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振亚
时隔三十多年后得以“面世”,却与当下流行的好诗无异,不同年龄、层次的读者纷纷指认其忧郁而美丽,真诚又精致。这种际遇固然源于人类相对恒定精神情感的共通性,更是因为其货真价实的优卓艺术本身的支撑;同时再度印证真正文学精品的魅力,不会因岁月的流逝而受到丝毫减损,相反倒可能如窖藏的陈潭老酒,味道越来越甘醇,在它面前“时过境迁”一词根本就是无效的。这是我面对何向阳的组诗《蓝色变奏》时的最初感觉。
在诗集《青衿》的自序里,何向阳说“诗歌犹如我的编年,我是把诗作为日记写的”,《蓝色变奏》即是典型的情感“日记”,其心灵潮汐的涌动中,聚合、折射着作者诸多成长的青春记忆和生命思考,复现了诗人缤纷、曲折而又坚韧的心路历程。那里有青春的寂寞与感伤,在敏感多梦的年龄感到“多年以来/肩上驭着疾风/也驭着一样的寒冷”,置身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却感慨“辉煌的万家灯火呵/却不是为我送行”,有种顾影自怜的孤独;那里有美与时光的欢欣和渺茫,对未来充满期待,“什么时候/汗流成河/抬眼能见一树石榴的红硕”,也夹杂着淡淡的焦虑,担心生命旅程中出现障碍,“向往晴空/蓝色缨络的曲调/总有阴云/纷杂笼罩”,叹言唯有暮色陪伴愁绪,“登临意/无人知晓”;更始终有对远方、希望“靈魂的家园”的执着追寻,生活的锻炼使诗人已经能够坦然面对坎坷、困苦,所以可以“踏上没有归途的旅程/对擦肩而过的命运/轻轻一笑”,坚信“寒风”折不断“铁树”,“飞雪”压不弯“山峰”,宣言“层叠风雨/想把蜡烛/熄灭/除非心不再燃烧/目光不再闪烁”,一个柔弱女子爆发出的钢铁般的意志,令人动容。
但是《蓝色变奏》最扣人心弦的核心情感,还是两性之间复杂而神秘的爱情咏叹,诗人唱给自己“始终念着/那个并不存在的”抑或一直在场的“爱人”的恋歌,可以不夸张地说是温情的舒婷之后诗坛最纯净的精神音响。如“你若再走进我的绿荫/用脚步磨平/道路的坎坷/弹那根弦/我不知该不该/用歌声应和”,“悄悄转过脸/装做心不在焉/想象你/转身离去的一瞬/轻佻洒脱/全然不知/我泪流满面/沿着树排/静默地回味/你的声音/响亮又遥远”。它将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对爱情那种渴望、羞涩、惊慌、不安、犹豫、神秘的多重复合情绪,传达得真切而绚烂,苦涩又现代,她貌似平静轻松,内心实则波澜频生,苦楚不已,缄默的背后是灵魂异常的喧嚣与涌动。“我要把你藏在/最深最深的地方/那个被叫作心的房子里”,“我还要把你藏在/最远最远的地方/远到/使我无法想念”,想把爱人装在心里,体贴自己的笑与悲伤,但思念却甜蜜又折磨人,所以又想把对方藏到想念无法抵达的远方,以短暂的忘记解脱,只是她根本耐不住思念“锥心”的疼痛,“近”与“远”的矛盾对立和两难处境的张力,见出了爱情滋味的复杂和深厚,真是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啊!“勒勒车上/端坐着我的爱人/让人心疼的目光/像一把火/三叶草呵三叶草/你承负的晨露里/为什么有那样的斑斓/唤醒我/兀鹰的飞翔/难道会不是他的魂魄”,诗人对恋人日思夜想,魂牵梦绕,走到哪里,哪里都有恋人的影像,那种执著专一、痴情挚诚的心灵,在如今物欲横流、人情淡薄的商品化情境下似乎已不多见,因而更弥足珍贵。
蓝色乃情绪上的忧郁之色,而忧郁则是离诗最近的情绪,是现代诗的重要品质之一。用《蓝色变奏》命名,足见诗人很清楚无论诗歌发展到什么阶段,诗歌观念怎样更迭,“情”一直都是诗之动因和安身立命之本,“深入灵魂的诗歌才是好诗”;文本更重视诗歌的内在特质诗情的提炼与营造,以“心灵”总态度,凭借“由真实经过想象”的诗歌特异功能,表现诗人私密性的爱之情绪。事实上,由于身深处“为赋新诗强说愁”的年龄,敏感多思的心智结构,和古典诗歌“悲苦之辞易好,欢愉之辞难工”的定向传统隐性制约遇合,《蓝色变奏》的确俘获了一股忧郁之气。这一点仅从诗中数次设置的“交给栏杆”、“伫立山岗”、“暮色伫立”、“伫立彼岸”的典型情境,和大量闪回的梦、月、飞鸟、灯下、热泪、蹄声等古典性意象背后,即可捕捉到诗歌天然明快的青春曲中纠缠的苦涩忧郁信息。而无论是忧郁还是欢愉,诗人都能给与自然真切的表现,无卖弄,不做作,坦诚认真。这和听命于心灵呼召的自发性诗歌发生机制,体现了诗人纯粹的审美趣味,也蛰伏着感动读者的可能;只有从心灵里流出的情感才会再度流向心灵,文本内情感世界的丰富与真挚,对清洁精神的坚守,自然获得了吸引感染读者的冲击力。
并且,何向阳不乏浪漫的精神气质,决定她置身现实繁杂的“生存园”时,不时会产生一种“精神”逃离的冲动,觉得理想的“生活在别处”,进而为自己的灵魂营构精神和心灵栖居的“远方”,因此《蓝色变奏》以抒情为主轴的内倾取向,就再正常不过了。只是诗人超常的直觉穿透力,敦促着它在一些地方穿越表层和芜杂,进入了事物的本质与根袛层面,成为人生边上的智慧的“眉批”,成为“低语的带有思辨色彩的倾诉”。如“或许因为失去/今天的我/才敢面对急流/坦然迎接/霜雪夹杂、雷暴、冰凌”;“以一千种方式/存在/而选择只能一种/不能僭越/犹如真理/一千条路/有一条/必得走到底”。不是吗,有时失去的同时便意味着获得,突破困境之后,人就有了豁达、乐观和能力;选择即是放弃,什么都追求可能什么也得不到。它们尽管以碎片方式存在,还是在情感河流的淌动中浮出的理意“石子”;但已凭借直觉的力量,指向了爱情本质、生命滋味、人生究竟等形而上精神命题的叩问,读者从中将获得情绪浸染之外的思想启迪。它们的存在对圭臬化的诗是感情抒发、诗是生活表现、诗是感觉状写等传统观念,构成了某种程度的质疑和补充,诗有时难道不是主客契合的情感哲学吗?
以为向读者敞开心扉、致力于抒放灵魂隐秘的《蓝色变奏》势必疏于艺术经营,将大错特错。诗人的爱情心理具有一定隐私性,其纯个人化的朦胧、微妙的内涵本身不宜径直倾诉或表白,和盘道出,而呼唤一种间接的形式寄托,加之少女的羞怯心理作用,诗人遂把“日常生活之外”的“另一种人生”诗歌创作当作安置灵魂的锦瑟,秘不示人地泄露着灵魂的隐秘。同时一味直抒胸臆会造成情感的泛滥,伤及诗的筋骨,而过度地隐晦暗示也将令读者如坠雾中,无从索解;于是诗人对主旨之“核”不全显,也不全隐,而是在抒放中有约束,弃直泻取吞吐,努力创造一种介于表现自己和隐藏自己之间的抒情状态。其个性追求具体从两个向度展开。
一是具象化的抒情策略选择。诗人深知,再优美的情感、再深邃的思想,没有质感的形式辅佐也会形同虚设。所以《蓝色变奏》走了一条非逻辑的诗性之路,诗人携着直觉式的诗感经验往返于心灵与世界之间,寻找恰适的意象隐约抒情,以达心物共振。如“草莓/熟落/一地深红/雀鸟叫卖/满嘴血腥/不愿屈膝/不愿俯首于炫目的/霓虹/草莓熟落的深红”。诗人目睹鸟食草莓的景象,一瞬间打通了自己同草莓、鸟的意象,透露出不愿大红大紫、更不愿炫耀的淡薄超然的人格诉求;当然对意象、意象关系体味不一,读者们的理解也会有很大差异。再如“临崖抚石/问撼树长风/跌落的/是栀子花/还是额间淡淡的/愁痕//一如既往/嗓子还发着清音/驱马乘风疾驰/无暇回首/吟谷啸林”。诗人正值善感之年,临崖抚石,风吹落花,瞩望历史与自然之陡峭,见证生命之凋零,愁绪无可避免;但自己还青春年少,无限事等待去做,没有时间在任何情绪、场景、片刻中停留。只是诗人不直接说出诗的意图,而是将之寄寓在一系列的意象里,让人揣摩。甚至,诗中“你”的意象“是理想的,强大有力”,“‘他其实是一个内化的‘我”,“我是活在对他寻找和相遇的期待当中”,“你”在某种程度上也可称为理想、希望和一切美好事物的代指,也便具备了超越作者思想的潜能,诗之核心情感就因之既是展示两性之间复杂而神秘的爱情,又最终在蕴含上逸出了两性之情,指向着复调的多重旨意,如果只在两性情感内涵上缠绕,完全可能偏离、窄化文本的深层包孕。
也许有人会说,这种物化的抒情方式新诗史上的现代诗派、九叶詩人以及舒婷等朦胧诗人均操演过,而且老到娴熟。《蓝色变奏》在这方面的殊相在于,应和意味的内隐,诗漠然于宏阔博大的社会性视域,而更青睐流萤、暮色、礁石、大漠、疾风、清影、忧伤、灯光、苦艾、银杏、梨树、苦楝树、蔷薇、栀子花等生活和自然意象,一些寂寥清幽、静谧缥缈的带有古典韵味的传统国产意象;并用这个意象系统,诉说着青春与爱的寂寞飘渺的心灵秘密。这种具象化的抒情策略使诗质感形象,能够化虚幻为实在,化抽象为具体,以不说出来的方式,造成了说不出来的朦胧效果,增添了诗的“镜花水月”之美。
二是戏剧化方法的手段启用。在二○一七年十月小众书坊举办的新诗集《锦瑟》分享会上,批评家霍俊明说何向阳诗歌是诗人自我之间的对话,这个也可称戏剧性的“对话性”观点值得深思。《蓝色变奏》出于对“诗歌把赌注押在抒情上会变得危险”的规避,在不经意中运用了戏剧独白或对白(对白包括与他人对话、相互说话、对上帝说话)手法,所以读之仿佛在看一出典型的心理话剧:“你用一线歌谣牵引我”,“我”总想为你做些什么,当“你说六弦断了一根/我无言的目光/能否裁取少许/续你残缺的琴音”,当“你”离开,“我”便开始迷茫,“不知前面是泥沼/还是荆丛”,想象着听到“你沧桑的声音”,会像遇到“一柄箭/击中一些时光/一叠不忍卒读的/篇章/一阵不及整理的/难言的/疼痛”,希望“就这么/不声不响/想拼起剪碎的希望/想象你打开门一声惊叹/‘今年雨水真多”……“你”不无神秘,话语不多,却始终存在,关注“我”的命运,“你”具体也抽象,诗人和想触摸的理想之“你”间,“始终处于‘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的状态”。在没有“实现”的爱情过程叙述中,有二人交往与分别的环境交代,有“你”的言语与“我”和“你”的对话,有“我”因你惊慌焦灼的动作,有“我”柔婉而坚韧的性格刻画,或者说过程、人物、性格、细节、对话、场景等戏剧因素一应俱全。这是“叙事”倾向的整体辐射与介入,至于“叙事”倾向在诗中的具体渗透更比比皆是。
不必担心戏剧化倾向会损伤《蓝色变奏》的诗性品质,因为是诗人意识到诗歌在“此在”经验占有和处理复杂事物能力的孱弱,才合理地“借火儿”,吸收叙事文学的某些笔法,所以它在叙述过程里注意情绪对事件、细节的渗透,其“叙事”属于诗性叙事、情绪化叙事,对爱与理想的追寻等情愫仍然是它的生命支柱。并且戏剧化手法的启用,交错了诗的内外手段,使抒情与叙述相互穿插,既坚守了东方抒情诗的内在品质,也使诗歌由于“叙事”的依托避免了空洞轻飘,而更加坚实亲切。尤其让诗人始料不及的,恐怕是她当年并非自觉的“叙事”举动,竟然在三十多年后暗合了诗坛纷纷以叙述作为维系诗歌和世界关系基本手段的“叙事化”潮流,堪称前卫。
不论是物态抒情的意象,还是戏剧化表现的事态,以及它们组构成的场景、情境,在《蓝色变奏》里或是幻觉的展开,或是假设的想象,或是猜想式的虚拟,它们均属微妙飘忽的心灵语言,一种未然态、或然性的存在,有真的形态和可能,却不一定是实有的;而诗人寄寓其中的体验、情感与思考却是诚挚真实的,那些体验、情感与思考聚合在一个共享空间里,隐约推出了抒情主体敏感温婉、纯洁优雅、善于幻想又不懈追求的复合影像,渺远而真切。如“只是多年后的子夜/爆竹响起的时候/鬓发斑白的你/是不是也会准备相同的礼物/为年轻时的错过/深深记住”;“你会不会/也去找一个角落/推开悠远与嘈杂/在一首歌里/轻轻地把我想起//会不会/一盏灯下/无人的时候/也有同样的热泪/洒落在面前/这只浅浅的杯里”。这两段诗都是诗人想象、虚拟的产物,假想若干年后,鬓染白霜的“你”会不会与“我”一样深情执着,在爆竹响起的年夜想起对方,为错过对方而遗憾;会不会一个人也像“我”一样找个角落或独坐灯下,饮酒落泪。两段诗设置的“场”都带有未然态与或然态色彩,可却把诗人深情缱绻、刻骨铭心的爱传达得到位而优美。这种交错现实与想象、真与梦的视角,将诗歌推向了虚实相生、亦真亦幻的艺术境地,如烟似梦。何向阳“没谈恋爱的时候,已经在诗中写给爱人很多诗了;没有失恋的时候,好像自己在诗中已经失恋了很多次了”。现实生活中获得爱情去写诗,诗可能甜蜜幸福却不容易空灵,而何向阳未然态的爱情书写,的确是有点“强说愁”味道,诗被一层忧郁包裹着,但在艺术上却成就了《蓝色变奏》的婉约灵动,有些地方真的如玉碗盛雪,似淡雾罩山。
还有诗分九组、每组大体六节所形成的回环往复的特有结构,和句子很短细细长长的诗行排列,都非无谓的存在,其形式自身的别致及其对意味的增殖问题,也颇耐人寻味。
当时只有二十几岁的何向阳为何年纪轻轻就拥有如此高的起点,写出成熟的《蓝色变奏》?我想这仅仅凭她的才情和阅历显然不够。作为文学家南丁的女儿,家庭的耳濡目染使何向阳从小即接受了良好的诗教熏陶和训练;她在诗坛起步的大学阶段,恰好遭逢舒婷、北岛领衔的朦胧诗潮风靡之时,可以说她是站在巨人肩膀上开始攀登的。而置身的校园智慧氛围,为她在艺术上广泛汲取、多方借鉴提供了理想的土壤,她能同舒婷、北岛遨游,与戴望舒、徐志摩对话,和《诗经》、李清照“切磋”,向聂鲁达、白朗宁夫人、狄金森、索德格朗求教,尤其是她对艺术资源入而复出后的创造个性,支撑她历经数番风雨的顽韧探索,终于超越灿烂却单调的精神浅滩,凝成了《蓝色变奏》婉约精致、含蓄纯粹的卓然风格,在朦胧诗群体的“类我”抒情之后,发出了“个我”独立的精神音响。你可以说她是在没有任何准备的状态下走上诗歌前沿的,自发性的发生机制使她直接进入了非伪诗的大门,同时其诗也带着一定的稚嫩与不成熟;但是,在朦胧诗后煞是流行的两种诗里,一部分诗人戮力构筑寻根史诗却对题材入乎其内同时无力超乎其外,一部分诗人崇尚闲适享乐趣味而迷踪于轻软型文化打造,在那样的窘境下,致力于精神世界探寻的《蓝色变奏》的出现,能否对诗坛偏向构成了一种有益的弥补和抗衡呢?在谈及被历史掩埋的“另一种声音”时,程光炜先生提出一个重要的文学史命题,“在现成的当代诗歌史秩序面前,我们怎么看待这类还很难纳入现有评价体系的诗歌现象?”从这个意义上说,弱视或忽视《蓝色变奏》,就是文学研究者的过失,相信历史终会以合适的方式对它做出公正的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