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雨霁
应该如何纪念故土?这其实是一个“本末倒置”的设问性问题。日本哲学家和辻哲郎(Tetsuro Watsuji)曾在其专著《风土:人间学的考察》(1935年)中浪漫而又不失理性地写道:“正如我们在风吹花落之中领会悲欢一般,在酷烈的阳光直接晒草木时,会感到内心的衰惫。我们是在‘风土’中发现自己,寻找相互连带中的自己。”①和辻哲郎著,陈力卫译:《风土》,商务印书馆2018年,第9页。和辻哲郎敏锐地捕捉到,通过考量生活其中的自然及其过去,“我们”的自我形成、建构与意识得以袒露。所以,追忆故土本质上是在完成一种抵达自身起源的欲求。但是,面对历史的碎片与遗踪,又应如何描述?这恰恰又是另一个“纪念”性的难题。
1958年,一则名为《关于<文赋>疑年的四封讨论信》的往来通信刊登在香港报刊《民主评论》上。著名比较文学家陈世骧在与逯钦立商榷陆机撰写《文赋》的年代时,指出“任何考据,多难免臆测成分,惟以最近于良心,合于物证,故坚持之。”②陈世骧:《关于《文赋》疑年的四封讨论信》,收录入陈世骧著,张晖编,《中国文学的抒情传统:陈世骧古典文学论集》,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第219页。陈氏言论与王国维“文证”和“物证”之论正好互补,亦弥补了“心证”的框架。然而,在当下学院派的培养风气下,书斋式学者们常习惯于打开古籍库,孜孜以求地从前人梳理的文字记载和报刊文献里打捞些许吉光片羽。即使写出了万字长文,也可能未迈出书桌一步。殊不知,重返地方历史的现场需要的是一种“敢于冒险的想象力”亦即“心灵追迹的能力”。③陈国球:《代序:“抒情传统论”以前——陈世骧早起文学论初探》,收录入陈世骧著,张晖编,《中国文学的抒情传统》,第16页。地方唯有与人有共情,其撰写的文字才会有绵延不息的可信力。
上海通志馆编著的《保釐云间:上海历史上的神祇、信仰和空间》(上海古籍出版社,2020年)一书,无疑是另一种探索性的写作。作者在走访和考证历史遗迹的基础上,糅合旧方志、地图乃至现时影像、历史记载乃至掌故别传,重构了上海十余处寺宇神祠的变迁源流以及以徐光启、九世班禅、赵朴初等为代表的上海地方人物的地方轨迹。“面子”是爬梳传统信仰场所与宗教人物的影响意涵,“里子”是阅读上海的视角、想象与心态。里应外合,天上人间,神仙的雅事,凡人的俗愿,交织缠绕,细致入微地勾勒出上海本土的信仰遗骸状。
二十世纪初期,梁启超在《大乘起信论考证序》一文中称,“吾以为今后而欲昌明佛法者,其第一步当自历史的研究始。”①梁启超:《佛学研究十八篇》,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391页。梁公之辞背后自有于晚清时期恢复佛学之缜密对抗西学之冲击的意图。然而,以明史实之真,是作义理阐释之必然。徐光启的祖宅是不是在现乔家路228号到224号的“九间楼”?徐氏于城北的桃园别业,如何演变为清朝的军工厂、民国的公济医院(ShanghaiGeneralHospital)?该桃园别业又与当今的上海理工大学有何渊源?明清时期的上海“罗神庙”,具体修筑在哪里?沪上县城楼上的四位守护神,是如何走下了香火缭绕的庙宇神坛?上海历史上最早的全真道道观长春道院,为何在民国时期转变为佛寺?诸如这些常被人忽视的历史细节,在《保釐云间》中均寻得了一方答疑的安顿。
此外,《保釐云间》的作者不仅念兹在兹地重逢万寿寺和万安寺曾被战火摧残的遗迹,而且说明陈寅恪先生曾揭示西隐寺周边的地名之所以被修改与晚明文人程嘉燧为纪念自己与柳如是相聚嘉定不无关系。冰冷沉默的建筑被现场的残片所激活,经由作者的考据梳理而重现,缝合了逝去时光与当下生命的裂缝。
《“天通庵”是个什么地方》是书中一篇极有意思的短文。一座只剩下名字的佛教庵堂,到底位于上海何处?关于“天通庵”最早的记载,出现在光绪七年所完成的《光绪宝山县志》。数十年后,复现于民国十年出版的《民国宝山县续志》。该时,天通庵已由严涛改建为“芦滨国民学校”。②参见王启元,石梦洁:《保釐云间——上海历史上的神祇、信仰与空间》,上海古籍出版社2020年,第129页。众所周知,晚清的“庙产兴学”风潮与洋务派教育兴国的主张密不可分。1898年4月,打着“以正人心,以开风气”的口号,张之洞刊印的《劝学篇》大肆宣传以寺庙地基财产兴办学校。一时得光绪帝的赏识。③邓子美:《传统佛教与中国近代化——百年文化冲撞与交流》,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4年,第105—106页。据此看,天通庵从佛庙变为学校,恰恰也是内嵌于近代中国史转型中的一环。与江南因寺成镇的传统一样,天通庵亦于清末民初期间形成了一个繁华的村集。因其坐镇淞沪交通中心枢纽的地理位置,光绪帝时两次修建自上海始发的吴淞铁路与淞沪铁路,皆将第二站选址在了天通庵村集的北面。而后,这座坐落上海郊区的普通村落,不仅见证了中共1927年的工人武装、打败了支援上海的北洋军阀毕蔗澄部队,而且成为了20世纪30年代中日“一·二八事变”与“淞沪会战”的现场。通过对比民国二年出版的《实测上海城厢租界地图》和1918年《字林西报》出版的《上海地图(MapofShanghai)》,方才考据出这座“非著名”的寺庙应建于今天通庵路668弄附近。《保釐云间》作者扮演着城市历史的“侦探”角色,凭借一枚朴实无华的寺名,只身深入驳杂错乱的文献,推理正误、梳理古今,窥见了围绕一座并非起眼的小庙所演绎的一出近代上海风起云涌的历史剧。
虽说《保釐云间》是一本地方史著作,但作者讲故事的能力较强。中国传统史学本身与故事讲述的表达技巧有着暧昧模糊的关系。历史素材和抽象理论本身并不是通往记忆所系之处的钥匙,唯有故事性的叙述与言说才会让琐碎微小的材料聚焦、发光,形成经验情感及价值关怀。
表面看,《周文襄公》记载了如下内容:明宣德五年,周忱走马上任,入职南工部侍郎,巡抚江南,解决田赋问题,获得江南百姓的爱戴与追思,死后入主祠堂(即建于明成化十五年的夏周二公祠及改建于嘉靖十六年的思贤堂)。实则上,《周文襄公》更为深刻的历史追寻是江南百姓通过对先贤忠烈的信仰追思是如何建构地方的身份认同和维稳社会的文化秩序的,而祭祀先贤的祠堂又何能成为官民交汇、寻求庇护的教化之所。蜚声南方的云翔寺历经多次兴衰劫难,多靠儒家士大夫为之修复;该寺亦将本地士绅(如莫少卿、周忱、任良佑)请入大殿,为之塑画立像。“佛寺”的儒化或是儒家士人的“佛道化”是一个过于偏执单一的解释。换言之,从一开始,对于儒家士大夫而言,儒道释三教本身的界限便是杂糅模糊的。“士人在现实世界的秩序规范以外,在自己的内心世界往往‘归佛’‘归道’。”①王启元,石梦洁:《保釐云间》,第98页。于是乎,披着“佛道”立身塑、供画像的传统,秉持着儒家思想的士大夫和先贤,登堂入殿,一跃成为了江南佛寺中的神明护法。
《保釐云间》中的《九世班禅在上海》一文,前写九世班禅额尔德尼·确吉尼玛因英帝国主义的阻扰,无法顺利回藏,只得在上海展开一场半“流亡”半“传法”的“见众生”之旅;后叙藏传佛教格鲁派两大活佛即十三世达赖喇嘛(土登嘉措)与九世班禅的恩怨矛盾。1934年,远东繁华的都市与遥远西藏的古寺,在冥冥之中,相互牵扯。班禅“落难”,机缘访沪,得一众政治文化名流之仰慕,又受上海各界民众之欢迎,恰恰彰显出“人间”对佛法之渴求。1937年,因抗日战争的爆发,应南京政府的正式要求,班禅回藏的计划再次遭遇暂缓。同年12月1日,九世班禅于苦闷无奈中圆寂于青海玉树的结古寺。那一天,日军占领了江阴要塞,惨烈悲戚的南京保卫战打响。佛法终究还是要留在人间。
日本著名学者荒木见悟(KengoAraki)先生曾在《佛教与儒教》中提出,以“本来性——现实性”的哲学视角来审视隋唐以后中国儒学与佛教之间的纠缠和交锋以及把握两者的“哲学性根源”。“本来性的事物正因为是本来性的,无论何时它都是实际存在着的。同时又正因为它是本来性的,它又常常蕴藏着被现实性的东西所掩盖的危机。”②荒木见悟著,杜勤、舒志田译:《佛教与儒教》,中州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2—3页。笔者以为,上海研究的“根源”即把握“人——空间”的地方书写是一种“本来性”的存在。而近年来,外来介入的现代性修辞早已让上海在异域(erotic)的审视眼光中,过分地沉溺在“浪漫摩登”的“十里洋场”的现实性想象里。《保釐云间》不啻予人当头棒喝,以通俗晓畅的文笔游走在生活“冷门”的地方场域,提醒读者——这座颇具世界主义的大都市,历经数次的拆建、重组、转型和改造,其百余年前的一炷佛香、一宅寺庙、一人行踪,依旧生生不息。
若是读者细心,应可发现《保釐云间》开篇以“旧式”口吻所撰写的小说,在代替序言绪论之时,也悄然地充当了该书的“文眼”。换言之,全书可以读得不精,但这开篇的故事要读透。这篇小说写得玲珑剔透,充满着民国才子佳人式的文风,却也布满了地理玄关和历史伏笔。小说女主角“重梨”为了追出远门读书的男主“斯城”,匆匆忙忙出门,先是见了法华寺内的怒目天王,后是在李漎泾岸边淋了雨,忽与他相遇在江船上。借着一句“神明保佑”,小说让二人顺着吴淞江当了一回“导游”:从李文忠祠、徐文定公墓、育婴堂、枫林桥,到卢家湾的圣伯多禄堂、十六铺黄浦滩边的丹凤楼……沈家浜的鬼故事掩盖着青梅竹马的调情,也串联着卢家湾“以讹传讹”的名字前史。更有趣味的是,作者在小说中似乎卖了一个关子——若男主斯城身着洋装出远门,不是为了去“亚美利哥”与“耶礼”,那他又是去了哪所由耶鲁大学毕业的学者担任校长的学校?1905年,马相伯欲抗衡教会对震旦公学的干预,故在吴淞创办“新震旦公学”,并得于右任、邵力子等学生拥护。“新震旦公学”后改名为“复旦公学”。其校区选址便是在“淞沪铁路吴淞站边的前吴淞提镇行辕”。①王启元,石梦洁:《保釐云间》,第54页。1913年,印尼华裔李登辉(于1899年获耶鲁大学文学学士)得复旦校董会董事颜惠庆、曾铸等人推荐,出任校长。由于辛亥革命后吴淞校址被光复军占用,新任校长至南洋集资,遂在江湾之地购得七十余亩地。这座由亨利·墨菲(HenryKillamMurphy)以美国弗吉尼亚大学(UniversityofVirginia)为蓝本设计的大学,邻近江湾火车站。熟稔上海地方史的读者,想必会流露出会心一笑:原来男主斯城口中那最让他服膺的“新开学校”便是如今的复旦大学!难怪他说过了水路还要搭乘火车坐到底。作者明写男女心照不宣的情愫,暗写近代上海史地的流变。援钱锺书评《卷耳》之语,便是“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如果说《保釐云间》开篇小说改写了葛骆(WilliamR.Kahler)笔下的“出巡神船”之传说,构思巧妙;那么,该书以当代佛学居士赵朴初的助手李家振的口述为结尾,似乎又点破了“文心”。李家振先生在采访中说道:“成功是三世因缘……我跟人家讲的话,没有一句是我自己讲的,我都是听来的,不管是听古人还是今人的。哪个人自己能讲出什么东西。”②王启元,石梦洁:《保釐云间》,第197页。《保釐云间》得以成书亦是如此,既有前世古人之所为,亦需现世的文献与机构的运作,而写下的文字自然是给后人后世作追溯前史之修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