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力
喂虎记
我喂给老虎九个灵魂,老虎
一口吞下。当它咆哮,九个灵魂
齐齐地一起咆哮。只有一个灵魂在外边
沉默不语
我喂给老虎以虚空。老虎
一口吞下。它的形体膨胀、膨胀
慢慢消失,虚幻的形体,充塞整个天地
让我们活在它的身体中
我喂给老虎以火。老虎
一口吞下。一团烈火,烧过它的头颅
眼睛、肝脏、肺腑
直到它自身成为火———虎火
当它纵身而过,森林燃起
熊熊大火。在焚燒中,森林依然存在
我喂给老虎以水。老虎
一口吞下。它与水相融,相互混合
不断地瘫软、降低、溶解
最后伏在大地上,像一张透明的虎皮
我拉来一个庞大的镜子
我喂给老虎以它自己。老虎
相对而立,面面相觑
它们逡巡、试探、小心翼翼
都想吃掉自己,但又无处下口
我喂给老虎以风。老虎
一口吞下。风穿过老虎的身体
老虎还是老虎,风还是风
老虎回头一咬,如同咬向自己的
尾巴,风闪身避过,冷冷而立
我喂给老虎以墨,老虎
一口吞下。它浑身变得漆黑
但词语,仍以墨的形式
流动在脉管里
隐藏在无边的黑暗中
我喂给老虎以死亡。老虎
拒绝就食。在浑圆的落日之下
它昂头,张开大口
报以一阵金黄的虎啸
暖虎记
唯一的老虎,最后的老虎
强壮如风的老虎
凶猛如火的老虎,老虎一样的老虎
在神圣的河岸
死去,孤单地死去
它带着金黑色的条纹———金色痛苦
黑色的死亡,等距离地分割着它的身体
它缓缓地顺流而下。河水流动着死寂的悲伤
唯一的老虎孤独地死去
那个隐藏在芦苇中的神,头带芦花
那个在河水中眺望的神,眼含黎明
发现那只死亡的老虎
那只漂流在悲伤之上的老虎
冰冷的老虎
他将它拖上岸,含着砾石的痛苦
抚顺它的身体,抚平的纷乱而打皱的皮毛
他用自己的身体,覆盖着它的身体
他要用自己的体温,用自己的血液去温暖
这只老虎,这只死亡的老虎
他覆身其上,就像覆身在死亡之上
一年,风刮着,他温暖着老虎
二年,雨狠狠下着,他温暖着老虎
三年,雪下着,他温暖着老虎
十年,寒霜凝结成悲怆,他温暖着老虎
十年,他以发换发,以皮换皮
他以肉换肉
他以骨换骨,以血换血
他以自己的魂灵,置换它的魂灵
一只死亡的老虎,进入了他的身体
进入他张开的四肢……
十年后的第一天,万物生长
朝阳冉冉升起
芦花摇曳,河水鸣响
一只老虎在他的身体里化身为
千万只老虎,它们醒来,奔跑、跳跃
要冲破他的身体:
一只老虎,冲破他的头颅,跃出
一只老虎,从他裂开的眼眶里,跃出
一只老虎,从隐藏的腋下里,跃出
一只老虎在他的胸脯里,从肋骨里,跃出
一只老虎,从他的肚脐里,跃出
一只老虎,从他弯曲的关节里,跃出……
———无穷的老虎,新生的老虎
进入平原、山岗、河流、峡谷、森林
自此,生生不息———
虚幻的老虎
我房屋的墙壁上,总会是出现
一只老虎,一只虚幻的老虎,我猜想
在墙壁的内部,生活着一只老虎
一只巨大的老虎
它漫步、奔跑、倒卧、酣睡、沉思
它活在一个隐秘的世界里
一个坚实的世界里
仿佛与我们的世界,毫无关联
但有时墙壁里会弥漫
森林里树木的气息
青草湿润的气息,夹杂着老虎
口腔大张时,那喉管深处的散发出的
腥臭的气息
有时飒飒的风声,在墙壁上掠过
作为一个不切实际的
心不在焉的听风者
我甚至不明白,那是窗外的风
还是墙壁上的风,还是心里的风
是现实的风,还是虚拟的风
还是在现实与虚拟之间,吹过的风
墙壁上的老虎,有时会
恶作剧地出现
在我的世界里,留下蛛丝马迹
当我拉灭灯光,在陷入黑暗的瞬间
它巨大的面孔,大张着嘴巴
摇晃着,咆哮着
突然出现在墙壁上,让我
吃惊后退,差点步入空无的深渊
在黎明的鸟叫中,我起身
骤然看见,半只虎脚卡在墙壁间
我揉揉眼,再定睛看去
却又消失不见,仿佛虚幻和梦影
在下午,雨声滴沥
宛如时间连绵不断,谁也无法
找到其中的空隙
而在墙壁上,我看到屋漏之痕
是老虎的斑纹,奇特、斑斓、静黙
隐约,像古老龟甲上的巫辞
昭示着命运的神秘
等待着先知的片面之词
老虎藏在墙壁里,在另一种秩序之中
在另一种想象之中
在另一种遗忘之词,消磨
寂寞和痛苦。它和我隔着石灰:
一种消解本质之白,对峙
但我们彼此不能看见
只有一种张力,在空气中
隐藏着紧张的弧度。它向壁而啸
灯光,纷然而下,铿然落地
我听到身后的玻璃破碎
但我回头,镜子依旧完好无损
只是照见的身体之中,奢侈的灵魂
碎裂不堪。一只老虎
它以我的阴影为食。一只老虎
它以我的叹息为食,塑造自己的形体
它的成长,我无从知道
它的威仪,我无从领受
有时我在漆黑的房间里,发现了
那美妙的、如冬日雪地里留下的巨大的
梅花形的脚印,我震惊于这神迹
而执迷,而出神,陷入巨大的恍惚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