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小琼
钨钢刀
语言之塔的诗,钨钢刀在高温炉战栗
词语、音节被焚烧的尖锐与稳定
我熟练地在它的躯体开槽、滚牙
它吐出迷人的曲线与完整的技艺
停泊舌头的铁锚与月光的积雪
漂泊的驴骨剔下煤渣般的爱情
钨与钢在淬火,混合,尖锐的刀具
它们剖开铁与生活,黑色的外表下
白色的内部呈现朴素的意义,在诗中
我用词语剖开词语的内部,它们敏捷
像鱼在河流里生长,刻下潮汐的波纹
又被锅中的水煮熟,夺走生命的涛声
词语斥呵贫乏的技艺,被推进钨钢刀
断崩现实的铁块,推动杆猛烈地挺进
机台的昼与夜。饥馑的润滑油毁灭
它的心跳,困惑割断语言的血脉
风暴绞杀窗外的树枝,颤栗在机台
蔓延,黑暗在大地滚动
技艺之鸟衔住诗的颚骨,一张一合间
机器鸣叫,嘶———嘶———,钨钢刀
闪着寒光,雪里的冰靠近寒冷
又与之融合,闪烁语言之光
又被语言吞没,铁块被钨钢刀分割
诗歌清点黑暗的光斑和废弃的困惑
挖掘机
挖掘机从身体上挖出黑暗的矿山
暴君样的巨齿撬开骨骼里的悲伤
它的铁蹄,天空垂下流星的曲线
切开夜晚的宁静与稀薄的蟋蟀声
裹黑塑料皮肤的霜落在松弛泥土
丧失痛苦的马达积满落日的余灰
刻薄的探照灯照亮丝绒般的惊恐
像穴居的动物从洞口递过暂住证
四处逃跑的工友遁入黑暗的墓地
那迷途的灵魂遇见破碎的骨灰坛
挖掘机的铲斗伸向荔枝林的根须
蜘蛛从生锈臂杆垂落下银线的巢
黄昏吞食摩天大楼的双腿与脖颈
冬日风暴酸化成甜蜜的爱与青春
它挖掘我的肉体,裂缝在分泌着
自卑与苦涩,小小的心凝成琥珀
水晶样封闭的空间安置我的脆弱
铲斗将阴郁的城市推进粉色雾间
织机
黑色的针勾在白炽灯勾住棕色的夜
红线蓝线织出青紫的肉体,它们
凝固成工业区的灰黎明和绿乡愁
在织机缝补来自北方的贫穷与眺望
加重迟疑与不安,飞速的线圈
织进毛衣的线和粗壮的手指
温柔的爱,技艺用橙线扼困
秋天的咽喉,捞出夜之伤口
低矮的光线纺着落叶、白霜与星星
针舌穿越痛苦与欢愉,针杆托起春天
在线与挺针之间开放,我们的爱与荣光
将在工业的血脉奔突
直至所存之物俱已消逝
白炽灯的阴影冷冷投在蓝漆地板
线圈枯死的时间、青春、孤独
我们低语从轮轴下走过
深深的忧伤像细纱卷动,没有方向
驯服的机器
被驯服的野蛮的机器,我们的绝望与肉体
也被它驯服,带给我们疲倦、无奈、失眠
被它野蛮吞没的食指,我们了解它的怒吼
臃肿的燃烧与喘息,推动的铁块压铸好
塑胶与铁,手指与汗液,徒然飞溅的铁屑
血、肉、指甲,在它的躯体潜伏的未来
一场尚未实现的爱情,在它疯狂的齿轮间
光阴消逝,我忍受它暴力的扩张与收缩
近乎美好的黑暗与脆弱的善良,从它的身体
挖掘令人痛苦的未来,绿开关变更轨道
不会有朝露与雨水,白炽灯、皮带、螺钉
笨拙的铸模、裁断的橡胶……季节换算成
成品与半成品,一只次品让我徒增悲伤
在被机台驯服的日子,我的希望依然保持
古老的狂野,它们像潜伏在肉体的野兽
将冲破这被驯服的日子……
阀门
为蹲伏的秋天准备滚花纹、火花塞
气动阀留下螺丝、白霜,等拐弯的
车刀切下秋天、隐喻的图纸和明月
我在自己的身体凿出完整的宇宙
为变幻的繁星打开油压机、传送带
真空阀推开弹弓、拉线,警报器拆解
忧郁的黄昏、青春和朽烂的乡愁
工厂的围墙囚禁液压机碾碎的夜
为摇晃的天空拧紧松动的螺丝与白云
止回阀投影荔枝林忧伤枝条的迷茫
扳手扼住星星的咽喉,灼热的词语
洗尽油腻的理想和伤口的血痕
為旋转的昼夜装配好连杆和支架
调节阀充满螺纹细密而清晰的爱
银器般闪亮的面容滑过模具轨道
蓝玻璃打开窗外甜蜜的风景与眺望
钢针机
钢针机穿过黄昏的疲惫和疼痛,
将腐烂的一天融化在塑胶模具
寒溪义无反顾地经过铁桥,水流
应唱弹片机,我的悲伤与铝片焊接在
黑盒框,它们流动,像水响追逐流水
眼泪安慰生活,每个塑料盒身都收藏
我的青春,体温,我的迷茫没有鳍片
它们将安慰陌生女人的黑夜与孤独
窗台的凤仙花,在凋零,永逝
我从它身上感受命运不可描述的形状
欢愉、疼痛、喜悦,我的眺望没有翅膀
它们像底特律的月光,穿过横滨与高雄
投影在东莞的机台,我们的忧郁是相同的
螺丝机似白嘴鸥鸟伸着长脖子从螺钉
舔食焦渴的春天,我在流水线模仿
玩具零件、塑胶片,那么多线圈围绕铜块
在凌乱的生活中发动机旋转出古老的犄角
它将告诉我生活熔炉样的胃,吞下铁、塑料
金属、石油、羽毛……而我将告诉你
在这金色的炉火,我将孤独、喜悦、哭泣……
都扔进炉火,让它们焚烧、灰烬
在它们蓝色的火焰中,我的疲惫和疼痛
将被爱情这个巨大的盒身收藏
穿过钢针机与螺丝机的车间远走他乡
注塑机
塑料杜鹃从机台油腻的春天振翅
蓝色电线穿过灰色齿轮与红色信号灯
抵达白色工衣裹住的女工血管深处
电流小小的颤抖,我惴惴不安地
移动手指,注塑机的喧哗遮住我的念头
从这台衰老的一九七二年制造的机台间
二十世纪的苦闷投影在二十一世纪的额头
机油的阴影在铁里投下冰的寒冷
锈迹斑斑的机台,犹若老旧的幽灵
注视女工们的肉体与手指
陈旧的绿漆铭牌保留旧时代的风格
谨慎的方块形状,它伸出头颅
从长崎到高雄到东莞,操作台留下
女工们羞涩的青春、乡愁、眺望
开关为滑杆和抓手选取好韵律
在铁坯上切出峭壁高耸样的恨
在塑料里钻出九曲羊肠般的爱
我的悲伤是机台上苦啼的杜鹃
光线与油污伤害它的嗓音,多刺的
影子拉长尚未结束的迷茫,这些灯
不能安慰我的内心,它苍白冰凉
像冬日的铁块透出的寒冷
机器内部的月亮
机器内部的月亮,塑料般的纯粹
从机台上走过的光,坚定、从容
不像天空中的月亮,游离、飘浮
经过窗台与荔枝林,那样的不确定
从天空走过。机台收藏好它的
喜悦与忧伤。注塑机压造的月亮
并不明亮的光,它不安的闪动
它来自某个开关,细小的电线
小小的二元晶片,它们摇晃
在巨大的黑暗中,像工业时代
灰暗的隐喻。没有机器轰鸣的夜晚
沉默近乎一无是处,天空中有些
冷清的月亮,一无是处地照耀
废弃的机台与厂房
警示灯
昏暗的警示灯投下模糊微黄的光线
冷漠车间微弱的暖意,但愿它能保佑
我的手指不被机器轧伤、噬咬,夜色
加深它的轮廓,绿色的灯杆蹲在车间
岁月在它的身体刻下衰老、疲惫
它睁大眼,像年迈者,曾目睹
半截断指,指甲伤痕留下的瘤疣
冬青把微凉的初冬收藏进身体
碱性的悲伤与酸性的愤怒凝结警示灯的
三原色,轰鸣间我们长久地对视
两个孤独的人融化于彼此目光
铁锈的深处,时间斑驳出古老的伤感
打工者消失在匆忙的暮色,她的酸涩是
北方山梁贫寒的杮子树,“她的自尊
凝结成小小的灯”,工业雾气间的迷茫
灰暗的光遮住苦难与悲伤的面孔
警示灯昏蒙如肺气肿的患者,它的鸣叫
尖锐的喘息,在被揉粹的铁屑升起
冷却油闪烁黎明时暗淡的星光,它闪烁
穿着黑夜的长袍,它是孤独的,白昼
在窗外的樹枝积结,燃烧,灰暗的影子
被柴油机的齿轮轧压,仿佛沉默的伤口
液压机
液压机笨拙的喘息仿佛我诗歌的节奏
沉重的力沿词语降落,直至把铁块的现实
砸出诗的形状,把诗艺编进机床的程序
车床滑杆进退回转,语言的车刀雕刻
诗歌的语调,在谨慎的年代
诗歌不再吞没工业,我像顽固的丝攻
朝时代的腹部前行,在寂寞的铁上
研磨、刻字、开槽,现实却如苍白的灯
照亮我与诗的脆弱、锈迹斑斑的沉默
技艺像炉间的火焰,不断淬炼诗的杂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