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田在《人民文学》《上海文学》《北京文学》《青年文学》《山花》《天涯》等杂志发表过作品,现居内蒙古呼伦贝尔草原。
呼宝乐家的蒙古包,对着一片湿地,往远处一看,莫尔格日勒河水白茫茫的一片,芦苇在风中摇摆,风停下来以后,植物很快就恢复了清透、葳蕤的样子,河流被阳光照耀得一闪一闪……
呼宝乐家有七十只羊、九头牛,老伴图木热前年死了,埋在后山的缓坡上。每当黄昏来临,呼宝乐都会拖着细细的影子,在栅栏前铡草、喂羊、挤奶。粗糙的双手,像秋天的树叶,褐黄褐黄的。她的记性最近有点不好,有时,明明穿上一件蓝色碎花的蒙古袍,脱下衣服时,竟成了一件迷彩服,自己还不到五十岁,记忆力衰退得这么厉害?她这么想的时候,神情就有点恍惚。有几次,去山里采浆果,走着走着就发现后面有一个东西,晃晃悠悠的,不远不近地跟着自己,心一惊,汗毛陡然竖起,猛地转过身,看见是自己的身影,在昏黄的阳光下浮现。
前几天,儿子苏热嚷嚷着,要去北京酒吧唱歌,他的理由是:我放羊,娶个姑娘,生个儿子,他还放羊,为什么我们一辈辈都得放羊?呼宝乐懒得搭理他,知道鸟儿长大了,就想飞走!呼宝乐心酸地想,孩子天天吵,可能是青春叛逆期还没过,等时间长了,就好了。心里实在憋屈了,她就去后山,到图木热的坟地坐一会儿,和他聊聊家里发生的事。她想,他是一个多善解人意的人啊,每次都躺在草丛里,听她唠唠叨叨地说一气,活着的时候,他可不是这样,那时候他喜欢喝酒,拉马头琴,谁家一办婚礼,得到了消息,准骑着马赶过去。到了别人家,先找个地方坐下,用马头琴,吱吱嘎嘎地拉一通迎宾曲,当主人把热腾腾的手把肉端上桌,热情地招呼他吃饭时,他才匆忙扔下马头琴,笑眯眯地端起酒杯。
呼宝乐对儿子发火了,你怎么能离开草原呢?家里的牛羊怎么办?到了农历正月的“白月”,图木热没人祭祀怎么办?家里没个男人,草场被人占了怎么办?呼宝乐乎乎喘着粗气,敲着水瓢,痛心地流下了眼泪。不管日子多艰难,只要和儿子在一起,每天喝上一碗奶茶,心里就美滋滋的。儿子有点后悔和妈妈争吵,懂事地走过来,抱了一下呼宝乐,说妈妈,我放羊去。
儿子骑着摩托车,赶着羊群走了,家里还剩下几只病歪歪的羊,趴在草堆上晒太阳。阳光从远处的地平线,一点一点漫过来,到九点以后,晃得人睁不开眼睛,风吹过的草地,像金黄的波浪一样荡来荡去。呼宝乐不由地感慨:人活着,就像做一场梦,但这梦,是好是坏就由不得自己了!还是图木热好,躺在草丛里听虫子的鸣叫,风一吹,魂魄飘起来,漫无目的地游荡。现在她有点羡慕图木热了,死人有死人的清静,活人有活人的难处,正当她胡思乱想时,忽然,听到从外面的黄土路上,传来踢踏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她想,一定是那些外地人在找赵二寡妇客栈。
四十六岁的赵二寡妇,开了一家“恩和哈达”客栈,专门接待内地来草原的游客,在客栈院子里,她和成都来的流浪艺人聊得欢快,她对流浪艺人说,你烟抽得太厉害了,容易得气管炎,你还随地吐痰,显得一点教养也没有,这样久了,你到任何一个地方都不受欢迎。那小子扬起满头散发,夸张地说:吓死宝宝了,大姐眼力这么毒啊!得“妻管严”还轮不到我,在江湖上混了这么多年,我还没混到老婆。教养嘛!对装模作样的人管用,和我这样的流浪者没什么关系吧!说完他眯缝起眼睛,除了一条缝,就剩下一道眼神了。赵二寡妇意味深长地瞄了他一眼,诡秘地一笑,大兄弟,说正经的,我有一只王爷用过的银壶,你买不买?流浪艺人支吾了一下,最后狠狠地挤出了一句话“我没钱”。话一出口,他有点后悔了。知道这个女人在耍他。便下意识地揩了一下嘴角,嘴角果然溢出了口水。
呼宝乐想,孩子长大了,想去北京酒吧唱歌,歌是那么好唱的吗?北京城大了,找不到活时,多少人啃面包,喝瓶装水,睡天桥底下。再说了,赵二寡妇的女儿赵小兰,还在北京推销保健品,那丫头就是个危险分子,儿子要是和她混上,这辈子就废了。她能对得起谁?图木热在坟墓里都会埋怨她的。赵二寡妇天天吹,说她女儿在北京城干大发了,挣的钱,能买几千只羊钱在哪呢?赵小兰都回来多少次了,她家不还是只有一个破客栈吗?
那丫头模样倒是变了,眼睛大大的,皮肤白白的,身材瘦瘦的,走路全是猫步,上身穿着一件水绿色的小衫,和没穿衣服差不多,下身穿着一条皱巴巴的乞丐裤,像要饭的,头发弄得乱蓬蓬的,像只流浪的“鸡”。儿子天天闹着去北京,是不是那个丫头勾引的?早就告诉过儿子,这户人家门风不正,离她远点,偏不听,还张口一个姐,闭口一个姐的,叫得那个亲切。缺心眼的玩意!以后让人带进沟里,都不知道怎么摔死的。呼宝乐越想越生气,抄起手机,拨通了赵二寡妇的电话,她想打听一下,赵小兰在北京干什么呢,传回来一串忙音,呼宝乐叹了一口气,放下手机,嘟嘟囔囔,一家人都是这德行,没有一个着调的。
呼宝乐摘下白缎子头巾,在阳光下抖了抖,头巾没有什么灰,今年草长得茂盛,风沙扬不起来。呼宝乐心里一宽,听见身后一只羊羔咩咩地叫唤,小家伙们又饿了,也是,都到晌午了,一个个肚子都空了,咕噜咕嚕的,得喂点食了。呼宝乐走进羊圈,抓住羊耙子,把它拽了出来,别的羊也都跟着它,排着队走了出来。这羊耙子,是呼宝乐一手养大的,高大壮实,家里七十只羊,有二十多只,是它配种生下的。
这些日子,呼宝乐时常产生幻觉,这让她心里有一点害怕。最让她接受不了的是,死去三年的老伴图木热,经常半夜回家,惊吓她。图木热来了以后,也不进蒙古包,就坐在院子里的沙果树下,拉马头琴。有一次,月光明晃晃的,呼宝乐走出了蒙古包,凝视着图木热,他老了,脸惨白惨白的,披头散发,马头琴没有一点声音,呼宝乐颤巍巍地问,你拉的琴是空弦吗?你都死了,还回来吓我干什么?我天天干活,没找过野男人,孩子也拉扯成人了,你冤屈什么?你不是我杀的,是被蛇咬死的,你总找我干什么?回去吧,以后别来了,明天我去给你烧点纸。丘陵后面黑漆漆的坟地,才是你的家。赶紧回去吧!我天天喂养牛羊,伺候孩子,已经够辛苦的了,不要再来惊吓我了。
次日,呼宝乐去了墳地,想烧纸。却意外地发现,图木热的坟头上,摆放着两瓶白酒,还有一束新鲜的罂粟花,花瓣上沾满了晶莹的露珠,看来送东西的人,刚刚走,祭品是谁送的呢?肯定不是儿子,儿子前几天,去海拉尔了,说要和职高同学,看一个俄罗斯列宾画展,都走了好几天了。图木热在牧场,也没别的亲人,呼宝乐想到这里,感觉天空的太阳亮了一下,射在头顶,她差点晕过去。
阳光顺着丘陵的缓坡,射了过来,草地一片殷红,她听见远处有人唱《巴尔虎长调》,声音低沉、浑厚,她知道,那是牧场盲人大叔宝力格。这个老人很凄苦,儿子姑娘大了以后,都进城打工去了,把他一个人留在了破旧的蒙古包里。是啊!老人爱恩和哈达,爱这里的一草一木,甚至爱后山那片荒凉的坟地……呼宝乐很奇怪,在电视里,她听见把别人感动得泪水涟涟的歌曲,她一点也不感动,唯独盲人大叔宝力格歌声,有一种孤独苍凉的感觉,太走心了,她用手摸了一下脸,呼宝乐发现自己泪流满面了,她不好意思地,轻轻一笑,摇摇头。歌声让她想开许多,儿子大了,要去大城市,实在不行,就他随吧!一个人能活多少时间呢?就像这原野上的草,不过是一春一秋的事。
回家的路上,她想起了老伴图木热,那个老家伙歌声也好听,他喜欢唱宝音德力格尔的《牧歌》。记得有一次,他站在草垛上唱《牧歌》,大家喊好声接连不断。想起往事,难过啊!那年秋天,牧场风调雨顺,原野上的草金灿灿的。早晨,图木热起来后,情绪相当好,早餐吃了一张饼,喝了一碗奶茶,他在院子里找出扇刀,拎着扇刀就走了。
天空瓦蓝瓦蓝的,两只鸟儿伴随着图木热的左右,无忧无虑地飞翔,这让他产生了心旷神怡的感觉。到了草场,他拉好架势,扬起扇刀,草茎便传来嚓嚓的断裂声。接近晌午,他感觉到有点累了,就坐在高坡上唱长调。他只专心唱歌了,没注意脚下,一条乌苏里蝮蛇从草丛里蹿起来,对着他的腿就是一口,真的,就咬了一口,蛇就溜走了。图木热抬起腿,咬出一个小红点,麻酥酥的,有点痒,他抓了把土,放到腿上揉了揉,感觉好点。可能就是一条无毒的草蛇吧!他也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啃了几口牛肉干,躺在草地上眯了一会儿,又起身,割了一下午草。晚上回到家,感觉到腿有点麻,就早早躺下,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大家都起来的时候,发现图木热还沉沉地睡着。呼宝乐伸手一摸他额头,发现滚烫滚烫的,掀开被子,大腿红肿了一半。呼宝乐赶紧用手捶着他胸口问怎么回事,图木热才有气无力地说,自己被蛇咬了。当车把图木热拉到海拉尔医院时,人也就气若游丝了,主治医生说:不行了,送来晚了,蛇毒已经扩散了。唉!这都是命啊!一个老实人就这样没了。但呼宝乐和别人想法不一样,她认为图木热没有死,他身体那么健壮怎么会死呢?他一定变成了一朵云,在天空飘着呢!这个时候手机响了,她一怔,连忙划开屏幕。手机里传来了赵二寡妇的声音,问找她有事吗?呼宝乐忽然什么也不想说了,敷衍了一句……我想买包盐,不知道你在不在家。
放下手机,呼宝乐不明白,手机铃声为什么总是《巴尔虎长调》,手机是最新型的华为,儿子设置时,说选几首草原歌曲轮着唱,但都用了好几个月了,手机还是没有别的歌曲,呼宝乐鼓捣过几次,手机还是一首《巴尔虎长调》。呼宝乐想,挤奶比这省心多了,挤出来的肯定是奶,不会是水。
呼宝乐伸伸懒腰,起身给自己倒了一碗奶茶,喝了几口,出去喂羊。羊耙子蹲在地上自己吃草。冷蒿和碱草还有野葱,幽绿发亮,羊耙子性子急,换个姿势,继续吃。
最近这些日子,苏热觉得妈妈有点奇怪,老是望着父亲坟地的方向发呆,这让他心里没底,很不安,也很烦躁,说实话,他真的不愿意放羊了,一个年轻人,天天赶着脏兮兮的羊,在草地上游荡,像个鬼魂。一生气,他骑上摩托车,加大油门,车飞快地窜了出去,顺着山坡划了个半圆,羊群还在山腰啃草,下面是草库伦的铁丝网。前面绵延着一片芦苇,这芦苇的深处,荡漾着莫尔格日勒河。这条河流来自中国、蒙古交界的贝尔湖,又流进了呼伦湖,一路留下了数不清的水泡和沼泽,成为恩和哈达水草丰美的牧场,也成为冬去春来的大雁、天鹅这些候鸟繁衍生息的湿地。
赵二寡妇走出客栈,看天空飘来飘去的云朵,她觉得它们飘得有点多余,太轻浮了,和她交往过的男人有点像,都从她身上经过后,留下了一个消失的背影。现在,她一点也不爱男人的身体,她只爱男人的心,可那些男人们,都愿意给她身体,不愿意给她心。所以她认为男人没有好东西,好似狗熊掰玉米,掰一穗扔一穂。她不希望女儿像自己一样,女儿初中毕业就去北京了,她也没挡着。前夫赵二回山东青州了,离婚时,把钱都拿走了,只把绰号留给了她。她脱口而出——赵二,要是你还想回到草原,祝愿你在路上出一次车祸吧!不要惦念我们了,你从来没有妻子,没有女儿,你就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一匹马,一尥蹶子,跑没影了……
中午,呼宝乐在河边拾牛粪,水流中突然扑啦扑啦飞起了一群大雁,绕着芦苇盘旋,一声声叫得好不凄厉。呼宝乐想,大雁秋天飞走了,还知道恋家呢!儿子巴不得明天就走,都怪自己太宠爱这个没有父亲的孩子了,他到北京去,赵小兰知不知道?那个丫头风尘味太重了,得让儿子离她远一点。再过一段日子,草原就飘雪了,天会一天比一天冷,没办法,希望儿子能熬过这个冬天。
成都来的流浪艺人,四肢挺拔,平腹细腰。可能经常风餐露宿的缘故,脸有点蜡黄,他喝着啤酒,啃着火腿肠,心里想着客栈的女老板,又慢慢踱几步。想起一句话:“人最后都会走向自己的反面,假如年轻时是个放浪形骸的人,到了老年一定是个善良的人”,他不知道这个理论对不对。赵二寡妇穿着丝袜,一双及膝的黑靴,一件玫瑰红的薄大衣,敞开着,里面是珍珠粉羊绒衫,鲜艳得像一只蝴蝶。在这个女人的身上,说不上来有股什么劲,玲珑的大眼睛,含着一汪水,骨碌碌乱转,让他一下子想到《廊桥遗梦》的弗朗西斯卡,对!弗朗西斯卡是洋货,她是乡土版的弗朗西斯卡,但这个女人和弗朗西斯卡又不一样,她骨子里有一种饥饿和疯狂,他很想和这个女人发生点什么,又怕这个女人搞出乱子。
他郁闷地想,自己不是羅伯特·金凯那种有风度,有风情的男人,自己就一个混子。叫什么流浪艺人,都是唬人的把戏。自己不过拍了几张风光片,有没有杂志社买还不一定呢?但他会修琴,倒是真的,因为父亲在四川都江堰,是个石匠,经常修理损坏的工具,他从小也跟着父亲摆弄,对一些器物,有些无师自通。马头琴他没修理过,会修胡琴、扬琴、吉他这些有弦的乐器。他明白,门类相近的乐器,构造差不多,马头琴也不过是其他乐器的串种,一路上,他给人家修好了两只马头琴,挣了点住店、吃饭钱。
他把喝空了的啤酒瓶,狠狠摔在一块石头上,眯缝着眼睛,看万朵桃花开。嘴里嘟囔出两句:什么流浪艺人?艺人两个字可以去掉了,流浪倒是真的。他走了几步,又站了下来,想起前天晚上,和赵二寡妇喝酒。两个都喝多了,胡侃着一些风流事。
早晨起来,赵二寡妇跟没事人一样生火做饭,好像他是她新来的客人。这让他很生气,感觉被这个老江湖玩了。他开始称自己,是草原上的“最无辜的傻子”,赵二寡妇讥讽地说,回去找一家小诊所好好看看吧!瞬间他觉得自己好像被子弹击中。怔了片刻,恼怒地对赵二寡妇说,你呀,你呀,一点也不懂感情,难怪连老公都不要你了!
在草原上生活,日升日落,草长莺飞都是日子的常态,人们相信萨满。生与死,人说了不算,萨满神灵说的算。大地上一物养一物,一物生一物,万物生,生命才生生不息。这就是游牧民族的法则,天人合一的理念。呼宝乐是个传统妇女,做什么事都小心翼翼。哪怕去山里采野菜,都怕踩到蚂蚁。
今天太阳还老高,儿子就放牧回来了,手里还提溜着一串在莫尔格日勒河钓的柳根鱼。呼宝乐很兴奋,说,妈妈一会给你煎柳根鱼。儿子笑了一下,“嗯”了一声走进了蒙古包。他在柜子上拿起耳机,戴在耳朵上,听起了手机里草原歌曲,儿子一做这个动作,呼宝乐就揪心地痛,父亲图木热死了,儿子跟一个像鬼魂一样的妇女生活,谁愿意啊!为了自己,能把儿子绑在草原上一辈子吗?算了!明天去赵二寡妇家一趟,打听一下她女儿还在北京吗,如果那丫头去别的地方了,就放儿子去北京吧!这么一想,她心里敞亮了一些,幼鹰翅膀长硬了,就要自己飞翔。
呼宝乐刚到客栈,赵二寡妇跳完广场舞也回来了,她一边喘粗气,一边笑着说,老姐姐,找我有事吗?呼宝乐没有说话,看看成都流浪艺人,他正收拾东西,准备去北面的韦室,他兴冲冲地对赵二寡妇说,听说室韦漫山遍野都是黄羊,我不走了,以后就和黄羊生活在一起。赵二寡妇听了,撇了一下嘴,带着不屑的表情说,我保证,不超过三天,你肯定会滚回成都。流浪艺人无奈地说:你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嘴太损,把本来神圣的东西,说得低俗不堪。
呼宝乐不想听他们斗嘴,要是没什么事,她才不找赵二寡妇呢!她一直觉得,她和赵二寡妇是两个世界的人。她问赵二寡妇,你家赵小兰还在北京推销保健品吗?赵二寡妇没听出什么意思,眉飞色舞地说:老姐,你儿子也想去北京?呼宝乐苦笑了一下,不去,也不想让他去,在草原待着多好,有新鲜的牛肉吃,有香甜的奶茶喝。赵二寡妇讪笑了一下,也是,可年轻人不这么想啊,人家活一辈子,不可能像黄羊一样,在这么荒凉的地方绕圈子。呼宝乐觉得没有必要和她磨牙,就直接问,你那丫头到底还在不在北京?赵二寡妇瞄了一眼呼宝乐。早走了,去广州了,北京这两年,企业都搬走了,打零工的外来人口,没什么事干,都转移了。呼宝乐心里一喜,终于好像有一块石头落了地,她又安慰了几句赵二寡妇,就匆匆走了。
呼宝乐答应儿子去北京了,儿子兴奋地抱着她转了一个圈。儿子打开自己的柜子,规划着哪天走。呼宝乐心想,要是老头子图木热看见自己这么惯儿子,一准儿会说,你这个女人真是个傻狍子,你不要这把老骨头了,以后就一个人侍弄牲畜吗?呼宝乐嘴角不由地浮现一抹笑意,她想,儿子好,她就好,她不老,她还能继续干下去。
儿子走那天,呼宝乐特意穿上杏黄色的风衣,送儿子去客车站,儿子很沉默,好像心事重重,有点难受。她一个劲地宽慰儿子,你不是还回来嘛!儿子快走吧,别担心,你妈像母牛一样健壮。儿子还是沉默不语,慢慢地往前走,在一片水泡子前,儿子站住了,儿子说,妈妈我想给你唱一首歌……啊!父亲的草原;啊!母亲的河——虽然已经不能用母语来诉说。请接纳我的悲伤我的欢乐。我也是高原的孩子啊!心里有一首歌,歌中有我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儿子没唱完,就已经哽咽了,呼宝乐也泪流满面。
呼宝乐回来时,天已经黑了,月亮很大,一只大鸟扑啦啦地从草丛中飞起,在呼宝乐的头上转一圈,飞走了,鸟沙哑的叫声很凄厉。她远远地看见牧场蒙古包的暗影,此刻,她觉得自己的脚步一点一点地变得轻盈起来,僵硬的躯体也开始柔软了。
(责任编辑:王倩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