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不知不觉中

2021-04-08 03:23阿舍
芳草·文学杂志 2021年2期
关键词:老马舅妈妻子

阿舍上世纪七十年代生于新疆,现居银川。供职于宁夏文学艺术院。出版有长篇历史小说《乌孙》,短篇小说集《核桃里的歌声》《奔跑的骨头》《飞地在哪里》,散文集《我不知道我是谁》《大河奔流遗落的一朵浪花》《流水与月亮》《白蝴蝶,黑蝴蝶》《撞痕》,随笔集《托尔斯泰的胡子》。

吵吵了一小时四十分钟,季度考评会终于结束。月度好稿、季度好稿、年度好稿……老马不记得自己参加过报社多少次这样的考评会。这一次比哪次都闹得凶,分别主管要闻部和专题部的两位女编委相互拍起了桌子。作为总编室主管,他晓得这根本不仅仅是稿件的原因,大家都在坐山观虎斗,所以,除了再次建议进行最后一轮不记名投票之外,他没有更好的办法让自己赶快走出这间嚷嚷得让他头疼的会议室。

回到位于五楼的办公室,老马看看时间,六点过五分,再看看窗外,天空已经彻底晴朗,一条浅橘色的晚霞转眼散成一片彩色的鱼鳞状云絮。今天是周五,晚上轮到别人值班,所以他有望过个轻松的周末。窗下是条大树掩映的街道,街中央有家老字号饺子馆,他已经计划好,下班后去饺子馆要上半斤芹菜牛肉馅饺子、一个芝麻糖火烧、一杯滚烫的八宝浓茶,找一个无人打扰的位置,安静悠闲地吃顿晚餐。再有两年退休,老马已经既无心也无力再在职业上与谁争短长,曾经的宏愿如今回头去想会时觉可笑。

有人敲门,进来的是社会新闻部的记者小余。小余是来跟他道别的。这位二十八岁的姑娘是外省人,五年前,报社发布了一条招聘信息,她在网上看到后直接报了名,笔试面试都是第一。老马那时在社会新闻部当主任,半年后小余成为部里骨干记者,接着当年荣获新闻大奖,都是老马有意要帮一把这位远离家人的女孩。老马的独生女也这样人在外地飘荡六年了。小余业务虽好,人却不易接近,没听说她跟哪位同事特别要好,倒是挺信任老马,即使老马后来做总编室主管,只要碰上双方都有空闲时间,就会坐下来和老马说说部门的人事纠纷和自己的不平待遇。五年里,报社少说也有七八位年轻人结婚成家,小余还是独来独往。职業压力渐增,婚恋无望,离群索居,报社同事私下议论小余的话,要不是臆测她有不宜示人的隐情,要不就是猜忌她心理上有什么毛病。现在,那些嚼舌头的人就要没什么可说的了,小余辞职返乡,那些纯粹出于无聊的热忱只能另寻目标。但小余的烦恼还在,那些眼下以及关于未来的困窘并不会因为她离开了一个旧单位而不了了之。

“女孩子,一个人在外面总归不是长久之计。回去也好,该谈个男朋友了。”老马的临别赠言还是那些老生常谈。

“您说话的口吻和我爸妈一样。”

“工作呢?有着落了吗?”

“联系了两家媒体,都不理想。”

“你还年轻,总能找到自己的路。我到今天,真没见到谁这一生能够真正如愿以偿,你会慢慢明白的。好歹以后待在家人身边,有什么事可以有个依靠。”

送走小余,老马一个晃神儿,觉得刚才那几句话简直像是说给自己女儿听的,嘴一张,句子就从喉咙里蹦出来,跟编排了几百遍似的。可是女儿在哪里呢?他这是在做白日梦,女儿才不会像小余那样充满感激和信任地坐在他面前,女儿只会转身摔门而去,扔下他一人干瞪着眼睛又心痛又气恼。

下得楼来,老马往饺子馆而去,这个时候,大概也只有美食能够化解身心里的疲累与烦忧。经过停车场的路口,老马电话响了,老友邀他喝酒,说今天高考分数下来,孩子考了六百五十分的高分,又是周末,出来一起乐乐。想到酒席上的应酬与喧哗,老马立刻退缩了,小余的离开惹来他对女儿的愁绪,眨眼间情绪一落千丈,所以这一刻更想耳根清净再清静,更想一个人悄没声息的、得过且过的,让实实在在的食物填满自己的胃,胃和心离得那么近,胃里满足了,心里也许会好受一些。电话里,老马赶快道了喜,又说单位事多,出来透个风还得回去值班,等录取通知书下来,他一定摆宴隆重庆贺。

饺子馆正在饭口,一溜不屈不挠的食客坐在餐厅门外的靠椅上,像去银行办事一样等待叫号。老马捏着自己的小纸条,木然瞪着从他眼前走过的情侣、一家三口、乞丐和大腹便便的男人,脑中茫茫内心空空,差点错过服务员的叫号。

老马一个人占了角落里的一张两人桌。桌中央汤锅里的水已经开始冒泡,服务员提醒老马可以下饺子了。这是这家饺子馆的好处,自己煮饺子,爱怎么煮就怎么煮,煮好煮烂都是自己的。饺子进锅,老马就着八宝香茶,三五口吃完了一个糖火烧。四周语声嗡嗡,高低不平,盯着就要开锅的饺子,老马的耳朵一刻也没闲着,那些杂七杂八鸡零狗碎、又与自身无关的声息确能冲散一个人郁结的心事。老马很快受到感染,三十平方米左右的大厅里,每张桌子中央都翻腾着一只滚开的饺子锅,食客们的脸裹在白茸茸的热气里,每一张都既庸常又满足,仅仅吃是不够的,还要说,还要把快活的难过的紧要的无关紧要的事情一样样儿说出来。真够振奋人的,不过都是烦恼人生的一地鸡毛,却一个个地吃得这么带劲儿说得这么热闹,仿佛能这样一直活下去、活他个几十上百辈子。邻桌上的胖女人在指责孩子把衣服吃脏了,对面桌上的小情侣在商量看晚上几点的电影,左手边的一桌是对母女,女儿在向母亲控诉自己的男人,母亲只听不语,只剩一半的牙齿认真而费力地嚼着碗里的饺子。老马趁热吃了两个饺子,觉得味道从未有过的好,接着他放慢了速度,不再一口一个囫囵地吞。他一边吃,一边更仔细地听周围的人都在说什么。头一次,这些平常不过是些噪音的闲言碎语句句都有了无穷的滋味。一个小男孩稚嫩的声音从老马身后传来。

“长大了,我要看自行车。”

“不用长大,你现在就可以看自行车,宝贝。”男孩的妈妈说。

“长大了,我要看自行车。”

“噢,宝贝,长大了你可以做好多事,为什么要看自行车呢?”

“长大了,我要看自行车。”

“宝贝,吃饺子吧,自行车有什么好看的。”

“长大了,我要看自行车。”

“好吧,你想看就看吧。”

童言无忌,说过就忘,却饶有意味。由人及己,老马想,到了这个年纪,他还有什么愿望?如果可能的话,他最想要的,就是拥有一个这样可爱的喜欢跟他捣乱的外孙,到时候,对待外孙的态度,他可要比这位母亲有耐心得多。但是女儿让他掐断了这个念想。女儿是长在他心底最大最沉的一个硬块,这硬块真比长了一个肿瘤还难缠,瘤子一刀下去还有可能剜掉,而女儿送给他的这个硬块,就像水底的一块大石头,怎么搬都搬不动。

老马转过身看了一眼这对母子,男孩大概三四岁的样子,这一刻嘴里虽然塞满了食物,头却歪向餐厅落地大窗,窗外台阶上停着一辆再普通不过的浅蓝色自行车。有谁知道这孩子的脑袋里在想什么吗?谁也不会知道这孩子为什么会对一辆自行车萌生如此固执的理想,老马兀自感叹,这件事连孩子的妈妈都不知道,就像全世界的人没有一个知道这时候的他在想什么。

将近八点半,老马回到家里。家里没人,黑乎乎的,一缕青灰色的余晖透过阳台玻璃门,虚弱无力地打在灰白色的地板上。老马开了灯,放下包到厨房转悠一趟,冷锅冷灶的,连根葱都没有。他想了想,早上出门时妻子跟他说过,下午练完球要去做件什么事。什么事呢,老马想不起来。瞧这脑子,老马嘀咕了自己一句。妻子前年从口腔医院退休后就把锻炼身体放在了生活的首位。女儿跑到外地一连几年拒不回家,别说嫁人育子,连日子都过不体面,闹得他们夫妻要不闭口不提此事,要不开口就互相指责,捱到眼下,只能把精力放在别处,各自打算各自的事。按妻子的说法,年轻时她的梦想是当一名运动员。所以,妻子先是打起了羽毛球,打了一阵,觉得体力跟不上,就换成了乒乓球。这一换就像中邪似的入了迷。刚开始,妻子只是报了一个乒乓球班,一周三个晚上从零开始,一个教练带三个学员,每节课六十块钱。后来,听说教练夸了妻子有运动天赋,好好学必有所成,妻子就把课程改成了一对一的教授,每节课学费翻了三倍。妻子最初心疼钱,一周只上一节,但后来不断受到撺掇,一对一的课程由一节猛增到三节。为此,老马讽刺过妻子,哼,必有所成,难不成你还想进国家队?人家忽悠你是为了挣钱,你为了啥?妻子根本沒理老马,回答了老马三个字——我高兴,不仅继续我行我素,而且变本加厉,一次买了一万五千块钱的课程,接着从头到脚、从里到外——球拍、运动包、护膝、球鞋、袜子……全部换成最专业最高档的装备,明摆着根本不拿老马的感受当回事儿。老马要是吵吵,妻子就更不理他,体育中心里有一帮男男女女的球友、有餐厅、有咖啡馆、有游泳馆、有美容店,妻子如果愿意,可以整天泡在那里不回家。老马一点辙也没有,单位总是很忙,他挣的钱没有妻子多,女儿离家他要负多半责任,所以,他只能耐住性子、沉住气,别去干涉妻子的退休生活,以免引起不必要的口舌之争。

老马洗完热水澡,去卧室换了一身汗衫短裤,来到院子乘凉。再有两年,他日常生活的主要半径,大约便是从入户门到小院尽头这段不足百米的长度了吧。

夜幕清澈,细如弯弓的上弦月悬在两座楼宇的中间,四周飘着淡白色的云影。老马摇着蒲扇,从枝叶森然的葡萄架下踱到院子另一头。月季开出第二波夏花,零零星星,开得有气无力,但微风拂来,还是能够闻到缕缕花香。小院多是妻子打理,月季花、金银花、炮仗花……这花那花栽满小院。按老马的想法,等他退休有了时间,小院多半都得改种蔬菜,想想吧,南瓜、豆角、丝瓜、茄子、西红柿……各样形状颜色的瓜果挂满小院,那才叫人眼馋呢。不过,这都是后话,女儿这块心病不去,他们夫妻的日子,再怎么过都显得恓惶。

在藤椅上坐下来,老马点了根烟,又呷了口茶。四下望出去,一眼瞧见隔壁家凉亭的四角攒尖顶,夜色下,檐脊上那两只他叫不出名字的奇兽,只剩下两砣黑影。老马住的是个新小区,房子在一楼,带个小院,三年过去,房价翻了一倍,左邻右舍却连面都没碰上过。东边这家至今没有装修,只在院子里铺了砖,修了两道及膝高的矮篱笆,而后一去无踪影。西头这家盖完这座红顶黄瓦的仿古式凉亭,再就没有出现过。话说建凉亭时,这家人真是花了大价钱大工夫,十来号人折腾了将近两个月,妻子跟老马嘀咕了好几次——跟座庙似的,这家住的到底是什么人哪!亭子建好,又沿墙种了一圈既价格不菲又不合时宜的黄金竹,真仿佛住进来的会是位仙风道骨的人。而今,竹子都成了枯干的竹竿,院子里能够传出的声音,只有风吹枯叶的哗啦声。

今晚倒是奇怪。老马在葡萄架下坐稳不久,就听西边这家的院子里传来两个女人说话的声音。她们正好坐在隔墙这边的仿古凉亭下,身下的椅子不时发出尖细的咯吱声。她们的声音时大时小,老马听得断断续续,她们一会儿在说路上的行程,说雨水太重,内裤晾不干总是要用吹风机吹干;一会儿说天太热,身上起了湿疹,抹什么药都不管用;一会儿又说自己打三十岁就不避孕,却再也没能怀上孩子。

两个女人絮絮叨叨,无非是些体己小事,老马听不出什么名堂,就继续一口烟两口茶地坐着。可是下面的话不管不顾地飘了过来。

“要说这事,都怪我爸”,听声音是位年轻的女人,“大专毕业我去了广东,我学的是阿拉伯语,那里有工厂做双边贸易,对我来讲算是学以致用。要是一直待在那里,说不定我现在已经去了国外,说不定已经有了自己的公司。我在那里才待了三个月,我爸就打电话喊我回家,一天十几个电话,几乎让我崩溃。我爸在电话里朝我吼,说我待的那是什么地方,再不回家,将来会没有男人要。难道女孩天生就是为了让男人要的。于是我就问他,我才二十一岁怎么就没有人要?除了气急败坏地在电话吼叫和威胁我,我爸不肯说出半个字的理由,好像他想象和怀疑的事情真的已经发生在我身上,已经让他羞得无法开口。我当然知道爸爸为什么拼命喊我回家,他是守旧的人。他怎么能不守旧呢?他从来没有用自己的脑袋想过问题,过过一天日子,他一直是用我的爷爷奶奶我的姑姑婶婶我们家所有的亲朋好友的脑袋去想问题和说话,去过每一天。所以给我打电话时,不是他一个人在说话,而是他身后几十上百个人在电话里嘲我吼叫。我当然被他吼了回来,我一个人怎么能够挡得住几十上百人的吼声呢。”

“当时你也給我打过电话,我让你再坚持一段时间,熬过最难的时段就好了,可是你没听我的。”另一个声音听起来又黯然又沧桑。

老马无意去听别人的隐私,但夜色下,两个女人的话音犹如雨后发光的树叶,清冽冽地传至老马耳畔。女子在责怪自己的父亲,身为人父,无论认不认识这位女子,认不认同她的说法,老马都不能不为此联想到自己与女儿的关系,所以打起精神,坐直身子,更仔细地听起来。

根据两个人的对话和口吻,老马大致辨出她们各自的年龄。年轻的一位三十来岁,另一位是她的舅妈,应该和他们夫妻的年龄相差不多。多半时间都是年轻的外甥女在说话,她的嗓音厚实而不失圆润,元气充沛,尽管她极力压住内心的怨气,句句仍是表达着不满。但她是年轻的,因此她的不满远远达不到申诉的目的,因为到处都是证据不足、轻易结论的漏洞。这也许是她的舅妈无心去打断她、规劝她的原因,这其中当然包含着岁月教给她的智慧,但似乎又不仅如此,这位舅妈更像是有自己漫长的心事,因此心灰意冷得已经看不上这位外甥女强词夺理的哀愁。

月亮升上高楼,夜色更加空明。楼宇间欢闹的娃娃们接连被父母唤回家中,两个女人的谈话,渐渐由零碎而完整,变成大段大段的往事与回忆。

“除了警告我将来会没有男人娶我,我爸还对我自食其力这件事表现出极其的蔑视,他认为我跑出去不过是因为贪玩和任性。这是他另一个顽固不化的观念,他认定我是无法自食其力的,所以必须找一个愿意娶我的有钱人家的男人,这样我就可以躺在男方家的家财上,衣食无忧地过上好日子。在他看来,这是一件更有脸面的事情,甚至比我当初考上大学还更能光宗耀祖。我爸觉得事情紧急,自己说不到点子上,就让我家口才最好的人——我的姑妈——来帮腔。女孩念书有什么用?学问就是念到天上去,最后不还是嫁得好和嫁得不好两种结局!你要拎拎清楚,你不是念书的料,你的书已经念到头了,再有,现在这样苦三巴四的日子,你是过得了,还是愿意过?快回来,你爸已经给你看好了人家。”

“你哪里是你姑妈的对手。”

“我被姑妈问傻了眼。电话里,我半天没吭声,是因为知道自己再也没办法逞强了。如果能嫁得好,我一万个不情愿在外地打工,每天点货写清单,忙到腿抽筋,月薪却不到两千块。另外,我还有些水土不服,身上不停起湿疹。这样的生活什么时候是个尽头?说实话,我不敢让自己去想这件事,越想只会越绝望。那种环境下,我特别想找个依靠,爸妈警告我不要在那边找对象,但我却希望身边有一个可以保护我的男孩。在那边,找对象其实很容易,也很简单,只要不讨厌对方,几天就住在了一起,反正不知道将来在哪里,就只能顾及眼下。晚上有人做伴,白天上班可以相互搭手帮忙,再说两个人一起吃饭租房子,真能省下不少钱。那些女孩,她们不为嫁人的事烦恼,比起挣钱的紧迫性,嫁人倒像是遥远又不切实际的事情。我和她们不一样,我的青春从来就不属于我自己,爸爸妈妈还有家里的亲人分走了一多半,所以我不能像那些女孩一样挥霍自己的青春。我的每个念头、每个选择,都同时要把家里人包含进来。这到底是好还是不好,是对还是不对,到现在我也说不清楚。确实是姑妈最终说服了我,倒不是我将嫁得好的希望交给了爸爸妈妈,我只是对自己失去了信心,如果我的打工生活过得轻松一些,我就不会因为我爸的数落而动摇。所以,没多久,我就像只落汤鸡一样回到了家里。”

要是老马坐在这位年轻女子面前,准得提醒她注意自己的言辞,即便满腹委屈,也需要从父母角度体谅他们的干涉无非出于对她的关心。想必女子后来的遭遇不好,所以她尽可以责怪自己的父亲,尽管自己才是自己命运的主人,区别在于有的人做得到,有的人做不到,但年轻的她目前只能认为是父亲导致了她的不幸。这女子大概与女儿年岁相当吧,老马想,比起这位女子,女儿可是倔强更多。说走就走,漂泊在外,拒不回家,心硬得真像块石头。他已经六年没见女儿了,都是妻子在联系,但因为女儿拒绝他们夫妻介入她的生活,所以,妻子得到的消息,多半也是无关紧要和粗枝大叶的。有几次,一贯沉得住气的老马为女儿的事情与妻子互相指责和争吵,两个人都怪对方没有尽到责任,最终,理屈词穷的总是老马,因为当年确实是他说出了那句最绝情的话,是他把女儿赶出了家门。

声调提高,语速加快,年轻女子的口吻中充满了对父亲的怨恨。假设有位合适的听众,女儿也以这种口吻讲述他对女儿有过的斥责、气恼、疏冷和无情,假设这些话都像此刻一般钻入他的耳膜和肺腑,他会怎么办,他是否能承受得住?老马张开手心,让湿冷的手掌无力地垂落在竹椅的扶手上。显然,年轻女子的每个字眼、每一次停顿已经翻过墙来,成为暗中立在他身前的一柄镜子,照出他不愿回首的往事和不愿想象的未来。说不定女儿对他的怨恨更多、更强烈,因为是他说出了断绝父女关系的狠话。这个念头让老马倍感折磨。时间已经冲淡了他当初的愤怒与羞耻感,他明白女儿需要他的理解和接受,但是女儿为什么不能反过来理解一下他的心情呢?他和这位年轻女子的父亲是不同的,他不会强塞给女儿一个男人,也不会介意男方家有钱没钱,他只是希望女儿过上一个健康平淡的生活。他的要求和期望并不高,但是女儿连这底线也击碎了。

“回来没有多久,我爸爸就替我安排好了相亲的对象。农村还有三十亩地,在城里有一个宾馆、一个小卖部、六套房子、两辆出租车,这样的人家,你上哪儿去找?我爸像是将一手好牌甩在了我的面前,得意得走路都飘了起来。而我,当看到他第一眼,竟然也在心底庆幸无比,因此又格外地感谢起我爸来,理解了他为什么那么火烧火燎地把我叫回来。他这样的人,他这样的家景,周围肯定等着一圈想嫁的女孩。我一眼就喜欢上了他,不,是爱上了他。他长得真是俊,眉眼又清秀又阳刚,身高一米八三,体格健壮,肩宽背阔,肌肉硬邦邦的,比电视里的韩国明星还耐看;嘴巴也能说会道,讲起话来洪亮又幽默。初次见面,大人们在外屋闲聊的时候,我和他坐在相亲的小屋里,每说一句话、每个相视的瞬间,都成了蜜汁往我心里流。不到一个月,我们就定了亲,定了亲之后我俩就可以单独约会,可以无话不说。他告诉我,见我第一面他就知道除了我他谁也不会娶。我问他为什么,他想了想,说,他喜欢听话的和没有谈过恋爱的女孩。他的话让我成了一个傻瓜,我除了庆幸自己听了我爸的话,并且坚信自己洁身自好,就是为了遇见他,达到他的标准,让他感到满意。婚后第一年,的确像我爸说的那样,嫁到这样的人家,我只管享福好了。那段时间我幸福得要死,我爸也得意得要死,他是这样说的——谁能像你有这么好的命呢,一头扎进了钱窟窿,高兴了就去小卖部帮帮忙,或者去宾馆收收账,不高兴就在家里待着,这福气多亏我这个当老子的眼光好。”

年轻女子的傾诉已经带上了控诉的意味。

“孩子出生后,他开始常常不着家,我们也因此争吵不断,他端出来的理由就是分了家他得出去找活干,他要用父亲给他的钱生出更多的钱。他的胆子大,出手也大,上百万的进进出出,说赔就赔了。没多久,我们的家底就被他折腾光。后来的事,舅妈,你都知道的。说白了,他就是一个能说会道、不务正业的败家子和浪荡子。那些不着家在外面做工程的日子,也是他四处风流快活的借口。女人们都喜欢他,即便知道他是个浪荡子也会喜欢他。我也是这样,虽然争吵不断,眼泪不断,我还是像最初看见他第一眼时那么喜欢他。这是一件说不清楚的事情。我知道他身上一无是处,知道他在欺骗我,知道他在外面鬼混,但我还是那么爱他,只要他回来说几句甜言蜜语,只要他紧紧地搂住我、亲吻我、要我,我就可以什么都既往不咎,只想像根喇叭花一样缠在他的身上。是他身上真有什么不可抗拒的魅力,还是我太笨太软弱太懒惰?到现在我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只要和他在一起,我就可以忘记一切,宁愿永远留在他为我编造的谎话里。家底被掏空,心也不在我这里,我爸爸知道后,又开始数落我。把你送进了钱窟窿,你却让钱比水流得还快,一个子儿都没扒到自己怀里,再没有比你更蠢的人了。我爸爸是个可悲的人,他从来不知道什么叫爱,更不知道怎样去爱,他没有爱过我的妈妈,我的妈妈也不爱他。他对我的爱,登峰造极的表达也就是把我送进了他认为的钱窟窿,他认为我钻进去就可以万事大吉。后来的事情可想而知,他主动提出离婚,因为另一个城市的另一个女人怀上了他的孩子,他要为这个女人离开我和我们的孩子。离婚时分到我名下的财产只有一辆开了三年的宝马车,房子归儿子,抚养权归他,我带孩子,才能住在儿子的房子里,才能收到他每月打到我账上的五千块钱的生活费。前不久,他在电话里说,他没有钱再给我,儿子他要带走。如果我不让他带走儿子,那么我就自己负担一切费用。以前每个月给钱都得我三番五次地催,现在他又想把儿子彻底从我身边带走,舅妈,我要找他说清楚这件事,不能让他想怎样就怎样。”

“什么都清清楚楚的,还要怎么说?”舅妈有气无力地问。

“做了九年夫妻,到头来我什么也没得着,孩子这几年都是我带。”

“孩子可是你自己的,受苦都是本分。”

“那不太便宜他。”

“算来算去,早晚你会把自己再算进去一次的。”舅妈的声音像针尖一般细。

年轻女子不再吭声,舅妈的话听起来铁面无情,但在老马这里,什么都不如一个女儿对一个父亲的怨恨更使他心痛和无力以挡。他抬头看天,月亮不知不觉移到了西边,周遭云影一概化为乌有,夜空清亮了许多,也冷清了更多。

“舅妈,亲戚朋友里,我就觉得你和舅舅的婚姻最好,要不是舅舅的病,你们是最让人羡慕的。”年轻女子突然跳换话题,可能是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

“好不好,只有自己知道,外人看到的,都只是样子。”舅妈的语气还是轻描淡写的,“就说这房子,我是不打算在这里住的,这次来收拾收拾,能卖就卖掉。”

“城里可是再找不到这种房子的,舅妈,你要想好。”

“房子是你舅舅瞒着我买的,那一年他在单位连遭了几个不顺,人就神叨起来,找人算了风水,说什么都要搬家买新房。背着我买房之后,他自鸣得意地对我说,选房时一楼就剩隔壁和我们这套,他带着风水师一道都看了,说风水师在罗盘上看得清清楚楚,隔壁那套虽然只有一墙之隔,却阴差阳错犯了什么忌。所以他又盖了这座莫名其妙的亭子,说是为了避邪挡灾。你瞧,谁家会在院子里建这种奇奇怪怪的东西。我那时刚好带高三毕业班,没时间管他的荒唐事,紧接着我做子宫手术,紧接着你舅舅就出了事。现在回想这一切,我啊,只想问一声你舅舅,他若是真有在天之灵,会怎么看待自己做过的事。”

还未完全从年轻女子的怨恨情绪里解脱,又牵扯出自己的住房!老马听得眉毛一抖,这两个陌生女人的闲扯真够神出鬼没的,弯来绕去,总要戳戳他和她们不相干的神经。不过,对方说得倒没错,当初选房,确实只剩他住的这一套,一楼带花园,他和妻子到今天都觉得拣了一个大便宜,哪里能知道中间还有这档事。但这说明什么呢?无非是说人算不如天算,自古多少精明人,不都是机关算尽更枉然。但老马心里还是不舒服,房子住得好好的,现在突然被塞进这样一个“梗”,“梗”的后面,又牵绕出一个已经不在人世的男人。

“舅舅说话做事从来斩钉截铁,没想到他还信那些!”

“婚姻是个深渊,你只有掉到哪里,才能想到哪里。年轻的时候讲爱情,爱情没了之后只能讲陪伴,但倘若陪伴都失去,你还能、还想讲什么呢?那年我做子宫腹腔镜手术,肚子上打了三个眼儿,取出来一个拳头大小的瘤子,下午五点做完手术,回到病房一直在打液体,液体打完天也黑了,这期间你舅舅一直没什么话,这时突然冒出一句——没啥事我就回家了。那一刻我正疼得人事不省,躺在床上翻不了身,听到他这句,惊醒之余只是哑口无言。夫妇几十年,除了生孩子,我只住过这次院,又是术后头个晚上,他怎么就这么没心没肺。你舅走后我躺在床上流了一摊眼泪,怎么都想不明白他的心到底是怎么长的,然后告诉自己,出院后马上离婚。回到家我休息了一周,离婚也是场战争,我得让自己积攒些体力,接下来我一边考虑协议财产的事,一边在等合适的时机,你知道的,这件事一旦开口不是三句两句能结束的。可是,谁能想得到吗?你舅舅就在这个节骨眼儿出了事,脑出血,救过来之后就瘫在了床上。一直到去年人走掉,三年里,你们只看到那个服侍在你舅舅床边的我,谁能知道我真正在想什么呢?说实话,我后悔得肠子都青了,为什么不一出院就立刻办手续?那些日子,我天天在心里问,自己到底错在哪里,命运要这样捉弄我?即使现在已经解脱,我仍然在问,换了别的女人,她会怎么做呢?你说,你会怎么做呢?你会把他扔下不管吗?对着一个你已经生厌的男人,对着一具沉重无力随时可能会肿胀发红发臭的男人身体,你能把他扔下不管吗?”

“……舅妈,你喝点儿水。”

老马长口出气,抬头看了看青蓝色的夜空,月亮不知不觉已不知去向,一层淡淡的紫色若有似无地浮在半空,让老马越看越觉得惆怅。他很少将夜空的色彩看得如此分明,这一刻,却因为这种分明而莫名地悲从中来。这分明也来自那位舅妈话语里的凄凉,拆解永远比聚合更容易,当初是他在盛怒之下提出断绝父女关系的,所以,也应该是他,再把这个家聚合起来。

“按说你舅舅人已经走了,我不该再翻这些旧账,但是见你仍不甘心,仍要和已经离婚的男人扯上瓜葛,就忍不住拿自己的经历提醒一下你,你还年轻,根本料不到后面有什么命运在等着你,是要跟他纠缠下去,还是重新开始,都在你自己。”

“我是担心等到我一个人把儿子带大,他突然冒出来跟我抢,谁知道儿子是不是个白眼狼,说走就跟他走了呢?”

“你还是没有弄明白,没有什么是可以算計好的。”

墙那边出现长久的沉默,老马落寞地坐了片刻,又望了望一无所有的夜幕,再也无法耐住性子安坐在小院里。

回到屋内,老马正要拨通妻子的电话,入户门响起了钥匙转动的声音。

老马从头到脚看了一眼背着健身包的妻子,仿佛不认识似的,目光在妻子脸上逡巡良久。妻子的脸与平日无异,只是神情远不如往常打完球回来那么红润发光。老马这样仔细地瞧上瞧下,其实是在察言观色,因为接下来他要和妻子说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从下班前同事小余跟他道别到此时此刻,一直有什么东西在不知不觉中刺痛着他。

“正给你打电话来着。”老马说。

“这才十点都不到”,妻子放下包,换上拖鞋,“练完球,我去看了看我妈。”

“她怎么样?”

“直喊腰疼,我说明天带她去医院看看,她又不去。”妻子说完将健身包里的运动衣裤扔进洗衣机。

……

老马停下来琢磨,下面的话该怎么说。

“明天……明天给姑娘打个电话吧。”老马在沙发上坐下来。

妻子停在客厅中央,奇怪地看了老马一眼,然后问:“打电话说什么?”

“她最近情况怎么样?”

“上回打电话的时候,她正在搬家,没说两句就挂了。”

“还和那个男孩在一起?”

妻子瞥了老马一眼,没说话。

“让他们回家,就说我说的。”老马说。

“你自己跟她说。”妻子在餐桌前坐下来,心烦地摇摇头。

“就当多了一个孩子,没地方住先住家里,屋子这么大,原本就有她的地方。”

“你想得太离谱了,就是愿意回来,人家也不会跟咱住一起。再说,到时候,你真能不嫌弃?”

“我不是说了,就当多了一个孩子。”

“我妈今天还问,我孙女呢,我孙女怎么老不来看我。”

“你说姑娘怎么就那么固执。”

妻子提高嗓门:“说到底,你还是没想通,真回来不吵吵才怪。”

“你难道想通了?”老马歪着头问。

“生活自有其安排,想不通也没用,人是算不过命的,排上你就是你的。”

……

“愿意回来就好,回来想住哪儿都成,不行咱们凑凑钱,单独给她买一套?”老马说完叹了口气。

“你这是怎么了,突然想起这一出?”妻子问。

被妻子这么一问,老马不禁晃起神来,真是的,他为什么突然就觉得把被自己赶出家门、断绝了父女关系的女儿叫回家来是件十分紧迫的事呢?不要说昨天,就是一小时前他都没想到自己会对妻子说这番话。也许是到了该解决的时候,也许一切都是在时间里安排好的,不知不觉,该来的就来了。总不能这么把女儿扔在外面,总不能让亲人有家不能归。他先低个头,把女儿叫回来,虽然回来不一定就能顺顺当当万事大吉,但他到底做了努力。这世上的人,有谁能如愿以偿?不过都是一次次的靠近,再一次次的远离,如此往复,直到生命的终点。

“慢慢跟她说,别赌气。”老马叮嘱道。

“这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妻子说。

“她还没瞧过咱家的小院吧,你多拍几张照片让她看看,哪里都不比家里好。她爱猫,咱有的是地方让她养猫,她爱吃南瓜,我就多种几窝南瓜。”

“回来可没你想的那么简单。”妻子又提醒老马。

“回来就好,最难过的坎,不是已经迈过来了。”

和妻子说完话,老马像办成一件大事,心里轻松,浑身也舒坦许多。临睡前,他以抽烟为由,又站在了小院当中。

墨蓝色的天空微微发白,月亮复又出现,但已退得更高更远。浅灰的月光落在隔壁家凉亭的垂脊、奇兽与宝顶上,老马仔细瞧过去,等到各个构件的轮廓在他的凝视中缓缓真切起来的时候,他再一次想到了那位建造这个仿古凉亭的男主人。奇兽与宝顶并未如他所愿——为他挡去厄运,或许最终他都没能知晓妻子对他的怨恨与恩情,时间留下的未知何其之多,生命留下的空白何其令人感伤,但愿自己,不至于在未来让人悲叹不已。当吐出的最后一缕烟雾没入夜色,老马掐灭烟蒂,转身抬头,再次意犹未尽地看了看夜幕之顶的弯月,而后放轻脚步与呼吸,推门回到屋内。

(责任编辑:王倩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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