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心愚
清康熙年间,在中央政府的重视与倡导下,内地从南到北各省及府州县都纷纷修志。清代第一次修志高潮开始兴起。分析相关文献可知,清代西藏地方志的编纂受到内地修志热潮兴起的影响,其时间略晚于内地。康熙末年,为驱逐袭扰藏地的准噶尔部军队,康熙皇帝下令出兵西藏。一批官员与将领率清军分南北两路抵达拉萨。随着清军驻扎、驻藏大臣衙门设立,清政府对西藏地区治理加强,内地与西藏人员往来增多,雍正、乾隆年间先后编修了多种西藏地方志。此后,西藏地方志的编纂虽有起伏,但一直持续到清末。据目前的调查统计,清代编纂的西藏地方志近30部。②《中国地方志联合目录》(北京天文台主编,中华书局1985年)所著录的清代西藏方志共17部。笔者主持的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西藏地方志资料的整理与研究”在调查中已有新发现,其著录有遗漏。
近年来,在论及清代西藏地方志的发展时,研究者多关注发展的阶段性、各时期成书的数量以及志书类别等。笔者认为,特色篇目的设置也应受到关注和研究,如“程站”。“程站”在清代西藏地方志中的出现及地位,也从一个方面反映了清代西藏地方志的发展。截至目前,清代西藏地方志“程站”及相关问题未见有专题研究成果公开发表,相关学术会议上也未见有专家学者的专题发言,故笔者撰文探讨。③目前仅见肖幼龄、黄辛建、彭升红在《我国首批西藏方志产生的原因及其特点》(载《中国藏学》2009年第4期)一文中提及。另《中国方志大辞典》中有“程站”词条(编辑委员会编《中国方志大辞典》,浙江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70页)。从内容看,此词条的介绍存在缺漏。
1.“程站”篇目名称前溯。
在目前已知的清代西藏地方志中,多数学者认为成书较早者为《藏纪概》及雍正《四川通志·西域志》。李凤彩所著《藏纪概》,其成书时间在雍正五年(1727年)或稍前,为已知成书最早的私纂清代西藏地方志。此书三卷分别称作“卷之初”“卷之次”及“卷之尾”。“卷之初”内容分两部分,前为著者录邸抄所载康熙皇帝《御制论地理水源文》,后为著者所撰“行军纪程”。①国家图书馆所藏《藏纪概》(1940年、民国二十九年)油印本“卷之初”第二部分内容前本无“行军纪程”四字。中央民族大学图书馆1978年《藏纪概》油印本“卷之初”第二部分内容前有此四字为题,当为整理者据其内容所加。本文主要据国家图书馆所藏民国油印本,但沿用此题。“卷之次”内容亦分两部分,一是“自四川成都府城起至乌斯藏路程”,次为“自云南省由剑川州出口至乌斯藏路程”。以上“纪程”与“路程”所记,唐肇在志前《藏纪概·叙》中总称为“秦蜀滇三路大军顿次、程途、站数”。所谓“秦蜀滇三路大军”,指康熙末年进军西藏的南北两路大军(南路军分别由蜀滇出发);所谓“顿次、程途、站数”,实与之后成书的西藏地方志中的“程站”所记内容基本相同。从全书来看,“纪程”“路程”在《藏纪概》内容中显然为一重要部分。雍正《四川通志》于雍正七年(1729年)开局编修,十一年(1733年)已有刻本,修订后在乾隆元年(1736年)正式刊行。②雍正《四川通志》乾隆元年(1736年)为补版增刻本,国内目前仍存有雍正十一年(1733年)刻本。见北京天文台主编:《中国地方志联合目录》,中华书局1985年,第737页。本文据四库全书本。此志卷二十一为《西域志》,为目前已知、也是学界公认的最早官修清代西藏地方志。此志在主要内容之后,有《自成都府至西藏路程附》,分段记从成都出发至“喇撒”(即今西藏拉萨)的交通大道。以上两部成书较早的清代西藏地方志都有关于入藏交通道路的记载,说明编纂者对这方面情况的重视。所记内容虽与“程站”基本相同,但并未专门设置一个篇目,也未称作“程站”,这可能与两部志书的体例有关。《四川通志·西域志》在“路程”后加一“附”字,说明其相关认识与《藏纪概》著者应有所不同。
近年来,《中国地方志联合目录》未著录的《西藏志考》与《西域全书》先后被发现。几年前,笔者倾力《西藏志考》研究并撰文,当时已注意到此志“程途”方面内容。③赵心愚:《<西藏志考>成书时间及著者考》,《西南民族大学学报》2011年第12期。撰此文时查阅的是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2010年《西藏志考》影印本。笔者发现,《西藏志考》第四册为“程途全载”,但其首页右上先竖书“西域全书”四字,提行再书“程途全载”。2014年,有研究者在南京图书馆发现《西域全书》抄本,并在发表的研究成果中比较分析了《西域全书》与《西藏志考》及《西藏志》的关系,其中也涉及“路程”。④刘凤强:《<西域全书>考——兼论<西藏志考><西藏志>的编纂问题》,《史学史研究》2014年第4期。《西域全书》“撰辑”者所作“志序”的署时表明,其书成稿时间应为乾隆元年(1736年)三月初。⑤《西域全书·玉沙道人子铭氏志序》。本文所据《西域全书》为南京图书馆藏《西域全书》抄本。《西域全书》体例为清初流行的“门目体”,分四册。其第四册名为“道途全载”,集中记“壬子年进藏程途远近崎(抄本当脱‘岖’字)路道”“自西藏由木鲁乌苏一带至西宁路程”“自藏由孜江(抄本原文如此,应为江孜)一路至后藏扎什隆布路程”“自藏至布鲁克巴路程”等,最后以“又自八哈海牛图分路向正北走西海路程”结束,共十多条交通线,数量之多远超过《藏纪概》及雍正《四川通志·西域志》所载。更重要的是,与前两志不同,其所记已涉及西藏地区内部数条交通线及与境外布鲁克巴(即今不丹)的交通线。虽然主要记述各条交通道路的“程途”和“站数”,内容也与“程站”相同,但《西域全书》仍未称作“程站”。应指出的是,从目录及前二册“历代事实”“四至疆域”“山川形势”“寺庙名色”等篇目名称来看,此志第四册的“道途全载”已可视为《西域全书》的篇目名,不过“全载”二字反映出与正式篇目名又有所区别。《西藏志考》体例亦为“门目体”,比较篇目、所记内容及行文风格,《西藏志考》应是在《西域全书》基础上整理编成,但因有不少删改及略有增写,可视为是另一部志书。从与《西域全书》关系及志中资料下限看,《西藏志考》的成书时间比《西域全书》稍晚,应在乾隆元年或次年。《西藏志考》也为四册。其第四册首页有竖书题名“程途全载”,记有十多条交通线,首条也为“自四川成都进藏程途远近崎岖路道”,最后亦为“又自八哈海牛图分路向正北走至西海路程”。这反映出两志存在的密切关系,但“程途全载”内容中删改及增写很明显,尤其是“自四川成都进藏程途远近崎岖路道”删改较大。①本文据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2010年《西藏志考》影印本。国家图书馆所藏另一《西藏志考》抄本无“程途全载”。与《西域全书》一样,这部分内容虽未称“程站”,但集中记十多条交通道路,可视为是《西藏志考》中一篇目。“程途全载”亦可视为与正式篇目有所区别的篇目名。
2.“程站”篇目正式出现。“程站”在西藏地方志中出现并正式成为篇目名,是在乾隆初年成书的《西藏志》中。从所记内容中既有“程途”又有“站数”来看,这一特色篇目称作“程站”要比“纪程”“路程”“道途”“程途”等更显准确。有研究者分析此志所载一条资料信息后认为,《西藏志》最后成书时间“应在乾隆七年(1742年)之际”②邓锐龄:《读<西藏志>札记》,《中国藏学》2005年第2期。。《西域全书》抄本发现后,《西藏志》与《西域全书》存在的密切关系已有研究者撰文明确阐述。研究后发现,《西藏志》在《西域全书》基础上调整增删的同时,实际上也参考了《西藏志考》中包括“程途全载”在内的一些篇目的某些记述方式并利用了其所增内容。《西藏志》体例同样为“门目体”,“程站”篇目虽列最后但已为此志并列诸目之一。由此,“程站”作为篇目名,可谓在西藏地方志中正式出现。《西藏志》“程站”记有十多条交通线,首条为“自四川成都抵藏程途”,其名已作规范性改动;最后条为“自两河口分路至西宁旧洮河州青海路程”,已将自两河口分路的几条较短路线归并记。从所举例中既可看出《西藏志》与《西域全书》和《西藏志考》的密切关系,也可看到其所作的调整与删改。③本文中的《西藏志》引文,均引自国家图书馆藏乾隆五十七年和宁刻本。由于编纂时注意借鉴,对篇目顺序及包括“程站”等的篇目名称、内容等加以调整及改写使之更合方志体例与规范,并增添部分重要资料,又加之乾隆后期刊本广为流传,之后的不少西藏地方志以及一些研究西藏的著作多从此志包括“程站”等篇目中大量采择资料。因此,《西藏志》的影响远大于《西域全书》与《西藏志考》,成为西藏方志史上的“著名方志”④《中国地方志辞典》将《西藏志》列为中国方志史上的“著名方志”。见黄苇主编《中国地方志辞典》,黄山书社1986年,第120、121页。。
《西藏志》将“程站”作为篇目名,列于诸目之中,对之后西藏地方志的篇目设置产生了深远影响。虽然乾隆十一年(1746年)成书的萧腾麟《西藏见闻录》相关篇目名为“程途”,乾隆十八年(1753年)成书的《西藏记》仅记两条交通线而未作一篇目,但仍可看到此两志相关部分内容存在《西藏志》的影响。⑤萧腾麟《西藏见闻录》将集中记交通道路的内容作“程途”篇目,也列于诸目中;《西藏记》仅记两条交通线,其中之一题为“程站里数”,均应有《西藏志》的影响。《西藏志》将“程站”设为篇目对于在乾隆末年编纂嘉庆初年成书的《卫藏通志》的影响,则更为全面。《卫藏通志》不著撰人,从其记述内容及所收文献看,应为驻藏大臣衙门始于乾隆末年修纂,经由之后几任驻藏大臣主持,其体例为两级条目体,即按类分门然后立目。但目前所见版本为按目分卷,其卷四即为“程站”。⑥本文所据《卫藏通志》为清光绪二十一年《渐西村舍汇刻》本,四川大学图书馆藏。此志“程站”本为“方舆门”下的一目,记有十多条交通道路。从志前的“提要”(实为此志编纂提纲)看,《卫藏通志》“程站”资料主要采自《西藏志》“程站”,并沿用其篇目名称,但内容改动调整较多,交通道路数量也略有增加,多条道路名下还加写有字数不等的按语以简要介绍此线路,并标注涉及的相关内容详见某某门。需要指出的是,目前所见版本共十六卷,“程站”列卷四,在全志中的位置已明显提前。除《卫藏通志》外,乾隆末年编纂并刊印的《卫藏图识》与光绪十二年(1886年)成书刊行的《西藏图考》体例虽与《卫藏通志》不同,但“程站”也都作正式篇目设置,其位置也均靠前。⑦《卫藏图识》《西藏图考》的体例很有特色。《卫藏图识》共四卷,前两卷为“图考”,有多幅道里图,文字内容详“程站”;后两卷为“识略”,做分目记述。《西藏图考》共八卷,卷一为多幅图,“程站”分列于卷二、三、四之中。虽体例与《西藏志》《卫藏通志》不同,但“程站”在两志中实际上都作正式篇目设置,其位置也明显提前。此现象反映出“程站”这一特色篇目的重要性在清代西藏地方志发展中已受到编纂者的重视,不仅渐成为篇目之一正式设置,而且地位也渐显重要。
在中国方志发展史上,某一篇目的出现都有一定的原因,篇目资料应有其来源,这一篇目及所载资料也有其价值。清代西藏地方志的特色篇目“程站”,也是如此。
1.“程站”篇目出现的原因。
分析清代西藏地方志产生的大背景,“程站”篇目出现与中央政府治理西藏及西藏与内地往来有关,但这一篇目出现还有其具体原因。从西藏方志史角度看,主要应为以下三方面:首先,中国历代史志相关内容与记载方式的影响。清代西藏地方志是中国地方志的一部分,在西藏方志序、跋及具体记述中可看出,历代重要史志的内容与书写方式等都对清代西藏地方志编纂者有着重要影响。中国古代史志很早就重视记交通线路。如《禹贡》记九州诸多方面,“贡道”为必记内容。所谓“贡道”,就是古人已知的重要交通线。在历代方志著作中,交通道路也很早被纳入记载范围之内。如唐樊绰所著《云南志》(又称《蛮书》)共十卷,卷一为“云南界内途程”,记有多条重要交通线。其中“自西川成都府至云南蛮王府”记:“从府城至双流县二江驿,四十里;至蜀州新津县三江驿,四十里……至俄准岭,七十里。下此岭入云南界。”之后,又逐站记南诏界内途程,一直至今大理。①《云南志校释》,(唐)樊绰著,赵吕甫校释,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5年,第13—15页。此书成于唐咸通初年,原书佚,现为清乾隆年间辑本。樊绰《云南志》为唐代地方志著作,《中国地方志辞典》将其列为中国方志史上的“著名方志”。见黄苇主编《中国地方志辞典》,黄山书社1986年,第25页。正史之中,也记重要交通线。如《新唐书·地理志》鄯州鄯城条记:“有河源军,西六十里,有临蕃城;又西六十里,有白水军、绥戎城;又西南六十里,有定戎城。”进入吐蕃境后,又如此逐站记述,直至“乃渡臧河,经佛堂,百八十里至勃令驿鸿胪馆,至赞普牙帐”②《新唐书》卷四十,“地理志”鄯州鄯城条,中华书局1975年。王忠《新唐书吐蕃传笺证》将其整理为“鄯城至吐蕃程站里数简表”。见其书第6页,科学出版社1958年。。至南诏及吐蕃的交通道路,均为唐代重要交通线。采用这样的记载方式将重要交通线纳入记载范围,对之后的方志编纂显然也有深远影响。《禹贡》与新、旧《唐书》及一些古方志在多部清代西藏地方志中被提及并摘引其材料,受其影响设篇目集中记内地与西藏及西藏地区内重要道路是很自然的事。其次,清初出现的入藏纪程之作的影响。康熙末年清出兵西藏驱逐准噶尔部军队后,这类纪程之作随之出现。时间较早者为焦应旂《藏程纪略》及吴廷伟《定藏纪程》等。这类纪程之作的作者随驱准保藏清军入藏,其文简要记入藏路程与途中所见,目的是为“略记大概,以备查考”及“以志此番阅历,此番辛苦……以示安不忘危,逸不忘劳之意”。③吴廷伟《定藏纪程》、焦应旂《藏程纪略》,吴丰培辑:《川藏游踪汇编》(一),四川民族出版社1985年,第35、16页。两文均撰于康熙六十年(1721年)。这类纪程之作的特点是沿所经入藏道路一站一站地依次详细记各站里程、景物、山川、民风与道路状况、食宿条件以及驻防、安全、气候、柴草等等,所记文字可信,又具资料性。纪程这样的记载方式及其以道路为主线将清初入藏道路及相关情况作为主要记载内容,对西藏方志的编纂及篇目设置显然也具有重要的影响。其三,西藏方志著者本人的入藏路途亲身经历与已形成的记述文字。清代早期西藏地方志的著者多与纪程之作的作者一样,随官员和军队将领入藏,有其亲身经历,常将途中所见悉记于纸笔。著者本人的这些相关记述文字,已使“程站”篇目的设置有了可靠的资料基础。入藏之行,实为一次从内地到西藏沿路进行的较长时间的综合考察,既涉及道路又涉及沿线各地的自然与社会,所记皆其途中目睹耳闻与亲身感受。不同于纪程之作著者的是,方志著者未止步于写一纪程之作,还致力于将其所写纳入西藏方志之中。方志著者熟悉方志体例,深知要纳入沿路里程、景物、山川、民风与道路状况等内容,就需要按方志体例要求设置不同于一般府州县志的篇目。在资料基础已具备的情况下,“程站”篇目的出现遂顺理成章。
2.“程站”篇目的资料来源。结合相关记载分析清代西藏地方志所记各条交通路线,“程站”篇目资料来源主要应为如下几方面:一是出自西藏方志著者本人笔下。较早的由西藏方志著者所记入藏道路资料,见于《藏纪概》与《西域全书》。前已言及,清代最早私纂西藏地方志《藏纪概》中有“行军纪程”“自四川成都府城起至乌斯藏路程”与“自云南省由剑川州出口至乌斯藏路程”,分别记康熙末年清廷出兵西藏时“秦蜀滇三路大军”的行军路程。“行军纪程”为著者李凤彩所撰,记述清军北路军自康熙五十九年四月至九月由西宁出发远征西藏驱逐盘踞在拉萨的准噶尔部军队的路程及经过,被而后编纂的《藏纪概》全文纳入。李凤彩随北路军入藏,途中经历颇多,“行军纪程”内容亦显丰富。成书于乾隆元年三月初的《西域全书》在“道途全载”中,首记“壬子年进藏程途远近崎路道”,即四川成都至西藏拉萨路程。结合此志“撰辑”者玉沙道人子铭氏所作“志序”分析,此路程即为子铭氏于雍正十年入藏时在途中逐日所记,编纂《西域全书》时全文纳入。之后,《西藏志考》“程途全载”对此路程做了较多删改,《西藏志》“程站”又再改之,首条路程之名最后改作“自四川成都抵藏程途”。尽管一改再改,但子铭氏所记这一入藏道路资料的基本内容多为之后的西藏方志“程站”所采用。从整个清代西藏方志的编纂来看,方志著者本人笔下的资料主要出现在清前期。二是采自清代入藏纪程与往返日记、纪略。纪程之作与往返日记、纪略皆以道路为主线写成,多记途中经历与见闻。焦应旂《藏程纪略》及吴廷伟《定藏纪程》等都是沿所经道路逐站记里程、景物、山川等,其基本内容“程站”篇目增删之后即可用,纪程之作与往返日记、纪略也就成为“程站”篇目的一个资料来源。如,《藏纪概》著者李凤彩是从西宁出发抵拉萨的,但其书中“自四川成都府城起至乌斯藏路程”与“自云南省由剑川州出口至乌斯藏路程”却是从四川成都、云南剑川起记川、滇至西藏路程,这说明李凤彩编纂时利用了雍正初年出现的某些纪程之作或往返日记、纪略的基本内容。有研究者比较后认为,《西藏志》“程站”中的“自松潘出黄胜关至藏路程”直接采用了王我师《藏炉总记》的这一路程资料。此看法的提出很有意义,但有小误,因为直接采用王我师《藏炉总记》这一路程资料的是《西域全书》“道途全载”。①肖幼龄,黄辛建,彭升红:《我国首批西藏方志产生的原因及其特点》,《中国藏学》2009年第4期。论文作者撰文时未见到南京图书馆藏《西域全书》抄本。《西域全书》第四册“道途全载”中已有“又自松潘出黄胜关口至西藏路途”,《西藏志》“程站”资料基本采自《西域全书》“道途全载”。《藏炉总记》为雍正年间的纪程之作,《西域全书》采用其路程资料,证明西藏方志编纂者为修好“程站”篇目而注意收集纪程之作与往返日记、纪略中的相关资料。西藏往返日记、纪略资料一直为方志编纂者所关注。至清光绪年间,黄沛翘《西藏图考》“程站考”中即采摘了黄懋材《西輶日记》中的有关资料。三是摘自清驻藏大臣衙门档案及记录清官员在藏活动行程有关材料。雍正年间,清中央政府建立了驻藏大臣制度,正式派遣驻藏大臣。②正式派遣驻藏大臣的具体时间学界目前仍存在不同看法,但主要为雍正五年与雍正七年两种,即均认为是在雍正年间。驻藏大臣衙门设立后,为保存来往公文及各类材料建立了档案库。有研究者曾指出,《西藏志》“程站”中记拉萨出防至玉树卡伦、纳克产卡伦等四程站的资料,为方志编纂者或访官兵得悉或据衙门档案抄录。《西藏志》“程站”资料基本采自《西域全书》“道途全载”,而从《西域全书》著者身份及志中从档案摘录的其他材料看,如此详细的资料应是著者据衙门档案抄录。③邓锐龄:《读<西藏志>札记》,《中国藏学》2005年第2期。此论文作者当时亦未见到南京图书馆藏《西域全书》抄本。从《西域全书》著者子铭氏身份及志中从档案摘录的其他材料看,应是子铭氏据驻藏大臣衙门档案抄录的资料。《西藏志》“程站”中有“自藏至布鲁克巴路程”(即今不丹)。此路程在《西域全书》第四册“道途全载”中题作“自藏至布鲁克巴程途”,题下原有“雍正十三年五月初二日自藏委差千总李仁赍送钦赐布鲁克巴诺彦林亲等三部落敕书记录”按语,《西藏志》在整理时将其删去。此按语反映出,这一路程资料摘抄自当时记录清官员在藏活动行程的有关材料。①《西藏志考》“程途全载”(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2010年影印本)中,此路程题改作“自西藏至布鲁克巴路程”,题下按语亦保留,但其中时间误为“雍正十三年正月初二日”。分析原按语及时间,这一记录清官员在藏活动行程的有关材料在子铭氏收集资料时应未入档。以上三方面中,出自后两方面的资料较多,但第一方面尤其子铭氏所作“壬子年进藏程途远近崎路道”资料价值高,对之后的西藏方志影响亦大。
3.“程站”篇目的价值。
清代西藏地方志特色篇目“程站”的价值近年来也有研究者关注,但多是言某部方志中“程站”篇目某一道路相关记载的价值,鲜有人从篇目角度谈“程站”的价值。在中国方志发展史上,篇目设置有其传统遵循,但也有特殊性。唐宋古方志中,涉及交通有“驿铺”“塘铺”“亭驿”“铺递”“道里”等篇目,主要记辖区内驿站及军事驿站与铺递建置时间、地点位置及辖区四至八到、通往相邻县州府与省城以至京师的道路里程等,内容多有资料价值,逐渐成为地方志的传统篇目。但是,中国国土辽阔,东西南北自然条件与地理环境差异很大,区域历史文化也各有特点,若只按传统遵循设置篇目,有的地方某些方面情况难以记述,资料亦无法载入,方志的地方特色也就难以反映。北宋时期的《吴郡图经续记》根据区域地理特点,设置了“海道”篇目,与“封域”“城邑”“风俗”等并列。“海道”篇目即为古方志中无,是因地而设。明正德年间编纂的《琼台志》也根据区域地理特点设置“海道”篇,下设“海境”“海防”等目,亦是因地而设。设置这样的篇目,反映出编纂者注意地理环境的特殊性。有此篇目,与海域相关的情况方可记述,资料才能载入。从方志史看,清代前的古方志中未见“程站”篇目。至清代,官员和军队将领及文人往来于内地与西藏间,沿途的汛塘、粮台、土司、寺庙,“层山垒水,峻岭高峰,削壁悬崖,阴潭幽澗”与“举步尽鸟道羊肠,上下皆攀藤附葛”等,这一切令出入藏地者终生难忘。②《西藏考》,“四川成都府至西藏拉撒(即今拉萨)程途”跋语,国家图书馆藏清《仰视千七百二十九鹤丛书》本。为“略记大概,以备查考”,也为了后之出入藏者方便,便将途中所见悉记之,故出现了入藏纪程、程途等。早期的西藏地方志编纂者既有入藏路途亲身经历,对藏地交通、自然条件及地理特点有认识并有形成的记述文字,重要的是已认识到进出西藏道路及西藏地区内道路与治理西藏、稳定西藏的关系,于是先将入藏交通道路资料纳入其记载,后又正式设置古方志中不见的“程站”篇目。可以认为,“程站”成为“门目体”、两级条目体或是其他体例的清代西藏地方志篇目之一,反映了清代西藏地方志的发展,也反映出清代西藏地方志编纂在注重体例的同时开始注意自身特色。从西藏方志的发展来看,这一特色篇目的设置是因地制宜、突出地方特色之举,在西藏方志史上有着重要价值。其次,“程站”特色篇目所保存的资料具有重要价值,对之后的清代西藏方志与清代研究西藏的著作也产生了影响。如:道光二十四年著名学者姚莹抵达成都,在之后的两年中两次赴藏区,后一次到达西藏察木多(今西藏昌都)。赴藏时,姚莹携带多部清代西藏地方志,对照“程站”所记资料沿路考察,逐日记述各站间里数、山川、汛塘、土司及道路状况、所见所闻等。遇“程站”篇目所记与途中所见不合者,也一一记下。返蓉稿成,后整理出版,即康藏史地名著《康輶纪行》。其卷之四“松林口达麻花”条记,“登巴山,行三十余里,颇平坦。《图识》云,上有海子。未见”。③姚莹:《康輶纪行》,西南民族大学图书馆藏同治六年刻本。此条提到的《图识》,即乾隆末年成书刊印的《卫藏图识》。应指出的是,《卫藏图识》“程站”中的路程资料多来自《西藏志》“程站”。携带多部西藏方志入藏,途中又做对照,说明姚莹知道并重视西藏方志“程站”篇目及所记资料的价值。又如:法国著名学者、汉学家沙畹(EdouardChavannes)20世纪初曾在《通报》(1890年创刊的国际汉学杂志)第13卷发表题为《有关丽江史地的文献》的长文。此文第二章“路线指南”中首条“路线A”,为“从巴塘经中甸厅到丽江府的路线”。从所作注看,其资料取自黄沛翘《西藏图考》。①沙畹此文被收入法国藏学家雅克·巴克(JacquesBacot)所著《么些研究》中,作为此书的一部分(雅克·巴克:《么些研究》(LesMO-SO),“第三部分史地资料”,宋军、木艳娟译,第150、156页,云南大学出版社2019年)。沙畹文中的“从巴塘经中甸厅到丽江府的路线”,引自黄沛翘《西藏图考》卷之四“诸路程站附考”(黄沛翘《西藏图考》,四川大学图书馆藏光绪十二年(1886年)刻本)。由沙畹在其文中引《西藏图考》这一线路的全部资料并注意黄沛翘所加按语可见,国外学者也了解并重视西藏方志中的“程站”篇目以及资料的价值。
在方志编纂中,篇目的设置是一重要工作和重要环节,决定了所编纂的方志能否全面反映所记区域的自然与社会诸方面,也决定了所编纂的方志是否有特色和创新。前已言及的北宋时期的《吴郡图经续记》及明正德年间的《琼台志》,都是根据所记区域地理特点设置了古方志中不见的“海道”篇目。实际上,宋代、明代还有一些方志因地制宜设置了有地方特色的篇目。李泰棻曾言:“范围既异,志目亦各有其特殊之点”。②李泰棻:《方志学》,第83页,商务印书馆1935年。李泰棻本是针对各类志书拟目时,应注意省府州县镇区域差异性而言。笔者以为,与此同理,各地区地理实各具特点,各地编纂方志拟目时也应注意这样的“特殊之点”。《吴郡图经续记》与《琼台志》设置“海道”篇目,正反映出编纂者注意到所记区域地理环境的特殊性,故能有所创新。
西藏地区位于世界屋脊青藏高原之上,宏观地理格局与高海拔自然环境使其与地区外部尤其是与四川盆地等的交通往来不便,入藏者途中面对的是峰峦陡绝、道路崎岖、人迹罕至、天气凝寒。清代西藏地方志编纂者注意到出入西藏以及西藏地区内道路的这种“特殊之点”,当然也认识到出入西藏道路及西藏地区内道路与中央政府稳定西藏、治理西藏的关系,所以从《藏纪概》与雍正《四川通志·西域志》开始,就将往来道路纳入志书记述范围。纵观西藏方志史,雍正年间至乾隆初年清代西藏地方志的发展不仅仅是数量的增加和类别的增多,重要的是“程站”这样的特色篇目的出现与设置。《西域全书》与《西藏志考》为“程站”篇目正式设置奠定了基础,《西藏志》编纂者使之更合方志体例与规范,乾隆初年“程站”篇目在这样的发展中正式设置。从道路纳入记述范围到“程站”篇目出现及正式设置的这一时期,就是清代西藏地方志注意体例与地方特色相结合的时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