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五题

2021-04-08 07:33杨福泉
壹读 2021年10期
关键词:苯教东巴纳西

◆杨福泉

西藏阿里之行

从2016年10月9日开始,来自云南丽江、昆明,四川木里的东巴先生、学者们组成一个成员共16人的纳西祖先文化考察队,开始了历时一个多月的考察,此次考察既有追溯祖先迁徙之地文化的内容,也有与东巴文化密切相关的象雄文明、神山圣湖的文化寻踪,还有与纳人所信仰的藏传佛教密切相关的一些胜迹秘境的探寻。

苍茫大野,冰封雪岭,静谧的湖泊,静默的雪山,荒原上沉寂的山峦,走在西藏,常常使你灵魂悸动。我去过西藏多次,而这次则是第一次去阿里。想去阿里,这是我多年的梦想。在研究纳西东巴文化的过程中,我常常碰到涉及阿里区域的一些文化问题,比如东巴教中的居那什罗神山和含依巴达神湖信仰与古代象雄文明的关系,与古苯教的关系,都要涉及到阿里这个神秘的地方。

10月19日,从日喀则地区萨嘎县出发去阿里,约上午10点,沿途经过一游牧定居点,气温是零下4度。我们冒着严寒过突击拉山,山口海拔有4920米。和藏区众多的山垭口一样,五彩的经幡在风中飘扬。我们来到了仲巴县,仲巴县是雅鲁藏布江的发源地,我们在清澈的雅鲁藏布江旁见到一古堡的断壁残垣,不知这个古堡里曾经有过什么故事。雅鲁藏布江之源杰马央宗冰川位于日喀则地区仲巴县境内。杰马央宗,藏语的含义是排列成万字形的沙石滩。发源于喜马拉雅山北麓的杰马央宗曲,是雅鲁藏布江的正源。雅鲁藏布江的水在仲巴县内显得很清澈,与下游形成明显的对比。

我们继续前行,到了仲巴县帕羊镇(此地海拔4597米),蓝天白云下,苍黄色的草甸一望无边,有一群牦牛在这里很悠闲地吃草,有的躺着有的站着。我们走过去拍照,这些牦牛安详地看着我们,可能已经习惯了常与人拍摄。

在阿里边境检查站稍事休息,这里海拔有4900米。在这里留了个影,背后是莽莽荒野大漠,原野苍茫,四顾无人,白云在悠悠地飘,高原的风吹得很凛冽。

我们继续前行,来到一个叫公主措的湖边。西藏高原有数千个湖,措就是湖的意思。这个公主措中绿浪翻卷,一阵阵白色的浪花呼啸着涌到岸上,这种寂静原野中发出的声音,宛如动人的乐章。

阿里的公路修得非常好,一马平川,途中没有收费站,完全免费,但是路上是限速的,限速的方式很有意思,前一个检查站会给路过的车辆发放一张记录有通过时间的小纸,纸上写明到下一个检查站应该遵守的时间,不能提前到,提前到就算超速。我们的越野车速度很快,所以,在距离下一个检查站几公里的地方,一般就要停下来休息,等待规定的时间来到再往前走。

一路往前,左边是雪峰连绵不绝的喜马拉雅山脉,右边则是冈底斯山山脉,我们在位于这雄伟壮丽的两大山脉之间的公路上前行。终于远远见到了向往已久的玛旁雍措神湖与冈仁波齐神山,眼前一片壮观的蔚蓝色,远处是一座洁白的雪峰,巍然矗立在绵延的山脉,形状有些像我在埃及见过的金字塔!我们来到了冈仁波齐神山下的塔尔钦小镇,这个小镇海拔4680米,位于西藏自治区阿里地区普兰县巴嘎乡,在冈仁波齐南面,是转山活动的起点。我们在这里住宿。

这个初冬时节朝山的人很少,行人寥落,很多店铺关了门,来自四川等地的开店老板已经陆续回去了,到来年春天再来。我们见到一些讲英语的西方人在街上溜达,显然也是来朝拜冈仁波齐的。据说马年这里可是人山人海热闹非凡,来自我国藏区和内地各个地方的旅人以及来自印度尼泊尔等邻国的朝山者也很多。从宗教文化的角度讲,苯教、佛教、印度教等各种宗教信徒都来朝拜这座“宇宙之山”,冈仁波齐神山的信仰现象很值得深入探讨。

10月20日,上午去拜祭西藏四大神湖之一玛旁雍措神湖,玛旁雍措(Lake Manasarovar)在西藏阿里地区普兰县城东35公里、冈仁波齐峰之南。这是藏地所称三大“神湖”之一。玛旁雍措是中国湖水透明度最大的淡水湖。它也是亚洲四大河流的发源地,马泉河、象泉河、狮泉河、孔雀河都发源于此。马泉河藏语称当却藏布,是雅鲁藏布江的上游;象泉河藏语称朗钦藏布,是印度河最大支流萨特累季河的上游;狮泉河藏语称森格藏布,是印度河上游主干流河,进入克什米尔后称为印度河;孔雀河藏语称马甲藏布,由普兰流入尼泊尔后叫格尔纳利河,是恒河左岸的重要支流,它们都源自玛旁雍措和其周边的雪山冰川,所以玛旁雍措自然而然成为了亚洲的中心。在佛教的《大藏经·俱舍论》中记载:印度往北过九座大山,有一大雪山,雪山下有四大江水之源,这大雪山指的是冈仁波齐,而四大江水之源就是指玛旁雍措。唐朝高僧玄奘在《大唐西域记》中称为“西天瑶池”的地方。

玛旁雍措湖海拔4587米,湖水由冈底斯山的冰雪融化而来,看去是如此清澈蔚蓝,又有些神秘。看相关资料,湖水最深处有81.8米,湖心透明度高达14米。

玛旁雍措最早名为“玛垂”,或“玛垂措”,相传是苯教广财龙王之名。佛教经典中说四大神湖中原来有四大龙王,起初他们总是兴风作浪,危害民生,后来佛教的莲花生大师大显神通,收服了四大龙王,使他们皈依佛法,逐渐成为藏传佛教的四大护法神。从此“玛垂措”也改名名为“玛旁雍措”,有时写作“玛法木措”,藏语意为“永恒不败的碧玉湖”。这些山水故事都是历史上佛教进入藏地后逐渐取代苯教的反映。

玛旁雍措湖最早是古代象雄文明时期苯教的神湖,古象雄雍仲苯教《大藏经·俱舍论》中所记载的“四大江水之源”指的就是圣湖之母玛旁雍措。东为马泉河,南为孔雀河,西为象泉河,北为狮泉河。有意思的是,纳西族东巴教也有这样的说法,说纳西神山居那什罗旁边,也有3条河流,第一条河是从白海螺般的狮子嘴里流出来的,纳西语称为“都排西格空尼补美吉”。另一条河纳西语叫“含使崇仁空尼补美吉”,意思是从黄金般的大象嘴里流出的水。再一条河纳西语叫“含使玛尤优空尼补美吉”,意思是从黄金般的孔雀嘴里流出的水。这3条河流的说法应来源于冈仁波齐下有“四大江水之源”美称的圣湖之母玛旁雍措东边马泉河,南边孔雀河,西边象泉河,北边狮泉河的说法。

玛旁雍措是神湖,在离它不远处却有一个鬼湖,藏语叫“拉昂措”,意为“有毒的黑湖”。纳西东巴文化神话中的神湖美利达吉的传说与玛旁雍措湖密切相关,在纳西东巴经记载的神话中,除了美利达吉神湖之外,还有一个与之相对的“毒恨拿”,意思就是鬼的黑湖。有意思的是,玛旁雍措是淡水湖,而拉昂措是咸水湖。民间说这两个湖像两颗心,一白一黑,白的自然是玛旁雍措,黑的就是拉昂措。东巴教的基本观念也是认为白色是吉祥的象征,黑色是邪恶的象征。东巴教中有关东巴教祖师东巴什罗的一系列故事,如他先与大女怪固松麻同居,然后设法将其镇压的故事、东巴什罗跌入毒鬼的黑海,两只绶带鸟用自己的尾巴把他从黑海里捞出,他的身体从此变成了墨绿色。

考察队中来自四川木里县俄亚纳西族乡的大东巴依丹茨里几年前来朝拜玛旁雍措湖。一个苯教僧人告诉他说,关于东巴教中记载的人类创世始祖美利董主在神湖旁的神山上诞生,他的妻子茨抓吉姆在神湖里诞生的故事,苯教也有情节一模一样的故事。很明显,东巴教的美利达吉神湖和居那世罗神山的故事与苯教的冈仁波齐神山和玛旁雍措神湖的崇拜密切相关。

印度教也有关于玛旁雍措的传说,相传玛旁雍措是从创造神大梵天的心中造出的,“破坏与再生之神”湿婆和他的妻子——雪山神女常在此湖沐浴嬉戏,古梵文称其为“玛那萨罗瓦”,是由“玛那”(心)和“萨罗瓦”(湖)两个词组成。每年都有许多印度教徒前来这个湖转湖朝圣。印度神话认为这个湖是天鹅们夏季理想的栖息地。除了苯教、佛教、印度教,耆那教和婆罗门教也认为,玛旁雍措是他们心目中的圣湖,这种信仰是和对冈底斯山的崇拜连在一起的。

在玛旁雍措神湖边,纳人祖先文化考察队举行了祈福仪式,咏诵东巴经典,迎请圣洁的湖水和湖里的沙,郑重地装在带来的水瓶和袋子里,意思是迎请回神湖里的五行圣物。今天天地之神也作美,阳光灿烂,晴空如洗,在玛旁雍措湖上空,同时见到了日月双辉。

置身在这清澈湛蓝的神湖边,皑皑白雪山峰倒映在神湖里,天地苍茫,万籁无声,湖畔有个玛尼堆,五彩的经幡随风猎猎飘舞,湖边偶尔有几个转湖的藏民走过。有几只流浪狗在玛尼堆旁溜达,有的懒洋洋地躺着晒太阳。我几年前在纳木措湖边听藏民讲过,这些在神湖山上流浪的狗很受藏民的爱护,认为这些狗是守候神山圣湖的,每年冬季,都会有人冒着大风雪用车拉食物到湖边喂这些流浪狗。

我想到远在川滇交界地带纳西民族的东巴文化却与这片世界屋脊阿里高原上的神湖有着一种内在的关系,文化的魅力和神秘,让人惊叹。一个族群的居住和迁徙是受时空制约的,而文化则是无疆的。此情此景,使我感慨而歌吟:

一片蔚蓝飘然而来

这纯净的蓝使人心魂悸动

连绵雪山雄踞湖边

与神湖永恒相守

湖中有万年的梦幻

神灵栖息其中静看人间

纳人的神湖美利达吉恒

与玛旁雍措湖神秘相连

创物男神出自白螺山

创物女神从湖中诞生

部落悲欢故事也千年相传

我们迎请了神湖的圣水

要回去敬献纳人的祖先

水是故乡的魂啊

愿圣湖的一掬清水

给我的故乡带去吉祥

愿天下能多留住一些圣湖

一缕清波抚平人世的喧嚣

一泓净水给人心带去清凉

10月21日是祭拜冈仁波齐神山的吉祥日子。这天清晨6点半我们就起床了,天还一片漆黑,乘车前往神山脚下,在黑暗中行约半小时,天依然没亮。时已初冬,寒风刺骨,气温只有零下9度。我们昨天下午就来勘察了祭祀的地方,选定在两条小河中间的一块空地上,垒好了烧天香的祭坛。没想到今天清晨,河水涨了,只好临时找石头搭一个方便趟过河的石桥,但水一沾上石头很快就结冰,非常滑;河里的水一溅上衣裤,立刻结冰,瞬间变成棍子一样地硬。大家费了不少劲,才跨过溪流来到祭场。太阳慢慢出来了,照在冈仁波齐神山上,纳西东巴祭司们开始举行东巴教的祈福仪式。我们祭祀的地方海拔为4805米。

考察队的东巴们非常认真地按照祭神山的仪式规程祭神祈福,咏诵了好几本相关的东巴经典。祭神山的仪式整整举行了3个半小时,大家都一一向神山跪拜祈福,主祭东巴也用柏枝蘸净水为大家祝吉。

冈仁波齐与梅里雪山、阿尼玛卿山、青海玉树的尕朵觉沃并称藏传佛教四大神山。冈底斯山脉横贯在北部昆仑山脉与南部喜马拉雅山脉之间,如一条巨龙卧在西藏西部阿里广阔的高原上。冈仁波齐主峰6656米,看去如一座大金字塔,耸立在阿里普兰的高原上,海拔。

冈仁波齐是世界公认的神山,同时被中国西藏雍仲苯教、印度教、藏传佛教,以及古耆那教认定为世界的中心。冈仁波齐并非这一地区最高的山峰,但是只有它终年积雪的峰顶能够在阳光照耀下闪耀着奇异的光芒,夺人眼目。据说佛教中最著名的须弥山也就是指冈仁波齐。据《佛学小辞典》中称:须弥,山名,一小世界之中心也。前佛教时代的象雄雍仲苯教时期,冈仁波齐被称为“九重(万)字山”,相传有苯教的360位神灵居住在此。苯教祖师敦巴辛绕从天而降,此山为降落之处。在公元前5-6世纪兴起的耆那教中,冈仁波齐被称作阿什塔婆达,即最高之山。

苯教的神山是冈底斯山,藏族文化中的冈底斯山崇拜可追溯到原始苯教文化时期,三界宇宙观(神界、人界、鲁界——即水栖生灵之界)是原始苯教的基本信仰载体,苯教认为冈底斯山位于三界宇宙的中心。[才让太:《冈底斯神山崇拜及其周边的古代文化》,载《中国藏学》1996年第2期。]

冈底斯山又叫苯日山(苯教之山)、象雄苯日山(象雄的苯教山)、拉日山(灵魂山)、拉日江噶(灵魂大雪山)、冈底斯山和灵魂山。象雄的灵魂山也是登天或下界的天梯。因此,落在它身上的任务就如同把天地联系起来的攀天光绳(天梯)的作用一样。辛绕的幻体也落到了该山上……据说也是由《莲花生遗教》传播的一种传说认为,共有360座宫殿,把冈底斯山解释成一年360天围绕着它转动的世界之轴心的做法也是很明显的。大家认为大山是一座水晶石坛城,或各族天神都居住在那里的一大宫殿。该宫共有四门,分别称为:汉地虎、乌龟、红鸟和青绿色的雷(青龙)。其任务是保护天的四方:东、北、西、南。[(意)图奇、(西德)海西希:《西藏和蒙古的宗教》,耿昇译,王尧校订,第273页,天津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

东巴教中的居那什罗山也是一座神化的世界山,东巴经中说这山山顶住着众多的神。不仅神灵生灵毕集于此,日月星辰也围绕此山运行,时序代谢也以此山为中心。山脚下和山的四面八方住着千千万万各种部落的人,住着司掌大自然的精灵“署”。

居那什罗也是一座灵魂之山,不少地区的纳西族就把祖先之地解释为在东巴教所尊崇的居那什罗神山上,有的把它看作送魂路线的终点,有的则把它看作距终点不远的山。各地纳西族都有把死者灵魂送到三十三个神地之说,并把三十三个神地与祖先之地和居那什罗神山联系起来,认为三十三个神地在祖先住的地方居那什罗山上。这座神山也有人和神登天或下界的天梯的功能,有把天地联系起来的攀天光绳(天梯)的作用,东巴教神话中提到纳西始祖崇仁利恩和衬红褒白咪从天上往人间迁徙时是从攀天光绳和柏木梯子上下到居那什罗山上。

冈仁波齐真是座神奇的山,周围山峰看去高度差不多,但都不积雪,只有冈仁波齐神山顶有常年不化的皑皑白雪。看到冈仁波齐,我就想起了东巴象形文字所写的纳西居那什罗神山这个字。

我一直想,为什么这个象征神山的字中间会有一根线,也许这就是东巴教中传说的攀天光绳或天梯,而细看冈仁波齐神山,中间就有一条非常明显的槽,据说是千百年形成的一道冰槽。这或许就是东巴象形文字的居那什罗神山中间有这么一条线的造字原因了。

冈仁波齐是冈底斯山脉的主峰,这座神山对纳西东巴教有深远影响。关于佛教宁玛派祖师米拉日巴尊者曾与苯教法师在这座山上斗法的故事流传很广。这个故事也普遍流传在丽江、香格里拉和四川俄亚包括永宁纳西族摩梭人中,反映了唐代苯教和佛教之间争斗的历史。在赤松德赞在位时期(公元755-797),西藏扬佛灭苯,赤松德赞先活埋了宫廷苯教大臣马尚仲巴结,又流放了另一名苯教大臣达扎路恭。尔后又让佛教大师与苯教大师辩论教理之优劣,借机宣布苯教是一种谬误之教。他给苯教师们三条出路:1、改宗佛教,2、放弃苯教,3、流放边地。[

参看房建昌:《东巴教创始人丁巴什罗及其生平》,载《思想战线》1989年第2期。]

因此,大批受迫害的苯教徒向东逃亡(或流放),有不少人进入纳西人聚居地区。这些苯教徒无疑在苯教影响东巴教的过程中起了重要的作用。唐代西藏“扬佛灭苯”中苯教徒流亡到纳西族地区的历史也反映在纳西族的民间传说中。据笔者调查,在称为东巴教圣地的云南中甸县(今香格里拉县)三坝乡白地纳西族中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

相传东巴教祖师东巴什罗与米拉日巴[米拉日巴(1040-1123)藏传佛教噶举派第二代祖师。]争当坐镇居那什罗神山的天下之智者,二人以斗法决此尊位,约定清晨谁先登上居那世什罗神山顶,谁就是天下的智者,应由胜者坐镇该神山。翌晨,米拉日巴乘太阳光直向神山顶飞升,东巴什罗则坐在其法器手鼓上扶摇直上。最后米拉佛以一步之遥先到神山顶,按约坐镇神山。米拉日巴手抓神山白雪撒向远方,指示东巴什罗到雪落处传教。这把雪刚好落在白地(一说落在玉龙山),东巴什罗从此在此地收徒授经,弘扬其教。[东巴久高吉讲述,杨福泉整理翻译,载和志武、杨福泉编:《中国原始宗教资料丛编•纳西族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

在永宁纳西族摩梭人中也流传着东巴与喇嘛在西藏冈底斯山斗法,为米拉所败,于是退让东南,顺金沙江而下,流落于纳西族部落中传教的传说。[周汝诚:《永宁见闻录》,载《纳西族社会历史调查》(二),云南民族出版社1986年版。]从这个故事中可以看出苯佛之争中苯教徒失败后逃亡到纳西族地区的历史轨迹。米拉佛与东巴什罗斗法应该是源于流传广泛的米拉日巴与苯教巫师斗法的故事。相传苯教巫师能骑法鼓游行虚空,东巴什罗骑鼓飞行正反映了传说中苯教徒的这一特点。东巴教祭司东巴死后,要举行大型的“祭东巴什罗”仪式;东巴教中有专述东巴什罗生平事迹的经书,这些都是苯教在东巴教中的反映。

意大利著名藏学家图齐记载了与上述情节接近的一个苯佛斗法的故事,苯教祭司纳若巴琼向米拉日巴挑衅提出斗法,希望以此说明佛教、苯教哪个更为强大。他们认定,谁在预定的时间登上冈底斯山顶,谁就是获胜者,成为圣山之主。这位苯教祭司希望获胜,于是,他坐在鼓上,敲着手鼓在天上飞驰而过。《青史》中有一小段叙述了这一情节:“一位法力高强的苯教徒骑在一面鼓上,他意欲前往积雪覆盖的山顶。圣人米拉日巴一瞬间就抵达了积雪的山顶。他铺开袈裟后,把这位苯教徒连同鼓一起送到山下,并向他展示了许多的奇迹。”

在西藏以外的萨满教中也有类似骑鼓飞往仙境的传说,从阿尔泰文、布里亚特文和雅库特文的资料中也可以得到一些引证。在西伯利亚部落中,人们认为萨满实际上是骑鼓飞到天上去的。当然,其意义是萨满的灵魂在击鼓节奏的伴奏下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在早期,在西藏发现类似传说不足为奇,因为苯教与中亚、北亚的萨满教有许多类似之处。有关这些传说的佛教典籍认为,苯教似乎需要花很长时间,通过冗长的宗教仪式,才能达到精神的最高境界。而佛教圣贤只需转瞬之间,通过内心的顿悟就能达到。[(意)图齐等著:《喜马拉雅的人与神》,向红笳译,北京:中国藏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68—69页。]

眼前的这座神山,有过许多不同的宗教的较量和角力,产生了许多有趣的故事,而有意义的是这座神山并没有被某一种宗教所垄断和独尊,而是保持了它包容大千,各个国家各种宗教及其信众都共同祭拜它的格局。这真是神山崇拜的奇观。而这座古苯教神山的信仰,也传到了遥远的滇西北纳西人的居住地,而这与古代苯教对作为古羌人后裔的纳西人的影响和唐代吐蕃赞普在长期的苯教佛教的争斗中最终“扬佛灭苯”的举措密切相关,大批苯教师逃到了滇川藏边界地区,逐渐催生了东巴教这种融合了苯教和纳西人本土宗教于一体的民间宗教文化。文化跨越时空的传播,也体现在不同国家不同民族的人对冈仁波齐和玛旁雍措神山神湖的信仰中。

晨光朦胧中,我看到好几个磕长头祭拜神山的藏族妇女在虔诚地开始转山,我心里升起莫名的感动之情:

一个愿望存了千年

去朝拜天边的冈仁波齐

今天我终于来到你面前

向你顶礼叩拜

你的白雪之光如此圣洁

照彻了朝拜者的心与魂

芸芸众生朝圣远方

心中藏着美丽的梦与念想

纳人的神山居那什罗

与苯教的冈仁波齐命脉相连

今日之行是信仰的寻根

也是灵魂的洗礼

苯教佛教印度教的信徒

都顶礼膜拜冈仁波齐

一座山有如此神奇的魅力

有多少秘密蕴含于这座山

一抹白雪照彻了人世的迷惘

圣洁的山水多在世界屋脊

今日我携神山的片石归去

我的灵魂飞升在大漠长天

红尘中有远眺的目光

还有飞翔的向往

圣山的白雪闪耀在我的心上

10月22日,离开冈仁波齐脚下海拔4680米的小镇塔尔钦,走上回拉萨的返程。一路领略阿里无人区的茫茫旷野和连绵不断的喜马拉雅山脉风光,草儿苍黄,大野寥廓,一边是连绵不断的雪峰,一边是苍茫辽阔没有植被的荒原山峦。来的时候没有见到野生动物,这次回去倒是很幸运,好几次见到了西藏野驴群、藏羚羊和藏原羚,我们来的时候是下午,可能这些野生动物多是上午出来活动。

有一群藏原羚在越过公路时,站在公路上不动,傻傻愣愣地看我们一会儿后才不慌不忙地穿过公路到另一边的原野去。有的藏羚羊很悠闲地卧在草甸上自得其乐,有一只藏羚羊从牧民的住处旁不慌不忙地跑过。

以前我从影像中看过可可西里大批的藏羚羊被利欲熏心的猎户用冲锋枪屠杀的惨景,与猎杀藏羚羊的凶手对垒而壮烈牺牲的藏族英雄索南达杰给我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如今看着这些安详地穿越公路和在路旁荒原上休闲徜徉的藏羚羊没有显现出看到人惊慌失措的样子,我感到当下在阿里的藏羚羊和本地民众的关系是和睦的,公路两边提示要爱护动物的标牌也显示了这一点。这也许和藏族民众信奉藏传佛教忌杀生有关吧,人的贪欲和对待生命与他们的信仰和人生观有密切的关系。我们在路上还看到有一只狐狸,在草甸上悄无声地匍匐前行,看去是要捕猎附近洞里的老鼠。

几头藏羚羊穿过公路,有一头跨过了公路,

却站下了,向公路的另一边殷殷眺望,原来是伙伴还没有过来,它正在等着车辆过去。看到这情景,心里很有些感动,动物的亲情和友情,也和人一样,有时可能比人还单纯自然。

看到这些安详悠然地生活在阿里高原的藏羚羊和藏原羚,我想起几年前写的一首诗,那时正是看到在可可西里有无数的藏羚羊被人屠戮的报道后写的,回看一下,感慨不已:

哀可可西里藏羚羊

血腥的风刮过原野

残忍的枪声响过后

那千年的宁静之梦

被人撕成了碎片

可可西里的安详已经飘逝

一只只藏羚羊死去了

母亲再也见不到儿女

残月照着它们破碎的梦

一个个屠夫数钱了

贪婪的笑亵渎了神的高原

那死去的羊的眼里

纯净的悲哀映着蓝天

与世无争的眼神里

写满人类世界的残忍

西方的贵妇披上了纱巾

炫耀着荣华和珍奇

这藏羚羊毛做成的纱巾

浸透了高原的斑斑鲜血

浮华过后,在暗夜里

贵妇们是否会梦见

那藏羚羊无助哀怨的眼睛!

2011年我有机会穿越可可西里,看到了很多藏羚羊,国家已经采取一系列措施保护藏羚羊,藏羚羊终于得到了有效的保护,任意杀戮藏羚羊的残忍行径终于被制止。我由衷地为藏羚羊的命运得以改变而高兴。此行再次看到这么多藏羚羊和藏野驴,也是一大收获。

有古教堂的澜沧江畔茨中村

高原的蓝天上飘着形状各异大片大朵的白云,我和两位同事坐车从德钦县城出发去燕门乡茨中村。车子沿着澜沧江前行。6月的澜沧江,已经因为雨水多而变得黄浊,澜沧江两岸,是苍茫寂静的群山,树木很少,土黄色和褚红色构成了大江两岸景色的主调。

我在2008年曾随同云南省政协民宗委组织的一个调研队到过茨中村,因为时间紧,没能好好地调研。2016年6月,我有机会到德钦县调研,专程又去了茨中村。

我们这次调研组的成员有藏学家章忠云同行,从德钦县城去茨中村的路上,她建议我们随路去看了卡瓦格博大转经必须要去“借钥匙”的起点永久村,这里的永久寺是卡瓦格博外转经路线“钥匙”的领取之处。

这里是外转经的起点。所谓“借钥匙”是去村里的一个白色的转经塔借开启转山之门的钥匙,方式是去白塔旁的寺庙里点上一盏酥油灯,祈祷神佛。章忠云领我们专门去看了相传是真正藏钥匙的一个大石头那儿,要沿着一条并不易走的小路下去,才见到这块大石头,上面还刻着一个羊头。羊在滇西北各民族的文化中是一种神性动物,比如卡瓦格博神山属羊,纳西族神山玉龙雪山也属羊,香格里拉著名的大宝寺也有神羊领路到这个宝地的传说。据章忠云介绍,这个石头意指卡瓦格博守护的胜乐金刚宫殿大门。在永久村,我们看到一些藏族妇女正在洗涤碗筷,看到我们,善意地笑说是今天要去附近过一个节日。

这个借钥匙的佛教习俗,使我想起我的家乡丽江著名的佛教寺庙文峰寺上面也有一个相传是藏着钥匙的石头,所以要去鸡足山朝拜转经的人都首先会到这里去借钥匙。相传这是释迦牟尼十大弟子迦叶尊者为后世朝拜鸡足山的人们留下的。在位于香格里拉市的大宝寺,也有藏钥匙的传说,转山的人也要去大宝寺转一下,表示借了钥匙打开神之山门,开始转山之旅。看来这“借钥匙”的民俗普遍流行于滇西北有藏传佛教信仰的民众中。

茨中村就在澜沧江畔,远远就看到了那座闻名遐迩的天主教堂,这个天主教教堂在2006年5月25日被国务院批准列入第六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名单。这个教堂与背后的绿色山峦和周围的藏民农舍十分协调地合成一体。村子依傍着郁郁葱葱的一座山,据章忠云在她所写的《藏族志·聆听乡音——云南藏族的生活与文化》中介绍,这座山叫阿土奔登(ri bdaga a tug spun bdun),是座神山,翻过这座神山,就是怒江傈僳族自治州贡山县的地界。我们进了茨中村,找了个藏民开的客栈住下来。在高处看这个天主教堂,山色如黛,绿茵茵的大片葡萄园簇拥着它,显得典雅而惬意。

茨中村位于德钦县燕门乡,村子坐落在地处澜沧江峡谷两岸的一个缓坡地带,东与怒江州贡山县接壤,西接德钦县霞若乡茨卡通村,南与燕门乡巴东村相连,北与燕门乡春多乐村衔接,平均海拔是1800米。据家乡就离茨中村不远的章忠云介绍说,在1992年以前,澜沧江上没有通到茨中村的桥梁,茨中村村民都是依靠溜索来往于澜沧江两岸。

据云南民族大学老师郑向春2008年访问茨中村纳西族老人刘文增的介绍,茨中的“茨”意思是热,“中”意为“水塘”,“茨中”在纳西语中是热河出水的地方。[郑向春:《景观意识:“内”“外”眼光的聚焦与融合——以云南迪庆州茨中村的葡萄园与葡萄酒酿制为例》,《青海民族研究》,2011年第2期。]而据章忠云的调查,有的村民说“茨”是藏语tsho,村庄的意思,“中”是藏语drug,六的意思,村里的刘文增老师(扎西绕登)说茨中之所以叫茨中,是因为古时候茨中有六个海(湖),在藏语中也成为“茨中”即mtsho drug,意思是有六个海的村庄。[章忠云:《聆听乡音——云南藏族的生活与文化》,云南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99页。]我把这两种对村子名字不同的解释都录在这里。

茨中村的民族构成有些复杂,有纳西族、藏族、傈僳族和汉族等,但以纳西族和藏族为主。我2008年第一次在茨中调研中获悉,茨中村居民普遍认为这个村最早的居民是纳西族。美国奥地利学者洛克在他的名著《中国西南古纳西王国》中,对纳西族在茨中的分布情况也有零星的记载,他在书中这样写道:“澜沧江两岸的所有村庄并非都为纳西人所居住,因为他们的村庄经常与藏人村庄相交错,比如西岸的茨中为藏人与纳西人所居住。”“茨中是一个分散的藏人村庄,有大约30户人家,其中有几户纳西人。”

2008年我和省政协民宗委调研组来到茨中村调研时,了解到该村的宗教信仰有纳西人信仰的东巴教、藏族信仰的藏传佛教宁玛派、藏传佛教噶玛噶举派、藏传佛教格鲁派和天主教。其中藏民信仰宁玛派的居多。清代以后,德钦藏族以信仰藏传佛教格鲁巴(黄教)为主,有些地区则依旧信仰宁玛派。茨中村位于维西和德钦之间,维西境内有很多纳西族,信仰东巴教和藏传佛教噶玛噶举派的比较多。茨中村有的村民是从信仰噶玛噶举的地区嫁过来,也就带来了自己的信仰。归途中我们去离茨中村不远的云岭乡的红坡村,嘎丹·羊八景林寺(红坡寺)的扎西活佛告诉我们,他们与维西的噶玛噶举教派纳西族的活佛和僧人都有交往。这说明茨中村的宗教信仰也受到德钦和维西两地的影响,所以形成了东巴经和多教派藏传佛教并存的情况。

明代,受到明王朝支持的丽江纳西族木氏土司的势力到达如今的迪庆州乃至西藏昌都等地区,茨中村的纳西族是明代纳西族木氏土司势力进入云南藏区时派驻这里的士兵后裔。关于茨中地区世居民族纳西族的来源,历史上有过记载,《滇云历年传》中这样记载:“丽江土府,元明时俱资以障蔽蒙番,后日渐强盛,于金沙江外则中甸、理塘、巴塘等处,江内则剌普、处旧、阿墩子等处,直至江卡拉、三巴、东卡皆自用兵力所辟,蒙番畏而尊之曰‘萨当汗’”。[(清)倪蜕辑,李延校点:《滇云历年传》,云南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528页。]

我在德钦澜沧江沿线的调研中,多次听到藏族老人讲述,“木天王”进入藏区后,在往前推进的过程中,都沿途修建土碉楼,以利士兵驻守。茨中也有这样的土碉楼遗址。“木天王”还把种植红米水田等农业技术引进到了澜沧江河谷地区,相传茨中的水田最初也是“木天王”移民的纳西人开垦的。

这次我很期待能碰到几个纳西人或能讲纳西话的村民。

在村头,我们碰到了几个在路旁闲聊的村民,两个老太太和两个老大爷,两个老太太都身着本地的藏装,缠着红色的头帕,看去都已经70岁以上了。我询问他们现在是否还有能讲纳西族话的。他们说有的,很多老人都还听得懂。其中的一个老太太开始用纳西话和我对话,她说的纳西话带有一点点藏语的口音,但我都听得懂,可以和他们对话。老太太告诉我,她年轻时,村里说纳西话的人很多,所以会讲的人也多,现在村子里说纳西话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了,家里一般就讲藏话了。其他三个老人也用纳西话不时说点什么,其中一个老人是从德钦县佛山乡巴美村“上门”到这里的,纳西话讲得很好。我注意到另外一个老太太说纳西话时还常用一些古词汇,比如她说老奶奶用“阿姿”,这个词在纳西语中是对祖母和老太太的称呼,现在很多纳西族聚居区已经用显然是汉语借词的“阿奶”代替了,而这几个老人却还使用着“阿姿”这样的老词汇,这样的老词汇,在丽江只有边远山区的纳西人仍然在使用了。

我问过去纳西人在村里的祭天场在哪里时,几个老人都说了具体的地点,一个老太太说就在不远处河边长着很多楸木的地方,楸木在纳西语中是“次母”(ceel mee),看来他们还真记住了不少传统词汇。知道我很想去看看的愿望后,其中一个老太太就说我领你们去吧,于是我们就跟着她走。

茨中村背靠山青水绿的神山,山林茂密,植被非常好,眼睛看着这样的青山感到很舒服。有一条水流很大的河从山上哗啦啦流下来,在水渠里飞速地流向村里。纳西人祭天的地方就在如今村子主道旁边的山坡上,如今这里已经盖了房子,老太太用手指给我们看,盖了房子的这个地方是原来祭天射箭处,再往上一点就是祭天坛。我走上去,看到砌得比较整齐的一道石头墙遗址,可能是祭天坛的遗址。祭天处长着很多树木,但显然祭天仪式已经荒废多年了。迪庆州境内澜沧江沿线依然保持着祭天习俗的有佛山乡的巴美村,再沿澜沧江上去,与德钦接壤的西藏芒康县盐井纳西族乡还保留着祭天习俗。而茨中村的祭天仪式现在已经没有了。

根据领我们去看祭天处的这个老人的讲述,我们碰到的这4个老人除了从巴美村“上门”到这里的这个老人外,其他几个都不是纳西族,有两个是藏汉通婚家庭的后裔。但这4个老人都能说能听纳西话说明了一个问题,他们年轻时,纳西话应该是茨中村通用的公共交流语言,所以这个年龄段的村民都会说和听懂纳西语。这次的茨中行已经找不到能详细讲述纳西族祭天习俗的老人了,章忠云在2006年采访过的刘文增老师已因病去世,他的父母都信仰天主教,刘文增从小就在教堂里看教士们酿制葡萄酒,自己也学会了酿葡萄酒。他能讲很流利的纳西话,对村里保留的纳西民俗非常熟悉。这次我们到茨中,看到这个老师建于2006年内的“纳西阁”住宅兼客栈依然还在,“纳西阁”就是“纳西人家”的意思,可惜他们家人这几天离开村子走亲戚去了,没能访问到。

根据2001年迪庆藏族自治州民族宗教事务委员会编辑出版的《迪庆藏族自治州民族志》第115页的记载,茨中村传统的纳西祭天群体分为“普督”和“洼格”两种,以“洼格”群体居多。他们的祭天活动开始在正月初六日上山砍祭木,用黄栎树、刺柏象征天神地神和天舅“许”,初十日上午烧天香,下午举行射箭活动。祭天时,只能讲纳西语。这些习俗和丽江的祭天习俗一样。

三个70多岁的老人虽然不是纳西族,但都能说或听懂纳西话,说明在他们年轻时,纳西语在茨中的使用率很高,有语言环境,所以大家都能说,而且词汇量也很大。但随着人口的变动,民族的识别,迪庆藏族为主体民族地位的形成,纳西族文化和语言是逐渐衰落了,祭天习俗等也逐渐不再举行。据了解,除了纳西人的祭天这种自然崇拜之外,茨中村信仰佛教的村民最重要的佛教活动之一是祭祀神山,有保护神山的乡规民约。茨中显然保留了崇拜山水的本土信仰传统习俗,难怪茨中看去如此满目苍青,郁郁葱葱。

清代余庆远在《维西见闻录》中就说到维西有一种“麽些古宗”,显然就是融合了藏族和纳西族特点的居民,或是深受纳西习俗影响的藏民,或是深受藏族影响的纳西人。《维西见闻录》里还讲到“(维西)

人信佛,崇奉喇嘛,视麽些微尤谨,习勤苦,善治生,甚灵慧。”看得出当时纳西人的一些文化生活习俗。从这些记载里,我们可以想到纳西族藏族两个民族的相互影响,在清代初期就已经很突出了。

茨中村是典型的多民族多元文化并存的村落,村里有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茨中天主教堂”,村民包括藏、汉、傈僳、纳西、白、怒等七种民族,信仰藏传佛教、天主教和东巴教。而我惊讶的是,根据章忠云在2003年的调研,在这个藏族为主的有500多村民的村子里,信仰天主教的有355人,其中208人是藏族,纳西信徒有80人,而信仰藏传佛教的是241人。信众以天主教最多,而且藏民信仰天主教的人如此之多,在藏地是很少见的,只有茨中和我去过的西藏芒康县盐井村,才有这种很多藏民信仰天主教的情况。天主教能在藏传佛教力量非常强大的藏区历经百年这样发展下来,真不是一件易事。

古色古香的天主教教堂,在整个村子的建筑中显得十分醒目,建筑风格古朴而典雅。进入一个两扇的汉式木门,我们走进一座砖木结构的四合院,坐西向东的经堂和钟楼是砖石建构,而二层楼的四合院很像大理或丽江的民居,楼上是丽江纳藏结合建筑风格的“走马转角楼”,一个楼梯走上去,就可以畅通无阻地在4个楼之间走动,这是过去人们为了方便和搬运货物而设计的。

第二次鸦片战争之后,法国强迫清政府与之签订了《中法北京条约》,促成了天主教在中国西部地区发展的便利条件。天主教法国巴黎外方传教会趁中法签订“北京条约”之机,再次要求清政府准许传教士进入藏区。1860年,法国传教士古德尔、丁德安等开始在云南的德钦、维西和贡山等地建立教堂开始传教活动。1866年,德钦县最早的教堂在德钦县今属于巴东村委会的茨姑村建成,主持修建茨姑教堂的正是法国传教士顾德尔。天主教进入康藏地区后,与本地藏传佛教的冲突与摩擦时有发生。1905年先后在阿墩子(今德钦)、打箭炉(今康定)、贡山一带爆发了藏传佛教僧人与民众捣毁教堂杀死传教士的三次激烈的反洋教运动:“维西教案”“打箭炉教案”和“百汉罗教案”。其中,在“维西教案’中,愤怒的民众捣毁了沿澜沧江怒江的多所教堂,其中就包括茨菇教堂。[刘鼎寅、韩军学:《维西教案与藏族人民的反侵略斗争》,《云南社会科学》1990年第5期。]后来清廷干预,平息了康藏地区的反洋教运动。德钦“千总”同意划地拨款,让天主教会在茨中另建一座教堂,这就是现在的茨中教堂,建成后成为当时“天主教西藏教区云南总铎主教堂”。当时是由法国传教士彭茂(Emile-Cyprien-Mondeig)设计并主持兴建茨中天主教堂的,在1914年竣工。传教士在建造茨中教堂时,有意地融入了汉式建筑和纳西族建筑的风格,在钟楼和经堂还采用了藏式建筑的装饰,比如楼层间隔上的装饰性飞檐,以及飞檐下的藏式雕花托举等。

我信步走进茨中教堂侧面的葡萄园,满目苍翠。葡萄园的尽头有两棵大树,树叶长得很茂密。认出其中一棵是桉树,纳西人称之为“雅佳利树”。另一棵是月桂树,都是传教士当年从欧洲带来的树种种下的,至今已近百年,那棵高大的桉树要四个人才能合抱,据说这可能是云南树龄最长的桉树。

传教士当年在教堂的后院开辟了两亩葡萄园,播种了从法国带来的葡萄籽“玫瑰蜜”(Rosehoney),并酿制葡萄酒。从此茨中村就有了种葡萄的传统和葡萄酒酿制技术,代代相传至今。我在村里喝到了村民酿制的很不错的葡萄酒。

后来,这种葡萄种也通过滇越铁路传播到了云南省红河州,促成了国宴用酒的“云南红”。坐落于云南省红河哈尼族彝族自治州弥勒县南乡坝的“云南红”葡萄酒厂,主打产品就是用法国“玫瑰蜜”葡萄酿制的“云南红”,已经有较大规模。如今有游客参观酒厂的旅游项目。

2011年,在昆明召开了“变化中的乡村”中法圆桌研讨会,我也应邀参加。以法国汉学家谢阁兰先生的名字命名,旨在促进中法两国文化、教育、科学研究机构及企业间的对话交流的谢阁兰基金会与国务院研究室联合举办了这次研讨会,谢阁兰基金会主席、法国前总统吉斯卡尔•德斯坦出席了这次会议。在会上的讨论中也谈论到了云南的红酒业,提到玫瑰蜜这种葡萄种子,据说这个种子因为一场根瘤蚜虫病的浩劫,在法国绝迹了,而由传教士带到茨中等地的玫瑰蜜葡萄种子就躲过了这场灾难。后来吉斯卡尔•德斯坦总统一行还专门去考察云南农业,包括考察红河州的云南红酒业。

在教堂侧面的葡萄园里,绿树绿荫中,看到有两座并排的坟墓,墓穴都是圆拱造形,墓上有十字架,北侧墓穴的墓碑上刻着法国传教士伍许冬神父的名字,他死于1920年的“维西教案”。另外一座已经没有姓名的墓穴埋葬的是瑞士传教士于伯良,于伯良来茨中不久,就因为患脑膜炎去世。看着这两座坟茔,心里也很感慨,这些传教士心里是有着多么坚定的信仰,才会离开家乡,远渡重洋,来到中国遥远的西南边疆,冒着与当地原住民的宗教信仰剧烈冲突的危险,毅然决然到这里传教,最终客死他乡。真不能不佩服他们如铁的意志和坚定的信仰。如今他们已经长眠异国他乡,但却传播了他们的宗教信仰,在藏传佛教和东巴教的信仰影响那么深远的偏僻山村却逐渐发展了这么多的藏族和纳西族以及其他民族的信徒。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而且引起我注意的一点是,茨中村天主教在传教过程中是用了用藏文书写《圣经》传播的方式,这样,本地藏民还学到了藏文,因为不懂藏文,是读不懂圣经的。

从宗教信仰的角度而言,茨中村的天主教信仰也是一个奇迹。我曾于2002年在西藏芒康县的盐井纳西族乡调研,在那里看到了西藏唯一存在的天主教教堂。并采访了藏族神父鲁仁弟。当时盐井村信仰天主教的村民说,他们过圣诞节时,教堂会邀请云南德钦县茨中教堂的教友、以及当地藏传佛教刚达寺的寺主、僧人以及村里的信佛群众前来聚会。教民们在教堂里做完弥撒后,所有的教民和被邀请者一起载歌载舞,跳当地人喜欢的弦子舞。这次在茨中村了解到,信仰天主教的村民在过节时,也会邀请盐井信教的村民前来欢度节日,信仰其他宗教的茨中村村民也会来教堂里欢度节日,唱跳藏族歌舞。这种多元宗教的和谐共处,在当今澜沧江畔的藏族社区已经形成。我觉得这样的和谐局面是那么难得。滚滚澜沧江流淌万年,在两岸留下了多少的世事沧桑。茨中村这个山青水绿的村子就像江畔的一颗明珠,藏纳汉白傈僳等族村民以及不远万里来到这里的异国他乡人,用他们双手创造了人世间一片吉祥和谐的天地。我离开茨中村时,再回望那绿茵茵的青山和葡萄园,回望那古老的教堂,深深地为这个村子祝福。

金沙江上金龙桥

金沙江和澜沧江上有一些古桥,都有很多神奇的传奇。听纳西民歌时,注意到歌里常常提到一座“梓里铁索桥”,颇有神秘色彩,加上这座桥又是从丽江走永胜的一条茶马古道要津,所以一直想去看看。

2000年,终于有个机会去这里,我们先在金沙江畔树底老铜矿那儿一个纳西大妈开的颇有名气的火腿饭店吃饭,然后就开始走路去看梓里金龙桥。那时没有公路,我们沿着金沙江崎岖的小路前行,路不好走,有些路段还有山上的泉水流淌下来,滑溜溜的,我们小心翼翼地前行。初冬的金沙江蓝莹莹的,蓝天上飘着朵朵悠闲的白云,与江水相辉映,看去赏心悦目。金沙江在山谷里发出浩荡沉宏的流水声。我们终于来到了这座闻名遐迩的铁索桥边。

这座铁索桥又称梓里桥,梓里是地名,金沙江的东面永胜县境内有村子名叫“子里”,原属于顺州子氏土司管辖的地盘,以他的姓氏命名这村子。后来该村被纳西木氏土司所占有,于是就在村子“子里”的前面加个“木”旁,从此这村子就被称为梓里。而桥名“金龙”则是蒋宗汉取的,据前人记载,东面桥亭两侧石壁外基座上,镶砌有石雕,一是龙头,一是龙尾,象征这座桥永镇金沙江里的蛟龙,故得此名。[杨陆:《梓里金龙桥及其匾、额、联、诗》,《丽江文史》第十一辑。]

探险考察中国西南27年,以丽江玉湖村为探险总部的美籍奥地利学者洛克(Rock.J.F)在上世纪40年代去考察过梓里桥,他详细记录了沿途的村子名字。其中记录了梓里村,纳西语称之为埃古支,意思是鸡蛋市场,位于金沙江东面永胜境内,我记得我祖父祖母和母亲也常常讲过这个村子和集市,一些民间歌手也常提到这个鸡蛋集市的热闹,去赶街的路上,还常常有歌手对歌赛歌,一路都很热闹,看来这个鸡蛋集市在那时的丽江也很有些名气的。

金龙桥的位置当时是在丽江县七河乡下金安村(今属丽江市古城区七河乡)与永胜县大安乡下梓里村之间的金沙江上),此桥跨过金沙江连接永胜县大安乡梓里村。据《丽江纳西族自治县志》上的介绍,这座桥是清代贵州提督、云南鹤庆人蒋宗汉(1839年-1903年)修建的,对梓里金龙桥记载得最为详细的是光绪《丽江府志稿》,其中有专条记载曰:“金龙桥,在城东八十里古井里渡。光绪五年(1879),郡绅总兵蒋宗汉创建。用铁链十六条,悬系两岸,宽八尺五寸,长二十六丈,上铺木板,旁护长栏,两头覆以瓦房。共费银一万四千五百一十七两。有捐银二百两,贷石鼓居民,岁收利银二十两,积为修补之资。”[光绪丽江府志稿》,政协丽江市古城区委员会编印,第91页。]

金龙桥因年深日久,多有破损。在民国二十六年(1937),当时的丽江县建设局长木荫庭与纳西富商赖耀彩先生又主持重修。这位赖耀彩先生一生做了不少好事,修桥补路是其中做得比较多的慈善事业,如今德钦县佛山乡境内澜沧江上的溜筒江铁索桥就是他出资,请一个德国工程师设计建成的,我曾经去考察过溜筒江铁索桥,对赖耀彩这位乡贤致力于修桥补路的善举很感动。因为金龙铁索桥是丽江和永胜往返的重要通道,所以1949年之后,地方政府多次拨款维修,1962年曾进行了一次大修。1985年,金龙桥列入了丽江县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2006年5月被列入了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1988年云南保山地区的霁虹桥遭遇水灾毁坏后,金龙桥就成为我国桥面最宽,铁索最多的铁链桥。

眼前的金沙江如一条绿色的飘带蜿蜒奔流,金龙桥横跨大江,两岸高山峻岭,夕阳映在江面上,波光粼粼,涛声如歌。我不禁想起了蒋宗汉为何修建这座铁桥的一个民间传奇故事。

金龙桥和其他云南大江上重要渡口上的桥一样,最初是用溜索桥,《丽江文史资料》引唐代《笮桥赞》一诗来说明过梓里渡的险峻:笮桥横空,相引一绳。人缀其上,如猱之缚。转贴如渊,如鸢之落。寻樟而上,如鱼之跃。顷刻不成,陨无底壑。因此,梓里渡又曾一度称篾缆渡。关于建桥的历史,更有一传奇的记载。《新篡云南通志》引国史馆传中有一记载,颇为传奇:宗汉始居亲丧时,回酋马全保数过其家,强加以爵秩。宗汉阳许诺,夜间盗走官军营,及金沙江,追口四合,宗汉穷急,无以渡,指江水誓曰:苟天相吾,幸存活宗汉身,他日必灭尽此贼。忽一浮搓随流至,因得渡脱去,其臣贵仕,及出资造梓里桥江上,利便行旅,人至今称德云。指的就是民间所传的杜文秀起义与清军进行拉锯战的“乱世十八年”战乱期间蒋宗汉的一段轶事。

而在民间,还流传着蒋宗汉为什么修建这座桥的故事,我在七河调研时听到当地老人这样讲述:蒋宗汉出身在鹤庆县辛屯乡大福地村。相传他年轻时爱上了本村一家富户的姑娘,那个姑娘也喜欢英俊能干的蒋宗汉,但因为蒋宗汉出身贫寒,他们两个的爱情遭到了女方家的极力反对。但两个年轻人相爱很深,于是就相约一起私奔。他们私奔出去不久,就被姑娘家的人发觉了,于是就派了很多人来追赶。蒋宗汉他俩逃到了金沙江梓里的渡口,来到金沙江边的渡口,恳请船工送他们渡江。但艄公是个封建礼教思想很深的人,看出了他们是私奔的情侣,不愿意让他们同船而渡,说只能让一个人过江。怎么恳求都不为所动。蒋宗汉没法,只好让姑娘乘船过去,而他自己则泅渡尾随而来。到对岸后,蒋宗汉恨恨地发誓说,老子以后发达了,一定要在这里修建一座铁桥。后来他投军从戎,因作战勇猛且有智谋,逐渐升官发达了。终于回来履行自己发下的誓言,捐资在这个古渡口修建了这座规模很大的铁索桥,不仅造福桑梓,也给过去要靠渡船和溜索艰难渡江的商客和村民带来了巨大的便利。

洛克(Rock.J.F)也讲过这个故事,他讲的版本如下:当地人传说,蒋宗汉是同一女子一起私奔,到达渡口(梓里)想过江。过渡船夫知道他俩是私奔,且事先被人警告过,所以拒绝渡他们过江。蒋宗汉于是发誓,如果有朝一日他变富了,他要在这个江上建一座桥,让这些摆渡者无法维生。他后来履行了他的誓言,就在江上建了这座桥。

洛克还讲到桥头的一块石碑,他说:“桥头有一块纪念石碑,叙述蒋宗汉每次去永北(永胜),在过溜索时总感到害怕。的确,过溜索是极端困难的事。他说过溜时,他像猪一样地被捆在溜索上,悬吊过江。由于溜索的中间部分下垂,人常常被悬吊滞留在江心,防守溜索的人不得不把他拖过去。蒋宗汉发誓要修造一座铁索桥以便利交通。梓里是战略上一个很重要的地点,因为它位于中国内地到西藏的公路上,同时也是从四川和永北到云南西部的要道。根据这块碑石所记,桥是在光绪丙子年(1876)十一月开工,到庚辰年(1880)二月完工的。”[洛克:《中国西南纳西古王国》,刘宗岳等译,杨福泉、刘达成校,云南美术出版社,1999年版,第165页。]

民间传说,修桥时工程浩大艰难,有很多人在修桥时掉到江里淹死了,其中有碑记曰:工人之死于是役者四十八人,其工程之浩大,可想而知。

金龙桥东连永胜,西接丽江与鹤庆,是过去从四川内陆通往丽江、西藏乃至印度、尼泊尔的交通要塞,在茶马古道丽江路段中有很重要的地位。据统计,在茶马古道活跃时期,每天从金龙桥上走过的骡马都在四五百匹以上,多时多达千匹。雍正《云南志》乃称:“金沙渡有三,上渡在(永北府)城西北一百五十里的梓里。”

乾隆、光绪《丽江府志》以旧地名称金龙桥为古井里渡,并注“冬春用双木槽,夏秋用溜筒”渡江。从这些历史资料的记载说明,梓里为丽江永胜鹤庆三县的三角地带,滇、川、藏的交通咽喉,其地理位置非常重要。所以丽江永胜两地一旦有什么战事,这座桥就成为险隘防守之要津,有时难免就被拆掉,据载,临到战事将起,“每恃长江为要,此桥之旋修旋拆者非止一次”。1926年,维西镇守副使、丽江团练罗树昌在永胜起兵反唐继尧,兵败退回,便恃此桥死守。又比如在1929年,卢汉将军下令把这座桥切断,以防止胡若愚的军队渡江。有一股铁链被完全割断。上面的木板也被搬走,整个桥梁几乎都被毁坏了。到1935年2月5日就只剩下了两股铁链。1938年1月4日,这座桥又被重修建,恢复了交通。[洛克:《中国西南纳西古王国》,刘宗岳等译,杨福泉、刘达成校,云南美术出版社,1999年,第165页。]

丽江民间对上述事件有这样的传说,1929年夏,滇军军长张汝骥、胡若愚在与龙云的军阀混战中败退,张部溃走滇西,从鹤庆直奔金龙桥。龙云部卢汉率军追击,并命令鹤、丽两县速将梓里江桥炸毁以堵退路。鹤庆县长怕两军在鹤庆交战,殃及县内平民,便不予执行。丽江县长接到电令后,马上召集会商此事。丽江知名人士方贞元、王竹淇都慷慨陈词,说金龙桥是丽江交通要道,输送城乡物质的枢纽,一旦毁去,修复之日难料。此说得到和庚吉、周冠南等支持,最终没有毁桥,张部便渡桥退到永胜。其后,龙云部里应外合,击退张部江防,卢汉的兵部也过了梓里江桥,一直北进,到四川境内活捉了张汝骥,押回枪决。战争结束后,卢汉从鹤庆电召两县县长并绅士会议,旨在查办拒绝执行毁桥人士。方贞元、王竹淇、和庚吉、周冠南等都被要求到会。这几位君子临危不惧,各带随从前往鹤庆赴会,甚至有携带入殓衣物以防不测前往者。诸君到会后,当面向卢汉陈述金龙桥之重要,护桥为人心所向。卢汉听后没有为难他们,诸公得以安然返回丽江。这成为保金龙桥的一段佳话。[杨陆:《梓里金龙桥及其碑、匾、联、诗》,载《丽江文史资料》(第五集)第61页。]

看着眼前的金沙江水汹涌奔流,夕阳映照在江面上,大江的两岸,正是秋收的季节,麦地一片金黄,而有些地里则绿油油的,远远看去看不清楚种着什么。由于公路早就修通,现在的金龙桥已经不再是过去那样的交通要津,不再有过去那种车水马龙、商旅熙攘的盛况,已经成为金沙江上沉寂的一座古桥。我看着这座古桥梁,想起了茶马古道上这座凝聚了很多历史烟云和英雄传奇、各民族民众悲欢离合往事的桥梁,想起了桥梁在纳西族历史和文化中的重要作用和丰富的象征意义。无论是先民的迁徙还是外出经商,会友等,桥梁都是不可缺少的,这也就形成了纳西族民歌中歌咏桥梁的篇章和句子特别多,桥梁也成为搭建友谊和爱情的吉祥象征物。金龙桥所承载过的历史烟云,已经成为丽江历史和纳西人心史的重要组成部分。如今金沙江上也修建了不少电站,现代化的桥梁增多了,金沙江水也发生了巨变,一段段江流也失去了往日湍急奔流汹涌澎湃的气势。我想,我所看到的汹涌澎湃地奔流的江流和这沉寂的桥梁,也将永久定格在我的心海里,长久地回忆和怀想。

纳西铜匠和善均印象

玉龙县白沙镇这片乡村田园和广袤的荒原共存的神奇之地,是纳西人最早迁徙到丽江定居的土地,纳西人最古老的神庙三多阁也在这里,这里也是纳西木氏土司的发祥地,纳西族最著名的东巴也是出自白沙,这里还出过不少闻名遐迩的文官武将,文人学士,也出过著名的工匠,白沙古街上的铜匠和善均,就是来自一个到他已经传了六代的铜匠世家。

在认识入选云南省非物质文化遗产传人的纳西铜匠和善均之前,我最早认识的是他的父亲和积宽先生。1998年,丽江古城管理局安排了几个公房院落,在里面展示各种纳西族的手工技艺,其中有东巴造纸,刺绣、竹器和草编、铜器和银器等。我在古城的一个院子里见到了这位当时被有些媒体称为“最后的铜匠”的纳西老人,他正在向人们展示着闻名遐迩的丽江白沙的纳西铜艺,可能说“最后的铜匠”这个话的记者还不知道第六代铜艺传人和善均已经不显山露水地在传承着家庭的铜艺绝技。

2005年5月,我在丽江给一个“国际青年总裁访问团”上课,团员都是一些50岁以下的各国实业家。根据他们安排的日程,一起去慕名走访了和积宽老人。我们来到一个农家小院,和积宽夫妇很高兴地接待我们,这些外国朋友问这问那,也参观了和积宽老人制作的各种传统铜艺产品。好几个客人买了老人的作品,我也很高兴地买了一个和积宽老人亲自制作的茶马古道马锅头常用的煮米饭的铜罗锅,回家去摆在家里最显眼的地方,向人们展示纳西人的这个传统铜艺。

由于技艺出色,和善均在1996年就被上海市“中华民族大观园”聘请为纳西族传统制铜工艺技师。他在制作铜艺的过程中不仅潜心钻研纳西传统的铜艺,还用心地思考如何使产品形成自己的风格,揣摩将传统的实用性和艺术观赏性相结合。他的铜艺作品因此而逐渐受到天南海北的客人的青睐,也深为本地乡亲所喜欢。

和善均走这条纳西铜艺传承的路并不容易,特别是在上世纪90年代初,由于铜器市场受到铝制品和不锈钢产品的很大冲击,生意清淡,有时一年只能卖十来个铜火锅,赚个千把块钱,生计都难维持。一些亲友曾劝他改行,说在丽江随便开个出租车就可以赚到不少钱,家人的日子也会过得好一些。但和善均非常执着,他觉得自己作为传统纳西铜艺世家的第六代传人是有一种使命的,现在纳西人继承打铜业的已经没有多少人,自己更应该坚持传承,打铜维持不了生活,他就靠干农活来补贴家用,含辛茹苦地把铜器制作一直坚持了下来。

和善均觉得自己有责任和使命把纳西铜艺传承和弘扬下去,他知道,丽江铜器历史悠久,东巴经中也常可见到铜器铁器冶炼锻造的记载,工匠的地位也很高,有神话了的铁匠铜匠。纳西人的铜器在明代已很有名了,铜器常常作为木氏土司送人的珍贵礼品,徐霞客在他的游记中就记载了纳西土司木增赠送他“丽锁红毡”。丽锁就是指著名的丽江铜锁,在滇川藏交界地带都闻名遐迩,我在康巴藏区调研时,也常常看到和丽江铜锁形制一样的铜锁,一般都比较大一些,当地人说这是“木天王”时代传过来的。和善均家历来侧重制作其他铜器,而不太制作铜锁,他觉得这是个遗憾,于是在1996年,他专门去拜一个老人为师学习制作纳西铜锁。此外,他还打造恢复了已经失传了的传统铜制油灯技艺。

白沙的铜器制作是历史悠久的,过去丽江古城里有一条打铜街,很多铜匠都是来自白沙,在父亲那个时代那条街叮叮当当好热闹,走茶马古道的藏区客商和各民族的人常来这条街挑购纳西铜器。而这条街到上世纪50年代后就逐渐衰落了,只留下了“打铜街”这个地名。纳西铜匠寥寥可数。

在交往中,我感到和善均这个纳西工匠有一种让你心动的工匠精神,他朴实地常说的一句话是:我就是个打铜的,我就会这点手艺而已,所以得认认真真把活做好,心里才踏实。在和他的几次交往过程中,我觉得他做事专心致志,用心。如他所说,铜器锻打就是拿着个锤子敲敲打打,貌似很枯燥,其实每一锤下去,都是按照自己的意愿在制作,轻重缓急都有讲究的,都熔铸了自己对技艺的追求。他感到最自豪的是,纳西出色的艺人打制出来的铜器,质量好靠得住,三四代人可以连续用而不会坏。

2017年去他家,这是我2005年到他家后的第二次重访,院子里变化最大的就是琳琅满目的铜器。有用于炊爨的、酿酒的铜器,有各种样式的火盆、各种样式的香炉、铜鼎,还有上面锻造着东巴象形文字的茶炊和铜鼎,有拙朴大气的铜火锅、铜罗锅,也有精致的浮雕铜盘、雕花火盆、酒壶、茶壶、咖啡壶等。产品和父亲那个年代比较,显得非常多样化,既延续了家传拙朴大气的纳西铜器风格,又增加了不少精巧雅致的新产品。受到了各种鉴赏品味各有侧重的旅人的普遍青睐。

和善均制作的“东巴茶炊”在2011年8月获得云南省第五届昆明泛亚国际民族民间工艺博览会“工美杯”精品评选的金奖,这年他被评为丽江市2011年度优秀传承人。2012年第六届“工美杯”精品评选中,他的作品“焚香三事”荣获银奖,这年他获得家乡授予他的“白沙乡道德模范户”的荣誉称号。2014年和善均获得了“云南省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的荣誉。他在白沙古街街头的门市外面正中挂着“积善铜艺”的匾额,旁边挂着一块牌子,上书“云南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名录,纳西族铜器制作传承展示基地”。这块方寸之地,已经成为纳西传统制铜技艺展示和传承的一个窗口,一道白沙古镇不可或缺的人文风景。

在这篇短文结束之时,略写数句以抒感想:

雪岳真气育工匠,积善铜艺传世远。

祖宗技艺潜心学,创意出奇铸新篇。

胸怀大千看白云,内心沉静观自然。

古街艺人隐于世,手工绝活映雪山。

德国科隆大学忆旧

1983年1月,应德国科隆大学雅纳特(Janert K.L.)教授之邀,我来到联邦德国(西德)科隆大学,开始了我与雅纳特教授为期4年的学术合作研究。

从遥远的云南边陲,一下子飞行万里来德国,第一次出国,觉得路途好远好远!来时坐的是巴基斯坦航空公司的飞机,在卡拉奇机场转机时,几个巴基斯坦人还用夹有生硬的汉语词汇的英语问我:“Sir,Do you have Fengyoujing”(先生,您有风油精吗?)看来中国的风油精在这儿大受欢迎。记得后来去埃及,也常有人来索要风油精和万金油,而且都会说这两个汉语词,难怪风油精和万金油在一些天气比较炎热的亚洲和非洲国家有“中国神油”之誉。

雅纳特教授夫妇到法兰克福飞机场来接我,我当时穿了一身国内制作的西装,看去肯定有些“郑重其事”。所以第二天,雅纳特教授就带着我去买了一些德国风格的风衣和便装,从此除了去听音乐会等,就很少有穿西装的时候了。

第一次到科隆大学,科隆大学也是如德国其他大学一样,没有围墙和大门,与科隆城融为一体。我将到印度学(Indology)研究所进行研究工作,雅纳特教授把我一一介绍给该研究所的学者们,其中有3个是来自印度的访问学者,他们都是研究印度各民族的语言文化的学者。印度学研究所不时会邀请几个印度学者来从事印度各地各族的语言文献研究。

我国著名学者季羡林1936年负笈德国,到哥廷根大学主修梵语,师从瓦尔德施密特教授,在德国留学期间,曾经是雅纳特教授的同学,他对雅纳特教授有过一些回忆。

我从1983年1月24日开始,就和雅纳特教授开始了研究纳西语文的工作。

在我的眼里,科隆大学的校舍建筑显得朴实厚重,就如德国人的性格,没有太显眼的高楼大厦和豪华建筑,师生们都是匆匆忙忙地在忙着上课和学习,我在的研究所也常有学生来上课,教授上课时一般都是西装领带,正襟危坐。夏天科隆天气还是比较热,我有时穿着长袖衬衣觉得热,于是就按自己在国内的习惯撸起衣袖。雅纳特教授就会笑着和我说:“我们都是Gentlmen(绅士),杨先生还是把袖子放下来吧。”我后来去美国多次,看到美国大学教授就随便多了,穿着牛仔裤和T恤来上课那是常事,教授讲着讲着有时会一屁股坐在讲桌上。学生们也是随意的,比如在大学食堂,美国大学生垫张报纸席地而坐吃饭的不少,而德国大学的学生食堂里大家都是规规矩矩坐在桌子上吃饭。这种欧美大学的不同风格和生活习惯很有意思,表现了各国不同的一些观念和习俗。

科隆大学有个很好的做法,每个周末,会组织在科隆大学的国外留学人员去德国一些著名的古城小镇旅行,提前就在大学里预告本周要去哪里,想去的人可以报名参加,收费很低。我想这是科隆大学向国外留学人员介绍德国自然人文名胜的一种方式。我随这样的周末大学旅行团去过不少德国的小镇,领略了德国的城镇和乡村的不同风貌。有一次还组织我们去首都波恩联邦德国议会现场参观联邦德国议会里的辩论,我看到当时的总理科尔在上面讲话,下面常有绿党的代表发出嘘声,有的还打断科尔的话质询,科尔不为所动,若无其事地依旧发言,发言完了才开始答复下面与会者的提问。

我和科隆大学印度学研究所的几个同事也相处得很融洽,我的英语口语是在和研究所印度同事相处时得到较大提高的。他们也常会邀请我周末去他们家,去的最多的是Tucker先生家,他是在英国接受了大学教育的印度学者,娶了德国妻子,加入了德国籍。Tucke先生一家都非常乐于助人。我在科隆得到了他们家的很多帮助。周末我常去他家,一起吃Tucker家乡著名的羊肉焖饭,选上好的羊肉,放上各种印度的调料焖熟,非常好吃,我在他家也吃到了不少不同的印度辣椒酱,是他们家自己做的,有的是黑色的,但味道很不错。我常常做几个中国菜,他们也很喜欢。后来我妻子来德国探亲半年,我们常常去Tucker家,也去其他同事家里做客,互相品尝各自做的饭菜,到在科隆已经十多年的印度同事普提(Puti)家做客,吃他们家特地做的素食。

在科隆大学,我认识了一些德国学者和学生。在科隆大学读民族学的苏珊(Susanne Knodel)后来还专门到丽江宁蒗县研究纳人(摩梭)的母系制家庭,完成了她的博士论文《永宁摩梭的亲属制度和中国的国家权力》,同题文章后来被收入了德国著名人类学家奥皮茨(Oppitz Michael) 和瑞士人类学家伊丽莎白·许(Elisabeth Hsu)主编的人类学名著《纳西、摩梭民族志——亲属制、仪式、象形文字》一书中,这本书的英文版1998年在苏黎世大学出版,在云南大理、丽江和昆明几个城市都卖得非常好,售价为600多元,外国人买得多。我在2010年组织几个英文好的学者把这本书翻译成了中文,2010年由云南大学出版社出版,也受到学术界的欢迎。

科隆的春夏秋三个季节都比较舒适,冬天雪比较大,去研究所上班要穿上长筒雨鞋,踏着厚厚的积雪而去。

在科隆大学访学期间,我参加了中国留学人员联合会的工作,被选为联合会的理事之一。我们常常在科隆组织各种讲座,主讲的都是我国在科隆大学和其他院校的访问学者,我记得当时在科隆访问的我国著名藏学家王尧教授、著名钢琴家石叔诚先生等都举办过专题讲座,我也讲过关于云南民族文化的专题。记得当时在西德首都波恩的我国驻联邦德国大使馆的外交官也会来听一些讲座。逢年过节,我们和德国的学者、学生等一起共同举办联欢会。春节期间,联谊会组织留学人员进行除夕年饭烹饪大赛,每个人做一两个菜,编上号,大家品尝后打分评出名次,我的肉末炒豆腐曾入围前几名,年饭后大家表演节目,其乐融融。这些都是我在科隆大学时难忘的往事。

我曾用一首诗表达我对科隆大学工作生活的回忆:

科隆大学忆旧

多雨的科隆

大学像个德国山民

朴实而厚重

外观憨厚木讷

看不到华屋丽室

也没有高楼大厦

匆匆行走的教授

快乐而严谨的学生们

吃饭也循规蹈矩

为一个虚词

教授可以和我讨论一天

解决了问题就去喝茅台

莱茵河畔那个大教堂

沉思在云端

师生们看星空也看人间

遥远的语言文字

也有人探究她的奥秘

莱茵河畔的科隆大学

我在这里徜徉四载

临走挥挥衣袖别去

但带回了此地的一片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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