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志高
明清之际遗民诗人的创作,对清初诗坛有着重要影响。对明遗民的研究,是南明史研究的一个重要课题,近年来间有论著问世,体现出此课题的复杂性和吸引力。学界对遗民诗的研究思路是探寻遗民的心路历程,注重对遗民整体心态变迁和分期研究,较有代表性的有赵园、蒋寅等学者的著作。在对明遗民群体进行整体性的宏观观照的同时,也应注意加强对个体的微观考察,此举可促进研究的深入,而个体的微观研究,必须建立在对遗民诗人的具体作品的发掘和文献资料的细致研读基础之上。本文据曹春林《滇南杂志》卷末所附《顾陆遗诗》,就明遗民顾廷璋、陆孝曾生平进行考证,可补充遗民录所未及之人物,亦可窥顾、陆二位遗民与幾社、星社等部分成员的密切关系。
《顾陆遗诗》的流传情况,可依据三篇序文进行分析。《顾陆遗诗》原有林兆鹏、倪蜕序各一篇,清曹春林辑《滇南杂志》,又加弁言一篇于后。细读三篇序,可清晰地了解顾、陆遗诗的流传情形。现将林兆鹏序、倪蜕序、曹春林弁言一并列于下:
《顾陆遗诗》林序:
林子将东归,蜕翁出一编手授曰:此《顾陆遗诗》也。余老矣,恐今不收录,后世无有知其人与诗者,亟编之,子序数言可乎?余受而卒读。盖二先生为明末遗老,而顾先生则蜕翁之外祖,陆先生又其邻也。其诗俱在迁鼎之后,故宫离黍,荆棘铜驼,俛仰流连,谁能堪此!……绪言余论,或子孙不能守,荡为烟云,化为脉望,不知凡几。有志文献者,亦徒仿佛于悲风啸雨而已。司马迁文雄千古,得外孙杨恽而始宣布;徐文长诗妙天下,得后人袁宏道而始流传。二先生之遗草,虽未遽方驾前贤,而要得蜕翁掇拾之,使后世读其诗以知其人,则固无愧于杨、袁也。甬东后学林兆鹏识。
《滇南杂志》载《顾陆遗诗》倪序:
……先外大父顾怀海公暨陆孝曾先生,俱以前明遗老隐居不出者。①《蜕翁草堂全集》卷二收倪蜕《顾陆遗诗小序》,“先外大父顾怀海公暨陆孝曾先生,俱以前明遗老隐居不出者”作“外先王父顾怀海公暨陆孝曾先生,俱以前明遗老隐居不出”;“栾郤之后夷于皂隶,今且线绪欲绝矣”作“栾郤之降夷于儓隶,今且残绪欲绝矣”;“以是遗文散轶,百无一存”作“以是遗文散帙,百无一存”;“余于童时在舅氏家见怀海公手稿小册”作“余于童时在舅氏家见怀海公手稿一小册”;“昨犹子大韶自家乡寄来并附孝曾先生诗一卷”作“昨犹子大韶自家乡寄来并附孝先陆先生诗一卷”,“孝先”当为“孝曾”;“存我”作“存吾”;“未得亲觌两先生仪范”作“未得亲炙两先生仪范”;“设今不为整理”作“及今不为整理”;“合作一编”作“合作一篇”;“俟考明,补书之”作“俟查明补之”。《云南丛书》集部之二十四,《蜕翁草堂全集》,第350—351页。著书乐道,不为沽激之行,绝无愤懑之言。优游太平,随化而逝。惜两家子孙俱不振,并不能读父书。栾郤之后,夷于皂隶,今且线绪欲绝矣!以是遗文散轶,百无一存。余于童时在舅氏家见怀海公手稿小册,亦极残破。余则并无只字,遂奉以归,时先慈泣而收之。回首已五十五年矣。……余已年届古稀,设今不为整理,恐复归之散失。故各为汇录,合作一编,曰《顾陆遗诗》。使后来者犹得挹芳徽于不泯云。怀海公讳廷璋,字文中,怀海其号也,亦自称“玉屏山人”。陆先生名号未详,俟考明,补书之。时雍正十三年十二月二十二日,后学倪蜕识于云南寓居之静念庵。
《顾陆遗诗》曹春林《弁言》:
余辑《滇南杂志》,遍搜逸史,得蜕翁《滇云历年传》一书,既采各条入《杂志》矣,卷末附《顾陆遗诗》一帙,为吾松顾怀海、陆孝曾两先生撰。余生既晚,自少又奔走四方,梓乡文献,多所未知。细绎倪《序》,极言两家子孙愚不能保,则云间之无此本也,概可想已!夫吾松多诗家,两先生诗未必为其至者,而蜕翁深以遗失为惧,其志足感。余亦松人也,见乡人遗迹置之可乎?且两先生身未至滇而诗已先在,余在松不知两先生名而于滇得其著作,斯尤奇也。爰复庄录一通,无可归类,因纂《杂志》而得,即以附于《杂志》之后。他日乡人有续刊松风余韵者,举是编赠之,或可为搜订遗忘之一助云。时嘉庆十六年人日,里人曹树翘识。
据上三序,可得数条信息。其一,顾廷璋、陆孝曾均为明遗老。其二,《顾陆遗诗》原各为一本,顾廷璋诗册手稿为倪蜕在舅家所得,时间按序的落款“雍正十三年”(1735)和序文中“回首已五十五年矣”之句,倪蜕得顾廷璋诗手稿的时间为康熙十九年(1680),那么顾廷璋遗诗手稿完成的时间也就在此之前,其卒年也当在此前。顾廷璋遗诗有三首诗留下了重要的时间点,按顺序分别为《辛卯十月一日得孙志喜》《辛丑除夕》《壬寅人日》,即1651年(顺治八年)、1661年(顺治十八年)、1662年(顺治十九年)。《辛丑除夕》第一首诗说“短发萧萧不耐搔”,第二首诗中有句云“寻常甲子书来惯”,一甲子为六十年,概顾廷璋于顺治十八年60岁,依此推论,顾氏生年似在1601年(万历二十九年)左右,顾氏于1651年得孙,大抵在他五十岁左右,似也较为合理。《顾陆遗诗》中顾诗《实初弟五十初度》称“我家苦住长康里”句知其确切居住地,又按“余亦侨居泖南村”句,知其鼎革后避乱之所在。而《陆孝曾遗诗》一卷则由倪蜕侄子大韶所寄②参倪蜕《蜕翁诗集》卷三《寄大韶侄》、卷六《江南题名录至大韶侄无名》等诗可看出倪蜕与侄子书信往来,叔侄情深。“陆孝曾遗诗”由大韶寄予蜕翁,可信。《云南丛书》集部之二十四,第485页,第590页。,初由钱虞邻收管,依序可知陆孝曾诗并不止此,有部分为李待问取去,据陆孝曾遗诗《钱虞邻从监官来过我有作》(二首)、《虞邻有悼亡之戚赋此唁之旋自伤也》《虞邻将归赋别》诸诗看,陆孝曾与钱虞邻交往甚密,故序中所言“此本留待钱虞邻兄收管”之语,亦较为可信。《滇南杂志》所收《顾陆遗诗》最后为倪蜕收藏并汇录,交由林兆鹏作序,合为一编刊行。其三,顾廷璋为倪蜕的外祖,字文中,号怀海,亦自称“玉屏山人”。其四,陆孝曾为顾廷璋友邻,因此倪蜕侄子大韶才得以见陆孝曾遗诗。大韶生平,可见《青浦县志》卷十九《倪蜕传》附大韶云:“兄子大韶,字舜文,华亭增贡生,著有《藻溪草堂诗文集》。”最后是对顾、陆二先生的诗歌风格、所反映的内容以及价值的评价。
陆孝曾生平,倪蜕序中称“陆先生名号未详,俟考明,补书之”,则只知孝曾为字,曹春林亦仅仅注明其“字号未详”。检阅康熙《青浦县志》卷十九文苑传,可补充倪蜕、林兆鹏、曹春林三人未解决的问题。康熙《青浦县志》卷十九有《陆希倕传》云:
陆希倕,字孝曾,诸生。入国朝以名士声望,读书玉屏山中,有忌之者,遂北之燕。康熙戊申,客死旅邸。时蔡襄敏士英家居,夜梦一人,儒衣冠进谒,自通姓名,乞返骸骨。同里林子卿馆于蔡,质之信,大异之。因厚赠以归榇。殁后著述散佚,仅存《关中偶笔》数纸云。
据此小传可知,陆孝曾名“希倕”,诸生,名士。传云“读书玉屏山中”,与倪蜕序中云顾廷璋自称“玉屏山人”的说法印证。①倪蜕《蜕翁草堂全集》卷一《读先外祖玉屏山人遗集有感》:“先哲芳型欲见难,焚香漫把断编看。河山渟峙英灵在,松柏贞坚节义完。采菊寄怀倾绿醑,燔章誓墓老黄冠。外孙宅相今无似,读罢遗诗清泪弹。”亦有力说明顾廷璋号“玉屏山人”为实,而陆孝曾“读书玉屏山中”,林兆鹏序称其为顾氏邻居,洵是。《云南丛书》集部之二十四,第406—407页。又据“康熙戊申,客死旅邸”句,可知陆孝曾的卒年为康熙八年(1669)。陆孝曾殁后托梦蔡士英之事虽匪夷所思,但林子卿作为蔡氏之幕僚则属实。嘉庆《松江府志》卷五十七,《林子卿小传》云:“林子卿,字安国,华亭人。……在蔡毓荣幕府,为撰《通鉴纪事本末》一百卷。归里后,太守鲁超聘修《松江府志》。著有《素园稿》。”另,除遗诗之外,《陆希倕传》还提供了陆孝曾的著作尚有《关中偶笔》,惜今不传。检阅方志,仅雍正《河南通志》卷七十四“艺文志三”清代部分辑录五言律诗《扶沟见霜示同旅》一首,署名“陆希倕”。诗云:“客行三月暮,犹复见霜飞。朔气天涯重,中原春事微。疏星临远树,残月照征衣。辛苦穷途日,同俦兴不违。”此诗在《顾陆遗诗》中未见,故辑出,可补遗。此诗说明陆孝曾有一段时间是客寓河南,这在吴骐诗集中得以证实。吴骐与华亭计南阳(子山)、陆希倕(孝曾)交往甚密,章有谟《景船斋杂记》中记载明季吴骐、王光承、计子山并以高行著,被称“三高士”。②吴骐、计子山都是景风社成员,嘉庆《松江府志》卷五十六均有传。谢国桢认为崇祯十五年间(1642)景风社分成雅似堂一派。见谢国桢《明清之际党社运动考》,中华书局1982年,第157页。《吴日千先生集》:“凡与人交,诚朴不欺。启迪后进,不少假借。知交遍海内,最契者十余人,与计子山髫年交。每相见,促谈忘晨夕,或慨然至于泣下。”③姚光:《吴先生传》,见《吴日千先生集》,《寒隐社丛书》本,1912年,第2页。吴骐《顑颔集》中有众多诗作是赠计子山、陆孝曾之作,五言律诗《同陆孝曾、计子山、钱武子秋郊散步次韵》《送陆孝曾》,七言律诗《送陆孝曾之河南兼讯子山》《同陆孝曾访何元琦留饮》,五言排律《感怀时事五十韵寄计子山、陆孝曾》等颇能说明他们的交游。④参见吴骐:《顑颔集》,《惜阴堂丛书》本。其中《送陆孝曾之河南兼讯子山》亦补证陆氏曾远游河南。《感怀时事五十韵寄计子山、陆孝曾》收入《明诗别裁集》卷十二。陆希倕小传,《青浦诗传》、嘉庆《松江府志》卷八十三“拾遗志”辑录,内容与《青浦县志》内容一致,故不再列出。上述考证,可补充倪、曹二书的俟考明而未及的遗憾。
为文章论述之简便,不逐一列出《顾陆遗诗》的全部诗作内容,仅以表格形式将其诗题列出,供读者参阅。《顾陆遗诗》存顾廷璋、陆希倕遗诗情况如下:
顾廷璋遗诗陆希倕遗诗《辛丑除夕》(二首)《壬寅人日》《偶成》《感怀十八首》《遣怀》《雨后》《赠前总戎唐菽德》(二首)《绝句四首》《倚韵寄友》《遣兴》《娑罗庵小憩》《实初弟五十初度》《和陈眉公闲中原韵七首》《寄南村周隐君》《访友慕还》《友人见访》《简僧恒光涵一》《辛卯十月得孙志喜》《三忠诗》(三首)《挽钱子璧文学并序》《乙酉纪难八首》《钱虞邻从监官来过我有作》(二首)《水客寓居南乡余走访信宿而别》《访柔升姚子承下榻于斋中话存我死难事》《代哭十首》《题贝多庵》《虞邻有悼亡之戚赋此唁之旋自伤也》《虞邻将归赋别》《西郊闲步有客谈三昧庵之胜因往游历》《感昔》《冬雨》《吊义士沈虚堂》(二首)《寄张济》,附诗余(六首):《卜算子·归鸦》《菩萨蛮》《浪淘沙·对月》《声声令·落花》《谒金门·灯花》《长相思·即景》
顾陆二公诗中多写寓居情形,反映明末乱世中的清贫奔波的生活,这是遗诗所共有的基调。但遗诗富有特色的并不止此,现分别论之。
顾廷璋诗中有《感怀十八首》,写明末文人、隐士、僧人等十八人,他们是林云凤、何刚、朱在廷、张大烈、乔世埴、唐国声、潘懿、李彦玮、陈麐、潘襄、胡交文、张琴、殳丹生、沈濎、释智广、释崇道、(顾)延玉、(顾)朝侃。上述十八人中,见于《明遗民传记索引》者,仅有林云凤、殳丹生。《感怀十八首》多有可补史阙者。
如《感怀十八首》其一云:
当世林和靖,高风人共闻。喜吟时不辍,爱酒日常醺。麋鹿山中友,龙蛇岭上云。自怜睽隔久,离索若为群。(林若抚云凤)
林云凤,字若抚,别号“三素老人”,谥和靖,长洲人。明启祯间,以诗名吴中,著有《得砚斋草》《寄庵近草》《红树吟》一卷等。诗句“当世林和靖,高风人共闻”,指林云凤于明季守节不回,对此句是最好的注解是朱彝尊所言:“若抚当钟、谭焰张之日,守正不回。诗篇极其繁富,惜知者寥寥。困阨终老,相如遗草,已不可问矣。”顾廷璋写此诗使读者更加详细地了解林云凤的一些生活细节和喜好,他们之间的交往应较为密切。
《感怀十八首》其二:
岂止文章杰,还钦见识精。金陵昌大义,采石出奇兵。东叹黄河泻,西怜斜照倾。江都城下井,玉骨尚渊清(何慤人刚)
何刚,初名厚,字慤人,上海人。嘉庆《松江府志》有传云:“何刚,字慤人,上海人。初名厚,崇祯三年举于乡,见海内大乱,慨然有济世之志,因交天下豪俊,与东阳许都善,语之曰:‘子所居天下精兵处也,盍练一旅以待用?’都诺而去。十七年正月入都,上书言:‘国家设制科立资格以约天下豪杰,此所以弥乱,非所以戡乱也。’扬州被围后投井死。”此诗是对何刚生平的精练概括,与小传对读,即可理解诗歌内容。
《感怀十八首》其四:
气谊凌霄汉,文章霸古今。公荣宁不饮,靖节只长吟。圭组田园剩,林泉隐兴深。别来松上月,犹照旧冰心。(张无竞大烈)
张大烈,字无竞,一字言冲,钱塘人,《浙江通志》卷一百四十一载为“山阴人”。大烈擅属文作词,《御选历代诗余》卷二十四收《南歌子·夏景》,有《诗韵确》五卷,《重修浙江通志稿》著录《诗余类函》,无卷数。据顾诗的描述,张大烈后隐匿林泉终老。
《感怀十八首》其七:
彻骨贫如许,饥寒懒出门。朽知樗栎树,酸笑糨糊盆。惟尔能怜我,情亲若弟昆。未投乞食句,常得饜余飨。(潘恺容懿)
潘懿,字恺容,青浦人。曾参修康熙《青浦县志》。顾廷璋诗极写潘懿之困顿,却能经常得到其帮助,可知潘懿境况,又可见顾、唐交情甚深。
《感怀十八首》其十三至十八,五首诗又分别写沈濎、释智广、释崇道、顾廷玉、顾朝侃。此五人生平文献记载阙如,因而顾廷璋遗诗留下了极为珍贵的材料。综观顾廷璋遗诗,多写其与明季遗民的交往,多隐逸、孝友、僧人以及家族成员,内容多表现隐士的坚守和清苦平淡的生活,诗如《遣怀》《雨后》《绝句四首》等。诚如林序所言“顾先生诗萧闲冲淡,如义熙后之有渊明”。《感怀十八首》以明遗老的视角记录了林云凤等十八人,他们的性格、事迹以及命运均被顾廷璋以简练传神的诗笔记录,难能可贵。
前已援引林兆鹏序中评价陆孝曾其人其诗“其遇益穷其境益惨,其诗益苦而不可读”,只因陆氏遗诗记载了自己颠沛流离、穷厄困顿的生活,而个人的苦遇直接来自山河破碎。林兆鹏序指出,陆孝曾的诗歌,苦不在命而在家国。这种惨苦具体体现在《三忠诗》《挽钱子璧文学》《乙酉纪难八首》《访柔升姚子承下榻于斋中话存我死难事》《代哭十首》等诗中,读陆氏每首诗,都藏着难以排遣的压抑感,但这种压抑情感背后,却能感受陆孝曾的家国情怀。
《三忠诗并序》写明末李待问、章职方、侯怀玉三人遇难事,书写出三人的忠勇义胆,写明亡不独存的气概。《两朝遗诗》“凡例”云:“近代有三大事,乙丑、丙寅之际,罹逆奄祸以死者一也;崇祯时殉国者又一也;乙酉以还洁身死者又一也。凡此诸公皆两间正气,一代伟人。”诗虽写三人,却同在松江陷落、南京城破的背景之下。①《明季党社考》第九章专门论复社人士的抵抗运动,其一即太湖周围的抗清活动。福王政权崩溃后,陈子龙在家乡松江,和夏允彝、李待问、章简等一起举兵,但松江不久亦陷落,夏允彝自杀。见小野和子著《明季党社考》,李庆、张荣湄译,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582页。
明季士大夫敦尚节义,死事甚烈。乙酉年(1645年)对松江地区来说是充满灾难的一年,陆希倕诗记录了当时抵抗清军的一些文人的事迹。《挽钱子璧文学》诗序称:“当乙酉夏秋,避乱者就乡,松城空矣。文学居城家素封,立志不迁。七月间,余过于途。语曰:‘无地可迁。’余不解其故。及破城日,衣儒衣赴明伦堂,投缳死焉。”死者烈,生者苦。明遗民经历了从“流离播迁”到“无地可迁”的凄惨境遇。《乙酉笔记》载宏光乙酉松江“破城之初,由郡东察院延烧至秀野桥,大街东西之房,百无一存者。城中东南一带,悉为官兵所占。后卒为成栋之兵所拆,乡绅之楼台亭榭,尽属荒邱。此吾郡房屋过华,宜有今日之劫也!吾松城虽狭小,不及吴郡之三,然东西南北,非官家栉比,即商贾杂居,市物列陈,无一隙地。所谓锦绣江南,无以逾此,及遭残毁,昔日繁化,已减十分之七。”陆希倕诗《乙酉纪难八首》,写乱后家乡“市廛焚已尽”的破败之景象,如其三:“厄运际阳九,浮云俄幻变。国亡家与俱,萍梗同迁转。倏忽乾坤移,夙昔诗书贱。息虑奉金仙,名山托遐眷。虽谢向平累,终切老莱恋。暮景逼萱堂,如何谋慰遣。”林兆鹏序称陆希倕一生漂泊,“其遇益穷其境益惨,其诗益苦而不可读”,在其《代哭十首》表现得尤为明显,其七云:“天涯儿女正茫茫,入室翻如赴异乡。生死合离无处问,月明偏不照离肠。”奔波流亡是当时人们的家常事,在奔波流离和生死逼迫中,个体的选择和命运也让人唏嘘,而行朝的覆灭,更使得士人星散,有的人选择投奔下一个行朝,继续抵抗;有的人返乡隐居;有的人选择出仕新朝。不一而足。
可惜的是,南明抵抗文人的诗文集今天已经多半不存,即使留存,相关时间的作品也已多半删削,故文人返乡的具体行踪和心迹基本已不得详细考知。因此,《顾陆遗诗》对研究明遗民个体的一些心迹和心态有重要价值。陆孝曾诗《钱虞邻从监官来过我有作》(二首)、《虞邻有悼亡之戚,赋此唁之,旋自伤也》、《虞邻将归赋别》(四首)看,陆孝曾又和钱虞邻交谊匪浅。如《钱虞邻从监官来过我有作》其一:“乱后逢知己,相看似梦中。入门惟痛哭,把袖对寒风。孤寂惭栖鸟,飘零逐断蓬。向来谈笑处,回首忽成空。”为研究者提供了珍贵的文献资料。陆孝曾诗作中,常使用“乌鸦”意象,和遗民们所面对的兵乱后的孤寂、破败、断残的社会景象相符。鸟类如“离巢鸟”是明遗民诗作中常见的一种意象,也和遗民们所希望表现的悲凉、忧伤和徘徊无助的情感基调有关。①如明遗民陈佐才诗中的“失巢鸟”意象,就极为典型。见拙文《陈佐才“雪峰社”及其遗民心态》,《大理大学学报》2016年,第5期。“无地可迁”是明遗民普遍的一个境遇,这首先是社会混乱造成的不安定和遗民生活的困顿,同时也是遗民内心无所寄托和灵魂无处安放的体现。“国亡家与俱,萍梗同迁转”“故国不可处,出门又安之”“此生漂泊叹无家”等诗句,都意在说明家国震荡后“独行踽踽更何依”的局面和流离播迁之苦,有什么能比国破家亡、骨肉离散、漂泊无依更苦的呢?陆孝曾遗诗中所反映出来的最大的心迹是孤独,遗民诗人在极力地描写自己内心孤独的时候,往往有两个倾向:其一,孤独意味着自己坚守着其他人所不能做到的皎然操守和高洁姿态;其二,表达自己的孤独,也同时在“求群”。
《顾陆遗诗》用诗歌表达着朝代更迭的悲哀,用写诗的方式缅怀故国孤臣、幽人志士,这或许也是遗民们强调自己立场、身份和情怀的重要方式。研究《顾陆遗诗》之流传情形,阐明顾陆诗歌中所描写的内容,有助于读者从另一侧面了解明末清初松江地区的重大历史事件、丰富对遗民群体活动的认识并在阅读过程中感受遗民心迹,因而具有不容忽视的历史、文献、文学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