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 翔
(中央民族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北京 100081)
1917年是中国政治时局动荡、大小战事频繁的一年,只是没人料想,在绥远特别区,致死率极高的鼠疫已悄然蔓延,最终造成在北方数省区的大流行,死亡人数超过16 000人。[1]对此事件,学界已有一定的研究,如曹树基对此次鼠疫在山西的爆发、防疫做了非常详细的梳理,对疫后“公共卫生”职能主体的变化做了深入分析,反映出近代以来政府权力、职能分立与转变的一个侧面。[2]牛敬忠、刘晓堂对包括1917—1918在内的三次鼠疫在绥远地区的流行做了梳理与分析。[3]张婉以京汉铁路局为视角,对交通系统在此次抗疫中的贡献进行了论述。[4]张任伸对北方地区的鼠疫沿铁路传播至南京地区后的相关防疫措施进行了研究与探讨。[5]但由于官方档案的缺失,以往的研究多以当时的报刊和著作为史料,将研究的视角限制于单一地区或单一主体,缺乏多方位的整体视角。本文以北洋政府的官方档案为史料核心,以专业刊物、时人回忆、不同立场的媒体报道辅之,从“医生”、“中央政府”、“地方政府”和“媒体”等方面较为全面地讨论1917—1918年鼠疫发生时防疫、抗疫工作的得与失,在此基础上总结我国近代防疫、抗疫的历史经验与智慧。
1917年12月底,北洋政府得到报告,察哈尔、绥远、山西的部分地区发生了鼠疫。[6]作为国际知名的防疫专家,伍连德(1879—1960)迅速被派往相关地区进行调查。1918年1月3日,伍连德抵达察哈尔管辖的丰镇(1)丰镇1914年划归察哈尔特别区管辖,1929年划归绥远省。此时为京绥铁路的终点。,并在此遇到了两名美国医生鲁意士(Lewis,生卒年不详)(2)鲁意士,有的文献译为利维斯、李维士、路易士,为保定府所聘请,前往疫区调查。和埃克费尔特(Ekfelt,生卒年不详)(3)埃克费尔特,有的文献译为卧菲儿、爱克斐、爱弗尔,是北京协和医院的医生,自愿前往疫区协助。,之后便又迅速前往绥远。([1],316页)在绥远的归化城,伍连德发回电报:“鲁意士医生证实瘟疫在归化城,所以应立即设法防御。请阅余致外交部电,并请转交,此间需用一中国书记、一抄写生、一会计及少数警察以助。”[7]
鉴于情况紧急,1月4日,伍连德与陈祀邦(1884—?)(4)陈祀邦,字新周,南洋华侨,出生在新加坡,毕业于英国剑桥大学,获医学学士学位。1911年东三省鼠疫,陈祀邦为总医官伍连德的助手。1913年入京筹建京师传染病医院,后任院长。1922年10月成立北平医师会,陈祀邦担任首任会长。[8][8]、何守仁(1867—?)(5)何守仁,字怀德,号戎隐,1867年生于广东东莞,天津医学堂毕业,后在北洋新军中担任军医,赴欧美考察军医事务。民国后,历任陆军部咨议、黑龙江省金矿督办、黑河道尹、东省铁路公司董事。曾受少将军衔。[9][9]一起被北洋政府任命为防疫委员。[10]但此时身在疫区的,仅伍连德一人,因此伍连德的及时前往与专业知识,成为北洋政府制定相应政策的基础。根据伍连德事后发表的报告,1917年11月底,绥远安北县所属的黄河北岸伯士波郎地区(即今天的内蒙古自治区乌拉特前旗的新安镇地区)首先发生了肺鼠疫,沿商路蔓延,12月已传播至包头,之后是五原、萨拉齐、归化、丰镇,再由商人带入山西境内。([1],315页)传播人群主要分为两类:皮货商人与归乡旅客。([1],315页)对于肺鼠疫的传播性,伍连德特别提醒北洋政府:“肺间瘟疫系由人传染,故所有防护方法应集在人身方面。最危险时间系在病人吐痰,因其同人可受传染达于百数之多,传染时间系在夜间,多人同睡一处。此病隐伏时代常系三日,此时病人不露出病状,该病人如不即离开医治,恐其逃入一城市,四日后病状发现即能传染病人,常于病状现后两日病死。如尸身聚集一公场内焚去,当无危险。”[7]
由于此时鼠疫已在归化城出现,那么沿商旅要道,最佳也最关键的防疫节点就是京绥铁路此时的终点——丰镇。如果未能将疫情遏制在丰镇以西,疫症将极有可能通过京绥铁路传播至北京,后果不堪设想。因此,对于商贸往来极为重要的京绥铁路,伍连德与京绥铁路局所属的医生都认为应“立即停止载运客人,由此间至张家口货物仍可照常通运。惟押货之人应分养六日之久。”[7]这样的方案,既防止了疫情向大城市传播,又保证了铁路沿线各地的商贸和货物补给在可能范围内的照常进行。但京绥铁路所经过的绥远和察哈尔,其都统蔡成勋(1873—1946)与田中玉(1869—1935)出于自己的经济利益考虑,并未同意。
1月7日,伍连德抵达山西大同调查当地疫情,同日又立即返回丰镇,再次商讨京绥铁路的防疫工作。“刻与京绥路局人员商定办法。目前火车仍照常通行,惟搭客于购票前须先受检验,医官随时乘车料理。检验地点定为大同府、张家口、南口三站。”[7]
可以说在面对烈性传染病时,这一方案与伍连德之前提出的停止客运、保证货运相比,显得宽松。这样的情况下,更关键的就在于对丰镇本地的检疫防疫工作了。
对此,伍连德曾致电内务、外交各大部称:“赵将军(6)译电错误,其实指的是丰镇乔镇守使。已于距离丰镇相近之三路开始检查。连德等现著手办理隔离医院,为病人之用,并酌留三处以备羁留自传染地点来人之用。”[7]
北洋政府也于7日成立了防疫委员会专门应对此次疫情[10],并划分了疫区及相应的负责人,“防卫线分为三段。绥远为一段,由伍连德担任。丰镇为一段,由何守仁担任。大同为一段,由陈祀邦担任。均携带医生助手若干名及药品器具多种前往各段,分头防御。”[11]看起来,由于伍连德的抗疫经验,此次鼠疫爆发初期,各项工作正往有利的方向发展。伍连德自己也较有信心,曾称“医生今日到者较多,丰镇平安,办理已有把握。”[7]
但数天之后,防疫形势却急转直下。1月11日,丰镇发生了针对防疫医生的暴力骚动。([1],317页)按照伍连德1929年的记述:“卧菲儿医士随著者至一疫家施行解剖,取一脾脏带回研究。疫者之父及其亲近人等,应令在隔离所隔离,讵料伊等率同一群无赖之愚民,包围吾等住所之客车即行攻打,几欲放火焚烧车辆,无人敢止其凶暴。”([1],317页)
此次冲突给原本预备赴绥远展开防疫工作的伍连德带来极大冲击。刚赶到丰镇不久的何守仁就此报告:“伍连德医士患心疾,不允赴绥”[12]。同时,何守仁也提出了自己对此事件的看法:“伍医官医学湛深,守仁实所深佩,惟自幼留学外洋,于我国风土人情夙所未谙,且于地方办事权限尤属关隔,意气用事,遂致激成此变。”[12]
相比之下,清末就已任职军需司长[13]的何守仁对于地方官场情况的认知,自然要胜过伍连德,“守仁此行,除医员外,尚带有医目医兵及看护人等”[12],对与地方官员关系的处理亦然,“自当商同地方文武长官极力进行”[12]。到达丰镇一日之后,何守仁“往谒乔将军、县知事暨警长诸人,商定各种预防办法,俟规定完备便将卫生巡警队组织成立”[14]。对于防疫事一直颇有抗拒的察哈尔都统田中玉对何守仁的评价也较为正面,“何医官抵丰后均已接洽,持论颇有条理,如留何办事必较稳妥”[15]。
但一般民众对防疫措施的抗拒情绪一时仍难以消除,丰镇已经不再适合作为开展防疫的中心节点,且京绥铁路的下一重镇大同的周边也发现了疫情[16],实际上宣告了丰镇防疫的失利。之后伍连德、何守仁带领中外医士由丰镇前往大同,与负责大同防疫工作的陈祀邦汇合。
由于北洋政府任命的三名防疫委员会的前线委员都已汇集大同,商讨进一步的防疫措施已是应有之意。经众医士开会,得出以下7条决议:
(一)伍连德必须回京接受完全之隔离(已隔离四日)。
(二)因有多处地方情形甚劣,决定以南口为隔离疫症处所最为适宜。所有规定各事宜责成委员中一人直接监理一切,须在客车通行以前一律办理齐备。铁路医员应服从各委员之命令,各委员商同铁路局长有指挥车务之全权,如遇有特别情形,可自由发布命令,并通告各站管理员。凡不具生命之货物无有危险者,仍准由火车载运。惟运货人应受隔离,满期后方能押同运货火车开行。其路线应分两段,丰镇至南口为一段,南口至西直门为一段,此段之车不能到彼段。细则由各委员订定。
(三)丰台为铁路南段停车总站,并为三大路线之接点,应立即设立隔离医院,并隔离必要之事项。在每次南行火车应有一医生并隔离车随行。凡在南口未经查出之疫症,归其办理。所有各染疫者并其接触者,均运往丰台羁留。凡空车须由驻扎南口医官完全消毒后方准开往北京。
(四)李维士、爱克斐、约弗雷三医倘当道能依照各委员条陈迅速办理并不令彼等前往大同府以北之地方(7)大同以北,即丰镇等地。丰镇发生的事件必定让外国医生心有余悸。,则彼等均自愿会同各委员襄办一切。
(五)新派出之委员长江将军(8)指江朝宗。江朝宗,安徽旌德人。字宇澄。1861年生,1895年入新建陆军,任兵官学堂监督。1911年2月任陕西汉中镇总兵,后任汉军正红旗都统。1912年任北京前军统领衙门统领。1917年6月以代国务总理名义宣布解散国会。同年7月参与张勋复辟活动。1920年出任满洲正黄旗都统。1925年任临时参政院参政。“七七事变”后投降日本。1943年病死。[17][17],应为居间接洽之人,所有各医官决定与军事及行政有关系之计划由江将军执行,俾易收效。
(六)为政府消息灵便计,各委员电报无论如何勿得被人干涉。
(七)正太、京汉两路处于同等重要地位,例如疫症由丰镇传至北京同等时间亦可由太原府传至北京也。一月五日朔平瘟疫发现,彼时虽亟闭雁门关以求隔绝,为时已晚,故在娘子关设立机关隔障为当务之急,并提议每次京汉客车均派一医官随行,遇有疫症可疑之人及传染之人,一概送往丰台。[18]
这7条决议,为后续的防疫工作确立了框架。此后北洋政府出台的相关防疫政策,也基本以此为蓝本。
另一方面,经过在大同各医生对伍连德的会诊,确定伍连德病状严重,“务必静养,不宜过劳”[18],这也宣告了伍连德在防疫前线工作的结束。1月24日,北洋政府发布大总统令,宣布由全绍清(1884—1951)接替身患心疾的伍连德[19],并将防疫区域划为四个区。第一区:绥远,由全绍清负责;第二区:察哈尔,由何守仁负责;第三区:山西北部,由陈祀邦负责;第四区:山西南部,由山西督军另筹防疫办法。([1],322-323页)同时,京汉铁路也开始进行相关的防疫准备。[20]
值得注意的是,全绍清是伍连德在东北抗击鼠疫时的助手,伍连德对其也称赞有加。[21]而此时全绍清任职陆军军医学校校长,掌握了更多的有利于防疫的资源,将“率同技术人员医官出发,并恐区域廖广,人员不敷分派,当即禀准陆军部准其抽调医科四年级学生,组织医队,克日启程”[22]。
虽然经历了丰镇的波折,但在专业医士们的努力下,基本的防疫体系已经设立起来。防疫形势再次出现转机,但北洋政府自身的一系列问题,使本应该逐渐受控的疫情又发展到另一阶段。
对于疫情,北洋政府的反应其实是较为迅速的。1917年12月31日,还未确切知晓鼠疫爆发于何处的北洋政府致电山西和直隶,“院派本部医官伍连德驰往查视”[23]。北洋政府对此的重视程度也很高,1918年1月4日,在伍连德第一次从疫区发回消息之后,当天便召开国务会议,任命伍连德、陈祀邦、何守仁为防疫委员,并于7日成立了防疫委员会。[24]后又任命有军界背景的江朝宗(1861—1943)为防疫委员会委员长[25],以协调各省区之间的防疫事务。
对于防疫经费,财政捉襟见肘的北洋政府却绝不吝啬,防疫委员会成立后,立即拨付了2万元,到1月中旬再拨付1万元。[26]作为比较,同期的淞沪护军使一个季度的军费也不过3万元。[26]
问题的关键在于,袁世凯(1859—1916)之后,北洋政府已是一个弱势的中央政府。伍连德曾在丰镇形势恶化之前致电北洋政府,“现最要系委连德以全权办理此事,现情形日变,京中规定之法则殊不能适用,应由大总统颁发明令予连德以实权,统辖一切事宜,必要时得各方之协助,否则虽以连德之历涉艰辛,及身临危险,恐亦不能收良好效果也……亟应简派一全权之人兼熟悉地方情形者总司其事,以利进行,否则疫症确将传播都中,为害滋大矣。”[16]从内容上看,伍连德所要求的,是类似于他在1910年东北抗击鼠疫时“全权总医官”的权限——“任用医员及指挥军警”[27]。
但伍连德作为医士,并不太懂政治。1918年的政治局势已经与1910年大不相同,此时的北洋政府显然无法授予他任何实权。1910年,虽然清政府的统治已近黄昏,但在辛亥革命爆发之前,清中央政府的政令依旧可以通达全国。且1910—1911年抗疫期间,伍连德在北京得到外务部右丞施肇基(1877—1958)的大力支持,在东北得到总督锡良(1853—1917)相助。而袁世凯死后,北洋军阀内部四分五裂,北洋政府虽然是名义上的中央政府,但未必能顺畅指挥地方事务,广州军政府所辖区域自不必说,就连北方诸省也存在不同派系的军阀。甚至可以说,就算北洋政府授予伍连德所谓“全权”,对于防疫工作的推进,实际上也只有象征性的意义,难以真正指挥一兵一卒。
中央政府的弱势,使得抗疫工作缺乏统一协调,不仅医药物资的调度困难,轻视疫情的地方大员对防疫措施也多阳奉阴违。为此,1月10日伍连德甚至不惜以去职相挟,“内务部至今尚未将医药与款项以及装配品等项寄到,此事实属难堪。倘中央政府于日内不亟图一定办法将现在绥远都统他调,改派一热心辅助连德等之人接充,以图设法将瘟疫之来源歼减无余,则无宁令连德等回京之为愈也”[28],并再次警告鼠疫的严重性:“倘疫症传至沿京汉路线,则必至损失过百万巨金,而人之死亡更不可数计,可惊可畏。东省前车之鉴,请勿忘也。”[28]
可叹的是,一日之后,伍连德就因丰镇发生的风波而受困于所住车厢之中。但更严重的问题是北洋政府在交通管制问题上的错误决定。
1918年1月9日,北洋政府突然决定完全停止京绥铁路,甚至包括货运列车。次日,伍连德致电北洋政府,“由此至西直门大车奉交通部令完全停止。此诚深可惜之事。查连德所请求者仅停止由此至张家口旅客之通行。至此地与北京间交通为运输邮便货物医生药品之用,不能一律无有,反致惹起恐慌”。[29]
实际上这一停车的决定甚至引起了地方大员的恐慌。察哈尔都统田中玉连日致电北洋政府国务院及各大部,“今日京绥停止开车,商民异常惊恐,纷纷来署吁恳”[30];“张垣绅商各界来处呈称火车停止,群情惶骇,商业凋零……且卢匪虽经官军击败而伏莽潜滋,时时觊觎,一闻交通断绝,声息不灵,难免不又思蠢动”[31]。而在疫情前线的所有医官,皆反对停止铁路货运[32],认为这会给本就稀缺的医药物资补给带来更大的困难。
更致命的后果是,由于“晋民经商,口外为数至巨,时屈岁关,又值口外疫症发生,归里之人如鲫”[33],而铁路完全中断直接导致了鼠疫在山西的大规模肆虐。伍连德在事后对此次鼠疫的回顾中这样写道:“一月九日通令实行断绝交通后,尽救济沿铁路各处,不意遂由大路而流行,致疫气遂向南窜袭至山西省内地矣”([1],316-317页)。因为这样突然中断铁路的措施,“虽可大减旅客之数,对于道行者实在难防”([1],318页),使得本可走铁路沿线的旅客纷纷由其他道路归乡,彻底避开了有检疫点的县城,导致疫情在山西的乡村各处爆发。
伍连德认为北洋政府完全停止京绥铁路是由于错误理解了防疫所需的对交通管制的限度。([1],316页)但导致这一严重后果的原因仍在于北洋政府是一弱势政府。北洋政府在此问题上直接受到了驻北京公使团的干预。
复盘时间线可知,驻北京的外交团在确认鼠疫爆发之后,成立了一个“健康委员会”。[34]1月8日,突然停止京绥铁路的前一天,“外交团复开会讨论预防疫症方法,与中国政府联合办理”[34],彰显着对中国内政横加干涉的傲慢态度。而就在同一天,北洋政府的防疫委员会也在开会,根据伍连德在7日的电报“火车仍照常通行,惟搭客于购票前须先受检验,医官随时乘车料理”[7],决定先在丰镇附近的杀虎口等处(9)听取的是察哈尔都统田中玉的建议,比伍连德提出的在铁路沿线设检查所的建议要宽松。设立防疫检查所[34]。应当注意的是,会上完全没有提及京绥铁路停运。
到9日,突然中断京绥铁路运输的当天,北洋防疫处也只是呈请交通部在京绥、正太两路实行《医员汽车检疫法》[35],来加强检疫。而“巧合”的是,当天外交团得到消息,丰镇附近已发生传染病例,并“甚为焦灼”[11]。尔后京绥铁路全然停止客货运输,而同位于疫区的正太铁路却只是准备停止客运。同时,在华的外文报刊也为该政策鼓吹。《京津泰晤士报》发表文章,认为京绥铁路已经停止得太晚,并颇为“自信地”认为防疫“最妙之法即将发生瘟疫地方一切商旅全行停止”[36],全然不顾当地的现实情况。
如果说上述证据还不足以直接证明列强的外交团干预了北洋政府的政策,那么察哈尔都统因为自身利益给北洋政府的电报则透露出了问题的本质:“至于停止火车似不应因公使一言即将全路皆停”[31]。
可以想见,列强的外交团十分担心鼠疫传至北京,从而威胁自身安全。这在某种程度上可以理解,但因此对弱势的北洋政府的干预却直接导致了疫情更为严重地扩散。甚至在1月20日,外交团的健康委员会还在讨论是否应该完全停止太原到石家庄之间的铁路运输[37],完全不顾已经出现的严重后果。一场在初期就得到专业医士介入的鼠疫,却最终造成超过16 000人死亡的结局,不得不说这与一个弱势中央政府迫于列强压力做出的决策,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在传染疫症发生时,地方政府作为前线工作的主要实施者,其重要性不言自明。为此我们可以将绥远、察哈尔和山西三省区的相关工作进行对比研究。
事实上,在疫情早期,山西方面的反应就较为积极,非常迅速获悉了鼠疫发生在绥远,并愿意派出医官前往进行调查。[38]相比之下,绥远都统蔡成勋则显得漫不经心,竟称“虽有患时疫者,初起即属无多,近复轻减”。[39]他对与伍连德同行的保定府聘请的前往绥远、察哈尔调查情况的鲁意士医生和自愿前来防疫的北京协和医院医生埃克费尔特,态度极不友好,并咨询外交部“应否劝令出境”。[39]对于蔡成勋不配合的态度,外交部只能电称:“美国医士路易士等前赴绥,属系辅助本部伍医官查疫,实为热心赞助起见,并无他意。至防疫一切设施,自应统由伍医官主持接洽办理……惟外人竭诚襄助,情实可感,请转饬地方官以礼貌相接,遇事予以便利为盼。”[40]
对是否有鼠疫这样的核心问题,蔡成勋表示:“究竟是否鼠疫,迭派医官往验,尚未证明”。[39]然而从事后埃克费尔特医生返京并接受路透社的采访来看,这只是地方官员们不愿承认疫情而已。医生们早在几天前就用显微镜观察到了疫死者痰血中的鼠疫杆菌。[41]伍连德也发回电报称:“路易士、爱弗尔两医由归化行四日而返此,据称该处全城暨一路经过各村,情形甚为恶劣。然绥远都统并不信有瘟疫之事,对于一切预防设施均不谓然。伊若听从屡次警告,当时足可防止。”[28]
察哈尔方面开始同样不愿承认所辖区域发生了疫情[34],而当死亡人数攀升,事实已无法隐瞒之时,察哈尔都统田中玉首先反对的是在当时京绥铁路的终点丰镇设检查所,理由为:“丰镇为铁道终点,通京便利,若疫传至丰,即防范愈难。现丰镇尚无疫事发生……似不宜在丰设局检查,致令丰民受此巨害,且有碍火车之进行。”[42]他于1月6日再电北洋政府国务院,“租房夫役器具杂费及病人衣食需款必钜,应从何处支发”[42],俨然一副高高挂起的姿态。地方官员对防疫工作懈怠的情况在当时也见诸于报端。《大公报》转载了路透社的消息,“伍连德医士已着手防疫,惟不得地方官吏之襄助”。[43]
当丰镇的暴力事件发生后,田中玉辖下的丰镇地方官员及警察同样无所作为。伍连德对此事件后续的叙述是:“幸被该地县知事闻知,即带同警察而至,一群无赖闻风远扬。此围虽解,而该县之警察,因不明防疫之真像,不但不能以相当保护防疫,反从中破坏,以紊乱防疫之进行”。([1],317页)
当何守仁坐镇丰镇后,由于沟通得当,加上疫情的恶化,地方基层官员对防疫的态度较之前积极,但因为地方军政一把手的轻慢,导致军队内出现了传染。1月16日何守仁报告,“昨由绥远来丰病重之第一师辎重营兵三名今日已病殆……经守仁督同延聘之医员黄维清取患者痰血,用显微镜检验,确系含有病毒(10)鼠疫并非由病毒所致,而是鼠疫杆菌引起。鼠疫杆菌可以抵御白血球的吞噬作用,导致鼠疫的致死率非常高。,实为鼠疫微菌”[44],提出“以烧屋烧尸为消毒最要之著,如有必需焚烧之时,似应由防疫处担任赔偿”[44]。而绥远方面却不同意对疫死士兵进行火化,“火葬一事本为防疫要著,而蔡都统竟视为非常,遂致不能实行”。[45]讽刺的是,就在同一天,田中玉还向北洋政府报告,“丰境安谧如常,尚无疫症”[46]。
由于地方官员们的轻视、傲慢,使得缺乏防疫意识的民众也颇为松懈,甚至出现了瞒报的恶性事件。1月29日,何守仁报告了一例客栈老板隐瞒疫死客人致多人传染死亡的事件,“距丰约二百里之桌子山来一染疫之旅客,住双盛店内。于本月25日亡故。店东隐不报官,私于夜间将死尸掩埋,以致该店东暨同店之旅客五人受其传染,于本日一律亡故”[47]。
在这样严重的情况下,绥远都统蔡成勋居然要求已经出现感染事例的辎重营“轻装回绥”[47],丰镇商民宣称“虽传言有疫,实未发生”[48],也要求全面恢复交通。这让接替伍连德没多久的何守仁感受到了在地方办事的不易。2月1日,何守仁致电内务部:“守仁来此与地方官往来接洽二十余日来,愿与心违,历诸危困。至此方知办事之难,且本地之人,愚陋顽梗,告以鼠疫之害,咸摇首不信,戒以隔离,尤坚执不肯,所募警察又系土著,未能得力。”[49]
将一般民众称为“愚陋顽梗”,其实是忽略了地方官员不作为的本质。在防疫问题上,山西督军阎锡山的积极投入,可作为对照。1月8日,阎锡山电告北洋政府,“右玉县电报该县有口外客民自后套回归,路经该县内有四人患头疼吐血,立时身故,尚有三人病势相同”,“查该病状与伍医官所称肺疫相同,当即电饬设立检查隔院各所,并将县境各口酌量归并检查行旅,由省派遣西医前往查验襄办。并于远边近边各县划分紧要次要防线,派员分投办理”;省城太原,“一面联合英意教堂及陆军山西各医院,在省城设立防疫总局”。[50]可见,在绥远和察哈尔方面还忙着否认疫情之时,山西方面就已经开始着手部署防疫工作了。经费投入方面也不含糊,“应需经费饬由财政厅在地方款内动支,不敷再由国家辅助”[50]。先不论山西的财政在多大程度上优于察哈尔,但至少阎锡山的表态就已经比田中玉积极得多。
伍连德也称赞阎锡山在防疫工作方面较为开明[1],容易接受科学的防疫办法。阎锡山曾致电北洋政府,“查一千九百十一年防疫会议订有详细办法,敝省无此成书,应请大部检发防疫会议原册数十本,以便分发防疫区域。”[51]对是否火葬这一挑战时人传统观念的问题,山西方面采取了较为折中的办法[51],“将疫死体交付具有疫学浅识、穿以长衣及戴有面具者施埋葬之,必要时以石灰放入棺内埋葬。凡埋葬方法应按定章办理,深掘地八尺”([1],322页)。这种深埋的方法既减小了民间的阻力,也保证了对死者感染源的阻断。
同时,鉴于京绥铁路完全停运带来的严重后果,山西境内的铁路并没有一律停运,而是在火车经过的沿线站点“饬设所放检,无疫者给照,方许买票上车。稍有疑似,扣留七日无恙始准放行。正太路附近各县迭据报称并无疫症发现。”[52]
在阎锡山的强力支持下,相关检疫措施的推进也较为顺利。驻大同防疫委员陈祀邦曾报告:“地方军民官长对于房屋检查事于今早同意,即于明日开始实行。由医士考肃曹味、司麦礼会同约弗雷、祀邦暨医药队办理”。[53]在地方军政一把手的强力推进下,地方官员“对于此事极力协助,深为感激……祀邦与地方官相处甚为融洽也”[53]。而同一时期驻丰镇的何守仁却需要竭力应对地方官员不配合所带来的挑战,两地情况形成强烈对比。
山西方面还率先做到奖惩分明。1月27日,阎锡山提请,“派往疫地者,中西人士……虽扶伤救死本仁人所不辞,而给恤酬劳亦先事所当……查前清宣统之季东三省疫症盛行,该省防疫局拟定防疫员医恤金办法,系按该员等学位资格分别等第,并照官吏阵亡例给……此次疫症实非寻常时疫可比,似应从优给恤”。[54]对防疫工作不力的官员,惩治也很果断,“代县曾知事宝豫办理不利,业经撤任示儆”[52]。
1月29日,阎锡山致电北洋政府,非常详细地报告了山西境内所有染疫各县,具体统计精确到了每一个村[55];同时,精确到村的防疫政策也得到执行,“近日疫死者共计一百四十五人,均经深埋消毒,并令有疫之村断绝四路交通,死者亲属隔离”[55]。到2月时,山西在各地已经设立起较为完备的防疫机构,并聘请了20多位外国医生“分驻晋北各县,并正太路线协助中医及所委各处防疫人员实行检验。其在省城者,襄办总局医务事宜”[56]。同时,相关的防疫宣传工作同样深入到乡村。因为防疫及其相关宣传工作做得到位,“注重以白话文语广告小册及演讲等之说明鼠疫种种关系,以博一般之信仰。在城市时,又与本地官绅合作,由此可解释偏执误解”([1],321页),得到了民众的支持和理解。
由于人口密度大,京绥铁路中断后又导致病菌在乡间大规模传播,因此山西的疫情远比绥远和察哈尔严重。但是,全山西的疫情在3月中旬基本被扑灭,到4月防疫工作基本结束([1],324页),比绥远还要迅速。由此可见,地方政府的因素至为重要。
从1917年12月29日,“政府近据外人报告,绥远城所属之萨拉齐地方发现传染疫症”[6],到1918年5月中旬疫情完全结束,“防疫委员、陆军军医学校校长全绍清带领全班医员于昨日由绥远返京”[57],整个鼠疫期间,各大报纸都对相关事件进行了连篇累牍的报道。
这些报道中,当然也有少部分失实的消息,如1月5日《益世报》曾认为鼠疫是由陕西而来[58],但绝大部分报道都较为及时、准确,在一些关键的时间节点上媒体也发挥了应有的作用。如上文提到的京绥铁路完全停运后给沿线各地带来的困难,2月4日,《益世报》就此登载了共同社对防疫委员会中一位不愿透露姓名委员的采访。该文重点关注了京绥铁路复运的可能,“停止通车一般人民极为困难,如丰镇一处,煤油机煤最为缺乏,其他物价亦遂暴涨。官民皆感痛苦,近日已拟定准丰镇、张家口间暂通货车,在丰张间之康庄站设立检疫所,并在此处另换机关车及司机者。惟皮类牲畜死尸等一概禁止载运”[59];并说明最关键的进京检疫工作的部署已几近完成,“南口已设立防疫所,刻在从事各工作,一星期后即可竣事。京张间之货车即可开通,再为严重检查客车亦可开通”[59]。这样的报道,不仅促进了防疫信息的公开,更有助于社会情绪的安定。
丰镇的暴力事件发生后,《大公报》首先刊载了天津水灾赈济联合会(11)1917年夏季台风袭击天津,造成严重水灾。10月,各救灾组织联合起来,成立天津水灾赈济联合会。12月,为帮助灾民过冬,冬赈事宜由天津水灾赈济联合会全权办理。的通电:“伍连德因赴前线防救鼠疫,被土人殴袭,县知事及警察皆从中暗助,以致防疫不能进行……本职员会同人极为骇惜。查防疫为世界要政,对内则人民生命、全国商务,关系均极重大;对外则友邦视听、文化地位,尤因此以觇隆替……防遏办法如隔离剖解、焚屋薰衣诸事,全仗地方长官明切晓示,方足以免误会而息谣言。”[60]从行文上看,天津水灾赈济联合会的用词不可谓不重,用“以觇隆替”来提醒北洋政府此事之重大可关系国家的兴衰。天津水灾赈济联合会要求北洋政府饬令地方官员配合防疫人员,并惩罚此次“保护不力”的官员,“速将防疫重要理由晓谕各省军政两界及地方人民,一体赞助。此次保护不力之地方长官及知事警察等并应分别惩处”[60]。
天津水灾赈济联合会还另发通电,致在疫区防疫的医生们,“公等热心防疫几遭危险,同深骇惜,已由本会职员致电政府,并望热心进行,以救民命。嗣后如有为难情形,望随时电告,敝会当极力为公等后盾,特此慰问”[60]。事已至此,内务部也不得不公开回应,称必定向地方“从速解释”,对于在地医护人员“认真保护”。[61]这样的报道宣传,自然对于防疫前线的专业工作者有一定慰藉,对后续将要参与防疫工作的人员也可起到安定人心的作用。
在勉励、慰问之外,舆论界对丰镇发生的风波也进行了多角度的报道。田中玉在事件之后也曾电告北洋政府,“据乔镇守使、黄知事文电,称车夫高培辟自绥来丰,蒸日吐血死,伍医官往验,并未通知才等,亦不告知尸属,遂行剖视,以致尸属往与争论。当派兵警弹压劝散,而伍坚欲将高姓全家拘留诊治。民情甚为愤激,深恐酿事,即令高姓回家,派警监视,勿任外出,免伍借口传染”[15]。该电文之后被《时报》登载,同时附上丰镇镇守使的电报,“丰镇镇守使电内务部云,丰镇之肇事实因伍连德于查验尸体之前未将此意先行通知地方官,致地方官亦未通知死者家属”[62]。1月23日,《时报》又登载了对美国埃克费尔特医生的采访,“陈述丰镇肇事之真相曰,死者之父先并不反对解剖其子之遗体,事后始到医生驻所呼曰:汝既杀我子而取其心,亦取我之心。群众殴袭安得生(12)在丰镇的瑞典神父,因戴口罩出入伍连德驻所,被误认为是外国医生而遭殴打。时,巡警亦不加干涉”[41]。
从地方官员们的角度来看,事件的起因无非是伍连德等人不谙民情、盲目解剖,引起了不必要的风波。从医士们的角度来看,事件的本质在于地方官员消极抗疫、袖手旁观。这两方观点先后登载于同一份报纸,表明媒体试图较为客观地呈现出事件的本来面目。
媒体对于社会的一大功用便是对公共权力的监督,这在此次鼠疫期间也得到很好的体现。1月16日,《时报》报道,“伍连德拍至各部之电,亦未达到委员之目。盖此等委员职务繁赜,固无意于防疫也。政府果欲阻疫之蔓延也,必自丰镇召回伍连德任为防疫专员并予以全权而后可,且事不宜迟”[62],直接批评了防疫委员会人员过于复杂,无法专注于防疫,应该尽快授予伍连德全权,以办理此事。
1月19日,《大公报》转载了《京津泰晤士报》对北洋政府防疫工作迟缓的批评:“以今日情形观之,似进行迟缓……中外各医士之现处于传染域者,准备作长期之勾留,其初所准备种种不敷应用,已请求京中当局设法接济。”[63]如前文提到的山西代县知事曾宝豫被撤职一事,《大公报》同样做了报道。[61]
1月20日,《申报》对于地方政府防疫工作的松懈进行了猛烈的抨击:“彼等对于已规定之防疫章程任意破坏之,昨日有兵二十人由归化抵丰镇,中途死一人,到后又有二人患疫而亡”,“防疫委员本应有自由查验之权,奈不得当地官场之扶助。县知事竟利用一著名赌棍,使其借端于病理上之检验,煽众作乱,窥其目的全在敛财”,“某医生者,彼于显微镜片之两面,且不知用何面以检视,乃官场竟用之为间谍,电告北京否认疫症之存在,其意殆欲火车之复通,只知赚钱而不恤断送民命耳”[64]。这些报道辛辣地曝光了地方处理疫事的荒唐。在现实面前,一直否认疫情的绥远都统蔡成勋不得不紧急向北洋政府求援,《申报》对此进行嘲讽,“绥远蔡都统今承认传染症之利害,屡电北京,请发医药”[64]。
2月1日,《益世报》报道驻丰镇的何守仁对于防疫委员会委员长江朝宗的不满,“此间疫气正炽,江会长等畏避回京,全体员司忿愤不平,部派各员均要求离境”[65]。这直接促使江朝宗在数日之后便赶赴直隶视察[59]。
这样的舆论监督使得相关部门对防疫工作更加谨慎、更加重视,防疫委员会“每星期一三五开会一次,外交陆军交通各部皆派代表莅会讨论防疫事务”[59]。
以上种种,体现了职业媒体在社会重大事件发生时的价值。
1918年2月5日,安徽凤阳车站首次发现了鼠疫患者,2月9日山东济南发现病例,2月25日南京也发生了传染情况,幸而都未有大规模的传播。([1],328页)由于专业医士在此次疫情前期的努力,到3月时,疫情已大幅好转。三位驻前线的防疫委员在3月上旬皆报告了疫情正往好的方向转变。3月5日,全绍清报告:“归绥疫势稍减”。[66]3月7日,何守仁致电内务部,言丰镇“两星期内均无疫症,地方安谧,气候甚暖”。[67]3月12日,陈祀邦由大同致电,“本城内于上六日无疫发生,今日有一接触者死于本医院内”。[68]到5月中旬,各地皆停止防疫工作,此次疫情结束。
通过对这次鼠疫的回顾,我们可以从以下四方面进行总结:
首先,在疫情初期,专业医士发挥了极为重要的作用。在北洋政府未能给予大力支持、地方政府对防疫颇为抗拒的情况下,靠着专业医士们的努力,搭建起了基本的防疫体系,为后续行政力量的介入赢得了时间。特别需要提出的是,在此次鼠疫爆发的初期,只有伍连德作为防疫委员身处抗疫前线,而时人皆认为是伍连德不谙民情(13)田中玉、丰镇地方官员、何守仁的报告都有这种说法。但是,如果回顾1910—1911年伍连德在东北抗击鼠疫的情况就会发现,所有丰镇出现的问题,在东北皆有类似的情况出现过。说伍连德不谙民情是站不住脚的。导致了丰镇的风波。伍连德在当时的报告中也仅提到“因疫处分死亡者之办法不合,致起军民仇视态度”[69]。只是在伍连德晚年的自述中,才道出事实真相:“假如埃克费尔特博士曾在中国停留过较长时间,若理解中国人处于失去亲人时刻的感情,就应该在部分尸检后更注意整理好被切割过的尸体,离去前将创口缝合,并将死者衣服穿妥。美国医师轻率之举,结果酿成为一系列悲剧事故。”[21]毋庸讳言,在当时的时空环境下,在缺乏医生的情况下,要在不甚发达的地区展开防疫工作,外国医生的加入助力不少,山西的例子就是证明[56]。如果外国医生鲁莽解剖尸体之事广泛流传,不免加剧民众对防疫工作的抵触,势必影响整体的防疫抗疫工作。对此,伍连德独自担下了责任,减轻了此事的影响,令人感佩。
其次,地方政府对防疫工作的态度十分重要。在鼠疫爆发初期,绥远和察哈尔方面的抗拒与消极是显而易见的。与之形成鲜明对比,山西方面行政力量介入得非常及时,且深入到社会基层,因此得到的结果也较为积极。山西疫情远远严重于地广人稀的绥远和察哈尔,但依旧较好地控制住了疫情。从不同地方政府防疫工作的对比中,我们可以看到,将一些问题归罪于民众“愚陋顽梗”是不合理的。在此次鼠疫中后期,由于山西方面宣传力度的加大,民众对防疫的理解日益加深。2月6日,陈祀邦报告:“今日与镇守使讨论情形,据称自与人民代表会议数次后,地方之反对渐见消减。”[70]而大致同一时期,由于察哈尔方面对抗疫的轻视,张家口和丰镇的对抗疫工作的抵触情绪已经非常高涨([1],323页),特别是张家口总商会,在北洋政府恢复京绥铁路的货运之后,仍屡次要求客货运同开,称客货运分离“不符习惯”[71]。可见,民众对防疫工作的态度可以随地方政府的宣传与推动而改变。
再次,不能武断地认为北洋政府在防疫工作中一无是处。此次鼠疫并未在当时大城市及重要的县城流行,伍连德认为主要原因在于:“甲、有教育之防疫知识。乙、关闭城门有相当之市民食粮。丙、有警士及市民之调查力。丁、设有隔离所从事隔离旅行者。”([1],321页)但由于北洋政府是一个弱势的中央政府,致使政令不畅、物资调配不力,更严重的是受到外部势力的干涉,使得原本合理的交通限制措施变得激进。京绥铁路的突然完全关闭,引发了民众的恐慌,导致原本可集中检疫之人群散布于乡间小道,使山西农村成为此次鼠疫的最大受害者。([1],328页)
最后,此次疫情期间,各大报纸进行了密集的报道,体现了媒体在重大事件发生时的重要价值。无论对北洋政府还是地方政府,报纸的报道都起到了一定的舆论监督作用,特别是对地方政府的不作为进行曝光、对乱作为进行猛烈的批评,为后续发现疫情的省份提供了经验教训。更值得提出的是,各报对丰镇风波的报道,较为客观的呈现了当事双方的看法,而非偏袒一方,体现了较为专业的媒体素养。总的来说,疫情期间媒体的报道促进了防疫信息的公开,有助于社会情绪的安定,更有助于对防疫相关内容的宣传。
1920年,鼠疫再次于东北爆发,但由于1912年即设立了东三省防疫事务总处,哈尔滨及其他城镇都设有相关医院及实验室,并训练了一批专业医护人员,使得防疫工作在初期就推进得较为顺利。东北的防疫工作得到了北洋政府的大力支持,仅从海关拨付的经费就高达15万大洋。[21]主政东北的张作霖,对防疫工作也非常积极,事后更出资70万元建立标准极高的东北医院。[27]同时各大报刊也大力宣传防疫常识。[72]最终,在东北人口较1910年已经倍增的情况下,将疫死人数控制在了8 000以下,远低于1917—1918年北方鼠疫死亡的16 000人。甚至颇为挑剔的英国驻华公使艾思顿(Beilby Alston,1868—1929)也表示中国抗击鼠疫的工作较为“周妥”[73]。由于得到社会各方面的支持与配合,伍连德认为在1920年的防疫工作中,中国已不落后于俄国和日本,“甚至还在预防和医疗方面帮助了他们的俄国同行,回报了他们10年前的帮助”[21]。
由此可见,在疫情流行之时,医护工作者、中央政府、地方政府、职业媒体四方面对于防控疫情都极为重要。缺少专业医护人员,则科学的防疫体系难以建立;没有强力的中央政府,则政令难以下达,易受外界影响与干扰;没有积极支持防疫的地方政府,则对基层民众的宣传和具体的抗疫工作难以开展;没有职业的媒体,则信息的社会传播会受到阻碍。这四者缺一不可,其机理在一百多年之后,在新冠病毒(COVID-19)全球大流行的今天,对于人类命运共同体而言,仍有重要的现实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