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紫薇
(中南民族大学,湖北武汉 430074)
众所周知,但丁作为文艺复兴时期的先驱和开拓者,也是欧洲最伟大的诗人之一。他通过史诗《神曲》表现了封建教会的腐朽堕落,揭露了中世纪天主教会的伪善性和欺骗性,在高扬人性的同时又歌颂个人信仰的必要性和重要意义。“现代科学技术的自律性发展特征在一定条件下又造成了现代人的普遍异化。现代实证主义与人本主义的冲突正反映了现代文化和现代人性的自我冲突和对立”。随着科学技术的进步和社会历史的发展,众多过时的观念被解构和抛弃。以基督教思想为核心的信仰体系在尼采喊出“上帝死了”之后便如同破败大厦般摇摇欲坠。战争对人性的摧残,激荡的时代潮流和残酷的社会现状对心灵的打击,世界和人生呈现出的痛苦感、荒谬性和虚无特质使人类逐渐丧失了以往的那种唯我独尊的心态和理性至上的观念。教会作为沟通人与神的中介机构在这样的背景之下逐渐沦落至孤立无援的境地。立足于时代背景和社会现实,艾略特通过客观存在的具体事物,表达特定的思想感情,具有强烈的象征色彩和现实意义。“对艾略特和但丁而言,天堂的路没有捷径:他们都必须用脚丈量地狱之深,也必须挨过炼狱之苦”。
你们念了这书信,便交给老底嘉的教会,叫他们也念。/(新约歇罗西书4: 16)/那只肩背宽厚的河马/把肚皮贴在泥湾上休息;/虽然他显得坚不可垮,/却也仅仅是血肉之躯。
开篇第一句来自使徒保罗写给歌罗西的书信。他强调把阅读《圣经》作为教会生活中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同时也是对老底嘉的警告和劝诫。“老底嘉”的意思是“民主”,也就是“众人的意见”。老底嘉是古代的一座城市,曾经遭遇过两次大地震,但他们拒绝接受罗马政府的帮助,靠自己的力量重建了城市。老底嘉所处地域适合绵羊养殖,人们也以此发展制衣工业。后来产品外销,贸易发达,老底嘉人便获得了大笔财富和广泛名声。但在充裕的物资和巨大的财富背后,是他们骄傲自负的心态和不屑一顾的眼光。没有谦逊的态度和对神的敬畏之心,贫瘠的精神世界就如同一片荒原了无生气。他们信靠的不是上帝,而是仅靠物质和福利建构起来的社会文明。主劝告老底嘉:“买白衣穿上,叫你赤身的羞耻不露出来。”(《启示录》3:18)由此可见,老底嘉人虽然物质充裕,拥有巨额财富,但是他们对神的不敬和灵魂的“赤裸”是上帝所不满的,因而最后的结局便是被无情唾弃。老底嘉教会是最末期的一个教会,由于不思悔改而逐渐导致道德败坏、背弃上帝。最终成为典型的背道教会,没有重生的生命,被上帝从口中吐了出来。
艾略特通过引用《圣经》中的话语,以老底嘉影射现代天主教会,以圣保罗的口吻规劝、警告之时,又充满了深刻的嘲讽意味。揭露天主教会披着神圣外衣的同时,进行着抛弃恩典、败坏道德的恶劣勾当。警告他们若是像老底嘉教会那样背离上帝而为所欲为,一定会重蹈覆辙。河马这种动物给人的印象往往是体型笨重、老态龙钟,甚至有些丑陋意味。河马拥有咬合力十分强大的尖锐的牙齿,同外形特征结合在一起令人畏惧。诗人以河马为对象,描写它的体态和动作,实质上是在影射罗马天主教会:虽然像河马一样肩背宽厚,显得坚不可垮,甚至还拥有恐吓他人的能力。但实际上却是“纸老虎”,组成教会的是血肉之躯的人,是抱有强烈利己主义、追求物质功利的伪善布道者。
血肉之躯可又弱又脆,/经绶不起神经上的震荡;/而真正的教会永不倾颓,/因为它建筑在岩石之上。
“血肉之躯又弱又脆”表明肉体和神经的脆弱,进一步讽刺了教会故作高深,如同中世纪的经院哲学家,用“抽象空洞的形式逻辑和晦涩艰深的神秘信仰”粉饰自己。但实际上却是一群软弱无能的乌合之众,丝毫没有真正的凝聚力。笔锋一转,“真正的教会”是罗马天主教会的自我称呼,充分表现了教会虚伪的自我标榜。它建筑在岩石之上永不倾颓,实际上是一种深刻的反讽,同前面河马的脆弱形成对照,更加突出了教会的狂妄自大。“基督教信仰包含有教会的权威在内,而基于这种哲学立场的信仰,却只是凭借个人主观的启示的权威。无论就在信仰者心灵内的信仰而言,或者就圣灵内在于人心中而言,或就内容充实的神学理论而言,都绝不可把它与具有丰富精神内容的真正的基督教信仰混为一谈”。
为了把物质的目的达到,/河马无力的脚步也许偏离,/而真正的教会从不需要/动一动来收进它的红利。
河马在隐喻天主教会的同时,它的习性与日常行为也是世俗生活的写照,同真正超脱现实的灵性生活形成对比。为了达到物质目的,河马可能会偏离脚步,体现的是世俗生活中的人包括教会,有时候为实现目的不择手段的社会现实,揭露了人性自私的利己特点。接着又写道,真正的教会不需行动就能收进“红利”,直截了当地戳破了教会伪善的面纱。他们凭借高高在上的地位和神圣不可侵犯的权威,便能够轻易地获得相应的利益。“收进”一词则透露出一种随意而又轻蔑的意味,将教会塑造成卑劣的利益既得者。
河马永远也不能够/吃到芒果树上的芒果,/但来自海外的梨子和石榴/使教会生机勃勃、精神振作。
河马吃不到芒果,如同世俗生活中的普通人。然而海外的梨子和石榴却能够使教会精神振作,“海外”指天主教会广泛的名声和影响力。天主教会利用权威使广大信徒“臣服”,从而满足自身虚荣的心理和对功利的追求。
每当交配时候,河马的高高的/嗓门漏出嘶哑和奇特的变音,/但是每一个星期,我们听到/教会与上帝合为一体,充满欢欣。
“河马交配”象征的是世俗生活中通过物质活动来获得精神的愉悦和快感的行为,也可能单纯象征充满生命力的感性的自由活动,是生命意志的体现。教会与上帝“神交”,表明了教会在宗教仪式和行为中所体验到的神圣崇高之感。同交配行为相对照,间接反映了教会“神交”的实质:通过某些正派的行为,让自己看似“纯洁”,实际并不能掩盖灵魂的“赤裸”,具有强烈的讽刺意味。
河马的白天是在昏沉沉的/睡眠中度过,到了夜间捕食/上帝用一种神秘的方式劳动一/教会还真能一下子又睡又吃。
河马的白天在睡眠中度过,到了夜间捕食。夜晚是一个灵感直觉十分活跃的时间段,象征着人类潜在的非理性力量。教会“又睡又吃”这种充满矛盾的词语是“杂多表象的堆叠”,并不是有机辩证的统一,而是无序混乱的组合。揭露了将自己视为上帝的代理人的教会“扭曲如蛆虫”般自相矛盾的处境。
青年黑格尔曾经对基督教教义做过精辟的论述和批判:“第一,批判教义本身,漠视全民族的利益,而仅仅将重心放在个人的解脱上,往往沉陷在孤独寂寞、默祷冥想的状态中;第二,基督教(尤其是天主教会)将自然与神圣分裂开来,认为自然是污秽不堪的,彼岸的神才是无限、圣洁的,在天国与现世之间划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第三,将生与死对立,实际上生的本身就包含着死,二者有内在联系;第四,也是最关键最致命的一点。基督教是‘专制与人的奴役’的集中表现,天主教会自诩沟通人与神的桥梁,但自身却在发展演变的过程中日益腐化破败,凭借名声和权势构造出‘剧场假象’。”上帝就其本质来说只不过是人的自我异化的神圣形象。对于基督教本质而言,是人类出于对死亡和未知等众多事物的惊惧,以及对理想化的自我的无限追求,将主观精神异化成外在于自身而存在的客观精神,并通过被异化的自我寻求解脱与救赎的过程。因此,神性也即人性之中最为崇高和神圣的核心。教会在其衰退堕落的过程中,并没有高扬人性中真正“善”的部分,而是以它为幌子,朝着“恶”的一方趋近,彻底背离教义,背弃了上帝。
我曾看到河马临空翱翔,/从潮湿的热带草原上飞起,/合唱的安琪儿围着他歌唱,/一声声和散那 (hosannas,用于赞美 上帝的祷告词)。/羊羔的血液(耶稣被视作牺牲的羊羔,他的血液洗净了人们的罪恶)将会把他洗净,/天堂的臂膀将会把他拥抱,人们将会看到,在圣中/他在金色竖琴上弹着曲调。/献身的处女们的贞洁高尚/将把他洗得雪一般洁泊,晶莹;/真正的教会依然留在下方,/裏在那古老的瘴钟。
河马从热带草原上飞起,天使围着他歌唱,赞扬上帝。这里使用超现实的手法,描绘了一幅充满奇幻色彩的图景。深入理解,艾略特表达的应是人性与神性相融合的美好期望。河马也有指教会的意思,但不仅限于此。河马在圣火中的金色竖琴上弹着曲调,使用了拟人手法,具有强烈的魔幻色彩。最后一段,河马被洗得洁白、晶莹,象征着人性的升华和灵魂的洗礼。在艾略特看来,不同于教会烦琐的仪式和教条的理论,纯粹、虔诚而崇高的信仰是获得救赎的根本途径——正所谓“因信称义”(马丁·路德语)。真正的教会依然裹在那古老的瘴气中,则用辛辣讽刺的笔调写出教会的腐朽没落的现状,嘲讽意味明显。
《河马》这首诗是艾略特讽刺罗马教会的典型之作,使用了象征和对照手法,在嘲讽的同时又在其中寄予了内心的期望与追求。河马一方面主要指腐朽堕落、伪善的罗马天主教会,另一方面也指以感性为出发点的纯粹自然的生命活动。后者则是他所想要真正赞扬的东西,并力图将其与真正的信仰结合起来,实现自然人性和崇高神性的高度融合,最终实现自我救赎和灵魂的飞升。同时也狠狠鞭挞了现代教会,具有强烈的怀疑和批判精神。河马作为一个客观实在的对象,隐含着不同的意蕴,体现了诗人不同的感情色彩,具有丰富的象征意义。在对宗教信仰的看法上,艾略特与青年黑格尔的启蒙思想有相似之处:“包括反传统权威、反专制,反个人主义;反对彼岸宗教,要求现世的、人本的、人文的生活;要求哲学从理论上揭穿、去否定这种彼岸的客观性和权威性,回转到自己内心的主观性上面来。”
注释
:①培根提出的著名的“四假象”说。“剧场假象”是由一些富有权威和名望的主体或团体通过特定的“表演”将自己塑造成完美的形象,使人们对其深信不疑,麻痹理性思考和独立判断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