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海兮
章镇像夜里一颗发亮的星辰存在巨大的中国乡土中,它周围的每个村庄有无数条路通向它。因为它的微光照亮过像我这样,曾经生活在乡村的人。于是,我少时的理想便从做一名乡村剃头匠,变为了做一名章镇邮递员。章镇,自从我开始认识章镇的邮局、电影院、人民政府、法庭、车站、卫生院、供销社和寺庙时起,我对外界的想象开始飞翔。准时按点的班车,抵达章镇,然后,又折返去了远方。
现在,章镇呈现出的街道、楼房、车水马龙、铁路、厂区,它向四周的村庄扩张,乡土后撤,这是章镇现实的一种。乡土已面目全非,呈现出的人间由此斑驳和芜杂。我对章镇的执念更加牢固,但困顿从未消失,章镇消息,漫天飞舞,在我的微信朋友圈,或与亲朋的聊天,或回到章镇,关于拆迁、生死、婚嫁、疾病、生计,江湖真小,小道消息真假难辨。
我之乡土,已然纸上的故乡。
因为乡土已不是传统乡愁和家书,不是田园和牧歌,不是五谷和牲畜,也不是乡情和挽歌,在所有的乡的离愁和别恨支离破碎和需要重新审视一遍后,乡土需要以一种重温与和解的方式重新回到我的目力所至。故乡的小镇,越来越模糊,甚至需要我去重新认识和甄别。我希望在小说里虚构的人物却越来越清晰地走在章镇的街道上,我必须让死者复活,活着经历时间烙下的刻度,这就是刷新他们记忆的那个人。
据此,这是章镇永不消失的那个人,他在离与返的过程中,所担受的困顿也是我们所面对可能的遭遇。
我想虚构一座世界最小的城和一个人之间的存在关系。但是,它已经越出了章镇的地理,世界或许是章镇的一部分吧,这是我的痴心妄想。
比如多年前的章镇,那时它还是章村时,几个很小的李姓、周姓、韩姓或者吴姓的村庄零星地散落在黄金山下。每天一趟从县城开来的班车准时停靠在章村的理发店或者肉铺门前,候车的人抬头就能看到章镇供销社和卫生院的大门头上醒目的五角星和“为人民服务”几个褪色的字。那时,解放牌卡车和神牛拖拉机奔跑在柏油路街道上。当然也有耕牛,几头猪,草狗和鸡鸭在街上大摇大摆。偶尔也有一个光着屁股的孩子赤脚跑过。人们走在章镇的街道上,他们每个人有不同的表情。他们在说笑、打招呼、哼了几声正在流行的港台歌曲。大地上的野草和庄稼一起生机勃勃。
一个少年的美好记忆所能最远的抵达也就是章镇。
在章镇,我目睹耳闻着人间悲欢,章镇正经历着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辗过的无数人的背影,却无人知觉。当我回溯时——计划生育的标语涂抹的墙面已经剥落,毛国带着他的老婆和三个女儿离开了毛村,他们去了南方;此后十多年,他们杳无音讯……
接着,章镇的吴大宝买了一台神牛拖拉机帮人拉货,成了章镇的大事新闻。它突、突、突地跑在一九八八年的乡村公路上,他的父亲以前是章镇有名的万元户。不久,他开车撞死了黄三儿。
接下来,章镇煤矿塌方、烟花厂爆炸、黑砖窑虐工、毛毡厂污染,物价飞涨,乡镇企业沦陷,青年人开始逃离……迷茫而混乱的日常,在无序的扩张中飞速旋转,从县城开来的班车终于停运了。私人中巴开始开进章镇,录像厅在章镇开张,流行歌曲整天地唱响章镇街道的上空。章镇的青年从此开始了夜生活,打桌球、喝啤酒、看录像,他们惹是生非,无所事事地抽烟。
不久,我读书去了县城,第一次走在无比宽阔的水泥街道上……汽车奔跑的早上,霓虹灯出没的夜晚,迷乱的气息在县城正悄悄发生着变化,章镇却越来越衰败和不堪。
六年后,一辆绿皮火车驶离了故乡。泽国水乡,别了。铁轨几乎与水面相持不下的南方,大雨如注。一九九八年,大学毕业后,我在山东高密县游荡,玉米和高粱的乡村,阅读一本盗版的《丰乳肥臀》。随后,我去了西安。终南、曲江池(遗址)、太液池(遗址)、大雁塔……这是我多次在唐诗中读到的长安吗?而越鸟已经回巢,夜未央。
此后的二十多年,我一直生活在西安,章镇却越来越模糊,因为它已经不复存在,但我虚构章镇已经复活,只不过道具换成了铁路和厂区。于是,我把那些喜愛的并且消失的人和物搬回了章镇。其实,他或它,已经消亡,时间空荡,已能盛装一切,我开始复原他们创造的时间、事件和人物。
我试图从过去时和现在时对章镇进行表达和发现,但是章镇许多在百度地图标明村名的村庄已经拆掉,变成了某某街道和厂区,左邻右舍去了某某小区。我的来路正在消失,章镇的变迁史或者说个人史需要重新在纸上复活,使之通向未来的书写成为可能。我用小说的形式虚构了章镇的史话和人物,他们活得人模人样。
《画眉》里的乡里人物,千百年来的卑劣从未消退,耻笑、愤懑、恐惧、无知、悲伤、残忍、同情之后,某种厘清不了的恶还在继续。从村庄到通往城乡接合的章镇,挽歌之后更是温情和希冀。
《西凤,西凤》是关于尊严和忍受的美德呈现。救赎是一个严肃的话题,也是关于活下去的人生哲学,虽然写到死亡,但不意味着结束。我在没有预设答案的过程中,所有的发问都可能随时沦陷。微光已经从斑驳的门缝里照进潮湿而黑漆的房子,住在里面的人说:哦,我听到了太阳的走动的声响。
我脚下的大地,曾经的长安,它也是我虚构的章镇部分,我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