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变奏
2021-04-08 15:56何向阳
芳草·文学杂志 2021年1期
何向阳祖籍安徽。中国作家协会六、七、八、九届全委会委员。中共十六大代表。中宣部全国宣传文化系统“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首批人选，“新世纪百千万人才工程国家级首批人选”。中国作家协会创作研究部主任，二级研究员。全国三八红旗手。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专家。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出版有诗集《青衿》《锦瑟》，理论集《朝圣的故事或在路上》《夏娃备案》《立虹为记》《彼黍》，学术随笔《思远道》《肩上是风》《梦与马》，长篇散文《自巴颜喀拉》《镜中水未逝》，专著《人格论》等。作品入选《中国新文学大系》，译为英、俄、韩、西班牙文。获鲁迅文学奖、冯牧文学奖、庄重文文学奖、上海文学奖等二十余种文学奖项。
一
1
犹如我
踽踽独行的身影
天空没有因谁
改变颜色
仅有凝注
礁石般凸立
任身后海啸
依旧
沉默
珍藏紫罗兰的
芳馨
等待
你的头顶却已戴满
丁香的花朵
喑哑的歌喉
早唱不出以往的嘹亮
却还在企望回头
能见太阳的喷薄
2
還有谁
能像我避开喧嚣
把灼烫的记忆
交给栏杆
俯身沉静地
凝望
远处
星光如火
你若再走进我的绿荫
用脚步磨平
道路的坎坷
弹那根弦
我不知该不该
用歌声应和
层叠风雨
想把蜡烛
熄灭
除非心不再燃烧
目光不再闪烁
3
就这么
茕茕地走
又不忍
踩碎月色
身后寂寞的林
还在企盼中
辨认
没有回声的歌
把诗洒在你门前
星星摇动苦艾的
纤叶
浸湿了黑夜游动的
萤火
就这么
不声不响
想拼起剪碎的希望
想像你打开门一声惊叹
“今年雨水真多！”
4
五月
叩响微闭的门
夹杂冬末的瑟缩
不再回避
不再闪躲
只是静观
身旁冷箭穿梭
你用一线歌谣牵引我
虽然路上长满野草
我悄然追随
庆幸在趔趄过的地方
不再动摇踟蹰
什么时候
汗流成河
抬眼能见一树石榴的红硕
5
雨季滑过
南方天空
季风散溢
海腥的浓重
紧闭双唇
面对乌云翻卷
怕再驮不动
昔日的寒冷
你给我篙桨
举剑砍断系船的缆绳
失去避风港了
又是逆风
或许因为失去
今天的我
才敢面对急流
坦然迎接
霜雪夹杂、雷暴、冰凌
6
伫立山岗
远眺
河流蜿蜒
犹如我难言的心事
原野却展伸着
一个童话一个梦想
波斯菊的火炬是你的目光
我说不出的感激
可如山谷幽兰的馨香
山峦无言
暮色苍茫
二
1
向往晴空
蓝色缨络的曲调
总有阴云
纷杂笼罩
唇含青草
为压下未说出的感慨
淡然轻蔑
枝头枭鸟
雀跃喧嚣
你说六弦断了一根
我无言的目光
能否裁取少许
续你残缺的琴音
登临意
无人知晓
唯有暮色
如心中
起落的愁潮
2
悄悄转过脸
装作心不在焉
想象你
转身离去的一瞬
轻佻洒脱
全然不知
我泪流满面
沿着树排
静默地回味
你的声音
响亮又遥远
岁月遥迢
羁旅漫漫
我的双脚却再弹不出
欢快的和弦
月牙如镰
往事如烟
3
星寒风冷
见桦林抖动
闻鸡起舞
哪管隔水浩淼
唱着蛊惑的
夜半歌声
起程时
还不见月
桂树下
见你借酒浇愁
台上端放着独樽
地下游移着愁影
4
银杏树覆盖着
夏日浓荫似的童话
我却在试图
寻找昨夜
低泣的流萤
星寒风冷
祈祷阳光
也期盼黑夜星星样
明媚的
回声
你可以走近
并且歌唱
但别展开那方绿头巾
打开那扇挂满常青藤的小窗
珍藏你明眸样的星座吧
我知道
那是不属于我的
天空
5
草莓
熟落
一地深红
雀鸟叫卖
满嘴血腥
不愿屈膝
不愿俯首于炫目的霓虹
草莓熟落的深红
你返身而去
步履匆匆
我不知前面是泥沼
还是荆丛
屈子临江
汤汤歌咏
晨曦再起
欲舞无剑
何须醉里挑灯
拔剑四顾
路途渺茫无终
6
栀子花
瀑布似的冲刷
早已遗忘了
清淳的
心
临崖抚石
问撼树长风
跌落的
是栀子花
还是额间淡淡的
愁痕
一如既往
嗓子还发着清音
驱马乘风疾驰
无暇回首
吟谷啸林
三
1
你会不会
也对这样的暮色伫立
凝神的刹那
会不会
也有同样的疼痛
深刺在心里
你会不会
也去找一个角落
推开悠远与嘈杂
在一首歌里
轻轻地把我想起
会不会
一盏灯下
无人的时候
也有同样的热泪
洒落在面前
这只浅浅的杯里
2
而那一直走在我前邊
跟在我身后的
是谁啊
那始终伴我左右
同行搀扶我的
是谁啊
在匆匆走过的岁月里
那一直被梦着的
被写进诗里的
是谁
我怎么没想到
抬头看一看
怎么会拖到今天
才惊喜于
你陌生又熟悉的
容颜
3
是不是此刻
你也会含笑坐在灯下
想起一个人
会不会在忆念的时候
喜悦里
也有刹那的疼痛
在掌心
哗哗翻过的岁月
像拦不住的河流
只有我知道哪里是
奔涌不息的源头
是不是在翻阅一本书的时候
你也有过片刻的停留
疑惑的日子
是不是也有唱片飞转
如时光倒流
无声的静谧
是无法抗拒的忧愁
而在欢声笑语里
只有我听见
那些心碎
只有我知道
那心碎是为谁
4
其实我一直
进行着没有对象的对话
灵魂中的对手
便一直喋喋不休
对着空无发问
和流泪
一如我始终念着
那个并不存在的
爱人
在生命这张
脆弱的纸上
我已把他
涂了又描
最美的画
依旧最难表达
为相遇而奔走的路上
必定有些什么在生长
不然为什么岔道遍布
独独你我
没有错过没有迷失方向
5
我入迷地看着
冰如何悄悄地化
树如何悄悄地生长
想象着地球的那一端
雪如何悄悄地下
河流如何在一夜间
悄悄地结冰
面对迷人的世界呵
我悄悄地等
看着太阳如何悄悄地拥我
如何传送它的柔情
我毫不迟疑地走
并悄悄留心身旁
悄悄走近的你
和你悄悄的脚步声
6
默祷的钟声里
有一辆列车
从南到北
从白到黑再到黎明
列车里熟睡的你啊
会不会为一声呼唤
惊醒
车窗外的黑夜
恍若昨梦
今生无法结束的
是为谁的旅程
从一年穿过一年啊
驻足凝眸时
是不是也有疲倦
是你必经的站台
站台过后
依然是无法拒绝的前路
而前路是不是因为有雨
便异常迷蒙
四
1
无数启程的日子
像今夜璀璨的群星
跃动的蓝色
是天空扬起的旗帜
我知道
一步就是开始
注定和往常一样
这段独白没人聆听
黑暗中相遇的
是一样沉默的魂灵
多年以来
肩上驭着疾风
也驭着一样的寒冷
一个出发便是一次再生
一条路当然就是
一场生命
匆匆地行走
略去的何止风景
多少次都忘了回头
看看谁在注视
并一直静默无言地
与我同行
2
踏雪而行
想旧事或许成了
今日的苍茫
多年搁置的心情
暮野的风中
又被谁奏响
以后再以后
在没人知的子夜
悬成一条锁链的
原是身后
摆脱不掉的清影
每一岔道
每一山路的拐角处
不期而遇的
原也是这份似曾相识的
淡淡的
忧伤
3
错过你的时候
就想到了
其实
必定会有这次重逢
意料外的
只是
隔了几重山
几重路
苍老的声音唤出的
依旧是年少时的乳名
漫漫黄沙
省略了迢遥来路
微白的双鬓
却注释着
朔风的冰冷
时隐时现的
你沧桑的声音
怎么像一柄箭
击中一些时光
一叠不忍卒读的
篇章
一阵不及整理的
难言的
疼痛
4
无月的行程
总是这般苦涩
装进背囊的
不是所有
地上不正遺落着
寂寞的身影
笛声响在背后
是谁踟蹰不语颔首倾听
辉煌的万家灯火呵
却不是为我送行
多少年坎坷行程
不及一句轻声的问候
正如最美的
总是最后总是最后
你倾心的笑容
5
只是背过身去
在风口
只是悄然问自己
背负着这份别离的痛楚
该以怎样的心情
该怎样打点行装
以怎样的目光回视家门
多少次挥别送行
就多少次放不下
此生的梦境
踏上没有归途的旅程
对擦肩而过的命运
轻轻一笑
迎面击来的寒风
怎折得断
千年的铁树
漫天飞雪
怎压得弯
挺拔的山峰
远处澄明的灯光
熟悉又陌生
只是只是悄然转身
在风口
任温馨划过心
像一颗存在过
又逝去的
彗星
6
所有所有人都离去了
这条平常的旅程
寂寥岁月
踽踽独行
所有所有的都放弃了
这个人总不肯舍下
那只手举的灯盏
那个憧憬
那份最初的忠诚
还会有后来人的
会有人乐于捡拾脚印
潮涌潮落间
海滩上总聚集着
贝壳收藏者的匆忙身影
还会有后来人么
苍苍茫茫
芸芸众生
哪里去找去复制
再造一个前卫
和他
不可替代的英勇
五
1
尘沙的声音
是一场战争
攥有陨星的碎片
永远是
紧握双拳
背对风景
任迎面狂风
划过
翻跃奔涌
有多少美好
来不及实现
而那些转身远去的幸福
总是深刻又简单
年年如是
潮涨潮落的生活
像看不见的航行
是谁
雕塑了我冷峻的面容
2
万物复苏
冬天只留下远逝的背影
我徒然追忆
在每一岔路踌躇
清霜遮盖了的心事
画不出来
树还是去年的姿态
像在完成一项证明
岔路上只有足迹
任谁去辨认
那些匆匆闪逝的梦想
单薄神秘
仿佛信语
却无从倾听
要走到什么地方
才能幡然醒悟
虽然早已深深知道
是什么使我辗转、跋涉
使我心灵如此
痛楚
3
请退后一步
让开路
请别率肆虐西风
吹灭我手中的蜡烛
以一千种方式
存在
而選择只能一种
不能僭越
犹如真理
一千条路
有一条
必得走到底
请让开
让这火通行
让她成为照耀
成为永恒
4
所有所有都会消失
云淡风轻
那些曾经年轻过的句子
也早已被岁月
或浅或深
删改了
起初清鲜的面容
雨还是飘下来
风还是要吹干泪水
而那条看不见的河流
也还是要在胸中奔涌
我还是要坚持倾诉
与四周的哑默冷寂
或者在重复不停的航程里
再一次开始
学习面对风雨
如何展开双翅
如何默默地飞行
六
1
我要把你藏在
最深最深的地方
那个被叫作心的房子里
然后掩上门
过平静的日子
偶尔也会笑出声来
而在幢幢人影里
懂得我灵魂悲伤的
只有那个
被我揣在胸膛的人
我还要把你藏在
最远最远的地方
远到
使我无法想念
让岁月的湍流挟着
所有人的面影
但唯独不要你的容颜闪现
漂泊的生命脆弱
一次揣想便是一场死亡
便是抵不住的一次次的
锥心
2
其实心中
并没有一种可以说出的忧伤
只是风起时有些痛
蔓延的西风呼啸而过
人流如潮
荆棘不能生长
想喊的时候便飞快地走
满街的面孔
是一阵阵冷冷的风
这个广场依旧人影幢幢
又一阵汽笛滑过
而什么掉下来
有金属的声音坠落
我仔细辨认着
那些碎裂
那些因碎裂发出的
美丽的声响
到最后最后的最后
生命不过就是一场握别
不过就是一声鸣笛
和一次最后的碎裂
当所有辉煌的情节都已了结
只剩下空寂的站台在最后
目送一去不返的列车
驰出这宽广的世界
3
已经有什么流逝着
命运的水纹
在手上
昔日匆忙的解释
我怎会看不见
你掌心深刻的刀伤
火燃起复烧成灰烬
而我站在对岸
迟疑更站在
离你不远的地方
要如何才能
举起那面旗帜
以飒飒的翻卷
回应扑面的朔风
要如何才能在失望的时候
也能不失英勇
先按捺住这一切
为能再从烈焰里
铸一个诞生
4
还是不要提起吧
只把这首歌
留在最后
淡淡的日子里
一些淡淡的失望呵
是一份礼赠
但要做到
那首歌唱的
不要回头
再见了
让我们郑重地握别
从此分手
时光的涵义呵
谁能了解
谁又能真正接受
还是不要提起吧
只是多年后的子夜
爆竹响起的时候
鬓发斑白的你
是不是也会准备相同的礼物
为年轻时的错过
深深记住：
青春不过是几次相聚相知
和一些坚贞的守候
生命原本不过是
由滴水汇成的河流
七
万种声音里
我知道
有一种声音
已再说不出原意
如此呵
注定被击碎的巨浪
为什么还要澎湃而起
在这样的步伐里
什么是永远
不变的难道只是：
我重复地说
但还没有说出
最想说的那句
这样的行程
其实只有一个目的
身后的合唱
对我
又是一场分别呵
占据我整整一生的
恰是这样
寻找不辍
又无从弥补的
距离
八
1
面对草原
像看见自己的怀念
前世的我
是否也披一条红头巾
提着奶罐
走过那扇紧闭的栅栏
远去的马蹄与背影
凝结了她所有的悲欢
月光照过的影子
在帐篷上面
等待与遥望的
红头巾
草原风里
飘扬在她的胸前
告诉我
这難道也是中途
那么哪里是我
灵魂的家园
生命是一次远足
这辈子都用于寻找了
我们在地面的时光
总是这样短暂
2
远牧的岁月
我一定是那个
执鞭的少女
朔望与凝睇间
野荞花云一样
开在梦里
勒勒车上
端坐着我的爱人
让人心疼的目光
像一把火
三叶草呵三叶草
你承负的晨露里
为什么有那样的斑斓
唤醒我
兀鹰的飞翔
难道会不是他的魂魄
滚滚风涛
茫茫烟波
放逐的夜晚
惟有心烛
灼痛胸口
而除了胸口
又哪里藏得起
这份奔波
3
干涸的海底
长满水草
经历了多少万年
上升为陆地
而我们被冲上来
留守然后
隐匿
那些散落的章句
是走过的长长足印吗
或是飞鸟在天空
划过的淡淡痕迹
那些熟悉的伤痛
不敢提起
在另一个遥邈的疆域
我念着什么
有谁会看到我的哭泣
陌生与熟识的轮回
多少世纪
直到今朝
今朝
风一样地
流浪与迁徙
4
从不曾想
命运会迎面驰来
如同不相信
水中倒影
那张
面容
布满阡陌
忘了是谁提醒我
寻找那方湖泊
让我站在雏菊丛生的水湄
看清一生的跋涉
看清脚底
因赶路铺满的
坚硬的花朵
为我保守千年的秘密
终于吐露
沓沓的蹄声
飞越生命
此岸尘世呵
我怎么会是一声叮咛
而不是那个勒马西望的
独骑
和他眼里遍野的
烽火
那样的身影
立定风中
从不问
唱给他的
是哪一支飞鸟的歌
九
1
在海王星与深不可测的
黑暗中间
划出轻盈的蔚蓝
旋转的后面
谁能看见那份寻找
掩饰着的不安
又一个新的星座
被一双凡人的手
擦亮
它的名字
它不可轻吐的秘密
含在谁的唇边
不要轻易说出
那个故事
那颗历经千劫
却百难不死的
灵魂
不要告诉我
包括目的
包括命运
我相信
有一种秩序
早已将终身拟定
虽然我用一生
用一生
都在等待它缓慢的
来临
2
那一定也是
一个宇宙
时间以外
视线以外
只有伫立彼岸的人
才能看见
在看见它的人中间
只有少数人
会因它醉人的美
止不住心颤
远古海啸的遗迹
火山熔岩的波浪
几经裂变的
沧桑的皱纹
在沉醉的人群里
只有一个人
会突然沉默地
用手按住
疼痛的心
什么时候
火焰凝结为岩石
海浪变成了灰烬
风尘仆仆的故事呵
在那些波涛上奔跑着的
是不是就是
我的命运
大漠深秋
谁是我
醒着的静默
谁是那个
猝然心痛
又背过身去
迎风走着的人
3
山岩建成的房舍
又失散为山岩
冥王的宫殿
途中漂流
凄烈的杀声退回梦里
静静地安眠
化为灰烬的不只是铁
那辆驰骋的战车
已瘦骨嶙峋
失落的王冠
一半埋进泥土
冠顶的明珠
一尘不染
昔日的征战
是斜挂在马鞍上的
那柄荣耀
仿佛酣战后的一次不经心
凌冽的寒光
刺透光阴
是哪位将军伴着
敌人淋漓的滴血睡眠
哪位将军
以地为枕
不被记录的战斗与
不在名册的勇士
亿万光年的距离
遗忘或沉湎
最后只剩我一人
在最后的城堡坚持相信
守候
千年不遇的机会
终将来临的一天
4
其实不必说出
那个我轻轻藏起的名字
默祷的誓词
早变成剑上的字
是什么在门外响
风逝过的道路
没有足迹
是谁会在这时候
跃上战马
告诉我
是谁的斗篷
掀起狂澜
星光之外
是不是还有别的火
没有说出的话
是不是就是明明灭灭
风吹灯花
前路寂寥
谁能与我一同走
一起出发
谁能如我
千百次抚拭面前的剑
把誓言攥在手心
沉默地看它如何挣扎
如何从指缝间
长出火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