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海兮诗人和小说家。二〇〇三年在《小说界》发表小说。已在《作家》《青年文学》《天涯》《十月》《人民文学》《芳草》等刊发表中短篇小说和诗歌作品两百余万字。主要作品有中篇小说集《朝花》,诗歌集《穿花裙子的小佳》《乘火车》,散文集《秋天里的日常生活》等。现居西安。
广场上有人唱秦腔,像北风在吼。吸引了过路的人听戏,后来,也吸引了周边小区的人。听的人多了,唱秦腔的地方便固定下来,时间也渐渐固定下来,天气好,每天都有,在傍晚时分。唱得最多的是秦腔《对绣鞋》,男声唱毕,女声唱。男女对唱,围观的人也多。
广场在何宁住的那栋楼下的不远处,有时她也带着儿子威宁和丈夫威去楼下广场玩。她以前在艺专学的是舞音专业,业余也喜欢秦腔。每到下班时间,从她家窗户向下看,唐延街上的汽车和行人一年比一年多,嘈杂声也一年比一年密集。她想过换个地方住,但搬家实在太折腾了,但主要还是考虑到丈夫威和儿子威宁身体的缘故。如果换了地方,他们不习惯怎么办?
何宁怀孕时,血液里的胆红素偏高,住院了一个多月。后来,儿子威宁早产了,他出生不久,就得了脑膜炎,引起脑损伤。每年要打一种“神经节苷脂”注射液,一般三个疗程,还要在康复治疗中心做脑部和肢体的专业按摩。医生特别强调,要少食多餐,平衡膳食。三岁时,威宁只会说很简单的几句话,有时他急了,便尖叫,还常常在睡梦中惊醒。而今天,他一觉从中午睡到傍晚,睡得很沉很香。
她的思绪突然被儿子的声音拽了回来。儿子醒了,何宁知道他要尿尿了。
她摸了摸他的头,说,乖乖。
收拾好东西,何宁抱着儿子来到楼下的唐延广场。起先他们看小朋友玩耍,后来,她鼓励儿子加入小朋友玩耍的队伍。但儿子走着走着就歪倒了,她上前去扶他,他不停地哭,哭声扎得她心痛,但她还是一次次地把威宁扶起来让他继续行走。看着威宁扶着排椅蹒跚学步,她很着急,却没办法。她鼓励他坚持下去,有时忍不住生气地吼他,却先把自己气哭了。遵医嘱坚持锻炼,成了她每天的功课。
一次,威宁在广场和小朋友嬉戏,又绊倒了,一个提笼架鸟的人正好经过,把他扶了起来。他居然没哭,原来他被鸟笼里鹦鹉的叫声吸引了。以后,每当威宁绊倒,何宁为了分散他的注意力,就会说,看,鹦鹉。这招对威宁很管用。她想,如果养一只鹦鹉,是否对威宁的康复有帮助?
但这对她来说,不现实。
因为儿子出生不久,她的丈夫威就因工伤脑部受损。现在,两个人都需要照顾。这些年,她再没有外出工作了,一家人的生活靠的是威的基本工资和工伤赔偿金。
今年春天来得早,几场小雨夹着风敲打着窗玻璃,阳台上种的蟹爪莲、芦荟和碰碰香已长出新芽。她也曾想过养一只猫,但医生说,猫身上有寄生虫和弓形体病菌。那年怀孕,她是养过猫的,她甚至怀疑孩子的脑病是不是跟此有关。
这时有人敲门。她半小时前电话叫了一桶纯净水,一个年轻的送水工负责这栋楼的送水服务,有好几年了,很准时。记得那时,她只需要把水票插在空桶的桶口,放在门外,这个送水工就会把送来的桶装水放在门口,威下班后会将桶装水搬进来倒插在饮水机座上。而现在,威已经失去劳动能力,甚至生活不能自理。现在,每次都是送水工帮她把桶装水安进饮水机,然后顺便帮她把垃圾带到楼下。开始时她有些不习惯,后来她跟送水工慢慢熟了,知道他是河南平顶山人,来西城快十年了,和他女人一起在昆明路开了家花店,他负责进货,他女人在店里卖货,送水是他目前的主要工作。言外之意,他可能还兼职做些其他的事情。她不便细问。
“何姐,有什么垃圾需要带下楼吗?”他问。
她把装满垃圾的塑料袋拧紧收口,再套了一个黑色塑料袋,说了声谢谢,轻轻关上门,从猫眼里看着送水工进了电梯后,才回到卧室。
威宁在地板上玩耍,他最喜欢拼装乐高玩具,只有这时才能安静下来。她盘腿坐在儿子身旁,小家伙玩得很专心,没有抬头看她。她不时地跟他说话,儿子也不回应,不耐烦时用小手拍打地板。她准备了一些数字卡片,教他数数发声,他开始觉得新奇,但反复多次后就不再感兴趣。她回头再看看丈夫,他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正木讷地看着儿子玩耍。他越来越寡言少语,即便是饿了渴了也不主动要了。
威宁上幼儿园的事是何宁的心头难。之前,她找过社区的领导,他们协调了一家公办幼儿园,让威宁上小班。可没上几天课,老师便找她谈话。园方反映威宁在课堂上常莫名地尖叫,已经影响到其他孩子的学习。园长说,等威宁大些,再来吧。
现在儿子的病情有了好转,医生说,他的语言表达能力有了很大的进步。
后来,她去找过园长,但园长避而不见,这事便不了了之。
威宁身上的每一点向好的变化,令她开心,她搂着丈夫威的脖子说,儿子会笑了,儿子走稳路了,儿子会叫妈妈了……这些在她梦里多次出现的情景变成了现实,她为自己的付出感到欣慰。而威的神情依然呆板,他目光呆滞地看着天花板。以前他不是这样的,他对她有说不完的话,那些温暖的甜言蜜语时常在她心里泛起涟漪。而如今,威的脑伤后遗症似乎还在加重,左侧嘴角时常流下口水,特别是睡觉时,口水经常会打湿枕头。
她问威,还记得我们楼下的唐延街吗,我们吃遍了那里的美食。威似乎想起了什么,说:好多汽车、树,好多人。然后威的脸上显現出一种莫名恐惧的表情。她连忙安慰威,轻拍他的背,像轻拍她儿子的背那样,也得哄着他,等他安静下来。
这天,威宁喝完牛奶睡着了,她才有时间去做午饭。从小区内的小超市买回的菜,不太新鲜,但价格比市场便宜些。她把洗好的青菜切成小段,把筒子骨和黄豆加水一起熬汤。忙完这些,她翻看了一下手机微信朋友圈,微信好友们晒出的图片和文字大都是关于吃喝玩乐的,满满的幸福感。而她的微信朋友圈从未晒过自己的生活动态,她害怕别人知道她的近况。
她发现有条问候信息,是那个送水工昨天发的。她忘了什么时候加的他的微信,可能是为了方便叫水吧,但他们从没聊过天。送水工的微信头像很特别,是一头长着翅膀的猪,但他的网名却是“素食的鱼”。其实她也不知道这个小河南叫什么,素食的鱼,姑且这么叫吧。
她噗嗤笑了。她已经好久没有这样笑了。
他在微信里说:何姐,好久没见你叫水了,需要的话说一声。
她迟回了一个“微笑”的表情。
她的手机屏幕上很快跳出一行字:多喝水,健康身体。
她回复:明天上午记得送水。
最近没叫水的原因是她在网上看到一条西城某品牌桶装水的负面新闻,她害怕孩子和丈夫喝的桶装水也有问题。
骨汤小火熬了半个多小时,不大的房子里弥散着肉香。这间小两室一厅的房子是她结婚后买的,每月要还一千多元的银行贷款,再加上丈夫和儿子的医药费和康复治疗费,她这几年的生活压力陡增。
她曾在淘宝开过一个网店,卖韩国的化妆品,货源是旅行社的朋友帮忙从韩国机场免税店代购的。卖得并不好,过期的化妆品她舍不得丢,说是留着自己用。但她很少出门,化妆给谁看呢。今天,她试着化了妆,换了套结婚前爱穿的红色连衣裙,没想到现在穿着腰身还合适。她习惯性地在穿衣镜前转了两圈,裙摆摇曳,她仿佛又回到了自己的青春时代。在舞台上,她像一只万众瞩目的天鹅……她看着镜中的人微微一笑,觉得这才是她本来的面貌。她的头发已经齐肩,该剪了。
她蒸好馍、炒好菜后,把骨汤盛在碗里,午饭每天推迟到下午两点。孩子还没醒来,她先和丈夫一起吃。她的长发散发出一阵久违的香味,她还特意在身上喷洒了香水。换了以前,威会把头凑到她耳边说,真香啊。现在的威却始终无动于衷。她忽然有想哭的冲动,隐忍着,但泪水还是掉了下来,她转身去卫生间用自来水洗了脸。不能让威单独待太久,她长舒一口气,熟练而迅速地平复了情绪,表情平静地回到餐桌前,看着他一口一口吃着,给他夹菜。记得以前,辣子有时放少了、味道淡了,他还会嘟哝两句,而现在他不再挑食,像失去了味觉,只闷头吃饭。他们再不为此拌嘴了,她却常常感到落寞。
吃完饭后,有人敲门,是社区志愿者,每个月末都有人来访,她已经习惯了。两个年轻人,大学生模样,他们聊了关于她孩子和丈夫的一些话题。然后,社区志愿者把她家的困难在笔记本上记下来,又给她丈夫拍了照,让她签名、留电话,并加了她的微信。他的网名叫工蜂,何宁觉得这不过是做做样子完成家访的工作罢了。她想,让丈夫到西城残疾人康复治疗中心接受免费康复治疗的事,这回照样会落空吧。
何宁问,这次能解决我们的困难吗?
他说,床位还是紧张,已经排上队了。
威的病越来越严重,需要专业的康复和护理。何宁在焦急中等了快一年时间,她几次去街办反映问题,但街办又把问题推给了社区居委会。
好吧。她无奈地点了点头。
她又说,上回,我找的社区领导,反映我儿子的入学问题还没解决……
工蜂又把何宁的话在笔记本上记了下来,然后说,我们正着手解决你家的现实问题。
她心里知道,这些社区的义工不过是做社会实践和调查的大学生。
儿子喜欢听她讲《一千零一夜》里的故事。一天,她讲到《鹦鹉的故事》时,威宁问她,妈,妈,鹦鹉,死了?
以后,威宁老是问她,那只鹦鹉为什么会死?何宁惊讶的是儿子的记忆力挺好的,但故事中的那只鹦鹉确实是被商人杀死了。她不信儿子会得这种缺氧缺血性脑病。
威宁醒了,该吃饭了。
他坐在床上,手里拿着蜘蛛侠的橡胶玩具左右把玩。她端来饭菜一口一口地喂他,每一次都是那么艰难,她哄着儿子吃了一口,接下来的一口却被儿子用手把饭勺打掉了,她手忙脚乱地收拾干净后,又耐心地哄着儿子吃下一口。
等到喂完饭,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阳光正好斜照在床上,也温和地照在儿子的脸上。她双手捧着威宁的脸蛋,对他说,我们该下楼去找小朋友玩了。儿子倔强地摆了摆手,不让何宁碰他的玩具。
突然,小家伙把蜘蛛侠的橡胶玩具摔在地上,尖叫起来,眼中充满了恐惧,似乎受了什么刺激。何宁赶忙抱起他,轻拍他的背部让他安静下来。她唱着儿歌:“找呀找呀找朋友,找到一个好朋友;敬个礼呀握握手,笑嘻嘻呀点点头,你是我的好朋友……”此时,儿子趴在她的身上像只软体动物。
她带着儿子和丈夫坐电梯下楼时,碰到一个以前的熟人,是她几年前工作过的酒店的客服部经理李东坤,她一眼就认出了他,却故意装着没看见,没有主动和他打招呼。而李东坤则一直打量着她,直到走出单元门口时,他问,是何宁吧?
何宁故作疑惑地看了他一眼说,你是?
我是李东坤,还记得吗?
李总,真巧啊。
李东坤又看了何宁的丈夫一眼,也打了招呼,并未得到回应。
李东坤并不觉得尴尬,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何宁说,我现在单干了,在我们的楼下开了家按摩馆,有空过来按摩。
何宁把名片塞进了口袋,礼貌地道谢。
李东坤又夸威宁很帅又可爱,然后摸了摸小家伙的头。这一举动让孩子受到惊吓,突然一声尖叫,也把他吓了一跳。
何宁说,我家孩子认生。
李东坤说,我住在你家楼上,刚搬过来,有空联系。
何宁感觉世界真小。这些年,她除了還偶尔跟爸妈打几次电话,其他人已经在她的世界隐藏起来,或者说她刻意地忘掉了他们。她想给自己穿一件隐身衣,最好没有人知道她的存在。
可是李东坤搬到了她楼上,像一双探视眼,总有一天他会知道她的境况。她害怕留给别人的美好印象被现实生活一点就破。
“妈妈,我要玩。”
何宁放开儿子的手,看着他跌跌撞撞地向小朋友跑去,心里总有紧张感,但她必须放手,让孩子参与到集体活动中,让他自己成长。
她和威坐在小区活动广场的排椅上,威眼神呆滞地看着玩耍的孩子们。秦腔的唱声回荡在上空,混杂着汽车和人群的嘈杂。
广场上,大孩子踩着滑板车来回飞奔,小一点的孩子围在一起嬉闹,妈妈们聚在一起七嘴八舌,无非是一些家长里短。何宁的耳朵早就听出茧了,她心里又有些不是滋味。威,静静地坐在那里,落单的儿子一个人站在一旁,她心里一酸,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捡起小皮球和儿子玩了起來。她把球扔出去,儿子把小皮球捡回来给她,她又扔开了,儿子又捡回来,来回好几个回合,小家伙玩得高兴。其他的孩子也跑来抢小皮球玩,争抢中,皮球刚好打在她儿子的脸上。威宁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孩子们都跑开了,剩下小皮球静静地待在地上。
这样的情形其实常常发生,但她依然希望有孩子和威宁一起玩,一起做游戏。
一天晚上,工蜂发来一条微信:何姐,你丈夫下周可以来康复治疗中心报到了,到时我再电话联系你。她本来对此事不抱有希望的,但这突如其来的消息,令她按捺不住内心的兴奋,转身想告诉躺在一旁的威。威闭着眼,似乎睡着了,她伸手紧紧握住了威的手。
她的手机嘀嘀两声跳出“素食的鱼”的微信:何姐,我以后不能给你送水了。
她问:怎么啦?
素食的鱼:我老婆要回乡下生娃去了,我要照看花店。
对她来说谁送水都是一样的,不过,她觉得这个素食的鱼倒是服务很好,也熟络了。如果再换一个陌生人,一定不会像他这么热心。
她随手赞美了他一句:你老婆真漂亮。她的回复牛头不对马嘴,但素食的鱼明白,何宁在夸他微信的头像——那是他们结婚时的照片,他换了头像。
素食的鱼:谢谢。你也很漂亮。
这样随口说出的廉价的赞美,确实久违,却令何宁心里顿时柔软起来。
她很高兴,有了分享的念头,回复说:我马上自由了。
素食的鱼:不懂啊,何姐。
她回复:呵呵。
今晚,她实在是睡不着。她悄悄起身下床,走到露台的靠椅坐下来,随手拿一本书翻了翻,这本关于脑瘫儿童食谱的书,她用红笔划出了重点来。明天早餐,她准备为孩子和丈夫做皮蛋瘦肉粥。
她想起那时,她和威本来没有什么生活交集。有一次,上级部门要求学校准备一台节目参加元旦慰问演出。威是那家企业的宣传员,跟学校对接演出的事宜。她负责其中舞蹈节目的设计和排练。她邀请威去看排练谈感受,威很会赞美人,幽默风趣,还提出换掉舞蹈背景的流行音乐元素,换成秦腔打击乐的建议,他还给舞蹈换了一个响亮的名称——《西凤来兮》。
原来威也是秦腔戏迷。
演出非常成功,《西凤来兮》获得了一致好评,被评为最佳节目。为了感谢威,她单独请威吃饭,他们互留了手机号码。直到她毕业那年,她接受了威的表白。用她的话来说,威的花言巧语俘获了她的鬼迷心窍。
她摇了摇头,苦笑着,顺手又拿了一本书翻了翻,夹在书里的一张名片正好掉了下来,是李东坤的按摩馆的宣传名片。她拿起名片看了看,李东坤,按摩馆总经理,手机号码、微信号、公寓楼东侧商铺。她想了想,这不是在自己楼下嘛。
她把李东坤的电话号码存在手机通讯录里,说不定哪天还真去了呢。
威去了西城残疾人康复治疗中心后,何宁的心空空落落。
人,真是矛盾,你说人家在你身边,你有时觉得多余,一旦离开了却忍不住去想他。她拉着儿子的小手问,想爸爸吗?儿子看着她,忽闪着一双大眼睛,真像威的眼睛。这时儿子嘴里蹦出一个字:想。她会心一笑。
傍晚,她像往常一样带儿子下楼活动。她和儿子做起了抛接球游戏,这是她这段时间训练儿子身体协调能力的必修课。医生说过,威宁的肌张力已有明显改善。相比一年前,他走起路来虽还有踮脚的动作,但行走已很稳了。
接下来,她准备再给儿子找一所幼儿园,让他加入集体生活,这样对提高他的语言表达能力有帮助。工蜂托人给她打听了一家农民工子弟幼儿园,园方同意接受威宁入园。她带着儿子去看过,那个幼儿园在临时搭建的工棚里,“雨露”两个大字用红漆写在墙上。
幼儿园离她家不远,步行大约十来分钟,很方便。
毛园长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他刚从学前师范学院毕业时,在本城一家双语幼儿园做过两年幼儿英教。他是唯一有幼教经验的老师,其他的几个老师是从工地上的一些高中或职校毕业的农民工里挑选出来的。
毛园长觉得幼儿园条件差了点,但这些孩子毕竟能享受到有父母陪伴的快乐。何宁倒觉得没什么,威宁要是在这样的幼儿园上学,或许不会受到什么歧视和压力。
她问毛园长,威宁入园,我是否可以伴读一段时间让他适应?
毛园长说,伴读的话,以我们的条件并不适合。
毛园长看出她的顾虑,于是又说,园里正好缺一个保育员,你如果愿意,可以过来,也方便照看孩子,只是园里老师的工资不高。
照看自己孩子的吃住起居,何宁从未马虎过,但要照看这么多孩子,她还有些信心不足。她迟疑了一会儿说,我可以教孩子们舞蹈和音乐课,我以前在学校里学的是舞音专业,当然,如果让我做保育员,我也会努力做好。
事情办得十分顺利,很快她就给威宁办好了入园手续。
之后,她来到楼下东侧的商铺,带威宁去理发,经过了李东坤的按摩馆。按摩馆的招牌很醒目,门口的灯箱广告写着:二十四小时营业。她特意在店门口停下了脚步,有服务员马上出来热情招呼。她问,李总在吗?服务员说,他在呢。她问,有专业给儿童按摩的技师吗?服务员笑着说,老少皆宜。
何宁将信将疑地走开了。
何宁给威宁准备的新书包放在柜子里,她一直未用过,现在终于可以用上了。何宁教威宁如何使用文具盒。威宁好奇地照做了几遍。她告诉威宁,水杯在书包侧面的网袋里,喝水时自己拿,遇到困难找老师帮忙。
晚上,何宁发短信问李东坤:李总,你的按摩馆有专业的儿童按摩技师吗?
李东坤回复:有的,小儿推拿师,手法很好。
她打算周末有空时去看看。
入睡前,她想起了威,他一个人在康复治疗中心过得好吗?
梦里她见威开口说话了,但说了什么,醒来后彻底忘了。
威宁在幼儿园刚开始有些不习惯,后来熟悉了环境,和小朋友熟了,逐渐融入了进去。何宁在幼儿园上的是舞音课,因为平时很少运动,几天的课使她腰腿酸痛,但她的生活却充实起来。威宁在幼儿园的学习生活很开心,他交了很多好朋友,并且还能记得他们的名字。何宁想,威宁通过身体训练和智力学习,病情一定会好转的。
半个月很快过去了,夏天接近了尾声。
周末,她带儿子去康复治疗中心看威。儿子看到威时,一个劲地喊爸爸。威却毫无表情,始终无动于衷。显然,威的病情并未有什么起色。
护理师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安静。她询问医生威的情况,总之不容乐观。
何宁问:威,最坏的可能是什么?
医生说:怎么说呢,他的视觉失调消减和感知觉障碍越来越严重了。
有时,她真想彻底放弃自己,甚至是威,但想起威宁这可怜的孩子,她的心又柔软坚强起来。
何宁问:还有什么办法吗?
医生说:做两手准备吧。
她听多了这种语焉不详的暗示,她能怎么办呢。
出门时,听见有人喊她“何姐——”
她回头一看,原来是工蜂,她很惊讶,怎么在这里遇见了他呢。
“我已经毕业了,在这里上班。”
何宁还未反应过来。工蜂又说,何姐,来看威哥的吧。她点了点头。
工蜂说,以后关于威哥的情况,你可以短信或电话问我。
何宁说了“谢谢”,威宁也模仿着说了一句“谢谢”。
接着,威宁歪着头看着工蜂,又小声地说:叔叔好。
何宁并没有教威宁这么做,他一定是在幼儿园学会的。她激动地抱起儿子使劲地亲吻他的脸蛋。威宁似乎受到了鼓励,又叫了声:叔叔好。
今天,威宁的表现已经超出了她的预想。也许是她太高兴了,她一个劲儿地对工蜂说“谢谢”。她很感激工蜂,如果不是他,威宁入园的事或许如今还没有着落。
“威宁很棒。”工蜂说。
威宁并不认生,竟然还对着工蜂笑了。
“威宁朋友,下次来,我给你准备礼物。”
工蜂很友好地伸出手跟威宁小朋友握手。
这次短暂的探视,却让何宁看到威宁康复的希望。
从康复治疗中心出来,威宁说饿,何宁带他去了必胜客,给他点了一小份比萨。
这是她第一次带威宁在外吃饭,她却忘了给自己点单。
儿子所在的幼儿园里,她的舞音课成了孩子们的最爱。
她给威宁所在的班级上课时,威宁也喊她何老师,是她教儿子这么称呼她的。刚开始,威宁不习惯,总是喊她妈妈。她说,我现在是你的老师了,在课堂上要叫我何老师,回家了,我才变成你的妈妈。威宁掰着手指说,妈妈和何老师,两个人。有时威宁叫错了称呼,何妈妈——孩子们也跟着这么叫她。
将错就错吧——何妈妈,儿子这个班上的孩子从此都这么亲切地叫她。
威宁在幼儿园的进步很快,基本的表达已没什么问题,只是语言课他还是坐不住,经常跑到何宁的课上来。何宁说,听妈妈的话,回自己的教室去。于是,威宁拿个小凳子坐了一会儿,又悄悄回到了自己的教室。有时候,威宁趴在走廊的窗户边看着她上课。
一天,毛园长找到何宁,让她组织一个新年的文艺表演节目。毛园长说,这次的文艺表演很重要,西城教育局的领导有可能要来我们幼儿园慰问,关心我们的农民工子女幼儿教育问题。
何宁接下任务后,加强了舞音课的实践活动,挑出舞蹈基础稍好的十个小男生排练。因为没有空余的教室作为训练的场地,只好等到幼儿园放学后,何宁才带着威宁和其他男学生一起排练自编的舞蹈《小男孩》。没有音响设备,她用手机下载了背景乐;没有道具,他们便从家里拿来玩具枪。排练进行得很顺利,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小男孩》的动作排练基本成型。而领舞者竟然是威宁,真是不敢想象。虽然威宁还有点踮脚,但现在竟然可以领舞了。每次排练时,他很听话,累得滿头大汗也不停下来。毕竟,威宁才五岁,她鼓励他说,真棒!又坚持排练了一段时间,孩子们已把这套舞蹈动作熟记于心。毕竟,她以前排练设计过《西凤来兮》,她不缺这样的经验。
为了编排好这个舞蹈节目,何宁已好久没去康复治疗中心看望威了。关于威的情况,她只能通过工蜂来了解,她觉得是应该去看看威了。
周末的上午,她要继续给孩子们排练,下午她要去李东坤的按摩馆给威宁做康复按摩。这样的安排是从威宁排练舞蹈后开始的,因为儿子跳舞时仍然喜欢踮脚。按摩脚底可以促进足部血液循环,对于足部的治疗总是有好处的。刚开始时,威宁哭闹着不愿配合,但何宁告诉他,这是为了练好舞蹈要做的功课。他立马乖了,捏痛了,他就呱呱直叫。后来慢慢习惯了,按摩的时间可以拉得长点。
又是周末,何宁照常带儿子去按摩,不巧,给威宁按摩的技师今天请假。李东坤说,我来给威宁做按摩吧。
李东坤还记得,一年多前,他在电梯里遇见威宁时,摸他的头时,他惊恐不安的神情。今天,他尝试着摸了摸威宁的脚,果然,威宁条件反射地将脚缩了回去,哭闹着,不愿李东坤碰他。
何宁为此感到歉意,说,李总,我们下次再来吧。
李东坤不好勉强。
从按摩馆出来,何宁决定带着儿子去康复治疗中心看威。去之前她短信联系了工蜂。工蜂回了短信:何姐,来吧,威刚做完理疗。
何宁见到威时,感觉他的身体又差了好多,他坐在轮椅上,已不能长时间站立了。她推着威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威宁一路亲热地喊着爸爸,但威的目光呆滞,根本没有看他。何宁看得难受,儿子越来越懂事了,他问何宁,爸爸为什么不说话呢?
何宁不知道如何解释,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下来。
威宁又说,妈妈,你、你哭了。
儿子的话让她深感欣慰,他已经懂得察言观色了。
威宁问何宁,工蜂叔叔上次答应给我的礼物,为什么没有给我?
何宁忽然想起来,真有这回事,她搪塞儿子说,工蜂叔叔的礼物要等到新年才有。
威宁说,新年也快到了吧。
何宁点了点头,说,新年在你们演出节目之后。
威宁非常期待。
但有一天,威宁在学校惹事了。他打了班上一个男生,准确地说是他用手抓伤了那男生的脸。至于原因,据上课的老师说是威宁又莫名地惊叫,然后就抓伤了别人。小强的家长找到毛园长,要求何宁给个说法,何宁作了赔偿和道歉,以为事情就结束了。后来,这事被家长以讹传讹,说威宁有精神疾病,居然有人信了。其中有人带头闹事,要求园方以后不再接收威宁入园。
毛园长也没办法,很是无奈,但他希望何宁能继续留在幼儿园给孩子们上课。
何宁说,威宁需要人照顾,我不可能抛下他来上班。她不得不选择离开。关于孩子们舞蹈排练的事,何宁答应毛园长,如果需要,她会利用周末时间过来继续帮助排练。
何宁等到大家下班离开后,才收拾好东西,走出大门。她长吁了一口气,如释重负。她对儿子说,明天,我带你去看爸爸。威宁有点心不在焉,低着头,没有吱声。
新年快到了,威宁问,妈妈,我们的舞蹈节目还演出吗?
何宁说,会的,你还会收到新年礼物呢。
何宁计划在新年到来时给威一个惊喜,这样的“惊喜”对威来说,也许徒劳。
一大早,何宁和儿子去看威,给威买了新衣服。他如果还是从前的威该多好呀。他一定会说,嗯,这衣服款式不错,或者会说,这颜色很适合,然后再给她一个拥抱或者亲吻。
曾经的美好对她来说是一种奢侈。
医生给她介绍了威近来的情况。这么说吧,威的身体跟刚来时比较,没什么明显的改善,时好时坏,只做了保守康复治疗。
何宁心里明白,她面前的威,已不认识她了。
她拉着威的手,说,威,我带你回家吧。
威木木地坐在椅子上。他没看何宁,他似乎在看威宁玩耍,威宁此时正专注地看着玻璃窗上的一只飞蛾。
威宁说,妈妈,蝴蝶。
何宁纠正他说,那是飞蛾。
威宁问,飞蛾,它为什么不飞呢?
那是一只在冬天死去的飞蛾。某个夜里,这只飞蛾向光飞行,撞击上玻璃的那一刻,它是飞翔的姿态,如今,它依旧以飞翔的姿态粘在玻璃上。
威宁说,“爸爸快来看飞蛾。”可威依旧没什么反应。
窗外新年的气氛渐浓,张灯结彩。
她给威换上了新衣服。嗯,很合身,她自言自语道。
她问儿子,爸爸的新衣服好看吗?
威宁说,好看。
她说,威宁,你想表演你的舞蹈吗?
威宁手舞足蹈,说,妈妈,是不是有礼物?
她点了点头说,嗯,爸爸想看你的舞蹈表演。
威宁在病房里给威表演了舞蹈《小男孩》。何宁请来了工蜂一起观看。即便没有背景乐和舞美灯光,此刻的威宁心无旁骛,像王子一样。
威宁的舞蹈表演结束了,他们陷入了巨大沉默,也忘记了鼓掌。
威宁问,妈妈,我是不是没跳好?
这时,何宁泪流满面,紧紧抱住儿子……
威宁终于收到了工蜂送给他的新年礼物,那是他梦寐的电动声光玩具枪。
西城的春天很短暂,这段时间,她总带儿子去看望威。因为威的病情似乎到了不可逆转的地步。医生说,有空多陪陪他吧。
她想在威的床头放一盆绿色植物,让病房多一点生气。
她想起素食的鱼在昆明路的花店,那个花卉市场她还没去过。她给素食的鱼发了微信,但不见回复。一天,她决定带着儿子去那个花卉市场逛逛,正好去看看素食的鱼的花店,好久没见他,在西城,何宁几乎没有朋友,素食的鱼算得上朋友吗?她也说不清。
那家店名叫“素食的鱼”的花店吸引了她。准确地说,是店门外笼子里那只绿毛鹦鹉吸引了威宁。威寧对着鹦鹉说,你好。没想到,鹦鹉张口说,欢迎光临。
威宁兴奋地说,妈妈,鹦鹉,我喜欢。
她不由地往里看了看,一个女人像一尊雕像般坐在藤椅上,一动不动,却不见“素食的鱼”。从店里的摆设看,主要是卖花鸟鱼虫的。她想买一株盆栽植物,最好是四季常绿的那种。她觉得万年青,又便宜,又好养,但她却买了一株南方种植的栀子花。
下午,她带着儿子去按摩馆。李东坤穿着白大褂,像一位老中医。这个秃顶的中年男人,脸上堆满笑容。他不再像酒店客房部的李经理,那张严肃的蜡像脸早已变成了罗汉的笑面。
他说,你来啦。
何宁说,我带孩子来捏捏脚。
李东坤说,要不,还是我给威宁捏捏吧。
何宁犹豫了一下,上次威宁还认生呢。她问过威宁,他不喜欢李东坤身上的狐臭。真是童言无忌。
李东坤笑说,我学过几年针灸和穴位推拿,你放心吧。
这次威宁很听话,主动躺到床上。李东坤戴着口罩和手套,动作娴熟地给威宁按摩足底的穴位。威宁有时痛得叫出声,李东坤便减少了力度。他说,嗯,好样的,小伙子,再忍耐一下。
何宁给儿子鼓劲,说,如果受不了这痛,你抓紧妈妈的手。
威宁这次异常地听话,一点也不反抗。
窗外,鸟的叫声在午后清脆欢愉,听声音是一只鹦鹉。李东坤说,这只鹦鹉被养在鸟笼子里,每天都在叫,真烦人。
果然,窗外那只鹦鹉养在鸟笼里,鸟笼挂在枝丫上,不细看不能被发现。
威宁说,我喜欢。
他是喜欢鹦鹉的叫声呢,还是喜欢这只鹦鹉呢?
李东坤接下来给威宁按摩头部穴位,这整套按摩动作做完已近一小时。李东坤的额头渗着汗珠,何宁给他递去纸巾,说,先擦擦汗。
李东坤说,孩子睡了,让他休息一会儿。
按摩馆的面积不大,有六个房间,每间能放下两张单人小床,其中一间是他的办公室,放着一张桌子和一张沙发。店里还有三个员工,一男两女,其中两个年轻人闲坐在进门的小厅里。
何宁和李东坤聊了一会儿,大多是一些陈年旧事,李东坤说得高兴时口沫飞溅,像个糟老头。要不是他的中医康复理疗师证书挂在墙上(证件上有他的出生年月,他四十出头),何宁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七八年前的他,西装革履,只是头顶的毛发有些稀松而已。
她问李东坤,怎么想到要做中医按摩保健?
他说,怎么说呢,先是无奈,后来因为兴趣。
原来他老婆因为股骨头坏死,不能站立,为减轻她身体的疼痛,他自学了中医推拿手艺,后来考了证。老婆去世后,他便开了这家中医按摩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不幸。她甚至同情起眼前这个男人,他们的遭遇何其相似。
孩子醒来时,已是傍晚时分。何宁付钱时,李东坤不收,他说,改天你请我吃饭吧。
以后,威宁去按摩,每次,都是李东坤亲自上阵。
何宁请他吃过一次饭,在楼下的塞北菜馆。那天菜馆几乎没什么顾客,他们选择了二楼靠窗的桌子坐下来。空空的二楼餐厅没有服务员,李东坤喊了几声,那个体态臃肿的中年女人打着哈欠说,厨师还没上班。李东坤看了时间,下午五点刚过,时间还早,他们要了一壶花茶。
上了茶,还送了一碟五香花生米,李东坤伸了个懒腰说,五月,路边的唐槐已经开花。
何宁一直看着窗外,李东坤在一旁看着何宁,这个女人那颗孤傲的心从未变过。何宁在酒店客房部工作时,并不合群,除了公司一些集体活动,比如年会之类的,她很少和同事来往。公司年会上,李东坤邀请过她跳舞,被她拒绝了。后来,他请部门同事吃饭,何宁没有赴约。但交代给她的工作,她从不拖沓。
他那时对何宁有过念想,追求和暗示過她,可她却高冷地存在于他的世界之外。现在,这种印象还在加深。
他说,我加你的微信吧。
李东坤的网名叫“老生”,头像是一张秦腔的三原色脸谱。
何宁问,你喜欢秦腔?
李东坤点了点头。
何宁想起来了,那年酒店答谢会上,李东坤唱的是秦腔《八件衣》片段,男女对唱的那段戏。那次李东坤还跑调了,何宁记忆犹新。
何宁笑着问,你在广场唱过秦腔吗?
本来只是随便一问,因为她觉得李东坤的水准大抵属于自乐班的吧。
没想到李东坤真是秦腔自乐班的。何宁说,下次,我去广场听你唱秦腔。
李东坤有些得意,没想到何宁也喜欢秦腔。
吃完饭,威宁闹着要回家。她想去剪发,索性哄着儿子一起剪发。她跟理发师说,我们都剪短发吧。
理发师说,你的肤色好,短发很合适你。
她欣然接受了赞美。
回到家,她给李东坤发了微信:谢谢。
李东坤很快回了一条微信:美好的晚餐。
何宁接到毛园长打来的电话,关于上次舞蹈排练的事,想请何宁回去帮忙。她以为这事早就结束了。
最终,毛园长答应还是由威宁领舞。威宁又回到了幼儿园,不过他没有跟小朋友一起上课,何宁心里很难过。毛园长为这次舞蹈排练特别购置了一台音响设备。每天放学后,何宁带着儿子来到幼儿园。孩子们说:何妈妈又回来了。她与这些孩子融相处十分洽,舞蹈排练进行得很顺利。
也许是这些天太累,这段时间她没有带威宁去按摩馆了。李东坤打来电话询问近况。
接电话时,她正好在康复治疗中心。她说,威的病情加重了。
我能帮你什么忙吗?
不用。
她的语气不冷不热。
第二天上午,她带威宁去按摩。看何宁气色不好,李东坤问,要不,你也来按摩一下吧?
何宁正在犹豫。李东坤又说,我这里有女技师。
她说,还是你来吧,男的手劲大。
何宁换好理疗服,心里有些不大习惯,毕竟这么近的距离,她能清晰听到李东坤的呼吸声。好在衣服上的精油气味已经覆盖了这个男人身体的气味。
李东坤动作娴熟地推拿,口罩遮住了他的脸,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大约四十分钟,她觉得十分漫长,几乎没有跟他说话,也许是自己太紧张了。期间,李东坤只是问她,手法重了还是轻了。她竟忘了回答。
晚上吃完饭,儿子在看电视,她去洗澡。洗完澡,身上的精油味还在,是淡淡的玫瑰清香,身心轻松多了。穿衣镜中的那个人,她看了又看,是自己吗?
晚上她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全身赤裸地裹在一张红色的毛毯里,拼命地挣扎。
两天后正好是星期天,毛园长打来电话说,周一,教育局的领导要来幼儿园检查工作,我安排了观摩你的课。说白了,其实是给幼儿园做一次评估,关乎幼儿园今后的发展。毛园长打出孩子们这张情感牌管用吗?何宁心里没底。
那天,毛园长安排大班的孩子们列队欢迎领导,气氛热烈。领导观摩了何宁的舞音课,压轴节目是那支《小男孩》的集体舞,由威宁领舞,近乎完美。现场掌声不断,演出效果很好。
随后,领导即兴讲话,气氛更加热烈。领导讲完话,老师带头使劲鼓掌,孩子们跟着热烈鼓掌。可是意外还是发生了。可能是热烈的掌声刺激了威宁,他突然昏厥倒地,口吐白沫。领导停止讲话,现场突然一阵慌乱。何宁赶快上前扶起威宁,掐了他的人中穴,不久后他苏醒过来。威宁是癫痫发作,这种情况以前也有发生,只是最近很少发作了。何宁心里清楚,患脑病的孩子,偶尔的癫痫发作再正常不过。但这一幕,真是把领导惊住了,也把孩子们吓坏了,还好没出现什么严重的后果。
领导问,需要送医院吗?
何宁说,癫痫发作,很快就没事了。
毛园长说,何老师,你先把威宁带到办公室休息吧。
领导问,幼儿园有校医吗?
毛园长说,还没到位。
领导再也没问什么,安抚了他们几句,这次调研便匆匆结束。
之后,毛园长看望了威宁,对于今天发生的事,他也不便说什么。毕竟威宁没什么事,也算万幸。何宁为此感到歉疚,她向毛园长道歉说,没想到会把事情搞成这样,我是有责任的。毛园长说,不怪你,这事是我的责任。
回家的路上,何宁不停逗威宁开心,但他始终闷闷不乐。他问,妈妈,我是不是今天表现不好?
何宁说,你表现很好呀。
他又问,为什么你跟园长道歉?
何宁说,是妈妈工作没做好。
他说,妈妈,我还能去幼儿园吗?
何宁很认真地说,你是大小伙了,该上小学了。
夏天正汹涌而来时,威死了。
这天清晨,她还在梦中,突然接到康复治疗中心打来的电话,让她赶快去一趟。这消息突如其来,让她十分惊愕,虽然早有准备,但心里一时却是无法接受。
一纸死亡的通知,冰冷而苍白。从此,威和她,成了两个世界的人。她极力忍住眼泪,不想让悲伤感染儿子。威宁却先哭了出来,他的哭声多半因为惊恐,他此刻并不懂生离死别。
何宁紧紧抱着儿子,默默流泪。她目睹着威的尸体被装进裹尸袋,被殡仪馆的车子拉走。
她身边没有一个朋友可以帮忙。远方的父母年事已高,这些年只来过一次西城,还是在她结婚的时候。她已经好多年没有回章镇了,只偶尔给父母打打电话,嘘寒问暖。她想告诉她所有的亲人,威死了。可是,在西城,她和威没有亲人。威的父母早他先去世了。
没有人知道她死了丈夫,此刻她也不知该告诉谁。
在回家的路上何宁找到一家照相馆,打印了她手机里威的照片,装裱镶边。她在家里客厅设好简单灵堂,如果真有人来,总得有个上香的地方吧。简单布置后,她点燃蜡烛,摆上供果。然后她在威的遺像前磕头作揖上香,威宁也照做了一遍。
工蜂最先得知威的死讯,但在医生眼里,生死是职业中稀松平常的事。
她给自己的母亲打去电话,威清晨死了,一切都结束了,她说。
电话里,她的母亲半晌没有说话。
接下来,她觉得应该给李东坤说说。她曾经的同事,告诉他也没什么不妥。发完短信,她有些不安,李东坤一直没有回复。
那时,李东坤正给一个顾客做推拿,手机放在办公桌上。等他看到这条消息时,已是午饭时。他回复:节哀。随后,他去了何宁家,祭拜了威。
出殡那天,李东坤陪着何宁去殡仪馆领回了威的骨灰。何宁决定以后有机会把威的骨灰带回自己出生地的章镇,埋在她的祖坟地。
盛夏,正是毕业季,她教过的大班孩子也该毕业了。
毛园长打来电话,说,送走这届孩子后幼儿园也就关闭了。
何宁问,你有什么打算?
毛园长已经找到新的工作。
何宁依然愧疚,说,抱歉,我没能帮上你。
毛园长说,威宁还好吧?下半年也该上小学了吧。
何宁说,嗯,正发愁上学的事。
挂了电话,何宁带着儿子来到按摩馆。她不是带威宁来按摩的,她想感谢一下李东坤。她送了李东坤一件礼物,一条深蓝色的领带,正好配他喜欢穿的白衬衫。对李东坤来说,显然这是意外的惊喜。
他打算回请何宁和威宁,他说,我请你们看电影吧。她嘴角微微一翘,笑了,在李东坤看来也有特别的寓意,她用表情答应了他。
她觉得有些愧对儿子,一直忙着威的事,没有陪儿子看过一场电影。她问威宁想看什么电影。威宁说,我要看《变形金刚5》。
李东坤说,叔叔带你去看电影,好不好?
威宁高兴得手舞足蹈,说,好,叔叔好。
李东坤说,以后好好听话,我给你买好多好多的变形金刚。
算起来,她已经两个月没有出门逛了,今天她的心情不错,她已经不去想威的事了。为了儿子,她也得微笑着面对生活。看电影的那天下午,何宁穿着那件红色的连衣裙。她用手机给自己自拍了一张照片发在了微信朋友圈。
李东坤早早地来到她的楼下等她。她的心里似乎正在改变对李东坤的印象。威宁说,叔叔好帅哦。李东坤笑了笑,说,乖,一起帅吧。李东坤今天穿的白衬衫,打的那条深蓝的领带格外显眼,明晃晃地盖过他谢顶的脑壳。
他们一直沿着唐延街向南走,两条路中间的绿化带是唐城墙遗址公园。上午有很多人提笼架鸟,跳广场舞,遛狗。再穿过唐延街来到永辉超市。这是一个下沉式广场,它开业有几年了,何宁却没来过,她甚至不知道这里什么时候有了影院。
《变形金刚5》,正在热映。何宁却陷入沉思,她回想起这一年发生的事,心有余悸。她隐约明白李东坤为她所做的一切,是因为他对自己有了好感,但她刻意地回避。眼前这个身材敦实的中年男人,根本不是她喜欢的类型。再说她没有想过自己今后的事。他们之间隐约隔了些什么,到底是什么,何宁也说不清。
她记得前天傍晚,李东坤约她去广场听他唱戏,《清风亭》片段和《卖妙郎》片段,他又是跑调,硬是把秦腔唱成了街头摇滚。她真想笑。
电影放映结束后,他们在一家咖啡店小坐了一会儿,要了一份甜品和一杯南山咖啡、两杯加冰可乐。李东坤额头上的汗珠不时滴落在桌上,他解释说他是一个容易出汗的人,可那根深蓝色领带他一直没有解开。李东坤喝了一大口咖啡,努力想让自己表情自然些。他的刻意,何宁早看出来了。
回家的路上,他们都没有说话。
威宁不想走路,央求着何宁背他。
李东坤说,我来背吧。
到达按摩馆时,威宁已经睡着了。李东坤的白衬衫已变成了花衬衫,背上蹭着威宁的鞋印。
何宁说,把你的衣服换下来,我帮你洗洗。
李东坤假装客气了一下,他想借此机会与何宁多接触。
几天后,她忽然收到素食的鱼的微信:何姐,最近有空吗?他们很久没有联系了。
她回复:有事吗?
素食的鱼说,我想与你见面说。
她想,什么事非得见面说呢?回复道:忙完这两天见面。
威宁入学的事,毛园长答应帮忙。她不想让威宁去特殊教育学校。她认为威宁的智力能跟得上学校的课程。又等了几天,一所私立小学同意威宁入学了(毛园长刚应聘到这所私立小学)。学校有点远,毛园长说可以寄宿。威宁还要进行身体康复训练,寄宿的事何宁不想考虑。现在,威宁除了有些口吃,已经没有语言障碍了。
她把这个消息短信告诉李东坤时,李东坤却平静地回复了一个“哦”字。
这个在她看来还可以诉说的男人,没过几天竟然对她冷淡了。她倒是不在意,这样的交往方式能让她保持冷静。
那件洗好烫好的衬衫和领带还放在衣柜里。她拿出衬衫和领带装进塑料袋,下午要带威宁去按摩,顺便把衣物还给李东坤。
她下楼一趟拿了快递。以前她大多是给威和儿子网购,比如纸尿裤、卫生纸、衣服鞋袜,甚至是锅碗瓢盆。这次有些不同,她为自己买了衣服,她想对自己好点。
吃完午饭后,她和威宁躺在床上休息。她的手机振动了一下,是素食的鱼发来的短信:何姐,忙完了吗?
哦,她想起了几天前答应他的事。
何宁说,要不,下午吧。
何宁给他微信发了按摩馆的位置定位。这一带,他很熟悉,给很多商户送过水。
何宁带着威宁来到按摩馆,李东坤没在,她把衣服放在了他的办公桌上。
半小时后,素食的鱼匆匆赶来,他很是焦急的样子,何宁问,发生了什么事?
素食的鱼说,花店需要人照看几天,何姐,你能帮忙吗?
花店,昆明路的花卉市场,前不久她去过,挺远的。
她拒绝道,威去世后,我带着孩子真的不方便。
素食的鱼几乎乞求地说,我最多一周时间就回来。
到底是什么事让他这么急,何宁没问,她觉得没有必要。她记得素食的鱼说过他老婆回乡下生娃去了。
素食的鱼说,它们很好养的,花草一两天喷洒一次,一只绿毛鹦鹉给它喂些带壳的小米。
可是,再过半月威宁就要开学了,何宁要做的事情很多。她很犹豫,说,我明天先去花店看看吧。
这事也太突然了。她想,她跟素食的鱼最多算客户关系,她买水,他给她送水。或者更进一步,算一般朋友关系,但她还不知道他的真实姓名。西城,她已经待了十年了,从读书工作到成家,十年来,她也没什么朋友。
素食的鱼走后给她发来花店的位置定位。他说,何姐,明天你一定要来啊。
从地图看,花店离威宁的学校不远,应该不到一公里的距离。明天,她想去威宁的学校看看,熟悉一下路线,然后再去他的花店。
何宁回复了一个微笑的表情符號。
素食的鱼说:我会给你算工钱。
她没有回复。
李东坤回到按摩馆时,威宁刚做完了按摩。
何宁说,你的衣服我洗好带来了,放在你桌上。
李东坤说声谢谢。
今天正好周末,李东坤邀请她去西城剧院看戏,正好是秦腔经典剧目《秦香莲》演出。李东坤的借口是庆祝威宁顺利入学。
何宁不想去,她借口家里马桶的下水道堵了。
李东坤说,我是水管疏通专家呢。
他确信自己能够帮助到何宁。至于他说自己在酒店物业部做过水工,她不太清楚,总之,李东坤认为自己是专业的。
她一笑,说,你以前不是还做过厨师吗?要不晚饭你来帮我做了吧。
虽是一句玩笑话,李东坤却爽快地点头答应了。不管怎么说,他就想在何宁面前表现一下。他去卫生间拿了疏通器和疏通剂,对何宁说,走吧。
在何宁家,李东坤很快便把马桶的下水道疏通好了,他果然专业。
李东坤说,看来我以后还得帮你把饭也做了。
何宁一笑,说,大材小用了,李总。
李东坤洗完手坐了一会儿,何宁给他倒了茶水,她把客厅的空调打开,凉气一下子四散开来。他端着茶杯,不紧不慢地喝着,他不想这么快离开,他有好多话想跟何宁说,却不知道从哪里说起。
他有点紧张,紧张时额头的汗珠会滴落下来。
何宁问,是不是茶太烫了?要不给你换杯冷饮吧。
李东坤说,还是茶好,我喝茶。
他不停地夸赞她家里收拾得整洁。实在没话说了,又夸赞何宁的人美心好,具体怎么好,他感到词穷。
傍晚,李东坤的秦腔自乐班在楼下的广场又开唱了,唱的是秦腔《周仁回府》。何宁站在楼上,远远听去,李东坤的唱腔,这次好像没有跑调。
第二天,他带着威宁去了学校,校园像公园一般漂亮,她很满意。她随手拍了几张发在朋友圈,写道:欢迎威宁同学。
素食的鱼给她点了赞。
素食的鱼在微信里问何宁:何姐,快到了吧?我在“素食的鱼”等你到来。
整个花卉市场,四通八达,是由以前的工业厂房改造的。
素食的鱼的花店不大,烫金的店名牌匾很醒目,像是走进了古玩店,有点不伦不类。店面不算小,物件摆放得有些杂乱。说是花店,其实只卖一种玫瑰花。她有些奇怪,为什么品种不多。上次坐在店里的那个雕像一般的女人,今天没见。
素食的鱼说,如果你喜欢,我还可以低价转让你。
何宁苦笑说,我哪会做生意呀。
他带何宁和威宁到里屋看了一下,说,这是休息室,有点乱。里屋放着一张双人床和一张油迹斑斑的桌子,桌子边上还有一个简易的衣柜。
素食的鱼继续说,有个小厨房,一直没有用,现在堆着杂物,市场两个正门出口的地方有公厕,不远。又说,这里离威宁的学校近。
他怎么知道威宁要在附近上学?哦,她想起自己刚才发的朋友圈。更早之前,她在朋友圈发布过找房子的消息,在威宁的学校附近,素食的鱼一定是知道的。
素食的鱼又说,威宁上学,你还得租房吧,这里也是可以住的。
我再考虑一下,过几天给你答复。何宁真有点心动了。是的,她该考虑一下了。
威宁对花店那只绿毛鹦鹉似乎很有兴趣,他一直逗着鹦鹉说话。他太喜欢这只鹦鹉了。以前在李东坤的按摩店窗外,那只鹦鹉,他同样喜欢。
下午,她带着威宁去按摩馆,打算听听李东坤的意见。
李东坤问,素食的鱼,这个人靠得住吗?
她说,他以前给我家送饮用桶装水,打过交道,但还不是很了解,这个店原先是她老婆打理的。
李东坤问,他为什么不做了呢?
何寧说,他家里遇到了一些事情吧。
李东坤说,他告诉你了吗?
何宁摇头。
李东坤说,先了解一下吧。
但是,威宁的开学迫在眉睫,她需要在学校附近租房,更需要工作,不能再这么歇下去了,威宁上学还需要很多钱。她在朋友圈又发布了一条找房消息,其实没什么效果,那些所谓网络好友,不过是前同事、同学和以前开网店时的客户,如今都没有联系过了。
李东坤明白何宁心里所想,他说,你要是愿意,来按摩馆做事吧。
李东坤的按摩馆生意并不好,她看在眼里,而且她能做什么呢?她说,不了,我要搬到学校去租房子,来回太远并不方便。
既然李东坤也给不了她什么好的建议,她觉得有必要先了解店铺的具体事宜。所以,她答应素食的鱼照看几天花店。如此既可以了解客流情况,还能熟悉花卉市场行情。
离开学还有一周的时间,毛园长打来电话,关于威宁入学报名的事,让她准备好钱。除了正常的费用外,还得交一笔赞助费,这是一笔不菲的巨款,对她来说,几乎花光了所有积蓄。所以,何宁下定决心努力挣钱。
第二天上午,她带着威宁又来到花店,店门还没开。她打了电话,素食的鱼好久才接。他让何宁等一会儿,马上有人来开门。
来开门的是个年轻女人,穿着连衣裙子,梳着利索的马尾辫,脸色有些苍白。
何宁想起来了,素食的鱼的微信头像,就是她嘛。前不久,坐在店里,雕像一般一动不动的人也是她。
她声音嘶哑,说,进来吧。
她问,你是素食的鱼的爱人吧?
这个女人点了头。
原来素食的鱼的真名叫向坦。
女人说,谢谢你能照看我的花店。
何宁说:我想接手你的花店。
这让女人意外,显然,她也很高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说,何姐,你说真的吗?
她们聊了租金、转让费和续签等问题。房租原来每月五千元,面积有五十平方米,租金已交一年,还余八个多月。至于转让费,她说,不收了。物件和存货,当然也包括那只绿毛鹦鹉,一起收三千元。这样加起来四万三千元。
四万三千元,对何宁来说,依然吃紧。不过,过些时间,威的丧葬费也该到了。
对于花店将来是否能赚到钱,她心里没底。但俗话说,船到桥头自然直。好吧,她决定试水一次。
临近中午,向坦一直没来,他老婆解释说,他帮人送货,堵在路上了。
租金半年内分两次给完,这是何宁的唯一要求。谈妥后,他们签了合同,交了预付款,便可以交钥匙了。何宁觉得也太顺利了,威宁终于可以拥有一只会说话的鹦鹉了。
接手店面的那天,李东坤也去帮忙,有些东西需要重新布置。她从街边叫来了两个泥瓦工把墙面重新粉刷了一遍,把厨房的杂物也清理了。她和威宁住在这里,也可以省去了一笔租金。
她觉得“素食的鱼”店名挺好的,加之以前的那些客户还得维护,就不再换了。
等到正式开张的那天,也是威宁开学的第一天,她重新购置了一张大一点的床、衣柜和桌子。桌上她铺了一张淡绿的桌布,上面放了两小盆绿萝装饰。
李东坤说,为你高兴。
何宁也感到满意,她说,接下来我准备进货,我想以鲜花为主,鱼虫为辅;大家都在卖植物盆景,竞争趋同,利润太低;宠物鸟不好饲养,容易死亡,风险大,气味重。威宁说,妈妈,绿毛鹦鹉不能卖。何宁说,只要你喜欢,我们一直养着。
鲜花是卖点,但保鲜期短,在整个花卉市场也不多见。玫瑰、康乃馨、天堂鸟、跳舞兰、蝴蝶兰、月季、剑兰、洋兰、非洲菊、桔梗、满天星、情人草、勿忘我,这些鲜花经常用在婚车扎花上,用量很大,需要跟婚庆公司合作。
这些鲜花主要是从云南和广州空运过来的,本地产的很少。
李东坤说,这么高的价格,本地人消费得起?
何宁说,物以稀为贵吧。
花店的经营还算顺利,一切按部就班地进行着。
自从威宁上学后,她没有时间再去按摩店,李东坤有时过来看她,帮帮忙什么的。一次,他问起何宁,房子是否打算出租。何宁说,屋里东西太多,没办法腾挪,先放着吧。
李东坤说,你可以租给我呀。
她觉得李东坤此举有些轻佻,不该跟她开这玩笑,说,这不是成了合租吗?
李东坤解释说,我租下来给按摩馆里的员工住。
他觉得,何宁的房子空着,物业费不少交,租给他,可以收租补贴花店,降低运营成本。本来是想让何宁高兴的,没想着会引起她的误会。
时间过得真快,威宁开学已经三个多月了。
她盘算了一下,除去吃喝和日常开销,她还有盈余,这给了她巨大的信心。
按照合同,素食的鱼该问她要剩下的钱了。可是,他好像消失了一样。她给他微信留言,不见回复。后来,她给他打了电话,语音提示关机。素食的鱼不会忘了这笔钱吧。不会的,这事是由他爱人经手的。那张“贰万壹仟伍佰元钱”的欠条还在他爱人手里。
周末那天,是威宁的生日。何宁带着威宁回到她原先的住处,还邀请了李东坤一起给威宁过生日。本来在楼下的塞北食府订了餐,但李东坤坚持要给何宁和威宁做顿饭,他有几个拿手的菜:菊花全鱼、八珍烩菜和葫芦鸡。他还订了生日蛋糕,准备了黄酒。这是威宁第一次吃生日蛋糕。当威宁吹灭蜡烛许愿时,生日歌唱了起来,何宁早已泪光闪闪。
“嗯,八珍烩菜的味道还真不错。”何宁说。
李东坤说,葫芦鸡更入味。
他给何宁夹了一只鸡腿。
威宁说,叔叔,我也要吃鸡腿。
李东坤又给威宁夹了一只鸡腿。
好久没有在家这么吃饭了,她喝了温热的黄酒后,面颊发热。晚上,她不打算回花店了。
李东坤继续喝酒。他想,有些话,趁着酒劲,也许好说出口。可究竟该说些什么呢?
起初,他对何宁并没有动心,但自从他那次给何宁做按摩后,何宁的身体经常出現在他脑海里,一种欲望和暗示,燃烧着他。他想告诉她,他可以跟她一起共赴艰难,但他又理智地摇头。后来,他又死心了,原因是何宁对他的那种冷淡和反复的心理变化,令他陷入困顿。直到有一天何宁去听他唱的秦腔时,他的思绪仿佛洪水,闸门陡然被打开了。
他猛地喝下一杯黄酒,何宁又给他倒上了一杯。
他突然抓住何宁的手,说,我,我……
何宁把手缩回来,说,李总,你喝多了。
“我没喝多,我想,请你去听秦腔戏。”
他自己转移了话题,不至于令自己太难堪。
“又是秦腔自乐班吗?”
他说,是。
“算了吧。”
何宁的本意是说他唱得并不好,并非是拒绝。李东坤却误会了,顿时心灰意冷,仰头猛地又喝下一杯。之后,何宁说了一些感谢的话,但李东坤一句也不想听。
从何宁家出来,那句“算了吧”一直萦绕着他,他越想越觉得不值得,自己对何宁的种种好换来的却是冷漠与屈辱。他并未上楼回家,而是直接去了楼下的洗浴中心,似乎要用这种方式洗净身体的欲望。
又过了两个月,天气越来越寒冷,花店的生意却似乎未受影响,圣诞和新年的气氛,越来越浓。何宁忙于花店,好久没跟李东坤联系,她不想再去打扰他了。他们之间,微信问候,偶尔彼此回复一下,就够了。
一天傍晚,雨夹雪,花店里来了一个女人。
何宁一眼便认出了这个女人,她有些胖了,准确地说,她的脸部浮肿。她穿着一件白色羽绒服,头发也长了,这次却梳了两条辫子,一身干净而朴素。
何宁说,我终于把你等来了。
她略微停顿了一下,用手捋了一下头发,说,素食的鱼去山西了,我留在西城看病。
何宁有点吃惊,看病?究竟怎么回事?她没多问,但她还真不信。
何宁用手机银行给她支付了剩下的两万多元钱。
她问,花店的生意还好吗?
何宁说,还好吧。
这次,她告诉了何宁当初她和素食的鱼的无奈与担心。当初,他们实在找不到人接手花店,本来只打算让何宁照看几天。但她那时的病情越来越重,血液透析的频次越来越高,已无暇照看花店。每个月看病都会花掉很多钱,素食的鱼只好去山西挖煤……说到这里,她的泪在眼眶里打转。
这些事,素食的鱼从未对何宁提过,他甚至在刻意隐瞒自己的处境,瞒得那么深。素食的鱼的微信头像,幸福的恋人,是她曾经羡慕的对象。
何宁想想自己,想想他们,生活真实得令人嘘唏。
“人,不论在哪里,都是在炼狱。”她安慰自己。
何宁心里一颤。
她何尝不是如此呢。一个人必须放下另一个人,但是谁又能忍心放下呢。威对于何宁,素食的鱼对于这个女人,从来都是这样。但是,谁又放弃过?
年关将至,威宁的寒假开始了,那只绿毛鹦鹉白天又欢乐起来。
威宁一遍遍地逗着它说话。威宁说,妈妈好;鹦鹉也说,妈妈好。
威宁说,哥俩好;鹦鹉也说,哥俩好。
现在来看,威宁哪像一个患脑病的孩子。何宁觉得自己的努力得到了回报,她抱住威宁,想大声痛哭一场。
趁着威宁放寒假,何宁想把威的骨灰带回章镇入土安息。但威宁放心不下那只绿毛鹦鹉。她想到了李东坤,想请他帮忙照看一下鹦鹉。
见到李东坤时,他正悠闲地坐在办公室抽烟,她记得他以前是不抽烟的。威宁还是像以前那样跑到他面前,亲热地叫他李叔叔,可是李东坤并没伸手抱他。何宁说,你还好吧?
还好吧。他不冷不热。
秦腔自乐班还在唱吗?
我最近没去了,因为忙着新店开张的事。
哦,那挺好的。
这时,推门进来一个年轻女孩,打断了他们的聊天。
女孩说,东坤,新店的员工已经培训好,可以上岗了。
李东坤点头说,这几天可以开张了。
女孩说,老黄历说明天是吉日。
李东坤说,小未,时间就定在明天吧。
原来,这女孩叫小未。听他们说话的口气,关系不一般吧。何宁的脸有点像火烧。她不明白今天自己怎么啦,但她还是很礼貌地跟小未打了招呼。
小未,二十来岁的年纪,脸上不需涂脂抹粉,便透出青春的气息来。
何宁问小未,你是南方人吧?
小未说,安康人。
她说,秦头楚尾,好地方。
小未笑着说,东坤常常说起你,耳闻不如目见。
章镇的冬天,没什么特别,跟她离开时是一样的。
巨大的原野上,几座小土丘兀立在那里,不长树的冬天,一排排交错参差的房子高高矮矮地分布在街道两边,章河水不过是一条小溪,已经结冰。土丘上有几座新坟,其中一座是威的,她亲手把他埋在这里。她和母亲大哭一场,这对于死亡也无济于事。
小时候,她习惯围炉而坐,现在她坐在父亲的床边,父亲已经中风卧床不起,她说什么,父亲似乎都心里清楚,但他已说不出话来。
母亲说,我们老了。
言外之意是让她回到他们的身边。
她安慰母亲,终有一天,我会回来的。
母亲说,别把自己等老了。
她明白母亲的一语双关。
她说,嗯。
母亲说,如果不便,你把孩子留下来。
她說,没什么不便的,威宁很听话。
母亲叹息一声,她低头不语。
夜晚,章镇张灯结彩,她带着威宁上街逛了逛。走在章镇,已没人认出她,这些年来,章镇的变化不过是新盖了几座楼房,又建了几条街道。
她给儿子和自己买了冰糖葫芦,他们吃着,真甜,还是小时候那馋人的味道。
威宁问,妈妈,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她一愣,说,妈妈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妈妈爱你。
威宁继续说,妈妈如果不要我,我也会爱妈妈。
何宁心里一酸,说,我们永远在一起。
威宁咬了一口冰糖葫芦说,妈妈,真甜。
这北风吹拂的冬夜,传来威宁清脆的笑声。
又过了几天,何宁带着威宁返回了城里,临走时,她塞给母亲一千元钱,这是这些年来,她唯一一次给母亲过年红包。母亲皴裂的手接过钱的那刻,她感到自己油然生出许多悲哀,像寒风吹彻在脸上,刺骨地痛。
回到城里,她重新装修了门店,却保留了店名,还叫“素食的鱼”。为何如此,她难以说清。她打算进些鲜花,如玫瑰、百合、康乃馨、雏菊、薰衣草等,再配上水果,如菠萝、柑橘、火龙果,扎成花篮,花果一色。她为自己的创意叫好,期待春节期间能卖出好价钱。
忙完这些事,她带着威宁去了一趟按摩店,那只绿毛鹦鹉也该领回来了。
威宁说,妈妈,绿毛鹦鹉还会认识我吗?
“你们是好朋友,它还能不认识你吗?”
谁知见了面,不知什么原因,那只绿毛鹦鹉歪着脖子,竟然不理威宁。
威宁对着它说,哥俩好。它也不理了,威宁很伤心。
何宁安慰他,带回去养几天就熟了。
她本打算请李东坤和小未一起吃个饭的,但李东坤去了新店,只有小未在店里忙着。
小未的气色有些差,何宁问,你怎么啦?
小未苦笑着说,没事。
谢谢你们帮我照顾这只鹦鹉。
小未说,鹦鹉来店后,不大说话。
何宁笑着说,它可能怕见生人。
何宁刚走出门不远,小未叫住了她。
小未说,何姐,你对东坤熟悉吗?
以前和他是酒店的同事。
他这个人怎么样?
还好的。
小未低着头,没说话。
何宁问,怎么了?你们闹矛盾了?
小未欲言又止,说,我意外流产了……
何宁这才发现小未身上有多处明显的瘀青,她似乎明白了什么。
何宁说,你年纪小,要保护好自己。
小未突然哭出声来。
回到花店,绿毛鹦鹉变得烦躁起来,它满嘴的脏话不知是从哪里学来的。何宁看不过去,用布把鸟笼罩住了。
儿子问她,鹦鹉为什么要骂人呢?
她想一定是李东坤跟小未吵架了,还动手打了小未,导致了小未流产。可能鹦鹉看见了这一切,不然它不会性情大变的。
今年春节的花卉市场生意不错,网上订单开始多起来,花店的生意越来越好。
春节期间,李东坤打电话向她借钱,原因是他的新店还在培育期,他手头有些周转不开。她想了想,便借给他两万块钱。
又一年的西城,迟来的春天花枝招展。何宁又续租了一年花店。
有一天,小未来找她,看起来十分焦急。小未告诉何宁,李东坤联系不上了,他的电话关机、微信销号,已失联多日。
何宁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地步,李东坤半年前开了新店,不至于跑路吧。何宁问她,事发前,李东坤跟你说了什么?
小未摇了摇头。
何宁问,还有其他办法吗?
小未说,新店装修的钱和员工的工资都欠着……我不是老板娘,但他们不信。
何宁在小未眼里是唯一的救命稻草,可是何宁刚交了租金,实在拿不出多余的钱,真的有心无力。
小未只好落寞地离开了。
炎热的夏天到了,是鲜花买卖的淡季。坏消息漫天飞舞:这个花鸟鱼虫市场即将关闭,原因是这里将修建一条连接两条主干道的中间道路。在生活中,小道消息真假难辨,何宁早就处事不惊。
一天上午,她照常像往常一样打理着花店,正低头给鹦鹉喂食时,店里进来了一对男女,她习惯性地招呼了一句,你们先看着,选好了,我再给你们优惠……
进来的女人问,是何宁吧?
她抬头一看,这女人不认识,但站在她旁边的那个男人,正是李东坤。尽管他戴着鸭舌帽,秃顶的脑袋被包裹得严实,但何宁还是很快认出了他。
何宁装作没认出,问,找我吗?
那女人从挂包里掏出一个鼓鼓的信封,说,这是李总还你的两万块钱。
李东坤站在那女人的身边一声不吭。
女人说,李总,我喜欢这玫瑰礼盒。
李东坤说,我买下,送你。
何宁却说,玫瑰礼盒已被人订了。
李东坤尴尬地说,没事,我们去别处买。
此刻,对门的一家婚庆公司正好开张,门口摆满了庆祝的花篮,正播放着秦腔《书堂合婚》,好不热闹。威宁听到戏曲声便从卧室出来,他也认出了李东坤……
这时鞭炮声突然响起,噼里啪啦,秦腔的吼声被淹没在鞭炮声里。那只绿毛鹦鹉在笼子里一通乱窜,竟挣脱了笼子飞了出去。
威宁急忙追出去时,绿毛鹦鹉已飞得不见踪影。他一边跑着,一遍喊着,鹦鹉,鹦鹉……
这一刺激,令威宁的老毛病又犯了,癫痫突然发作,昏厥倒地……
周围的人都围了上去,李东坤赶忙上前正要抱起威宁时,却被何宁喝止住了。
“别动我的儿子!”何宁吼道。
李东坤却不顾何宁,一把抱起威宁。何宁见状,顿时像发了疯一样,甩了他一记耳光,令李东坤不知所措。
鞭炮声结束时,秦腔《书堂合婚》的唱声归于清晰。
那只好久没有学舌的绿毛鹦鹉,像受了什么刺激,突然惊叫着从树上落到何宁的肩上,叫声响亮:威宁死了,威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