形式正在出现。“它是一个无中心、无疆界的统治机器。在其开放的、扩展的边界当中,这一统治机器不断加强对整个全球领域的统合……通过指挥的调节网络管理着混合的身份、富有弹性的等级制和多元的交流。”②[美]麦克尔·哈特、[意大利]安东尼奥·奈格里:《帝国:全球化的政治秩序》,杨建国、范一亭译,第2页,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3。新的“帝国”形态,无远弗届,超越民族国家之上。它以经济为手段,承诺资本所到之处,人人受益。而如是平滑自由的流通形态,也在根底上重塑着主体的认知结构。他们自诩“世界公民”,以为文化差异、国家主权、历史主体等概念,均不过是蒙昧族群无法把握现代世界流动逻辑的一种闭锁自保。他们热衷寻觅普世的、开放的超验观念。③王斑:《全球化阴影下的历史与记忆》,第191页,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6。可事实上,这样的“开放”是以牺牲“过去”为前提,目光盯紧潮流与趋势,甘为一个平庸的“世界人”,而绝不做有主见和经验的“乡人”、“国人”。

所以,同为“包容”,持有“帝国审美”的主体,实际是想造成一个“政治正确”的庞然大物:它包纳万有,却徒有其表。“差异”不过是它用来表示开放的符号,最终都将被整合如一。而与此不同,“共同体”的观念,则强调了一种生态关联。这种关联探讨的“并不是我们进入的‘外在’环境,……而是一种相互关系”。具体而言,“认识到将‘他者’视为独立存在的实体仅仅是一个方面。另一方面,我们还应将自我和他者的关系理解为一种相互影响的动态关系(interanimation),一种交融共生的关系(mutual co-creation)”④[美]格蕾塔·戈德(Greta Gaard)、[美]帕特里克·墨菲(Patrick D.Muriphy)主编:《生态女性主义文学批评:理论、阐释和教学法》,蒋林译,第7、8页,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3。。

在某种意义上,“学术共同体”意识,是李欧梵所谓的华人“世界主义”的有力继承与发展。它“把自己定位为联结中国和世界的其他地方的文化斡旋者”⑤李欧梵:《上海摩登:一种新都市文化在中国1930-1945》,毛尖译,第328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一种“不是以政权和政府为依归”的“跨文化”实践——“一个人真的能够面向国际,对不同的文化有一种对话的关系,或者有一种深入的了解,了解之后彼此参照”⑥李欧梵、季进:《李欧梵季进对话录》,第203、205页,苏州:苏州大学出版社,2003。。同强调无根离散的“后殖民主义”世界主义不同,也与作为人类职责或预防机制的人道主义世界主义有别⑦参考[法]伊夫-夏尔·扎尔卡(Yves-Charles ZARKA):《重建世界主义》,赵靓译,第83页,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15。,“华人世界主义”充分强调跨文化实践的历史性与双面性。季进说:“尽管我们积极倡导建立一个以共同研究对象为起点、超越地区限制的‘全球学术共同体’,把四海之内有志一同的研究者囊括其中,但是,也不能忘记任何出色的研究一定是扎根于特定的文化土壤,带有深刻历史记忆的。”⑧季进:《海外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再反思》,《文学评论》2015年第6期。换句话说,“共同体”虽然“凌空蹈虚”,为理念上的崇高构想,但它绝非空中楼阁,而是季进所引述的根植于“本土的全球性”(global in the local):一种流转在普遍与特殊、特殊与特殊间的互渗关系。

三、世界文学

这种关系发生的前提,用鲁迅的话说,是“首在审己,亦必知人”。学术从来不是孤立的存在,横比竖量,比较既周。在这个意义上,“学术共同体”似个伪命题。因为观念的呈现,总是开放的、比较的、有来历的。它确立自身的方式,也以区别或联系“他者”为根据。不过,这些“他者”可多可少,且避免不了被本质化的问题,所以,“比较”有时候难以落实。在这个维度上,“学术共同体”强调的是尊重与包容。而另一个更重要的维度是,“共同体”是一个过程,而不是某种固定的实体或虚体机构。既然学术本身是发展变化的,新的思路、方法、材料、学者会源源不断地参与对话,那么,“共同体”就不会凝结在某些具体的形态之上,而是代表一种对话的方式。如同“文学必须通过另一种文学的接受、诠释甚至变形才有可能成为世界文学的一部分”①乐黛云:《多元文化中的中国思想:21世纪跨文化流通十六讲》,第49页,北京:中华书局,2015。,学术也必须在关系中才能成为“学术共同体”的一部分。

这个类比有助于澄清近年来季进对“世界文学”发生兴趣的根源。就特质论,“学术共同体”和“世界文学”都表征了一种开放的关系学。大卫·丹穆若什(David Damrosch)说:“世界文学不是一个无边无际、让人无从把握的经典系列,而是一种流通和阅读的模式”。“为了理解世界文学,我们需要的不是艺术作品的本体论,而是现象学:一个文学作品在国外以不同于国内的方式展现(manifests)自己。”②[美]大卫·丹穆若什:《什么是世界文学?》,查明建、宋明炜等译,第6、7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本雅明(Walter Benjamin)曾有名言:翻译赋予作品来世。我们常以为这“来世”,不过是作品的另一幅面孔或版本,而未敢大胆畅想它其实也是一种透过博弈获得新身份的跨文化旅行——它“从各种民族、阶级、性别的既定标签中脱离出来,在一个漫长的、广泛的历史淘选机制中去逐步完成自身”③季进:《论世界文学语境下的海外汉学研究》,《文学评论》2017年第3期。。在季进看来,作为流通模式的“世界文学”,毋宁也是一个文学“再民主化”的过程。它打破了“民族—世界”的进阶式理解方案,以为翻译或者(包括研究在内的)广义的“文化翻译”,为贴满标签的“民族文学”,提供了一个松绑的机会,来发展它的新面向和新活力。通过翻译变身为“文本群”,过去单一的作品,可以强化自身的多面性,并引导读者做出更多、更具情景化的理解方案。

尽管“世界文学”意图超克过去,而造成一种新的“民主”,但这只是相对的。卡萨诺瓦(Pascale Casanova)已经说明:“世界文学空间的建立和统一是建立在一个双重运动之上的……一方面,这一运动是随着世界不同国家民族独立运动而逐步扩大的运动。另一方面,这又是一个独立的运动,也就是说,文学不受政治(或民族)的支配。”④[法]帕斯卡尔·卡萨诺瓦:《文学世界共和国》,罗国祥、陈新丽、赵妮译,第40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世界文学”作为过程或模式,意味着“民族文本”有可能被再度激活,但是,这绝不保证该过程可以避开政治因素的干扰。在地的阅读和翻译,总是无可避免地参杂某种流行的“政治无意识”。“东方主义”是我们最容易举证的个案。它试图客观地再现东方,可实际上,这只是意愿中的一类东方想象。尽管“来世”充斥着误解,但从积极的一面来看,“世界文学”又不妨因为这些误解而发展出一种“后遗民”式的文化诗学。误读与悟读,完全在于我们怎么理解“民族”及其“传统”。如果我们把它们视为流动的、变化的,那么,“来世”所揭示的并非是什么“发明”,而是另外的“可能”。它重申了“传统”的特质之一是“变”。在这个意义上,“世界文学”展示的不只是丹穆若什所谓的“不同于国内的自己”,更是一种自我认知的机制:在观察诸多“不同于国内的自己”时,重新思辨“我之所是”和“我之为我的可能”,从而放下那个一成不变的民族幻象。借用王德威的表述,“后遗民”不必咬定“根”的政治不放,而且惟其如此,他们可以在新的时空、伦理中铺排一种“势”的诗学。⑤王德威:《“根”的政治,“势”的诗学——华语论述与中国文学》,《扬子江评论》2014年第1期。

基于如上论述,季进提出“世界文学”具备两大效应。一是召唤一种“微弱的本质主义”(weak ontology),二是鼓励中国文学“走回来”。所谓“微弱的本质主义”,呼应“弥散的主体”,强调文化的变动不居,以及文化间隐秘的回响。它打破整一律,既不迷信“历史感”所塑造的独一性,也抗拒着建构论所带出的绝对虚构。相反,它在虚实之间探求理解世界文学的可能。①季进:《论世界文学语境下的海外汉学研究》,《文学评论》2017年第3期。这种可能,既是为了更好地理解他者,也是借由这个他者更好地理解自我。“世界文学”作为一个过程或者愿景,从时间上是朝向未来的,从空间上是面向国际的,但每一次“出行”总包藏着“折返”的冲动——在“走出去”的趋势中,我们怎么理解这些向外的实践经历为“中国文学”再出发所带来的启示。季进说,发展“走回来”的思路,目的在于发展一种交往的理性。此理性,并不意图使对方变得更加合情合理,而是促使我们理智地应对不公,并努力将之转化为自我改进的动力。②季进:《当代文学海外传播的“走出去”与“走回来”》,《文学评论》2021年第5期。

四、抒情考古学

以上的部分见证季进在理论方面的深耕细作,而近年来他又勉励打捞历史碎片,成就另一可观的领域。他受王德威之托,襄助夏志清遗孀王洞女士整理夏济安和夏志清书信集。书信集煌煌五巨册,时间跨度从1947年底到1965年初,共收信件663封,计140余万字,其中注释部分将近24万字。这五册书信,不仅是夏氏兄弟情谊的见证,更是一个时代的缩影。从内战方偃到冷战继起,一代知识分子去国离乡,行经的路线横跨上海、北京、中国台北、香港、纽约、伯克利、西雅图这些文化和政经的重镇。他们将个体的爱憎、时代的观感,以及对文学的品评,统统诉诸蝇头小字,借由航空信件的不断往返,造就了一段特别的文学因缘。夏氏兄弟本是海外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发轫的重要推手,他们在文学史和左翼研究方面的成绩有目共睹,堪为表率。尽管其人的论说立场常遭诟病,但抛开是非不论,我们需要承认:时代风气的鼓动之下,文学和政治从来须臾不离,无论写作,抑或研究。

面对前辈学人在政治与审美间的苦苦挣扎,也切身感受着己身所在的危机,夏氏兄弟用书信筑起了一道城防。藉由感情的交流和日常的叙述,他们回击着时代的冷漠与森然,开启了忧患和幽暗间永恒的辩证法。我们看到,对家国的迷恋,从来不是一代人的志业。背井离乡的情势下,表面的异议不过假象,他们也同前辈一样,充满对故国的种种执迷不悟,也因此,短暂的忧患,成了从一而终、无法摆脱的幽暗——一种企图超越一时一地,但又永远无法摆脱、救赎的“原罪”。是在这样的无奈里,季进调用“抒情传统”剖解《中国现代小说史》,良有以也。“抒情”并不局限于个体情志的疏解,更关联着历史中的事情、实情。它枝蔓迁延,是网状的存在,而如此细枝末节,又形成谱系,可谓“抒情考古学”。季进说:“这种‘抒情考古学’的核心,依然是时间、生命、历史、自然,是文学与现实、文物与社会、人生与创造、记忆与遗忘、心与物的内外兼通,物我两忘。”③季进:《论沈从文与物质文化研究》,《文艺理论研究》2017年第1期。

对季进而言,《小说史》展现的“抒情”气质,不唯表现在研究与时代的互动方面,更见于不同文化体系间的跨界实践。④季进:《“抒情传统”视域下的〈中国现代小说史〉》,《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6年底12期。由夏著所激发的辩难,无论是类比的恰当、持论的公允,抑或理论的贴合,都跨超地理的界限,有一种世界维度。这种维度,所引出的并不只是具体文本的对话,更有不同文明系统内“文学观念”的碰撞。尽管夏著作于欧美,面向西方,但是,他对“中国文学”的理解,尤其是“感时忧国”的判定,“不仅依循西方模拟与‘再现’(representation)观念而已,也仍然倾向将文心、文字、文化与家国、世界做出有机连锁,而且认为这是一个持续铭刻、解读生命自然的过程,一个发源于内心并在世界上寻求多样‘彰显’(manifestation)形式的过程。这一彰显的过程也体现在身体、艺术形式,社会政治乃至自然的律动上。据此,在西方虚与实、理想与模拟的典范外,现代中国文学也强烈要求自内而外,同时从想象和历史的经验中寻求生命的体现。”⑤王德威:《“世界中”的文学》,《中国现代文学》(台湾)2017年第31期。

王德威曾有大哉问:“文学批评是否能表达情感,发挥意象?”①王德威:《危急时刻的文学批评——以钱锺书、奥尔巴赫、巴赫金为对照的阐释》,《华东师范大学学报》2019年第4期。表面上,“批评”强调理性的运思,于客观周正之中抽丝剥茧、条分缕析。如此的“严肃”,自然不是感性的情绪流转可以比拟。但事实上,所谓的“理性”亦不过是主客交接过程中的一种情绪反应而已,是批评家应对历史的具身化方案。从本质上,它与抒情讲求的“触物兴感”一脉相通。因此,“批评”亦不过“抒情”。五卷本的书信集,从某种意义上,是《小说史》的“前史”,或者说“副文本”。它交代了“理性批评”背后所包蕴的强烈个人情绪与生命感悟的来由,也说明言之凿凿的学术从未与感性的欢喜、生活的悲苦相剥离。如果说,季进在沈从文对服饰的考古发掘中看到的是一种“历史解释”,那么,书信集的价值也自然不限于还原历史的原初状态,更表达着一种强烈界说历史的冲动。这些承载着感情的“信件”,不仅在当时沟通着夏氏昆仲,更在今天帮我们联通过去、中西、情理、文本和理论,“千载之下百世之后如相晤对”。它是一个意义的辐辏点,展演着一种“小历史”的形态——“小物件”的背后,是社会的经纬、人伦的网络、权力的升降。

书信集的价值,不仅在于揭开了一段鲜为人知的峥嵘岁月,更在于发展出一种文献类型。24万字的脚注,钩沉稽古,发微抉隐,于正文之外,补充无数历史细节。安东尼·格拉夫敦(Anthony Grafton)说,脚注似为正文附庸,罗列名字、排列文献,踵事增华而已。但究其极,这些注解,或说明“撰写文本所使用的方法和流程”,或言明“如何解读文本的方法及其流程”。“如此这般,脚注就将眼前的这本论著的创作定位于特定的时空之中,同时也强调了作者——而非读者——有限的视野和时机。”②[美]安东尼·格拉夫敦:《脚注趣史》,张弢、王春华译,第32-33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脚注不仅可补正文之缺,更能交代作品写成的语境,点破局限,因此,是一种“永远历史化”的实践形式。意大利谚语曾大势鼓吹,旅行应当“装备”齐全——“猪的嘴,鹿的腿,老鹰的眼睛,驴子的耳朵,骆驼的肩背,猴子的脸,外加饱满的钱袋”,可是挂一漏万,未能言及“反思的态度”。因为即使这些装备一应俱全,游历者也大可因其自高自大,而如钱锺书所言“戴上颜色眼镜”,甚至眼生头顶。③钱锺书:《〈游历者的眼睛〉》,《人生边上的边上》,第242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作为一位跨文化的行者,季进的这双“眼睛”,因为总含着这样一种历史化的意识,方能自觉到主体的弥散。他将世界尽收眼底,审慎辨明“文心”的攸同,主张中国的思辨不必落于人后,为种种现代或后现代的思潮、风气所压倒、遮蔽,但更关键的是,中华文化亦不必唯我独尊,大张独异的旗帜。譬如待人接物,文明交往的奥义,在其看来,不过是主宾历然,相敬相亲。《管锥编》起首便讲“易之三名”,既灵活,又深邃,比之“奥伏赫变”(Aufheben)的相反相成,不遑多让,甚至技高一筹,但我们亦可不必就此好为人师,夸夸自矜。所以,他的目光总是向下、谦卑的、包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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