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刮大风

2021-04-08 03:23杨遥
芳草·文学杂志 2021年2期
关键词:女儿

杨遥出版小说集《二弟的碉堡》《硬起来的刀子》《我们迅速老去》《流年》《村逝》《柔软的佛光》《闪亮的铁轨》和长篇小说《大地》。曾获赵树理文学奖、《十月》《上海文學》《山西文学》《黄河》等刊物优秀作品奖。

这个年本来是陈继清这些年过得最踏实的一个。

腊月二十六从太原的雇主家忙完回到村里,第二天去县城市场置办年货。看到什么陈继清都想买一些。

丈夫说:“少买些,过了初三商店就开门了。”

陈继清笑笑不说话。

难得今年手头宽松,又是女儿萌萌读了大学后在家过的第一个春节,正月十五开学前,她想一家人好好团聚一下。猪肉、羊肉、整鸡、菜蔬都不用说,还买了五条带鱼、一斤虾、五斤黄花鱼。两条活鲤鱼,养在洗衣服的大铁盆里。

以前,陈继清家从来不买水产,更不用说海鲜。贵,而且不会做,弄上半天,腥不啦叽的谁都不爱吃。

自从陈继清参加完“吕梁护工”培训,当了半年保姆,会做各类海鲜了,也知道海鲜有营养。

女儿到青岛读了半年大学,胃口变了,顿顿饭想吃大米。那天陈继清一进家,就看见养在盆里吐泥的蛤蜊,是女儿自己买回来的。

陈继清问女儿想怎样吃,她会三种做法。女儿说:“妈,我来做,在青岛,我去同学家学会了做这道菜。”

女儿做的是清炒蛤蜊。她说海鲜就吃个鲜。女儿把吐完泥的蛤蜊冲了几次,锅里放油,油热了放切好的葱姜蒜末。陈继清问:“不用辣椒?”女儿回答,“不用。”

炒到蛤蜊吐水了,女儿加上盐、料酒,盖上锅盖。陈继清又问:“不用加水?”女儿回答,“不用,蛤蜊含水,把吐出来的水吸干就炒好了。”

几分钟后,女儿揭开锅盖,锅里的水已经干了。女儿用铲子翻了几下说:“炒好了!”往出铲。女儿动作不熟练,一只蛤蜊蹦出来,蹦到女儿脚上,女儿跺跺脚。

这就炒好了?陈继清有些怀疑。女儿把蛤蜊盛到盘子里,对陈继清说:“妈,你尝尝,可鲜了。”陈继清半信半疑地一尝,果然很鲜,没有她想象中的腥味儿。

“这么简单?”她有些不相信地问。“妈妈你炒肉不也几下就炒好了?”女儿反问道。陈继清望着女儿明亮的眼睛,发觉女儿好像又长高了些。

女儿回来这几天,每天有同学跑来找她玩。以前住在租来的屋子里,一间不到二十平方米的屋子挤三个人,女儿从来不敢带同学们来家里。现在丈夫看墓园,一排五六间房子,他们都可以用。读了大学,女儿人也自信了。

陈继清看到女儿同学来,刚开始为自己家住在墓园不好意思,怕女儿同学们看见有想法。但这些孩子们不仅没有表现出半点儿嫌弃的样子,反而很好奇。确实,这个墓园修得太漂亮了,假山、池塘、松树、柏树都有,夏天池塘里还有锦鲤,假山边有草坪,比大部分人家的院子都弄得漂亮。

找女儿的同学几次谈到在国外许多墓园是风景。有个戴眼镜,很清秀的男孩说:“在十八世纪中期,英国出现一个诗歌派别,就叫墓园诗派。”说完他还吟了一首诗。那首诗很长,陈继清只记住一句,“贫寒压制了他们高贵的襟怀”。当时听到这句,她感觉就是在说她,一股热烘烘的东西冲上她胸口。

陈继清喜欢这些孩子们,很想和他们在一起,但她知道孩子们大了,都有自己的秘密,她怕影响他们,总是躲到别的屋子里,收拾已经很干净的家,准备饭菜。但她的耳朵一直支棱着,不是有意偷听他们说话,她是想更好地了解女儿。

陈继清不在跟前孩子们很放松,他们除了回忆以前的事情,更多的是谈现在的学校,所在的城市,新的同学。明明都是一个县的人,却咬起舌头说普通话。陈继清听上几句,自己的舌头也发痒起来,想起她上“吕梁护工”培训班和在城里当保姆的日子。

陈继清想,日子和日子就是不一样,以前几十年的日子就像浸湿后粘在一起的月份牌,黏糊糊的每天和每天差不多,自从参加了护工培训,忽然清爽起来,每天都有新东西。这样想着,仿佛证明她的想法似的,一桌子菜就做好了。陈继清做了大半辈子饭,以前只会像萌萌姥姥一样,做简单的几样,现在不仅会做一些稀罕的菜,而且种类还很多。

晚上,天只要稍稍黑一点点,陈继清就把下户时雇主为了感谢她而送的灯笼点亮。两团红簇簇的光像左边一个太阳,右边一个太阳,照得陈继清心里暖呼呼的。这时,陈继清真有种幸福的感觉。

正月初五,县人社局刘主任一个电话,打断了陈继清的幸福。

人社局这么大的领导,陈继清以前想都没想过能接触上,以前,见个乡镇干部她都紧张。可是,参加护工培训,上户当保姆,不知不觉就熟了。

刘主任对陈继清说:“北京需要个保姆,大姐你去不去?”

北京!刚听到这两个字时,陈继清心里猛地亮了一下。从小在课本上就学习北京,北京是首都,有天安门、长城、故宫、圆明园,陈继清很小的时候就想去北京看看,可是今年五十岁了,还是没有去过北京。但很快她担心起来。毕竟,以前最远只在太原干过,北京那么大,那么远!再说,北京啥没有,为啥要到她们县找保姆?

刘主任发现陈继清在犹豫,她说:“过春节,北京的保姆都回老家了,雇主急着初八上班之前找一个,相信咱们吕梁护工,才托人问呢!知道你肯吃苦,又勤快,还有眼色,我才想到你,人家是电视台的主持人呢!”

陈继清心里本来有顾虑,比如,雇主以前的保姆不知道她初八上班吗,怎么就不回来了?自己去了北京干得能让人家满意吗?但一听对方是主持人,马上愿意了七八分。萌萌就是学播音主持的,要是自己认识一位北京电视台的主持人,女儿大学毕业后找工作,或许能帮上忙。

陈继清的心突突跳了起来,她问:“人家有啥要求?我可以吗?”这时她自卑起来,害怕被看不上。

刘主任在电话那头哈哈一笑,“陈继清,你得相信自己呀,而且也得相信我的眼光。愿意的话你们视频上先见个面,聊一聊,有啥要求人家会给你讲。”

“正月初八前就去?”陈继清忽然又犹豫了。这几天和女儿、丈夫待一起,是她这么多年来最开心的几天,她想等到过了十五女儿开学后再去。

“初八前!”刘主任肯定地回答。“往后了,人家在北京也能找下。”

陈继清和对方连上视频。是个年轻的女主持人,看样子比她女儿大不了几岁,但是给人很干练的感觉。视频地点应该在雇主自己家,卡其色羊绒衫、米黄色筒裙、赤脚穿着双毛茸茸的拖鞋,她看起来很随意,却给陈继清坐在新闻联播直播间的感觉。女主持人眼角、嘴角挂着几分凌厉,说话时声音不算特别高,但语速很快,每一个字陈继清却都能听得清清楚楚。陈继清想这就是北京电视台节目主持人的水平,她本来想提几个问题,但一紧张忘了,而且似乎人家把她想问的都想到了,陈继清只能一直“嗯、嗯”地点头。

几分钟后,对方点了点头,陈继清看到她细长白皙的脖子上有条极细的金链子晃了晃,像云团边上镶着道金线。面试结束了。陈继清松了口气,却还有几分紧张。

女人站起来,手机画面一转,房间的各个部位出现在视频里,客厅、书房、卧室、厨房、卫生间,每一个房间都很大,闪着炫目的光,地上有堆啥东西,一闪而过。手机晃过的一刹那,陈继清还看到各色各样几十双鞋,红色的、黑色的、棕色的、黄色的、褐色的、白色的,皮鞋、运动鞋、翻毛鞋,有的像一盏红酒杯,有的像條船……陈继清咽了口唾沫,瞧瞧自己脚下为了面试,特意换上的过年买的鞋,又想想女儿和丈夫的鞋,全家人所有的鞋加起来,大概也不如主持人一个人的十分之一多。陈继清想女儿要是以后当了主持人,是不是也能有这么大一个房子,但她觉得不需要这么多的鞋。

陈继清开始收拾东西。她本来就没有多少东西可收拾,再说年前刚回来,过了十五就准备出去,就那些东西,一会儿就收拾好了。可是她心里发慌,主持人只给了她个地址:朝阳区八里庄南里丽景湾小区,让她到了打电话。她不知道八里庄南里在北京哪个方位?到了北京怎样出站?怎样坐地铁?更让她不放心的是女儿。

本来打算帮女儿收拾行李,现在竟要比女儿先离开家。陈继清心里乱乱的,拿起女儿的洗面奶,剩下半瓶了,得买个新的。已经立春了,青岛比她们这儿热,换季的衣服要准备好。女儿说过年时新买的皮鞋夹脚,应该给她再买双新的。运动鞋也得买一双。凉鞋呢?陈继清甩了甩脑袋,怎么光想鞋?女儿爱吃她炒的瓜子。

她赶紧挖了几碗,把炉子上的火调小,用水、盐和面粉把瓜子拌起来,倒进铞子里慢慢炒起来。

陈继清心里急,给女儿的好多事还没办,但炒瓜子是个慢活儿,必须不断地来回翻,炒过头就焦了,翻不到有的生有的熟。

铞子里丝丝冒出水汽,盐的味道湿漉漉的。慢慢地瓜子的香味儿出来了,这时瓜子里面还是湿的,陈继清继续慢慢翻着。铞子里噼里啪啦的声音响起来,瓜子碰撞的声音越来越清脆,通过手中搅瓜子的笤帚能感觉到瓜子轻了,香味儿也越来越浓。陈继清加快速度,这时一不留神就炒过了……她抓起几粒尝了尝,正好,赶忙端起铞子往出倒。铞子有余温,如果倒得慢了,有的瓜子就焦了。

陈继清把瓜子倒出去,又尝了一粒,正好。

上高中那会儿,同学们都往学校带零食,陈继清舍不得给女儿买零食,每次给女儿带的都是炒瓜子。女儿说陈继清炒的瓜子是世界上最好吃的瓜子,大家都爱吃,每次一去就被抢光了。

家里到处飘散着瓜子的香味儿。陈继清把猪肉、羊肉、虾、带鱼、黄花鱼和留下的那条活鲤鱼都拿出来,本来是准备一直吃到十五的。

王一萌从同学家回来,一进院子闻到炒瓜子的香味儿,她大声喊:“妈,炒瓜子了?”然后看到桌子上的菜,闻到锅里正在炖的鱼,包了半笼屉的饺子,她说:“今天的菜好丰盛啊!”

陈继清说:“萌萌,你开学需要啥咱们下午进城去买,你帮妈订一张后天去北京的票。”

“北京?”王一萌吃惊地问。

“有个电视台主持人请保姆,人社局刘主任推荐妈去,人家已经答应了。”

“哪个台的?还没过十五呢!”

“是啊,赶得太急了,要是过了十五等你开学就好了,但必须初八前就去。我觉得这是个好机会,说不定你毕业后找工作还能用上人家。”陈继清搓了搓手说,“没好意思问哪个台的,一问好像不信任人家,人家让我看房子了,年龄比你大不了几岁,那么大的房子,看布置也不像普通人。”

陈继清马上要去北京当保姆打乱了家里的节奏,本来这段时间应该最闲,现在却最忙乱,可是忙些啥,谁也没个头绪,只是觉得应该把过年准备的那些东西尽量吃完,陈继清一走,没人做了,吃饭的人也少了。陈继清则不停地帮女儿收拾东西,她不知道自己这次一走过多长时间才能回来,当保姆和做月嫂不一样,没个天数。

众人忙乱了一天,吃过晚饭后,陈继清打开电视,不停地换台,她想知道自己要去的雇主是哪个台的主持人。把三十几个频道转了一圈,没有见到那个女孩。她想女孩住在北京,一定是在北京的电视台的节目主持人,便把频道锁定在家里能收到的中央一台到中央七台和北京卫视。她害怕看这个台的时候把女孩主持的那个台错过,便走马灯似的换台,可是眼睛看花了,也没有看到女孩。

陈继清躺到床上后,心里兵荒马乱的,以前一直想去北京,尤其想去天安门看看升国旗,现在要去北京了,却胆怯起来。她隔一会儿肚子里就有尿意,上了几次厕所,索性不睡了,把除夕家里人换下来的衣服洗了一遍,然后拿出参加护工培训时的笔记本,认真看起来,直到鸡叫,才昏昏沉沉又睡着了。

第二天,陈继清醒来时,看到枕头边放着女儿过春节时买的风衣。女儿看见她睁开眼,懂事地说:“妈,你把这件风衣穿上吧,去北京穿得好一点。”

陈继清赶忙坐起来拒绝,“萌萌,妈有衣服,当保姆也不是做客人,你在外边读书,穿不好遭人小看。”

年前陈继清陪女儿逛商场时,一眼就看出女儿喜欢这件风衣。它确实漂亮,豆青的颜色,靓丽又不张扬,像家里祖传下来的那只清代的盘子。款式也大方,女儿穿上后,陈继清马上感觉面前像站着一株挺拔的小白杨。可是她们翻了翻标签,一千多,即使八折的促销价,也得八百多。看到这个价钱,陈继清和女儿都没有说话,她们的眼睛甚至都没有看对方,女儿默默脱下试穿的衣服,走出商场。出来之后,陈继清松了口气。

接下来,她们逛了许多地方,类似的风衣也不少,但女儿穿上后,没有一件有刚才那种效果。逛到后来,女儿意兴阑珊,说:“妈,我累了,咱们回家吧。”陈继清说:“萌萌,你要是喜欢刚开始那件,咱们返回去买下吧。”说这些的话的时候,陈继清感觉自己心上有个发条,一圈圈往里拧。女儿说:“妈,用不着买风衣了,青岛天气热,过了十五去了就穿不着了。”陈继清心里一松问:“你想吃啥?”

那天回到家后,陈继清左想右想,自己做得不对,应该给女儿把那件风衣买下,长这么大,女儿除了笔记本电脑,没有主动要过什么,衣服根本没穿过什么品牌的。

大年三十那天,陈继清专门进了趟城,她看到那件衣服还在,放心了,躲在柜台边。她想等到商场关门时,衣服一定会降价,就像过了中秋节月饼会降价一样。一关门,再来就过完年了,过完年,暂时谁还买新衣服。她等着是怕有人把这件衣服买走,万一有人来买,她就赶紧抢着买下,八百多就八百多吧。

幸运的是,年三十这天买衣服的人很少,人们来了商场里大多是买点儿蔬菜、水果,准备过年。陈继清等到中午商场要关门时,过去磨价钱。许多商家收拾好东西离开商场,保安催促她们离开时,陈继清才把这件衣服买下。五百元,足足省了三百多。

买回这件衣服女儿很欢喜,在家里舍不得穿,只有外出走亲戚和见同学时才穿,总共也没穿几次,现在竟要送给陈继清。陈继清摸了摸衣服,放到一边。一仰头,看见太阳穿过屋檐下的那两只灯笼,红彤彤的,虽然早上把里面的灯熄了。

陈继清坐在地铁十号线上,大挎包牢牢夹在腿中间,望着车窗外一闪而过的广告墙,想这就是北京。来之前,女儿给她画了一张地图,陈继清牢牢记住在十里堡下,地铁D口出来后,要朝东走,第一个十字路口往南拐。

她不知道东在哪边,问旁边报刊亭的人。到了十字路口,又不知道南在哪边。东张西望时,闻到一股浓郁的肉香,一扭头,看见右手马路边支着个大锅,卖现煮的卤肉,旁边写着“周黑鸭”三个黑字。旁边大筛子里堆着油汪汪的鸭脖、鸭头、鸭架、鸭肠等东西,灯光下泛着红光。陈继清的肚子不由咕地响了一下,早上出来时,吃得打嗝,可从那时到现在,只吃了一包泡面,一颗自己带的煮鸡蛋。她咽了口唾沫,像迷路的小孩朝四周打量,看到一座灯火通明屋顶尖尖的建筑,上面写着丽景湾酒店。陈继清想丽景湾小区应该快到了,她朝着灯火璀璨的地方走去。路过两家便利店,一家修手机交话费的,一处卖衣服的,一家卖安徽板面的,它们一家挨一家,挤在狭小的平房里,像人嘴里一排不整齐的牙齿。陈继清想到县城里那些将要拆除的房子,不明白北京为啥还有这样的地方。

继续往前走,陈继清看到一个短头发小胡子男人的头像。陈继清认得他是鲁迅。然后看到“鲁迅文学院”几个大字。她多少有点儿激动,想这是个有文化的地方,丽景湾小区紧挨着它,一定也是个有文化的地方,陈继清想起她的雇主陈幂,已经给她打过几个电话,问她走哪里了。

陈继清穿过马路,来到丽景湾酒店大堂门前,两个穿制服的保安正在指挥一辆车,陈继清看到他们,亲切感出来,她问:“丽景湾小区在前面吗?”一位保安热情地说:“大姐,旁边就是,往前走上一百米就看到大门了。”

陈继清往前走,看到右手边是个公园,一位穿着黑色运动服,头上箍着条蓝色头巾的男人在跑步,几只喜鹊在光秃秃的树顶上鸣叫。

陈继清顺着电话里的声音,来到一号楼一单元三十三层,东边的门虚掩着,她还是小心地敲了三声。

一进门,陈继清好像又来到了火车站杂乱无章的地下通道。屋子里都是东西,从屋门到客厅沙发不长的一段距离,地上躺着酒瓶子,东倒西歪的高跟鞋,比人还高的布偶熊,大大小小装着各类土特产和礼品的纸盒子,墙角还有两块装完东西没有扔的纸板箱,折回来靠墙立着,几乎触到了天花板。陈继清想起视频里看到的房间,张望了一下,那些东西都在,陈幂只让她看到了上面华丽的部分。

沙发上的女孩站起来向陈继清招手,她比视频里看到的还年轻,再细看,好像有点儿憔悴,陈继清担心起来。

女孩继续招手,陈继清不知道把挎包放哪里,地上都是东西,她只好背着挎包,吃力地在东西的缝隙间找地方,踮着脚尖往前走。到了沙发跟前,还是不知道挎包放到哪里,局促地拎着它站着。

陈幂拍拍沙发,示意她坐下。陈继清坐下,把挎包搁在自己腿上。陈幂说:“里面有宝贝啊?”陈继清不好意思地笑笑,很认真地回答说:“一些行李和衣物。”说着她瞄了瞄地上,把几本杂志摞一起,扶正了几只高跟鞋,小心地拎在一边,腾出块地方,把挎包放下。

陈幂打了个长长的呵欠,屋内明亮的灯光下,她的脸色有些惨白,还有些颗粒。陈继清以为陈幂嫌她来晚了,不耐烦。忙理了理风衣下摆解释道,“我早上五点就出门走的……”

陈幂打断她的话说:“我一会儿出去有个应酬,你把房间先收拾收拾,那是我的卧室。”她指着一间屋子说,“你睡北面那个吧,就咱们俩,以前的保姆就住那个。”陈继清赶忙点头。陈幂又打了个呵欠,嘟嘟囔囔说:“我去换衣服,收拾一下。”说完掩着嘴进了卧室。

陈继清没想到交代這么简单,她还没来得及介绍自己呢。看着满屋子的东西,陈继清不知道该如何下手。陈幂的呵欠传染了陈继清,她感觉很困,一连坐了十几个小时的车,怕把东西丢了,一直没敢闭眼。

她想到陈幂的呵欠,这么累了,还出去应酬?真辛苦!

“咕,咕!”陈继清的肚子又叫了,满以为一到地头首先能热乎乎吃口饭。陈继清听着陈幂卧室里窸窸窣窣的声音还在响,她飞快地打开挎包,取出两颗煮鸡蛋,顿了顿,装进口袋里,把挎包链拉上。又听了听,拿出一颗,飞快地剥了皮,咬了一半,陈幂卧室的门突然开了,陈继清赶忙把剩下的另一半塞嘴里,用手捂住嘴,鸡蛋皮塞进口袋里。

陈幂望了望她,指着地下说:“大姐,我出去了,先帮我收拾一下房间吧,东西太多了。”陈继清赶忙点头,用劲把鸡蛋咽下,噎了一下。

收拾整齐的陈幂站在满地的垃圾中,陈继清发现有种异样的美。她脸色不再惨白,上面的颗粒也不见了,看起来光彩照人。陈继清想到天空中皎洁的月亮。

陈继清看了下表,已经快十点。在村里,这个时间人们都基本开始睡觉了。

陈幂一出去,陈继清赶忙去了厨房,喝了几口凉水,把鸡蛋顺下去。

与热闹的客厅相比,厨房里很是荒凉,好像从来没有使用过,都是灰尘。

房间里只剩下陈继清,她站在窗口朝南张望,城市中一片灯火,辽阔得没有尽头,看了会儿,恍然间她看到墓园的两盏红灯笼在风中摇晃。陈继清揉揉眼睛,再揉揉眼睛,屋子里暖气烧得很热,她脱下风衣,还想再把外边的裤子脱掉,却停下来。高楼中间的那条马路明明是黑色的柏油路,她刚才走过,但现在看起来,像村外那条被多少人走过踩得发白的黄土垫的小路。

陈继清足足花了两个小时,地板上的东西还没有整理完,她没有丝毫力气了,把自己的水杯找出来,从饮水机上接了杯水,掏出刚才装进口袋里的那颗鸡蛋。鸡蛋收拾厨房时挤破了,陈继清小心地剥掉上面的碎皮,几口把鸡蛋吞了下去,好像更饿了,可是包里已经没有吃的东西。陈继清连喝了三杯水,肚子有些胀,胃里好像更空了,她想起刚才路过的卤肉店,要是买上一个鸭头,再买上两馒头,就美了。

陈继清想起自己家里的一大堆食物,猪肉没吃完,带鱼没吃完,还有粉条、豆腐、白菜,她后悔出发前没有多吃些,咽了口唾沫,继续干起活儿来。

十二点半的时候,陈幂还没有回来,陈继清望着收拾得差不多的房间,一点儿也不想动了。这么多年,除了除夕守夜,她从来没有这么晚睡过,即使当月嫂时,也是孩子醒来照顾一下。陈继清感觉脚踩在地板上软绵绵的,头也晕乎乎的。她的胃已经饿过去,不饿了。除了垃圾,她还收拾起一堆东西,她拿不准这些东西是要扔掉,还是继续留着。

陈继清想去睡觉,又觉得有些不妥,毕竟第一天来。她把地拖了一遍,把柜子擦了一遍,实在累得不行了,便靠着自己的挎包,在沙发上迷迷糊糊睡着了。

陈继清是被开门声惊醒的。她睁开眼睛,看见陈幂带着一身酒气摇摇晃晃走进来,歪到沙发上躺着不动了。陈继清看表,两点多了,她以为表出问题了,晃晃手腕,指针在动;又把手放到耳朵边听了听,铮铮的声音响着。

陈幂在沙发上喊:“帮我脱一下鞋,累死了。”

陈继清以为自己听错了,陈幂肯定不会让人帮着脱鞋,陈继清打算去厨房里给陈幂倒杯水。

“人呢,给我把鞋脱了!”陈幂继续嘟囔着说。

陈继清意识到刚才没有听错,就是让她给她脱鞋,她涨红了脸。除了给小时候的女儿和喝醉酒的丈夫脱过鞋,她从来没有给别的人脱过鞋。听其他保姆讲过,有些人挺难伺候,还有的人讲,在北京当保姆,雇主是个退休的老教授,居然爱占女人便宜,经常故意碰她的屁股。陈继清以前遇到的雇主都挺好的,没想到这次……

陈继清胡思乱想间,陈幂睁开了眼睛,有点儿不高兴地说:“给我脱鞋。”

陈继清生气了,自己是来当保姆的,不是当老妈子的。

“我好难受!”陈幂突然干呕了一下,脸抽在一起,像只受伤的小猫。

陈继清心里骂,活该!但还是帮她把鞋脱了下来。陈继清想,就这么一次,她喝多了,就当给闺女脱,下次再让她脱鞋,扭头就走人,不伺候这种家伙。

陈幂的丝袜底下湿漉漉的。

接着她又干呕了一下,脸抽在一起。

陈继清赶忙去倒水。

陈幂接过水,喝了两口,冲进卫生间。

陈幂从卫生间出来,脸上湿漉漉的,水渍还没有擦干,丝袜上有几块呕吐溅上的污渍。她摇摇脑袋说:“给我炖碗汤,醒酒汤,冰箱里有东西。”

陈继清点了点头问:“现在?”

“马上。我饿死了。”陈幂说着进了卧室。

陈继清看了看表,快三点了。她打了个呵欠去炖汤。陈继清怪自己没脑子,好伺候,人家早从北京找下保姆了,还用从外地找?

十分钟后,香味儿冒出来,又把陈继清的饥饿勾引起来。她把火调小,没想到等到半夜要炖碗汤,要是煮面条,煮饺子,炖大米,她可以给自己也做上一份。

陈继清继续待在沙发上,房间里到处是酒味儿。炉子上的汤汩汩响着,陈继清判断着里面水剩下多少,她仿佛看到水的颜色已经渐渐变得发白,像朵正在盛开的花,她的肚子越来越饿。

汤炖好后,陈继清望了望窗户外面,有几家楼房屋子里还亮着灯。这么晚那些人不睡觉在干什么?

陈继清把汤盛出来,不多不少,正好一碗,颜色浓浓的,都是各种食材的精华。陈继清想起女儿读高三的时候,每天回来喊累,她给女儿熬皮蛋瘦肉粥、红枣小米粥,煮豆浆,但从来没炖过汤,要是当时给女儿炖上这样的汤补补脑子和身体,女儿可能考得更好。

陈继清敲门,里面没有反应。陈继清轻轻推了一下,门没有锁,开了。卧室比客厅里的气息更浑浊,陈继清把汤轻轻放床头柜上,给陈幂掩了掩被子,退出来。

第二天陈继清很困,还是六点钟就起床。她不知道陈幂的生活习惯,不知道她早上爱吃什么,昨天依稀听她说九点钟上班,她呆呆坐了会儿,继续收拾房间。

天渐渐亮了起来,晨光照在陈继清收拾过的客厅,与昨天相比大变了样,就像她想象中节目主持人家该有的样子。陈继清不敢在地板上面走,不敢在沙發上面坐,她害怕破坏自己忙活了半夜的杰作。她把挎包放在收拾好的那些不知道该不该扔的“垃圾”跟前,找了本杂志坐上去,等陈幂醒来。

七点多,陈幂还没有动静,陈继清害怕她上班迟到,便想先凑合做点儿早饭,以后陈幂想吃啥给她做啥。

陈继清打开冰箱,昨天炖汤时没细看,现在看见满当当的冰箱里一半地方塞满了化妆品,另一半地方是各种各样的补品营养品,陈继清的胃抽搐了一下。

陈继清翻了翻刚收拾好的各地土特产,有些已经快过期了。从里面找出一袋沁州黄小米,一袋铁棍长山药,熬了个山药小米粥。但主食的食材却没有。陈继清想起以前当保姆,早上可以做片汤儿、面条、稀饭、拌汤、豆腐脑、奶、豆浆、馒头、油条、包子……少说也能搭配五六样,现在却什么也没有。她只好边熬粥,边擦洗昨天已经擦洗干净的厨房。

终于陈幂揉着眼睛出来了,边走边打着呵欠说:“困死了。”陈继清看着她的样子,想起高三时叫女儿起床。

八点一刻,陈幂出门去上班。她画着精致的妆容,衣服一丝不苟,高跟鞋铮亮,和电视里看到的那些干练漂亮的节目主持人一模一样,和昨晚回来时完全两个样子。

陈继清把餐桌收拾干净。刚才她喝了一碗粥,还是觉得肚子里空荡荡的,她得出去找点儿吃的,买些菜蔬米面,熟悉一下周围的环境。

小区门口的公园里飘来音乐声,陈继清被吸引,不由走了进去。水泥硬化的场地上,有几十个人在跳广场舞。她们穿着红色打底的白条运动服,随着音乐做出整齐划一的动作,一看就练习了好久。陈继清听到熟悉的旋律时,不由自主扭了扭身子,她想这些人命真好,自己可没时间来跳舞。

一个人突兀地出现在陈继清的视野里。她站在整个队伍最前面,上身穿着件棕色格子西服,下身是迷彩服;脚上的袜子一只是红的,一只是绿的;梳着条粗大的辫子,在音乐声中乱跳,但没有一个动作合拍,没有一个动作和别人一样。

陈继清意识到这个人精神有问题,盯住她看。

一曲完了,随着音乐的停止精神有问题的女人停了下来,陈继清松了口气。可是,很快新的一曲开始,女人又开始跳起来,还是乱七八糟,没有一点儿章法,把整个队伍都搞乱了。

陈继清望了望那些穿统一运动服的人,她们好像已经习惯了这个神经病女人,没有人在意她,大家随着音乐的节奏,跳出整齐划一的动作。

陈继清为这个女人难受,也为这些运动服难受。

一连换了三首歌,女人一直在那儿瞎跳。陈继清搁记着自己的事情,不能老看她,朝街上走去。几只喜鹊在地上蹦蹦跳跳嬉闹。

陈继清路过鲁迅文学院的时候,停了下来。白天来看,这个院子不是很大,但很安静,大门和旁边的侧门上都挂着锁子,陈继清想它是学校,应该也在放假。她掏出手机拍了几张照片,准备给女儿看。

陈继清在小街上徘徊了半天,进了一家最小最简陋的卖早点的铺子,凭她的经验,门店越小越简陋,东西越便宜。果然,她吃了两根油条,三块钱,和太原差不多,但陈继清还是有些心疼。

买好菜蔬和米面往回走时,陈继清往跳广场舞的地方看了看,没有人了,几片枯叶在地上顺风翻着跟头。

那个精神有问题的女人哪里去了?

公园里静悄悄的,那些喜鹊也不见了。

半个月了,陈继清始终在愤懑中。

这些天陈幂最少有十天在外面应酬。应该说陈幂在外面应酬,陈继清不用做饭了是好事,可是陈幂每次回来都是晚上一两点钟,而且喝多了酒,吆喝陈继清帮她脱鞋,给她炖汤。

陈继清刚来时下过决心,陈幂再喊她脱鞋就不干了,可是接下来两天陈幂没有出去应酬,当陈继清放松警惕时,她又跑出去应酬,回来喝多,让陈继清给脱鞋。陈继清看着陈幂难受的样子,不忍心不管她,但心里实在窝火,脱鞋这种事,左右脚一蹬就完成了,为啥陈幂非要麻烦别人?自己到底要不要干了?

左右摇摆间,女儿开学了。

剛开学,女儿便给她打来电话,她兴冲冲地说:“妈,我找了份家教,以后的生活费不用家里出了。”

陈继清一听就急了,她打长工、短工,当月嫂、保姆,知道伺候人不容易,供女儿读大学,就是希望她不要重复她的老路。女儿当家教,虽说是做教师,但万一遇到不听话的孩子,刁蛮的家长呢?陈继清马上回答:“萌萌,你赶紧退了吧,好好学习就行。妈能供起你。”

女儿说:“妈,我长大了,能管了自己了,当家教挺锻炼人,好多同学都在干。”

陈继清劝不通女儿,不敢率性辞职了,想找到下家再说。

女儿开学不久,鲁迅文学院也开学了。陈继清每次路过这儿,看见里面进出的人,想这都是些作家,一股敬仰之气就生出来。这些人大多比女儿年龄大,许多人戴着眼镜,进出背个书包。她想这些人这么大年龄了还在读书,女儿还不到二十岁,读书却在打工,更加心疼女儿。

其实,若没有脱鞋这种事,在陈幂家待着蛮清闲的。每天陈幂早上八点一刻出门上班,中午不回家吃饭,晚上假如回来的话,做顿晚饭;不回来的话,提前给她炖碗汤。剩下就是收拾收拾家,洗洗衣服,陈幂每天都要换衣服。

即使陈幂偶尔不出去应酬,也待在自己房间里不出来,好像总是在打电话。陈继清搞不清楚她到底是个怎样的人。陈幂不出来,陈继清待在房间里不自然,怕动静大吵了她,干啥都是蹑手蹑脚的。剩下陈继清一人时,没事儿干,不停地收拾家,可是家里收拾得越干净,她心里越空旷。

陈继清经常怀念以前当保姆和月嫂的日子。虽然比现在累得多,有时伺候一家老小四五口人,有时是照顾孕妇、产妇,但那种忙,让她有种充实感、成就感。尤其是她做出的饭菜一家老少都啧啧称赞。产妇缺奶了,她调理几天奶多了。婴儿哭闹,母亲以为病了,她一看长了痱子,抹点儿爽身粉就好了。那时虽然她也经常半夜起来给婴儿冲奶,哄孩子睡觉,经常一晚上起好几次,但她觉得这是应该做的。

陈继清收拾完家没事儿干时,便看电视,她想在电视里看到陈幂,看看她怎样工作。

陈幂家的电视能收好多台,中央台和北京卫视的不用说了,各个地方台都能收到。陈继清还是挑北京的看。可是每天从早到晚把这些台看个遍,一次也没有看到陈幂。陈继清想问问陈幂到底在哪个台当主持人,可是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一段时间过去,陈继清迷上了美食频道。每天干完活儿就寻找美食频道,不光认真看和听,还仔细做笔记。看完一个,马上再换另一个。陈继清想以后换主家时,她可以做更多的美食,来了北京,炖汤技术越来越高,还学会做许多新菜,可是陈幂在家里吃饭时候太少,操作机会不多。

来了的第十五天,陈继清去了天安门一趟。她本来想一早起来去看升国旗,可是早上要给陈幂做饭。

陈继清是中午到的天安门,看到飘扬国旗的那一刻,她眼窝有些发热,自己真的站在天安门广场了!她拿起手机拍了几张照片,给女儿发过去。那天正刮风,天空瓦蓝瓦蓝的,国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天安门城楼真的在放射着金光,毛主席慈祥地望着她,左边是“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右边是“世界人民大团结万岁”。

陈继清听见自己的心脏扑通扑通在跳,她从来没有听见过心跳的声音这么大。她不光听见自己的心脏在跳,还听到好多人的心在跳,她不敢动,怕一动就听不到这种声音。直到腿站得发麻了,才买了两面小国旗,离开天安门。

北京其他地方陈继清哪儿都没有去,因为一出门就要花钱。坐公交最少一块,跑得越远花钱越多;地铁更贵,一般都得五块,来回就得十块。

每天早上陈幂上班之后,陈继清收拾完家就下楼,到小公园看人们跳广场舞。这是陈继清一天中难得的不孤独的时候。

几天下来,陈继清已经摸准规律,九点钟跳广场舞的人们解散,但她不知道她们几点开始,早上起来她忙得没时间出来。

陈继清每次看到人们整齐划一的动作就觉得好看。这些跳舞的人陈继清都注意过,长得很普通,要是苛刻点说,没有一位长得好看。其中有几位年龄很大了,厚厚的脂粉掩饰不住松弛的皮肤和深深的皱纹。她们这些人单独走到人群中,没有人会多看一眼。但是她们成了集体,随着音乐一跳起舞来,马上能让人忘记她们的年龄和皮肤,她们的动作像风中起舞的树枝,像河中荡漾的水波,即使她们抬抬手,踢踢腿,转个圈,陈继清都觉得挺和谐,挺好看,即使这些舞蹈大多是重复的动作。

可是精神有问题的女人打破了这种和谐,每次陈继清来她都站在队伍最前面,像面部光洁的人脸颊上长了个疤瘤,像规划整齐的屋子前面搭起了一座违章建筑,音乐一响起就乱跳,把那种不和谐放大。奇怪的是陈继清的目光一旦转到她身上,很难再离开,即使看别人时,也要不时瞧瞧她。

陈继清想,这个女人要是一个人跳,没有音乐伴奏,或许跳起来没这么难看,就是一个人乱扭罢了,或许人们还会同情她。可是她偏偏要凑到一群人中间,而且要站到最前排,惹人厌!陈继清每次看到这个女人,就像擦玻璃时看到玻璃上有个黑点子,想把它擦掉。

跳舞的人都是附近小区的,每次结束后,她们三三两两聊着天回家,没有一个人搭理精神病女人。精神有问题的女人等到所有的人都走了以后,骑着辆老式的二八自行车慢慢离去。她住在哪里,怎样找到这里的,干什么维持生计?对陈继清都是个谜。女人跳舞的时候,那辆自行车就放在她旁边,像匹安静的马。

有一次,陈继清跟踪了女人一会儿。

女人刚跳完舞,一个人推着自行车边走边呼呼喘气,身上散发出像马匹出汗后的味道。陈继清喊了声大姐,女人没反应,继续撇开腿往前走,走着,清了清嗓子,痛快地朝旁边绿篱中的侧柏吐了口痰,跨上自行车走了。

陈继清呆呆地站在原地,看见痰顺着侧柏的叶子滑下来。

九点钟过后,公园里就冷清了,人们约定好似的纷纷去干别的事情了。跳广场舞的不见了,遛鸟的,晨跑的,坐在路边给人免费量血压的,超市里促销商品的,比融化的雪消失得快,连来过的痕迹都看不出来。

有时,陈继清站在跳广场舞的地方,耳边还回想着刚才的音乐,但足有两个篮球场大的地方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偶尔,她模仿着那些人的动作,扭扭腰,旋转旋转身子,馬上觉得有人偷窥似的停住了,她便想那个奇怪的女人。

回到陈幂家,陈继清将所有的家具擦一遍,地拖一遍,这是陈继清能给自己找到的活儿。看着地板上家具上到处映着自己的影子,家里好像热闹了些。陈继清想起自己屋里的那些老家具,一个榆木做的阳柜,一个核桃木做的穿衣镜,她每天擦拭,大前年省里到他们村任职的第一书记看到这两件家具,欢喜得不得了。他说:“多么好的包浆啊,你啥时候不想要了,给我留下。”

陈继清忙活完家具和地板,就打开电视寻找美食频道。她渴望漫不经心换台时,突然看到陈幂。

隔上几天,陈继清给女儿打个电话,鲁迅文学院和公园里这个跳舞的女人是陈继清的老话题。

鲁迅文学院陈继清从来没有进去过,只是经常在门口看。院子里有几棵高大的梧桐和松树,有两个凉亭,南边一个,北边一个。还有两栋楼,也是南边一栋,北边一栋,南边的很矮,只有二层,北边的高些,五层。那些作家们她根本不知道谁是谁,但和女儿谈论这个,陈继清觉得和谈论别的不一样,她想所有当保姆的人大概都不如她看到的作家多,想到这里,她就自豪。

这个女人,陈继清既可怜,又厌烦。她对女儿说:“你说,她为啥非要往那些人中间凑呢,根本没人搭理她。她跳得真难看,一往那儿站,把人家整体给破坏了!”

女儿说:“妈,你别多管闲事!人家那些人还不嫌弃,你凑啥热闹,你想跳也去跳跳。”

女儿这样一说,陈继清忙说:“我哪会管人家,妈没时间跳舞,等你大学毕业了。”

每次都是陈继清讲半天,女儿却很少讲学校和家教的事情,陈继清问啥,她回答啥,都是一两句,陈继清再多问,女儿就笑着说:“妈,说了你也不知道。”然后找理由挂电话。

陈继清心里有些委屈,自己待北京,每天伺候人脱鞋,还不是为了女儿。但委屈上几天,还是她主动给女儿打电话。

也许太闷了,陈继清经常想神经病女人的问题。她想那些跳舞的人可以换个地方,让这个女人找不到。或者歇上几天,她白跑几次,或许就不来了。

一天,陈继清看着她们跳舞又胡思乱想,突然所有的人都转了个身,变得背朝精神病女人,精神病女人依然乱跳着,滑稽可笑,可是她的可笑影响不到舞蹈队的整体了,她就像个掉队的学生,站在了最后面,那几十个人动作看起来依然整齐划一,和谐优美。但是,随着音乐,这几十个人又转了回来,女人又恢复到站在最前面,变得很可笑。陈继清想,为啥这些人不转过身体去,保持刚才那种状态,让这个女人站在她们后面跳?

九点钟到了,音乐一停止,人们开始收拾东西准备离去。陈继清拦住领舞的说:“大姐,你们为啥不脸朝那边跳,这样那个人就站在队伍最后面了,你们每天看着她不别扭吗?”陈继清说完这句话之后,脸微微发烫,不由朝精神病女人望去,女人推着自行车,脸正望着这边,不知道在说她。

领舞的有些惊愕地望着陈继清,没有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陈继清硬着头皮又说了一遍,但越说声音越低。

这次,领舞的听清楚陈继清的意思了,她咧开嘴笑了笑说:“老乡,这个办法好!”她换好衣服,喊上自己的伴儿离开了。

精神病女人看到人走完了,也要离开,推着自行车往前走了几步,不小心踩在什么上面仰天摔倒。陈继清心里咯噔了一下,赶紧跑上前。女人半个身子倒在绿篱上,自行车压在身上,车轮还在转。陈继清先把自行车扶起来,立好,然后去扶女人,她闻到了更强烈的马匹出汗的味道,她想起自己以前在村里待的日子。

女人后脑勺磕了个大包,手腕被树枝擦破了,在流血。陈继清忙掏出卫生纸帮女人擦血。女人擦完血,揉着后脑勺朝陈继清嘿嘿笑。陈继清心里又咯噔了一下,她很久没有看到这样朴实的笑容了。

陈继清踩着脚蹬转了一下,自行车没问题。

第二天,陈继清想早点儿赶到小公园,看看那些跳舞的人转过身子没有?转过去的话精神病女人怎么样?她隐隐后悔自己昨天提的建议。可是她必须先得把饭做好。

煎鸡蛋,打豆浆,炒青菜。陈幂爱吃七分熟的煎鸡蛋,青菜不能炒黑,要保持原来的绿色,做到这些都不难,但需要用心。来了陈幂家,陈继清没有出过一次问题。今天正好一月到头,该发工资的日子,陈继清绝不允许自己这个时候出问题,她努力压住焦虑,火候比以前把握得都好。

陈幂吃完饭,收拾自己去了,没有提工资的事情。陈继清赶紧洗锅、洗碗,打扫卫生。八点一刻陈幂出门,陈继清听到电梯停下,陈幂进去,她数了六十下,往门外走。

陈继清几乎是跑到小公园的。人们已经在跳广场舞,方向还和原来一样,没有变。陈继清有些失望,目光向队伍前面望去,却意外地没有看到那个女人。

没有了精神病女人,舞蹈队动作完全整齐划一,像小区终于拆除了违章建筑,但陈继清看了一会儿,觉得缺了点儿什么,以前那些让她觉得挺漂亮的动作看起来不再吸引人了。

陈继清想到女人昨天摔的那一跤,有些不安,她安慰自己,应该没问题,昨天把她扶起来时还冲自己笑了一下,只是头上碰了个包,手腕擦伤那块问题不大。

好不容易看到一个有些面熟的人,陈继清上前,指着队伍最前面问:“前几天站在那儿跳舞的那个女人没有来?”对方摇摇头回答:“奇怪,以往每天早早就来了,今天没看见。”

陈继清有些失落,以前每天盼望这个女人消失,现在她没有来,自己竟有些不习惯。她呆呆地望了会儿跳舞的人群,没有了兴趣,沿着公园中间那条小径往前走,希望返回来时一眼看到这个女人。

陈继清走了好几个来回,女人一直没有来,她遇到了刚来丽景湾小区时跑步的那个男人,他头上还是箍着条蓝色头巾,运动衣却换成了灰色的。当时她根本没有看清楚这个男人的相貌,但那条蓝头巾给她的印象太深刻了。陈继清在鲁迅文学院门口见过他,出来取快递。他大概已经跑了有一会儿,腋窝那儿湿漉漉的。陈继清想起女人身上的汗味儿。

广场舞结束的时候,陈继清跑到领舞的面前问:“今天那个女人没有来?”领舞的认出了她,说:“老乡,真奇怪,她在这儿跳了好几年了,从来没缺过,比我们正式队员都守时,今天却没来。”

领舞的换好衣服,看见陈继清还在旁边站着,就说:“她没来,我们就没换方向,大家商量过了,脸朝这边习惯。”

陈继清问:“你知道她家在哪儿住吗?”

“不知道。”

陈继清一连问了几个人,都不知道女人在哪里住。

跳舞的人走完了。陈继清走到女人昨天摔跤的地方,这块地方和小径同别的地方完全一样,压倒的绿篱恢复了正常,没有半点儿人摔过跤的痕迹。陈继清待了会儿,回了家。

打开美食频道,陈继清看不进去,干别的也心不在焉。半下午时,她又去公园。这时公园里的人又渐渐多起来,推着小车哄孩子的,骑着摩托等快递单子的,打太极拳的。陈继清还看到了喜鹊,它们不怕人,跟在那个推车的女人后面,捡小车里孩子掉下的食物。

陈继清在人们早上跳舞的场地上站了站,朝街上走去。路過鲁迅文学院,她停下来,渴望有个作家出来,可是半天里面静悄悄的。她继续往前走去,路过便利店,修手机的交话费的,卖衣服的,卖安徽板面的,都没有停,最后在卖鸭脖的地方停下。那个大筛子摆出来了,上面却什么也没有,但异常浓郁的香味儿已经从旁边屋子里飘出来。

陈继清走上前问:“有鸭头吗?”她不清楚卖鸭子的地方明明鸭头、鸭脖、鸭舌、鸭腿、鸭架、鸭肠都卖,为啥光写卖鸭脖?

“马上就好。”一位头发很长,遮住半边眼睛的中年男人不紧不慢地用大笊篱捞锅里的东西,陈继清看到了刚到北京时路过这里那些油汪汪的东西。

“要多少?”男人问。

“一个鸭头。”陈继清说。

男人的动作停了一下。

“一个鸭头多少钱?”

“六块!”

“给我一个鸭头,再搭配点儿土豆、海带、豆腐皮,凑够十块钱就行。”陈继清怕男人不卖给她似的,边说边掏出十元钱。

陈幂晚上有应酬。陈继清十点钟开始炖汤。十二点的时候,汤炖好了,陈幂还没有回来,陈继清用微火温着汤,坐在沙发上换电视频道,已经没有美食节目了,陈继清几次睡意涌上来,用力压回去。

终于,房间门响了,陈继清赶紧跑过去开门。陈幂跌跌撞撞进来,吐着酒气,摇摇晃晃歪倒在沙发上,把手中的坤包一扔,闭上眼睛。还没有等她开口,陈继清帮她把鞋脱下,去端炖好的汤。今天的汤不冷不热,正好喝。陈继清端起事先准备好的清水,让陈幂先漱口,然后喝汤。

陈幂睁开蒙眬的眼睛问:“我醉了吗?”

陈继清说:“没有。”

陈幂口齿不清地说:“我没醉。”把汤喝下去。

陈继清扶她进了房间,陈幂没有提一句工资的事情。

第二天一早,陈继清起床做饭。陈幂从卫生间出来后,说:“姐,一月到了,给你工资,微信转账可以吗?”陈继清的脸红了,虽然钱是自己挣的,但还是有些紧张。她回答说:“行,微信挺方便。”

陈继清看着微信上多出来的钱,感觉有些不真实。以前在老家,在太原,从来没有一月挣过这么多钱,况且这一个月几乎多半时间都在闲着,不像以前那么忙。

陈继清胡思乱想着把饭端上来,陈幂和以前一样,吃饭不怎么多说话,陈继清知道她吃完饭就要去化妆,化完妆就要上班去,她想和她多说几句话,她想说的话太多了,可是她不知道说什么。

慌乱中,陈继清把牛奶杯碰翻,几滴溅在陈幂的睡衣上,白花花的牛奶在棕色的实木地板上流淌。陈继清赶紧拿抽纸去擦陈幂的睡衣,陈幂说:“上午洗洗吧!”陈继清又赶紧拿墩布去拖地。

这样手忙脚乱一通,陈幂已经吃好饭,化妆去了。陈继清打开微信,不时望几眼刚收到的钱,她忽然觉得待在这里挺好。

八点一刻,陈幂上班去了。陈继清把陈幂的睡衣放到脸盆里,洒上洗衣液,放好水,揉了两把,跳起来。陈继清擦干净手,穿好衣服往外边走。出了小区大门,听见音乐声,然后看到跳舞的人,她脚步放缓了些。到了跟前,陈继清的目光首先朝最前面望去,没有那个女人,也没有她那辆笨重的自行车。几十个人跟着音乐的节奏,缓缓地舞动着身体,她们还是脸朝西,原来的方向。

陈继清揪住旁边一位舞剑的老人问:“以前总是站在最前面的那个女人没有来?”

“那个神经病,不知道咋回事没看见。”

陈继清心里一暗,继续看这些跳舞的人。

她发现她们的舞姿根本不优美,动作也不整齐,抬手的时候,有的人抬得快,有的人抬得慢,抬的高低也不一样,有的人还用手掩着嘴打呵欠。她们的衣服,都是一样的运动服,可是有几个人大概没穿好,白色的裤子上有些可疑的污渍。陈继清不清楚自己怎么以前会被这样的舞蹈吸引?还没等到九点钟,她就回去了。

陈继清回到房间,把陈幂的睡衣洗干净,给女儿转了一千块钱。女儿大概在上課,没有接收。陈继清把陈幂的床单、被罩拆下来,放进洗衣机里,一个月了她竟没有给陈幂洗过卧具,陈幂居然也没有和她提过。

洗完床单被罩,陈继清又把厨房里所有东西认真擦洗了一遍,然后是卫生间。不知不觉干到中午,陈继清有些累,打开电视,有个美食频道正在做清蒸蒜蓉虾。女儿在青岛,吃虾应该容易些,但虾在青岛可能也比较贵,陈继清想女儿回来给她做。

正想着女儿,女儿打来电话。她说:“妈,你给我的钱收到了。本来我当家教可以挣够生活费,可是前几天上课时,人家说我的英语发音不标准,你说气不气人?”

陈继清听着女儿愤怒的声音,一阵后怕,幸亏没有意气用事辞掉这份工作。她告诉女儿不要再找家教了,安心学习。

挂了电话,陈继清继续想那个女人。

下午,陈继清去公园里,见人就问那个女人的消息。公园里许多人一说起这个女人都知道,却没有一个人和她说过话,没有一个人留意过她的情况。

陈继清越想越觉得可怕,自己要不是打问这个女人的消息……来北京一个多月了,也没几个人和自己说过话,要是自己哪天也有个啥事……

陈继清回到家里,收到陈幂的信息,晚上不回来吃饭了。陈继清打开电视,正在播放美食节目,她却没兴趣了,把台换来换去。陈继清奇怪陈幂是主持人,却为啥在电视里看不到她?

陈继清推开陈幂卧室的门,房间里一贯地凌乱。陈继清习惯了给她扫地、拖地、擦拭家具,却从来不动她的东西。

桌子角落摆着一张全家福照片,是在海边拍的,陈继清以前注意到了,但没有细看。现在她把照片拿起来,里面那个小女孩应该就是陈幂,她仰着头笑着,掉了颗门牙,依稀能看出现在的轮廓。旁边一对儿中年男女也在笑,脸上都是阳光。陈继清想,啥时有空闲了,叫上丈夫一起去青岛看看女儿,也在海边玩玩。

第三天早上,陈继清做好饭,端到桌子上后,不好意思地对陈幂说:“陈老师,您自个儿吃饭吧,我出去有点儿事,一会儿回来收拾东西。”陈幂点了点头。陈继清心里说了声对不起,去了公园里。

时间比以前早,人们却早已开始跳舞了,那个女人还是不在。

陈继清想,等等吧,她或许晚点儿会来。等到八点一刻,女人还没有来,陈继清望着小区大门,阳光有些耀眼。陈幂开着车出来,左拐进入鲁迅文学院那条路上。陈继清不想看这些人跳舞了,她不清楚这些人就这几个动作每天跳来跳去有啥意思。锻炼身体,办法有的是,像她一样劳动就得了。

陈继清在量血压的地方站住。穿白大褂的女孩问:“大姐,您量血压吗?免费的。”陈继清点了点头坐下。女儿量完后露出两只酒窝笑着说:“大姐,您低压七十八,高压一百一十九,很正常。”

陈继清说:“我心慌。”女孩拿起听诊器听了听她的心脏,说:“大姐,有些杂音。要不您去我们的诊所进一步做个检查。”陈继清慌乱地点了点头,接过女孩手中的广告宣传单,往前走了一段路,看见女孩被树挡住,她把传单扔进垃圾桶里。

那个女人还没有来。

陈继清望望周围,这么多人,没有一个人认识。自己要是那个女人,突然不见了,会不会有人注意?丈夫从来不打电话,女儿的电话都是她主动打。陈继清突然很想家。

陈继清默默上了楼,桌子上剩下的饭已经凉了,她简单热了热,根本没有尝出啥味道就吃下去。然后洗锅,洗碗,擦桌子……

做完所有家务,陈继清坐到沙发上有些喘气,她打开电视,啥台也不想看,任凭电视机响着,坐了半天,然后关掉它,把脸重新洗了一遍,刷了牙,换上干净的衣服,下了楼。

阳光照在陈继清脸上,热乎乎的,她用手拢了拢头发,进了小公园,公园里一个人也没有。陈继清找了把椅子坐上去。开始周围特别安静,后来几只喜鹊飞过来,一直在她头顶叫。陈继清站起来,走到女人摔跤的地方,啥也没有。

走到鲁迅文学院门口时,看到楼门口站着好多人。作家们大概下课了,有的人缓缓扭动着腰,有的人把两只手伸到背后互相勾……他们离她有段距离,每个人像缩小了一截儿。陈继清第一次看到鲁迅文学院里面有这么多人,她舍不得离开,一直站在门口望着。他们在说话,在笑,因为远,陈继清听不到他们说什么,笑什么,但她就那样着迷地望着他们。

过了一会儿,他们都进了北面那栋高一些的楼。楼门口的阳光更耀眼了,照在空无一人的台阶上,陈继清眼睛有些发酸。鬼使神差地,她对着墙壁上鲁迅的头像,讲起了对女人的担心。

讲完之后,陈继清看到鲁迅的目光坚定地望着前方,她心里轻松了些。

陈继清继续往前走,走到地铁站口。有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女孩在散发传单,她拦住一个要去坐地铁的男人问:“先生,您健身吗?我们是丽景湾健身房的。”陈继清打量这个男人,至少比女孩年轻十岁,除了肚子有些大,人挺精神的。男人摇了摇头进了地铁站。

陈继清往前走。她等路过女孩身边时,女孩拦住问她,她会回答,“我的身体好着呢!”可是陈继清经过女孩身边时,女孩仿佛没有看到她,目光转向她后边的人。

陈继清折身往丽景湾小区走去,太阳越来越大,她感觉有些热。

陈继清慢慢接受了这种生活。

她不再关心为什么在电视上总看不到陈幂,也不再想精神病女人为啥不来跳舞了。半夜陈幂喊她脱鞋时,虽然心里还有些不情愿,但是动作毫不迟疑,尽管天气越来越热,陈幂脚上有了味道。

到了月底,陈继清又领到一月工资,她想北京有钱人的生活大概就是这样,就图个享受,自己虽说干的活儿不算多,但谁能经常半夜三更给人脱鞋,炖汤,就当挣了一部分精神损失费。

陈继清给女儿打电话,问女儿需要不需要买什么衣服?女儿说想去报个英语培训班,有外教的那种,专门训练口语。陈继清毫不犹豫给女儿打去三千元。

两个月时间,陈幂家里完全变了样,每件东西摆放得整整齐齐,到处被陈继清收拾得清清爽爽,好像面积比以前大了许多,也敞亮许多。陈继清觉得这才像个主持人的家。要是陈幂不外出参加应酬,且喝得醉醺醺的,每天吃上她的饭菜,比现在更健康。可這陈继清做不了主。也许,电视台的人必须去应酬。

陈继清不再每天往小公园跑了,吃完早饭,收拾家。收拾完家,看电视。电视看累了,睡觉。每天白天把晚上的觉补得满满的,到了一两点钟陈幂喊陈继清时,她弹簧一样就起来了,精神比以前好了许多。

闷的时候,陈继清就看微信零钱通里的钱,每天几毛钱的利息,让她感觉这些钱在不断地生钱。丈夫待在农村里,忙活一年也攒不下多少钱。

这天天气预报一早就发出橙色预警,有大风。

陈幂吃饭时心事重重,喝了一半粥推开碗,脸色有些灰暗。陈继清想问问她是不是遇上啥不开心的事了,还是因为天气?但她不敢询问,来这儿这么多天了,她和陈幂其实没有怎样交流过,在她心里,陈幂只是雇主。陈继清便小心翼翼,放慢动作。

陈幂化妆时叮叮当当,光洗面奶就碰翻了三次,洗手池里的水溢了出来也不关水龙头。

陈继清担忧地望着她。这段时间陈幂挺烦躁,但从来没像今天这样子,陈继清想自己来了北京这么长时间,没有见过一次陈幂家里的人,她感觉多少有些不正常。她又想到女儿一人在青岛,假如碰上事怎么办?更加担忧陈幂了。

陈幂上班去了之后,陈继清进了陈幂卧室,上次见到的那张全家福照片意外地摆在枕头边,记得以前都在桌子上。陈继清拿起这张照片,端详了半天,确定里面这个女孩就是陈幂,但在旁边微笑着的中年男女脸上,她看到一丝阴影,上次她没有发现。陈继清端详了几次,叹口气,想出去吹吹风。

在老家,刮大风是常有的事,风一刮起来,黄漫漫的,吹得啥也看不见,风过后,屋子里到处都是土,但有时烦闷了,刮一次大风心里痛快些。来了北京,虽然见过刮风,但没见过刮大风。北京这么多树,这么多花,刮大风啥样子?陈继清张开双臂,想起墓园里的那两盏红灯笼。

陈继清穿上外套,出了门。大风还没有刮起来,但小风已经开始刮,小区里的树和花的叶子被风吹得哗哗响,像吹哨子在集合。

陈继清想去公园里看看,那里树和花更多。

没想到一眼就看见了那个精神有病女人,她还是站在队伍最前面,穿着蓝色竖条衬衫,褪色的黑纯棉裤子,在用劲儿瞎跳。旁边放着她的自行车,风吹着车轮好像在慢悠悠行走。

女人的动作还和以前一样,挂念了她这么长时间,陈继清以为不会再对她的动作纠结,但还是感到难看死了。

陈继清再看其他跳舞的人,红色运动上衣,白裤子,随着音乐她们一起抬手,一起踢腿,一起扭胯,有了这个女人,她们的动作整齐划一,好像又变得好看了。

陈继清觉得不可思议。

她扭头朝别的地方望去,看到了箍着蓝头巾的男作家,他正朝她跑过来,一缕头发没被包住,被风吹得飘来飘去。

陈继清往小路中间走了走,拦住跑过来的作家问:“这个女人啥时候来的?”

作家擦了把额头上的汗,喘着气反问道:“早就来了,每天不是在这儿吗?”

“前几天她不是不在吗?”

作家摇摇头,慢慢地说:“前几天我没注意她。”

陈继清把头转向跳舞的人群,精神病女人站在那儿,越看越别扭。

风停了,正好一曲舞也结束。领舞的说:“咱们今天学几个新动作,对颈椎有好处。”说着她开始做示范动作。陈继清也把头仰起来,努力往高抬,随着脖子的伸长,她的脚尖踮了起来。领舞的说:“不能踮脚尖!把脚尖放下来,继续往高仰脖子。”其他人跟着她努力往高仰脖子,像一群觅食的鹅。

精神病女人突然冲进仰脖子的人群,呵呵叫着扑向离她最近的人。那个人听见声音,赶忙嫌弃地躲开。精神病女人继续喊叫着往前冲,她跑到哪儿,人们就哈哈笑着躲开哪儿,整齐的队伍被冲得七零八落。有个年龄大的人躲得慢,被神经病女人抱住,她双手抓住这个人的胳膊,扭动起身子来,要和她一起跳舞。这个人惊骇得大叫,用劲儿挣扎,可是力气不如精神病女人大,挣扎不开。散开的人群看到纠缠着的两个人,赶忙围上去,纷纷往开拉精神病女人。费了很大劲儿,人们才拉开她。这个被解救出来的人吁吁喘着气,用劲儿揉被弄疼了的胳膊。精神病女人喘着气,继续呵呵笑着,寻找下一个目标。

风又刮起来了,领舞的女人喊:“大家排好队,排好队!”人们提心吊胆地望着精神病女人,离她远的人先站好。精神病女人看着渐渐恢复的队形,从癫狂状态中清醒,她重新站到队伍最前面,等待音乐响起。精神病女人一走开,那些躲避她的人马上回到自己的位置,队伍像刚开始那样整齐。

音乐响起来,人们又开始跳舞,精神病女人也兀自跳着,仿佛忘记了刚发生的事情。

天骤然暗下来,没有云,却看不到太阳。

风大了,树叶像受了惊吓的野鸭子嘎嘎尖叫着,头顶上无数树枝往下掉。跳舞的人们惊叫着往广场中间躲,队伍一下散了,有几个人撞在一起,差点儿摔倒。

谁也没想到风会这么大。

精神病女人却依旧伴着音乐跳着舞,她更兴奋了,嘴里呵呵叫着,双手举在头顶上,衣服被风掀起,好像长了双翅膀,要飞起来。没有了其他人,她的动作好像没那么难看了,甚至有几分说不出的味道。

女人站的地方紧挨着绿篱,头顶就是树,一根树枝掉在她的自行车上,自行车像鹿头上长了只角,倒在地上,女人不去管,还在兴奋地跳着。好多树叶掉在她头上、身上。她不管不顾,尖叫着,继续跳着舞,树叶好像都围着她转。

陈继清感觉到女人心中的畅快,她也想跑到广场上,痛痛快快跳一回,但理智阻拦住她。她奔向女人,要拉着她躲到广场中间。

风摇晃着树,像要把它们拔起来。

陈继清脚下噼里啪啦都是树枝树叶,风从她身边吹过,后背凉飕飕的。她拉住了女人。女人甩开她,继续跳着。陈继清再次冲上去。女人突然抱住她,压在她身上。陈继清好像听到一阵惊呼声,然后是更大的风声。女人抱她的地方热乎乎的,女人呼出来的气扑到她脸上,有些发甜,发酸。

风很快停了,像来的时候一样突然。陈继清推开女人,看到很多人围了过来,然后她看到女人头顶上的血,像酱油一样,有些发黄,流到脸上才变成了鲜红的。

“这个神经病,还会救人!”有人惊讶地喊。

“她是本能去保护别人。”一个戴眼镜的说。

人们指指点点。女人捂着头,嗬嗬地叫疼。

陈继清明白了刚才不是这个女人护着她,树枝就掉在了她头上。她不清楚女人怎么会这么敏捷地发现树枝掉了下来。她拉着女人走向附近的诊所。

一群人簇拥着她们,有人帮女人推着自行车,大家继续议论刚才的事情。人们不光赞扬神经病女人,也赞扬陈继清,赞扬她们帮助别人。这是陈继清来了北京后第一次得到的赞扬,还是这种情况……她愿意受伤的是自己。没想到大城市人和人的关系也可以这么近。

医生剃掉女人的一些头发,给她缝了几针,包扎好。

女人的脸看上去有些微微发肿。

跳舞的人群散了,地上铺着密密麻麻的树枝树叶。

陈继清想感谢感謝女人,请她喝杯茶,顺便问问她的其他情况,她真的想帮帮她。

这个点儿陈幂不可能回来,陈继清把女人领回家。

女人进了屋子,脸忽然放起光来,站在门口不敢迈步。陈继清想她大概从来没有进过这样豪华的房间,她得意自己把房子收拾得干净。

陈继清拿来一双拖鞋,摆在女人前面。女人茫然地看着鞋,不知道啥意思。陈继清做了个示范动作,示意女人脱下自己的鞋,换上脱鞋。

女人脱下鞋,陈继清看见她的袜子脚跟磨破了,纤维一缕缕的,露出肉,几个脚趾头破了洞,脚趾甲又黑又长。陈继清皱了皱眉头,领她进了屋子。

女人在沙发上坐定后,陈继清给她泡了杯茶,女人望着房间四处打量,眼神里充满了羡慕、渴望。精神病人也知道个好哩。陈继清忽然想让她看看房间,自己收拾得这么用心,却没被别人注意到,陈幂白天基本不在。

陈继清把女人拉起来,指着客厅说:“这是客厅,有三四十平方米,你坐的沙发是真皮的。”然后又领着女人进了厨房、卫生间,女人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呼出来的气扑到陈继清脖子上,她痒痒的。然后又看了阳台,空着的那个卧室,自己住的卧室。看完这一切之后,陈继清在陈幂的卧室前停住,她觉得似乎不应该让她进这间屋子,可是女人自己推开了门走进去,陈继清只好跟进去。

女人一脚踩在什么东西上,发出尖利的叫声,陈继清和女人都吓了一跳。

原来是只“尖叫鸡”,金黄的身子,头冠、脖子、脚上有几圈红。女儿上高三的时候买过一只,压力大、特别烦的时候,女儿就用劲捏它,一捏,它发出受虐后尖利的叫声,女儿的情绪会慢慢平静下来。没想到陈幂这儿也有一只,陈继清以前没注意到。

在陈幂卧室里待了不到一分钟,陈继清就拉着女人出来。女人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那只尖叫鸡,一捏一捏,发出尖利的叫声,陈继清和女人都呵呵笑。

茶水不热了,正好喝。陈继清给女人端起来,同时打开电视。

门铃突然响起来。“谁啊?”陈继清纳闷这个时候有人按门铃,问了一句。

女人捏了一下尖叫鸡。

门铃继续响,陈继清不情愿地去开门。

打开门,陈继清愣住了,原来是陈幂。她怎么这个点儿回来了?陈继清想到屋里的女人,有些紧张,她说:“屋里有个人。”

陈幂似乎没有听到她的话,表情怔怔地进了门。陈继清想到她早上的烦躁,更加紧张。

“这是谁?”陈幂看到女人惊呼着问。

没有等陈继清回答,女人惊慌中捏了一下尖叫鸡,发出刺耳的怪叫声。

“还拿我的东西!你怎么领了人进来?你们怎么规定的?穿我的拖鞋!”陈幂顿时爆发了。

陈继清要解释,神经病女人从沙发上冲过来,推了陈幂一把,陈幂没防住,一屁股坐在地上。

“她还打人!”陈幂尖叫起来。

大风又刮起来了,玻璃啪啪响,一个塑料袋儿被风卷起来,贴在玻璃上像窥视屋里的三个人。

陈继清赶紧去扶陈幂,神经病女人要离开,却像不小心飞进屋子里的小鸟,找不到门乱飞。尖叫鸡被踩在脚下,不时发出凄厉的叫声,最后长长地发出一声哀鸣,瘪了下去,被踩爆了。

神经病女人终于穿上了自己的鞋,呼呼喘着气,拧门锁,拧了几下没有打开,着急地用头撞。门咚咚响着,一下比一下声音大,女人头上包扎好的伤口崩开了,血从绷带里渗出来。陈继清打开门,女人冲出去,摁了两下电梯开关,没有等,撞开楼梯的消防门,跌跌撞撞跑下去。

屋子里一下安静了。

太阳从落地玻璃照进来,照得屋子暖呼呼的。尖叫鸡躺在地板上,像块儿新鲜的带辣椒的香蕉皮,陈幂揪了张纸巾,提着它的腿扔进垃圾桶。

陳继清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陈幂盯着她,平静地说:“你走吧。”她掏出一把钱,“这是这些天的工资。”

一股怒火窜上陈继清脑袋,陈幂喊她脱鞋的场景一次次冒出来,陈继清以为自己不在乎了,还是很在乎。

她一把推开她喊道:“走就走!”女儿同学吟过的那首诗突然清晰地出现在陈继清脑海,“贫寒压制了他们高贵的襟怀”。陈继清一次次念着这句诗,收拾自己的东西,她想一定要好好培养女儿,让她读完大学读研究生,读完研究生读博士,有了出息就不用再伺候人了。

陈继清不知道今天宣判陈幂父亲的结果出来了,陈幂奔波了这么多天,见了那么多人,还是没把父亲的事解决。父亲一出事,她在电视台当主持人也就黄了。本来,台里的领导已经答应,让她当主持人。实习期满后,父亲出事的风声传了出来,她像件闲物一样被搁置起来,连试着上镜的机会都没有。这下完全不可能了。

陈继清回到老家,是阴历三月上旬,浇地的节令,她脱下风衣换上自己平常的衣服就去了地里,她想回来得正是时候,毕竟丈夫的腰不好,把地种下,再出去找工作。

村里人们看到陈继清,总有人问她北京的事。陈继清讲天安门,地铁,鲁迅文学院,头上箍头巾的作家。人们听得不过瘾,继续问,她就讲:北京的风好大……

有一次陈继清玩手机,忽然在上面看到一条新闻:因涉嫌贪污受贿,xx省xx县原县长陈xx,被检察机关依法逮捕。屏幕上出来的陈xx戴着手铐,和照片中陈幂的父亲非常像。陈继清仔细看了看,时间是她离开丽景湾小区的那一天。

陈继清回想丽景湾小区的种种事情,似乎明白了一些,又有好多地方想不通。她拿起手机拨陈幂的电话,拨了一半,有电话打进来,是县人社局刘主任的。

刘主任说:“北京需要个保姆,大姐你去不去?”

(责任编辑:郭海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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