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晓东
对于旅居海外的华人而言,他们身上始终有着一种“共时横向文化交往中产生的异质感”和“在异质文化影响下经历史转型所产生的文化缺失感及危机感”①张宁:《文化认同的多面性》,周宪主编:《中国文学与文化的认同》,第12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存在着身份认同的“焦虑”和文化认同的“欲望”,因此他们在文化心理上便会本能地产生一种不愿舍弃中华文化传统的“族群意识”以及“凭借文化符号的累积与再现找寻归属感与安全感”的使命意识。②吴鹍:《论余光中诗歌创作中的中华文化因子——以文化身份认同为参照》,《江苏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5期。于是,作为中华民族的特定文化形式的华文文学便理所当然地成了中华民族的灵魂所在。于是,作为中华民族的特定文化形式的华文文学便理所当然地成了中华文化的灵魂所在,许多海外作家义不容辞地在异国他乡承担起了承传中华文化根脉、保存和弘扬族群文化的使命,其中旅居美国的华文作家王鼎钧便是其中代表之一。作为海外华文一代散文大家,王鼎钧在其出版的《情人眼》《碎琉璃》《左心房漩涡》《长短调》《单身温度》《山里山外》等20余部散文集中,“无论是审美理念还是整体风格,无不流露出鲜明的中国传统文化烙印”①王云芳:《鼎鼎调和的别样滋味—论王鼎钧散文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继承与革新》,《当代文坛》2009年第4期。,并在对中华文化的认同与不断汲取中“以文体的实验突破和语言修辞的创新这些更具原创意义的写作实践将辉煌的‘五四’散文推向了一个新的高峰”②王金城:《论王鼎钧的“大乡愁”书写》,《世界华文文学论坛》2017年第3期。,形成其散文独特的风格和艺术韵味,步入文学经典之列,也使他自己最终得以走进中国当代文学史的叙述空间。王鼎钧一生历经七个国家,看过五种文化,感受过三种制度,穿行于传统与现代之间,在华夏文化和西方文化脉动中建构起与国族地缘、中华人文传统紧密相关的文化谱系,作出自觉的文化定位与文化选择,并在情感互涉中实现对中华文化的皈依。他散文的文化精神始终深植于中国文化土壤,一方面承袭了中国“五四”小品文传统,对故乡、童年、母爱、当兵、求学等各类事件进行倾情回忆; 另一方面又将故事传说、历史人物、人物风情放到历史和时代的长河中进行烛照,思考个体生命存在,探索普通人的精神世界和命运际遇。
一个人青少年时期的生活经历和教育环境往往会影响人一生的价值认同与社会认知。王鼎钧尽管后来在大陆、台湾地区等地不断迁徙和驻留,但他的思想底片早在幼年时期就已烙上中国传统文化的印记,深入血液和骨髓的中华文化早已成为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基因性存在。他曾说他是从读中国古典起步,“我的思想基本上是儒家的”③李晔:《海外著名散文家王鼎钧访谈录》,《当代文坛》2006年第4期。,“对人文的兴趣大过自然”④王鼎钧:《一方阳光》,第108页,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09。。
1925年,王鼎钧出生在中国鲁南的一个名为兰陵的小镇,这是一个传统文化氛围和儒学思想浓厚的文化古镇,世风淳朴,圣贤辈出,继孔孟之后的儒学大师荀子曾两度出任兰陵县令。王鼎钧就在这里接受了最早的私塾教育和旧学训练,在《疯爷爷》《插柳学诗》等文中他曾详细记述了跟兰陵王氏最后一名进士王思衍的次子王松和(外号“二疯子”)学习唐诗经过:“习字的课程既定,接着选诗。当时最流行的本子是《唐诗三百首》,他老人家说这个本子不好,要要我念《古唐诗合解》。诗必盛唐,不必费辞,与古诗合读是要明其源流大势。他特地圈选若干首,规定必须能背诵。既然读诗,难免写诗,从绝句入手。”“疯爷爷”对诗歌的独到理解为他埋下了热爱诗歌的种子,他后来的散文创作中直接引用唐诗的地方比比皆是,应该与当年师从王松和学习唐诗有着很大的关系。因此,在他后来成为基督徒之前,他的精神历程和情感模式实际上已经抹上了一层深厚的儒家文化底色,并进一步发展为内在的文化立场,使其成为散文创作中彰显家国情怀、积极入世、忠孝、民本等儒家文化精华的法理性依据。与此同时,中华文化也是他背负一生的精神行囊,尤其是他到了美国曾因陌生的地域与迥异的文化环境导致他一度文思僵滞凝结,几近丧失文学创作的能力,中华传统文化这时候给了他文化源泉,佛教“同体大悲”的教义点化了他,帮他破了局、解了围,让他意识到作家不能创作,可能因为技穷,也可能因为道穷,最终在与异质文化的交流碰撞中以理想化的文化形态完成对历史抵牾与现实缝隙的修补与超越。
扎根中国人血脉中的家国情怀与重视安土重迁的中国传统农耕文化分不开。当一个人离开家乡漂泊在外时,无论他是否留下过快乐和笑声,还是曾经蒙受过痛苦和悲伤,故乡都将成为他永久的回忆。在险恶、孤绝的异乡立身安命的海外华文作家面对异质文化语境包围“常会由于生活在从语言到文化习俗、风土人情全然陌生的社会而强烈地思乡”⑤王家湘:《漫谈海外华文文学研究》,《中国比较文学》1993年第1期。。也因此他们常常从情感上本能地认同“中华文化”,“在异域更加自觉地坚持、继承和弘扬中华文化传统”①黄雅莉:《王鼎钧的乡愁情结与爱国情怀——以〈左心房漩涡〉为探究中心》,《海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6期。。
中国台湾乡愁文学的兴起恰逢因高度政治化的战斗文学日渐式微,“虽然处于‘非主流’的地位,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影响却越来越大。究其根本,就在于台湾的乡愁文学反映了大陆迁台的作家们共同的思想情感和心路历程,作家成了大陆游子的代言人。”②方忠:《文化乡愁的消长与演变——论台湾当代散文的情感走向》,《镇江师专学报(社会科学版)》1997年 第1期。1949年,年仅24岁的王鼎钧跟随国民党军队去到了台湾。地理的阻隔、身心的飘零以及独居他乡的孤独感和疏离感,催生了他强烈的“家园寻根意识”,和许多去台的人一样也害起了“怀乡病”。他那深受中国传统文化熏染而郁结于心的“家园”情愫本能地得以勃发,油然而生的“乡愁”成了一种文化认同的衍生物,“涵括了由于地理分割而在文学风貌上产生迥异的旅居他国华人作家与故地传统文化一脉相承的内质”③彭燕彬:《王鼎钧散文的家园情愫与文化认同》,《华文文学》2009年第4页。。于是,他用“异乡的眼、故乡的心”写下了许多怀念大陆故土,洋溢着浓郁乡土气息的散文,并融入了对自然、社会、时代、命运、人生的思索,形成了自己独特的“乡愁美学”④伊始:《王鼎钧散文》,第155页,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99。。
在《情人眼》《碎琉璃》《左心房漩涡》等散文集中,许多篇什充满了对故乡山东人物风情的怀念,如有回忆故乡古城四季如画的美景:“春天,学校办理远足,从一片翻滚的麦浪上看它的南面,把它想象成一艘巨舰。夏天,从外婆家回来,绕过一座屏风似的小山看它东面,它像一座室外桃园。秋天,我到西村去借书,穿过潇潇的桃林、柳树,回头看它,像读一首诗。冬天,雪满城头,城内各处炊烟袅袅,着古老的城镇,多么像一个在废墟中刚刚苏醒的灵魂⑤王鼎钧:《瞳孔里的古城》,见伊始编:《王鼎钧散文》,第47-48页,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99。;有儿时看校工撞钟时“后面有人挤得我的手碰着她尖尖的手指了,挤得我的脸碰着她扎的红头绳儿”,“挤得我好窘好窘”的朦胧初恋时的羞涩⑥王鼎钧:《红头绳儿》,见伊始编《:王鼎钧散文》,第70-71页,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99。;有母亲喜爱的“一方阳光”⑦王鼎钧:《一方阳光》,见伊始编《:王鼎钧散文》,第62-69页,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99。;有青纱帐里“一幕艳情”⑧王鼎钧:《青纱帐》,见伊始编:《王鼎钧散文》,第84-97页,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99。。不少作品既有《水心》中把故乡看或“初恋”,对“用大半生想象和乡愁装饰过雕琢过”的故乡的“刻骨铭心”“ 捶胸顿足”般地“魂牵梦绕”,又有《中国在我的墙上》中把地图挂在墙上“正看反看,横看竖看,看疆界道路山脉河流,看五千年,看十亿人”的浓热的爱国情怀;既有通过《昨天的云》《怒目少年》《关山夺路》《文学江湖》这四部回忆录 “从个体经历与时代纠葛,从细部演说历史巨变,写尽 20 世纪中国人的因果纠结、生死流转”⑨睿涵:《王鼎钧:一代中国人的眼睛》,《中国青年报》 2013年1月15日。的深刻,又有《水心》中身处异乡,超越乡土地理写实性的具体限定,历经沧桑、参悟世事后对故乡的顿悟:“故乡可以在任何地方”, 深信“如果我们能在异乡创造价值,则形灭神存,功不可捐,故乡有一天也会分享的吧。”王鼎钧的乡愁观事实上已突破了狭隘的地域观念,超越了实际的地理方圆的写实,而成为一种文化乡愁和精神依恋。他较为关注民族审美心理,一方面有强烈的故国家园的自豪感,另一方面又将小我融入历史时代的长河,流露出对人生世事、时代社会的强烈的忧患意识,表现出对民族文化失落的感伤与悲悯,对故乡曾经巍峨的高楼一夜间“变成了院子里一堆碎砖,几百只鹁鸽站在砖块堆成的小丘上咕咕地叫”的荒凉感到莫名的失落(《失楼台》)。他以一种超然达观的人生态度, 传达出中国传统文化乡愁的真谛和文化认同的诉求。
王鼎钧对中国传统文化有很深的体悟,这一方面是由于他自幼受到了儒家文化的浸染和工商业主家庭提供的良好教育环境,另一方面也与他自小对诗文和书法的系统学习以及自身诗性气质息息相关。儒家诗教文化中讲求文学教化功能的传统在他身上得到了自觉地继承,并在散文书写中切切实实的实践着文章的教化功能,要求作家“参化”,追求“尽善美”,认为作家的自身遭际和识见 “纵不能参化育也要尽善美,纵不能尽善美也要求善求美,在有限的善美中表现无限的天机”①王鼎钧:《昨天的云》,第251页,北京:工人出版社,2000。。这种观念和孔子“美善”学说一脉相承,是典型的中国诗教传统的一种现代传达。他写于20世纪70年代的《人生三书》,即《开放的人生》《人生试金石》和《我们现代人》,堪称是一部人生教科书,不仅在台湾家喻户晓,入选“台湾文学经典30部”,而且也是王鼎钧在大陆最早为读者所熟知的“青春励志书”。这三部书共338篇,每篇文字从一两百到六七百不等,内容大多涉及做人的基本修养、与人交往的态度及人际交往的准则、应对社会变化的人生等问题,言简意赅,由一些小事揭示出人生哲理,读来大有言有尽而意无穷的意味。比如《老王过年》就从“拜年”这一中国人过年的传统习俗中看出了世情冷暖,从老王拜年没有“回拜”经历,揭示出现代社会普遍存在的虚情假意、人情淡薄现象,告诫人们“拜年是单程的交通,是自下而上的输送,没有人回拜是正常,有人回拜是反常。如果你向某人拜年,某人立即回拜,那么你先向这个人拜年也许根本就是错误。”因为“今天社会上真正拜年的人很少。”《得理让人》告诫人们的是人与人之间的相处要相互尊重,无论是好事还是坏事,都不可得理不饶人:“做事要耐烦,做好事尤其如此。做坏事的人自知理屈,能忍受一切盘根错节之处,多好事理直气壮,容易愤慨负气,以致人间好事多磨,而坏事常成。”《人缘》中的董事长由于先前风光无限的时候做如汽车辗扁了别家的小鸡、修房子把建材堆在邻家门口等不少令人讨厌的事,在邻居中间没有什么人缘。后来公司周转不灵而歇业在家,见人就笑,想要去改善人际关系,可收效甚微,仍然没有什么好人缘,说明“人在失意的时候得罪了人,可以在得意的时候弥补;在得意的时候得罪了人,却不能在失意的时候弥补。”告诉人们要想得到好的人缘,首先要对别人好、尊重别人才行。《侏儒症》教育人们切不可讥笑别人的短处,因为“你每一次道人之短,都足以使你自己缩小一分。”而对于在这个时代里生存的人来说,要想参与现代社会,拥抱现代人生,使生命的意义得到充分发挥,就必须在灾难当头学会“忍”,要《稍安勿躁》。《谁能当选》告诉你要懂得创造机会,推销自己,当仁不让,否则你也会“深藏闺中人不识”。在这三本书中,王鼎钧秉承了传统儒家“入世”的情怀和精神,“铁肩担道义”,淋漓尽致地发挥儒家关于文学创作中的诗教传统,用纯净清新的文风议事说理,关怀人生,将“人生说理”散文推至一个新的境地,承担起散文启迪人生、了悟时代的社会使命。
然而,对于旅居海外的华人作家而言,地理上与本土中国疏离,跨文化的生存环境给了他们重新审视中国传统文化的便利,在两种文化的对比和冲突中更加鲜明地感受到民族文化传统的珍贵,认识到“中国几千年的历史,中国几千年的文化,不论从具体分析的意义上有多少缺陷,多少不足,但都是一种强大的力量,是中华民族不可能从根本上丧失自己的民族意识和独立意识的原因所在。”②秦蔚《: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北美新移民文学与中华文化认同研究》,江苏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6。因而,面对中外两种文化的碰撞与交流,他们在对自己的文化与文明欣赏或批判时保持着一种客观的、局外的态度,“既有对作为‘种族记忆’和‘精神图腾’的中华文化的整体性认同,又能对中华文化的局部不足进行冷静的反省和批判。”③古大勇《:菲华作家施柳莺创作的“中华文化认同”》,《世界华文文学论坛》2014年第3期。王鼎钧没有忽略或者有意回避现实生活中的黑暗、罪恶等负面的领域, 而是用冷静客观的文字将中国人国民性中一些劣根性因子不动声色地展现出来,显示出了他对中华传统文化的理性审视与文化认同。《青纱帐》虽然说的是自己随中队长练习钻高粱地的本领,无意中撞见了高粱地里一幕“偷情”的场景,但他更多地笔墨是指向那个为情所累、被中队长趁机要挟侮辱而死的小寡妇以及人们对她的上吊死去的冷漠。《哭屋》中二先生是个非常有学问的读书人,却一辈子为科举所累,三次赶考进士不中,最后含恨悬梁。《我的功课是化学》中为母亲看病的医生,却要见钱才给开药方。《随缘破密》中姐姐为一家人的生活不惜牺牲自己的身体,却不想家里生活好了,弟妹学业有成了,自己反遭家里弟妹们的嫌弃;《半截故事》退休老兵竭力资助一个贫寒的青年完成学业,谋取到大好前程,却不想最后反被青年的手下人取缔了赖以生活的旧书摊,因为手下知道上司不想和这位没地位的人有瓜葛。
事实上,对于旅居海外的华文作家而言,判定其对中华文化的深刻认同和文化情怀,仅仅从他们是否用汉语写作或者自身是否为华族身份来判定是不够的,还要考察他们和中国的“想象”关系,表现出对于“文化中国”或“美学中国”的渴求与向往,即他们是否形成了一种根植于跨文化经验之上的“中华文化”,对待历史和现实的心胸是否豁达,承传的儒家思想是否片面。这种中华文化“要承传的不仅仅是我们文化的精髓”,而是“我们心灵深处的美学神韵”,一种“美感经验”的认同①饶子、费勇《:海外华文文学与文化认同》,《国外文学》1997第1期。。于是,在他们的作品中表现出回到永恒的“古典”,回到那种超越于时空之外的气韵,回到由中华古典文化等积淀而成的“美的家园”,“回到一个纯真的起点”②曾珊《:边界与回归》,暨南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0。。
他醉心于跨文体写作,着意营构散文创作诗的意境,很早就已注意把诗引入散文创作,匠心独运地营造富有古典韵味的诗境。他曾说“文学的遗传基因,是诗”,认为“不读诗无以言,不读诗无以写散文。”③王鼎钧:《有诗》,第122页,台北:尔雅出版社有限公司,1999。也因此,诗歌中注重意象、音韵、节奏等创作手法被王鼎钧大量地植入散文,通过别出心裁地运用排比、比喻、夸张等多种艺术手法造成磅礴的气势和富含韵律的美感,感情澎湃而激越,充满浓郁的诗情。这种散文诗化境界的营构首先表现为他对汉语语法特性的熟稔及其诗化语言的运用。汉语特有的张力以及语法的灵活使得字与字之间建立起了一种自由的空间关系,他人可以自由地出入、多角度地解读以获取不同层次的美感。在他的散文中,短字词、叠句等交相使用、反复吟咏,铺之以意识流动画面的跳转以及排比等修辞手法频繁使用,使得散文语言极具诗化的张力。比如《情人眼》中一段:“走近大海,想你;吸到新鲜空气,想你;走你走过的街道,想你;听你用过的口头禅,想你;从书本里看见某些字,想你;从地图上看见某些县,想你;用你所讥笑的日本伞,想你;”再如《红石榴》中对记忆中的石榴树的留念,“赤条条来,易,赤条条去,难。到死始知万事空?倒也倒不空,挖也挖不空。我忘不了的那几棵树,几个人,几处地方,几支歌,几件事,之类等等,你就让我记着吧,算我作梦,算我造谣,算我发高烧!”一连串的铺叙、穿插,使得语言跳跃,节奏感大为增强。其次是意象的并置与意义互渗。意象是诗歌的灵魂,王鼎钧在散文创作中十分重视意象的作用,认为文学要“表达心思意念要出之以‘意象’”,“不能产生意象的作家,犹如不能怀孕的母亲”,同时还认为判断好“意象”的条件是“鲜明、生动、新鲜,能见出作者的人格气质性情。”④王鼎钧:《文学种子》,第1032-1039、1107页,北京:三联书店,2014。在他的散文创作中,他不仅努力写出作家的“心中之象”,而且还常常将同调的“意象”配置在一起,使之协同一致,相得益彰。比如《有诗》中写道:“每一本书是一闪微光,每一个书架是一个灿烂的烛台。一片图书馆是一片星海,指挥凝成珊瑚,热情动成波浪,还有一代一代甘愿投入溺死的灵魂。这么多的书,书的集中营。知识的保险柜。天才的公墓。我的八阵图。”这里“微光”“书架”“ 烛台”“星海”相继出现,“集中营”“保险柜”“公墓”“八阵图”并置、重叠,既形象地表明书籍对人智慧引领作用的强弱,又使得书本中知识的浩瀚无穷得以具象的演绎,变成了一个象征,甚至是一个象征(或者神话)系统的一部分。第三是文本的音乐性。王鼎钧认为散文的写作要带入诗的韵律感,“散文如果是谈天,诗就唱歌。”⑤王鼎钧:《文学种子》,第1032-1039、1107页,北京:三联书店,2014。他的《旧曲》读来就是一首交响乐,“行尽千山万水,十年不知药味,拂魏晋古碑而卧,鉴冰饮河,掬月赠爱。无酒无花,无守护神,无香罗巾,有尘土云月,有稚气,有梦,有歌。”字句有疏有密、有长有短、有抑有扬、有顿有挫,读来朗朗上口而又韵味无穷。
王鼎钧始终是中国传统文化的怀旧者,不仅终生眷念“中华文化”,认同中华文化传统并以审美的形式表现这种传统,而且在中华文化的认同中注意吸收多元文化因素,并将其转化为“中国叙述”,然后在道德、习惯、观念等方面加以表现。他的“中国叙述”和“美学中国”也因此成了现代审美超越精神的代表,也为华人世界建构起一种新的、审美化的价值与观念。丰富的经历和渊博的学识,也使王鼎钧成了一代中国人的眼睛,为我们记录下一个时代。他的文化之根始终根植于中华文化,正如他所说:“异国的富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就是守着密西西比河, 每天也只喝五磅水”①王鼎钧《:左心房漩涡》,第51页,台北:尔雅出版社有限公司,19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