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洁
村里有一条四五米宽的土路,这条东西朝向的大路把沿线的村庄南北分开,与外面的世界连接起来。路北居住着三分之二的村民,路南居住着三分之一的村民。
村里村外,来来往往不知多少脚印反复踩在这条不太宽的路上,迎进来多少村外人,送走多少村里人。
天干的时候,土路上灰尘飞扬,天下雨时泥泞湿滑。没有鞋子穿的村民们挑着重担一不小心就人倒担塌,摔一身泥。
要是接连下几天雨,道路会被牛车碾出两道深深的辙。所有的牛车只能沿着那两道辙走,否则就难以通行。每到这种时候,母亲会从很远的河里捡些小石头垫在路上,见到其他地方有小石头也要用围裙兜回来垫在无法下脚的稀泥里。母亲常说,修路搭桥是修阴功的事,是给子孙后代积德惜福,虽然个人力量小,但是做总比不做好,能垫多少算多少,给自己行方便也是给别人行方便。
大路是村民每天的必经之路。村民们去地里干活要从这条路上过。早出晚归,牛车马车,春耕秋收,一年四季都有忙碌的身影来来往往。
春天,人们忙着播种,大人孩子齐出动。挑种的,挑粪的,挑水的,陆陆续续往村东地里去,干黄干黄的土地里遍布着播种的人们。路上落下的一粒种子会被贤惠的女人弯下腰拾起,撒落的一坨粪会被男人们躬身捡起。一粒种子,一坨农家肥都是农民的心爱之物,只有向往丰收的人才懂得珍惜。
种完了洋芋和包谷就该插秧了。
插秧之前要到十多公里远的水库去放水。
村子西南边有一片田,都是附近村民的。这片田离家近,可惜放水特别难。大路旁边有一条浅窄的小沟。村东蓄水池的闸门一开,一部分水从这条小沟流到门前的田里,另一部分水从另一条小沟流到几家姓谢的田里。水在小沟里欢唱着一路小跑到田里,把稻田里的干土垡泡软,再请老牛三犁三耙成稀泥浆就可以插秧了。插上秧苗的田野是淡绿的,几场春雨后逐渐呈现出翠绿,有了水的田野显得生机勃勃。
孩子们最高兴的就是放水的季节。看着白蛇一样的水流顺着大路边的小沟往前欢蹦,孩子们也欢跳着跟着跑。哗哗的水流带给孩子们很多快乐。小朋友挽起裤管,踩的踩水,摸的摸鱼。虽然最大的鱼也就寸把长,多数是小鱼,不管抓到的是小鱼还是大鱼,孩子们都欢呼雀跃,仿佛抓到的是金子。
放秧田水的时候,必须要有人守着水口,否则就会被别人截走。守水口是要有威信的大人才能完成的难事。父亲把水堵到大路边的沟里,就会沿途去检查,把有缺口的地方堵好,不然水就顺着大路流走了。人们看到水白白流到干得冒灰的大路上,会心疼地说:“葬德了,怎么舍得把水这样浪费掉。”父亲忙不赢时我也去守过水口,一个叔叔强行把我们家的水堵走了,我用锄头去争抢时,正好挖在那个叔叔的锄头上,那个叔叔还大声吼我:“你恶得很嘛,你爸爸都不敢跟我抢,你还敢。”我的力气显然是抵不过一个大人的,水被叔叔挖走了。
我委屈地哭了,一大坨鼻涕被哭泣的气流吹出鼻腔来,吓得我迅速吸回去。那个叔叔还说:“流鼻涕的小孩就这么厉害,长大了还得了!” 我顺着大路哭着回来找爸爸,爸爸又去给那个叔叔抽了支烟把水堵了回来。那个叔叔以大欺小的事我一直都记得,长大后,我都不想和他来往。和我争水的叔叔现在看上去已经很老了,他已经记不得这件小事,可我一走到大路上,看到那个堵水的涵洞,就会想起这个叔叔来。
夏天,大路被暴雨冲出许多坑。孩子们就去坑里和泥浆垒碉堡,不管男孩女孩,赤着脚挽起裤管,玩得一脸一身的泥。堆完了碉堡垒大坝,用稀泥浆做一个圆形的大碗,猛地反手摔在地上,随着 “啪”的一声响,碗底会崩出一个大洞,谁摔的声响大谁就赢。
秋天,大路上随处是行走的草垛。村民们把庄稼收回来,用肩挑,用背背,用牛车拉,全都要在雨季来临前把包谷秆、稻草等搬回来堆成草垛,储存起来喂牛或者打成糠喂猪。大人们挑包谷秆最有趣,常常看不见人,只见一捆竖着的包谷秆自动行走。要是晚上,还以为看见了无头鬼。
有一个叔叔曾经说过,他有一天晚上在大路上遇见过一个无头鬼,黑乎乎的高大影子从一个巷子里飘进去。等他仔细看时已经没有了踪影。恐怕叔叔看见的就是一个挑包谷秆的人吧。还吓得我好些晚上都不敢到大路上去玩,生怕巷子里会飘出无头鬼来。
秋天的大路上会遗落很多粮食,母亲会叫我们提着竹篮,顺着大路把大人们遗落的包谷、豆子、稻穗等拾起来。别看不起一根根稻穗,不一会儿就可以装满竹篮。我们小孩子的兴趣不在于拾稻穗而在于可以和很多小朋友在大路上追逐嬉闹。
冬天下雪时,村东池塘里结了冰。胆大的哥哥们不听大人的劝阻进池塘里去溜冰。昭通的天气不算很冷,结冰也不会很厚。哥哥们在咔嚓作响的冰面上滑行嬉戏,大家都为他们捏一把汗。虽然也有冰破的时候,却没有谁掉进冰窟里被淹死。大哥哥们的胆识让人非常佩服。这个池塘每年夏天都会淹死一个学游泳的光屁股小孩。老人们说先死的孩子满一年就可以投生了,投生之前要找一个替死鬼,淹死的小孩子就是被抓去的替死鬼。尽管这样,勇敢的男孩子们学游泳的兴趣还是没有减少,毕竟炎热的夏天泡在水里的舒服感会让人暂时忘记前车之鉴。
村里的大路见证着村民的出生、婚嫁、生老病死。
生小孩的月子婆都把坐月子吃的鸡蛋壳往大路上倒。一是图个吉祥,二是晒幸福。有一个从山区嫁到村里的女人生了个大胖小子,婆家很高兴,给她买了很多鸡蛋坐月子。鸡蛋壳满满一斗箩,倒在大路上一大堆,过路的人都夸他家福气好,一来就生儿子,夸月子婆福气好,婆家舍得买这么多鸡蛋给她吃。满月后的月子婆天天抱着孩子站在大路上晒幸福,生了儿子的媳妇无形中地位得到了提高,别人也高看她三分。
半大小孩晚饭后都聚到大路上玩,各找各的玩伴,玩各种各样的游戏:抓子儿、跳拱背、打角板、滚铁环……一群一党约着去大路边严家场院上追“一二三”。严家的场院连着大路,又方便又宽敞。严家夫人有时会出来哄骂小孩,叫孩子们到其他地方去玩,闹得她家在屋里说话都听不见。受到撵赶的小孩们会暂时跑开,不一会儿又聚回去。因为村子里没有比她家场院更平更宽的地方,不在这里玩也没有地方可去,严家门前就是孩子们的游乐场。
那些来村里提亲的小伙子都要从大路上经过。我们小孩子躲在路边看热闹。评论哪个哥哥帅哪个是憨包。提亲成功的,就会在逢年过节来送礼拜年。小孩们经常追在后面逗那些新姑爷玩,捡小石头砸人家,唆狗去吓唬人家,孩子们用这些方法检验哪家的新姑爷脾气好讨人喜欢。
一个外村的哥哥看上村里一个姐姐,有事没事总在大路上走,我们躲在房背后蒙着嘴笑。笑他什么呢?仅仅因为哥哥走一步路头就往上仰一下。他为了取得村里姐姐的好感,故意装出走路时抬头挺胸的样子,结果看上去一副滑稽相,就像邯郸学步一样,都不知道怎么走路了。只要看到那个人在大路上出现,小孩们就大声齐喊:“望天巴,望天巴来了。”把那个哥哥喊得不敢再来。哎,谁的童年没有淘过气呢?
村里人娶媳妇时,满大路都站满看热闹的人。人们在村口大路上给新媳妇摆上火盆和筛子。筛子里放些花生、红枣之类的吉祥物。新媳妇从火盆上跨过去踩在筛子里,两把筛子一前一后交换着让新媳妇踩到丈夫家。这种风俗预示今后的日子红红火火,早生贵子。“筛子”是“生子”的谐音。那个踩筛子的女人嫁的是有工作的体面男人,果然生了三个儿子。当然,这是条件好,受人重视的人家才会有如此浓重的礼节。一般老百姓把新媳妇用单车托或走路领回来就算礼节完成。
村里最早的万元户是靠赶马车富裕起来的兄弟俩。弟弟家的儿子多,两架马车都是儿子赶。哥哥家的儿子少,一架马车两姐妹赶。只要听见大路上有马铃铛的响声,就知道是他们家的人出村或回村。那时老百姓除了牛车再没有其他运输工具。汽车都是公家的,开汽车的人都很抢手,请汽车拉煤的不是有钱人就是当官的。大多数老百姓只能用扁担一担一担去遥远的山里挑煤,挑一次煤节省着点也只能烧四五天。用牛车拉煤的人也很少,对于一些买盐都困难的人家来说,拉一牛车煤的钱都难以凑够。自从村里有了马车后,村里那几家有工作的人都请马车拉过煤。
赶马车富起来的弟弟家是村里第一个买电视机的。一到晚上,他家里就聚满看电视的人,堂屋里坐不下就站到门外边,门外面就是大路,站在大路上看电视真是一个奇观。有了电视机,人们增长了许多见识,许多观念也开始慢慢改变。尤其是年轻人,学到了以往学不到的东西。哥哥们学着电视里穿喇叭裤,唱流行歌,学着怎样追女孩。
由图10可知,截割头静止情况下,视觉测量的抬升角跳动在0.3°以内,回转角跳动在0.25°以内,满足可视化辅助截割系统设计要求。
有一个照相的哥哥,背着一个 “海鸥”相机随时出现在大路上。爱美的姐姐们看到照相的来了,都要约着三五个去拍几张黑白照。听一些大人说,那个拍照片的不光是为了拍照片赚钱,而是为了看漂亮姑娘,哪个村子有几个美女他都很清楚。大人们叮嘱姐姐们离那个人远一点,别被他骗去卖了。好在姐姐们都听大人的话,没有谁被骗走。
村里的男孩女孩每天吃完晚饭都要到大路上走一走,去见见自己有好感的人。走一遍遇不到就走两遍,两遍遇不到就走三遍直到遇到为止。遇到了就红着脸打个招呼或者装作没有看见,轻轻走过去,走到村东的池塘边,蹲下去洗个手又站起来往回走。如此往返很多次,只为看一眼那个想看到的人。
村东的池塘边有许多垂柳,池塘里的水很清,鱼总是很多,捞也捞不完。人畜饮水都要在池塘里挑。池塘的西边有个涵洞,水满就开闸放水,涵洞边的水流动机会多,相对来说更干净些,所以挑水或洗衣服都在涵洞边。池塘的东边是人们洗菜的地方,小孩都不准在东边撒尿。每到傍晚,人们就抬着菜去池塘里洗,洗好了还可以坐在池塘边的垂柳下晒晒太阳,看看从大路上收工回家的村民。
有时,在池塘里游泳的哥哥们会光着身子蹲在池塘东岸的大路上晒太阳,女孩们经过时,都羞红了脸低头走过。
小孩子一天到晚都呆在池塘边或游泳或捉鱼。孩子们把煮熟的洋芋捏碎放在筛子里,用两只手端着筛子放进水里,一会儿就有许多小鱼进筛子来吃,只要猛地抬起筛子,里面就会装着许多活蹦乱跳的小鱼。这样反复几次,一只小水桶很快就会装满鱼。水桶放在大路边,会有一些胆大的猫把嘴伸进桶里捞鱼吃,主人发现了一吓唬,猫一个激灵就会把桶弄翻,一桶的鱼蹦跳着回到池塘里。小孩就再换个地方把筛子像先前那样放进水里,不一会又会捞到很多鱼。小孩们捞鱼是次要的,主要是在大路边的池塘里玩,这里聚集着很多小伙伴。
淘气被打的小孩见到父母的棍子,机灵地撒丫子往大路上跑,大路上会遇到很多村民,有人会夺去小孩父母手中的棍子,连骂带劝地批评几句,父母的气消了,孩子也免去了皮肉之苦。
那时候的人都不去远方,都守在村子里。村东村西、村北村南的人们晚饭后都沿大路走一走,是散步也是消遣。劳碌了一天的村民在这条路上抽支旱烟,会会好友,三五成群来到村东的池塘边,随地一坐,吹着微微的风,听着震天的蛙声,一聊就到星满天。困了,各回各家,关上门,进入沉沉的梦乡。
当朦胧的睡梦中听到大路上噼噼啪啪的脚步声伴随着“孝子磕头”的喊声,这是农村报丧的习俗,意味着有村民家里死人了。死者的大儿子头上要披着一根麻,裹着白布做的孝帕,由另一个人领着沿大路挨家挨户地跪在村民门前磕头,每磕一家那人就要大声吆喝“孝子磕头”。磕完村子里的,还要到外乡去磕,等把远处亲戚家的头磕完,孝子的腿已经麻木得站不稳了。
村民死了是全村人的事,每家都要出一个人去帮忙。帮忙的人筑起灶膛,家家借一些家私碗筷,户户出钱出粮帮助主人家处理善后事务。到出殡的那一天,大路上有人提前撒了纸钱,那叫买路钱。身强力壮的年轻人抬着棺材从跪着的儿孙们头顶经过,儿孙们悲伤的哭声起起落落,眼泪滴滴答答落在大路上,大路默默替村民咽下失去亲人的泪水。
老人们说死去的人都要回来收脚迹。活着时所有走过的地方都要去收,把脚迹收回去,灵魂才会一起离去。有些人太想念死去的亲人,就会在大路上等,希望能遇到回来收脚迹的亲人。
大路是逝去的亲人们走过最多的地方,也就成了村民寄托哀思的场所。每到清明节,村民们总要在大路上提前霸一个平坦宽敞的地方给逝去的亲人烧纸,以便先人能轻松找到家人烧给他们的钱财。一阵旋风来过,那是逝去亲人来领钱财。那些曾留下无数足迹的先人们,会顺着大路来来回回。是否也会在月明星稀的晚上悄悄回到村里,再听一会儿家人的鼾声,再看一眼熟悉的家门,再走一走熟悉的大路。
我家门前也有一条几十米长的路,那是高氏家族的专用通道。
爷爷的六个儿子每家一间大瓦房坐北向南列成一排,每家房前留出四米左右用于晾晒粮食同时便于交通,形成了一条家族专用道。只是比严家门口窄一半,不够孩子们疯跑疯玩。村里上学的孩子基本都要从我家门前经过,一群一群,大大小小,闹钟一样呼朋唤友,叽叽喳喳吵得人睡不成懒觉。
家门口有时晒着豆子,赶牛的人经过时,牛正好撒了一泡尿,会把晒得快干的豆子淋一股牛尿,母亲就会骂骂咧咧责怪赶牛人,牛主人用恶毒的话骂自己的牛,以求得我母亲的原谅。
遇到下雨天,门前的泥土路就被踩得稀泥烂膏的,牛儿经过会踩出深深的脚窝,母亲会嘟哝一句:“这里又不是大路,谁让你赶牛来走,把我的门口踩烂了又不负责。”每当这时,我都会对母亲生出些许厌恶,生怕过路的人来和她吵架,觉得路就是给人走的,为什么要这样说人家。
几天绵绵雨后,再干净的鞋穿出去一下脚就敷上泥浆。村民们都舍不得穿鞋,直接光着脚板出门,又利索又节省。
有些人把门前的路当作私有财产,别人多走几次都不高兴,要想办法整人以求心理平衡。有人在家门口的泥浆里埋一些玻璃、刺之类的,埋好后就躲在自家小门的门缝里偷看,如果有人踩中,就兴奋得拍手打巴掌地笑着说:“活该活该,谁叫你从我家门口过”。我哥哥赤脚从这家门口过时正好踩在她家埋的玻璃上,哥哥的脚立刻鲜血直流。那人却躲在小门后为她的“战果”鼓掌大笑。因为此事,我认定那人是个坏心眼,终生不和她交心。
我家的房子在中间,二叔和四叔家在右边,三叔、小叔、六叔家在左边。
每到黄昏倦鸟归,门前会走过我的亲人。那些有血缘关系的叔叔们,扛着锄头,挑着担子,陆续归家。他们高高的个子隔着小门我也看得见,走到我家门口总会下意识瞟一眼,爸爸若是在家,定会在他们的眼光还没收回时亲切地叫上一声他们的名字。有时,他们会放下锄头或担子进门坐会,或喝一杯茶,或喝一杯酒,或吃一碗饭。虽然我们家也不算富有,爸爸却舍得给他们喝酒吃肉。
四叔和二叔的老婆是亲姐妹,她们与我母亲经常吵架。其中一个婶婶,会用菜刀砍着一块木板,从早骂到晚,骂得邻居心烦意乱,骂得狗都躲她。她把骂人当做一种乐趣,乐此不疲。我母亲性格软弱说话做事欠方法,但是母亲心地非常善良,不会有意去挑衅谁,也从未有过害人之心,只是越怕惹那些泼妇越被泼妇盯着整。
母亲的错可能在于嫁了一个有工作、能力强、为人又好的丈夫,还养了一个又听话又当医生的儿子。那个婶婶只要不高兴就拿出一块木板放在门外(也是亲人们的必经之路),砍一下木板骂一句。婶婶咬牙切齿骂的时候,恨不得那些恶毒的话马上变为现实。因为嫉妒,她的心有多变态。
婶婶在门外骂我们家的时候,她的丈夫路过我们家门口被我爹唤进来喝酒吃饭。她的丈夫会说:“家教太差了,直接没有办法,说她不但不听,反倒跟我吵架。”我爹就会安慰叔叔说:“不要管她们女人的事情,我们兄弟还是兄弟,喝!”
因为有这个婶婶的咒骂,我母亲无论如何也要再生一个儿子,最终如愿生了我弟弟。有两个儿子的人家就不容易断香火。后来我弟弟家已经有了一个大女儿,费了很多周折,硬是又生了一个儿子。这样就堵住了那个婶婶的嘴。我母亲有了孙子,不算是断子绝孙了,母亲死也瞑目了。反倒是骂我们家那个婶婶,她真的没有自己的亲孙子,也没有有本事的儿子,她所骂的那些不好的事情全部应验在她自己身上。
看来上天还是眷顾善良之人,婶婶每次那么恶毒地骂我们家时,母亲没有出去和她对骂,更不可能去对打,人善嘴笨的母亲骂不过,打也是打不赢的。婶婶在外面骂,母亲就在屋里小声小气地喃喃道:“癞蛤蟆骂青天,越骂越新鲜,骂别人的都会一衣兜全收回给自己。”母亲低声回敬婶婶的倒是真的应验了。有理不在声高,人间自有公道是不假的。
现在回想起来,还得感谢婶婶的咒骂。我们几姊妹为了逃离那个村庄,逃离那样的邻居,七个就有五个到城里成家立业,并且个个为人和善淳朴。要是没有这个婶婶的咒骂,我们的命运可能还是沿着那条村路进进出出讨生活。
叔叔们和父亲是亲亲的兄弟,虽然各自成家立业,婶婶们不和睦,经常你家吵过来我家打过去的,矛盾不断。可父亲从来没有责骂过任何一个婶婶,只会怪我妈不会为人。几个叔叔也没有互相吵过打过,弟兄情仍在茶里在酒里,他们一天天地喝着,和没有分家时一样亲。叔叔们非常依赖和尊重父亲,父亲也非常疼爱几个弟弟。几个叔叔凡事都要找父亲商量拿主意,他们每天都必定经过我家门口,谁家有事父亲都知道,能帮的就会不遗余力地帮。父亲在家是老大,总为弟弟们操着各种各样的心,以减轻爷爷奶奶的负担,爷爷奶奶有重要的事也是托付给父亲去办。大家在相互帮助和支撑中度过最艰难最贫穷的日子。这条高氏家族开辟出来的路像一根血脉连接着父辈们的亲情。
我们那里的学校离村子都挺远,大概有四五公里。孩子们上学出门都早。上初中时,学校离得更远了,大家出门更早,时间太忙,也不再闹钟一样的约伴,男孩子们都骑自行车上学,我也只能努力学会骑自行车。
家门口的路与村外的马路之间有一段两公里左右的羊肠小道,被许多长辈描述过太多鬼的故事,经过这条小道时,恐惧无时不在。
羊肠小道由出村口的一段窄田埂,一块密不透风的玉米地(玉米地的中间有几处坟场)和一段有半层楼高的田埂组成。对于一个小女孩来说,每在这条路上走一次都是一种冒险。
每天早上六点左右我们就被母亲叫醒。我有时脚已经在下楼梯了,困倦的眼睛还未睁开,有好多次下楼到最后两级一脚踏空扑倒在地,瞌睡也随之吓跑,爬起来揉揉眼睛,随便抹一把脸,胡乱挎上书包,拿起母亲早已烧好的大洋芋边吃边出门,投入到黑乎乎的夜色里。从家门口走到田埂上,每离家远一步,心就空一点。
走完半公里的田埂就到玉米地。进入玉米地就有几座坟,再走一段又是几座,再走一段还有几座,这些坟头若是过了秋收季节,零星的黑影在朦朦胧胧的夜色里,像一些鬼影,很是吓人。若是玉米苗长高的季节,玉米林把坟场层层包围,仿佛那是透着阴森和恐怖的阴间。每次经过这半公里的坟场,就是有伴,我也要求走在中间。若是走在最前面,根本不敢抬头看前面的路,生怕一抬眼就看见坟头上坐着一个穿白衣的无脸长发女鬼。如若走在最后面,背脊凉飕飕地总感觉有个披头散发长着獠牙的鬼紧跟在后面。在这条路上每走一步都惊心动魄,紧张至极。我不敢把眼睛全部睁开,总是用手蒙着眼睛从指缝里看路或把眼睛眯成一条缝尽量让自己不要看见路以外的地方。我一边走一边小跑,直到跑出坟场,跑出玉米林,跑到下坡处的秧田边才感觉看见了阳间,心情才会慢慢稳定下来。遇上有风的时候,玉米林刷刷响,更是怕得心都提到嗓子眼。每棵玉米秆都像是一个鬼,齐刷刷的鬼像军队一样要把人撕碎,更怕玉米林里会钻出吊着长舌头的黑白无常,那种害怕真的是生不如死。
走出坟场路,还有一节半公里长的高田埂路,这段路的一边是玉米地,一边是稻田。田埂很高,要是不小心掉进田里,会有腾云的感觉。我曾经骑单车掉下去一次。那天上学的时间太晚了,我骑着单车从坟场路急冲下来,那里刚好是一个陡坡,刹车没有刹住,直直地飞进了田里,人一飞出去,我就丢掉单车把手,飞进离单车半米远的稻田里,飞出去的那一刻人轻飘飘地真像在腾云。幸好那时秧苗绿油油的,田里的水很深,我当了一回骑单车的跳水运动员,没有摔伤,身上的衣服倒是全湿了。一个过路的大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帮我把单车扛上来,我自己想办法爬上田埂,骑上单车又去学校。放学时,衣服捂干了,人居然没有感冒。那时的我好像很皮实,各种摔法都未受过伤,也没有因为这些小事给父母和哥哥姐姐们添过麻烦。
那段田埂高且窄,现在来看,光在那么窄的路上行走都算勇敢,更何况是骑单车。我们村的孩子不但敢骑,还骑得很快,后座上还敢带人。当然也没有少摔跤,摔伤是常有的事,一点皮外伤根本不算什么,庆幸没有谁被摔死。敢在这种路上骑车的人若是去参加山野自行车比赛,成绩一定不会差。
冬季放学回来得晚,走到这段羊场小路的坟场边,若是地里没有干活的农民壮胆,依然吓得背脊冒冷汗,仿佛听得见毛孔炸裂的嚓嚓声。现在回想起那些时光,头皮发麻的感觉还历历在目。这种恐惧的日子应该不多,却很刻骨,大多数时候都有哥哥姐姐或父亲陪我走过这段路,要不然我恐怕早就被吓死了。
村里总共只有三四百人,就有十多个孩子通过这条小路读书考到城里去工作。这条路是上学之路,也是希望之路。
现在家门前的这条羊肠小道与马路的接口处被村公所修围墙堵死了,小路自然就没有人走了。这条孩子们的上学之路,前途之路也被修好的大路代替了。
为了把村里的土路修成水泥路,村民们每家都出钱出力,路边新翻修的房子都退进去几米,村子里这条唯一的土路变成了又宽又平的水泥路。通往农户门前的路也都打成了水泥路,刮再大的风也看不见漫天的黄灰了。
上学的孩子们沿着村里的大路就可以到一两公里处的小学和中学去上学,路又近又好走。他们不用经过那毛骨悚然的坟场,下再大的雨,村民们也都舍得穿鞋子出门,再不用打光脚走泥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