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苇
1
嘎漂亮,花草树木,飞鸟,孩子
一首刚出炉的诗……却过于顺滑
像流水滑过玻璃、大理石地面
——去阻止它!
于是,在词的流水中,放入
驳岸与乱石,醉舟与沉船
必要时,放入
一个兰波,三吨炸药
2
初冬,图书馆前的柚子熟了
掉落一地,我捡了其中三只
但这个时节更多的橙子藏了起来
“我请你吃大橙子!”一个声音说
另一个声音似乎在说“吃到了”
柚子树总是孤零零的,不爱合群
橙子树却在另一空间长成了密林
柚子——已经写下的诗
橙子——尚未完成的
将从密林深处前来找寻你的诗
3
我曾浪迹天涯
渴望穷尽所有沙漠
来总结几粒沙子
现在临水而居,迷上了
用一滴水看江、河、湖、海
在“窥一豹”的技艺训练中
一个词的游子重返故土
投奔一群幽闭症的先人:
芥子须弥、方寸宇宙、
壶里乾坤、杯中日月……
4
执浩说:缺席在场!
不在之在,隐身之在,虚拟之在
……哦,美善与真在
当我走出一首诗,变成了
两个人、三个人……一群人
某一片刻,我变成自己的
先人、同辈和后代……
而良心,还留在一首废弃之诗里
接受缺席在场者的缺席拷问
5
三尺头顶有神明
一首诗看着我,就是
沉默言辞的森林看着我
一棵又一棵的树,看着我
秉笔直书,或微言大义
我都得十分小心、慎重
写下的每个字是抹不掉的
神在字、词、句的背光里
一首不死的诗,足以俯视我
卑微、漫长的一生
——三尺头顶有诗歌
6
“这是一个拆卸的时代!”
北方来的教授在学校食堂对我说
的确,全身拆卸了还不够
譬如吧,拆下来的一条胳臂
还得拆成上胳臂学院、下胳臂学院
五指学院、关节学院、骨头学院……
细细一想,我们的语言
面临如此险境,也莫不如此
7
没有诗和远方——
只是一首诗带我远走他乡
认领远方的贫瘠和苍凉
只是一首疼痛之诗
替我辨认过异族的亲人
8
歌咏之不足,不知
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
毒,来自《恶之花》的意象
苹果有毒,罂粟与安魂曲
这人祸、战争和妖孽的人间
死火围栏,需要来一场
影的告别,来一场极地之舞
让白树叶飘落,野草吹又生……
当旷野闪闪升腾雨的精魂
王媛媛的身体变成了一首诗
注:王媛媛,舞蹈艺术家,现代舞编舞家,北京当代芭蕾舞团团长。《毒》《野草》是其代表性作品。
9
许多鸟鸣都消失了
只有布谷鸟一直在叫
从初春到隆冬
在细雨中、在飞雪里
时断时续鸣叫
像一首安静的诗
远远地、委婉地提醒你
10
一粒米,回到水田
穿上壳,回到稻杆、禾苗
一只柚子,砸了下来
绕开蚂蚁、蚯蚓、瓢虫
一些落叶,飘啊飘
全烂在泥里了
一首诗,缓缓回到
自己根部
11
我体内有钢筋水泥
身上有砖瓦、门窗
有时屋顶漏雨
窗户替我在看——
……我体内有了废墟
侘寂之静
面向世界的潮起潮落
12
最后的诗,可以放进
塔克拉玛干沙漠
让风去读,流沙去读
胡杨、红柳去读
空旷和大荒,去读
只是放弃了请人去读
里尔克的“真意”和“精华”
只酿出了十行好诗
注:里尔克在《马尔特手记》中写道:“我们应该用一生之久,尽可能那么久地去等待,采集真意与精华,最后或许能够写出十行好诗。”
13
一首诗太小,骑不了大象
一首诗太大,走不了羊肠道
一首诗太软,女人们停止了哭泣
一首诗太硬,打动不了硬汉的铁石心
一首诗太直,于是乎走进
沪上豫园,走一走桥上九曲十八弯
走进中原曲园,月光在那里微微拐弯……
14
曾经,村里有年迈的桂花树
拨浪鼓响起,孩子们的节日到了
鸡毛换糙纸,猪骨换奶糖……
曾经,村里有不识字的智者
用咒语驱赶苍蝇、蚊虫……
今天,不写诗的爱诗者
是美的,有福的
她内心的江南蓝
点亮橘子的黄灯笼、柿子的红灯笼……
15
一首诗如果不能螺旋形上升
就做一株草,许多诗形成的草浪
在台风中匍匐、涌动、前行……
被海带、藻类纠缠、绑架的诗
终于挣脱出来了,化为东海日出
而在雾霭中,这首诗看上去
多像一枚史前恐龙蛋
16
亲爱的读者,隔着一首诗
请与我痛饮一杯吧
替那些隐身读者、早夭读者
可能的星空读者、未来读者……
把郁闷和淋漓一起干掉
我们交换了眼神
就交换过了一颗诗心
17
有人指责诗歌在往西走
我告诉他们,也在往东走
东南西北地走
并且上天入地地走
阿凡提说得对
“大地是一条船,
大家都往一个方向走,
这条船就翻了!”
18
诗歌中的量子纠缠
是李商隐的心有灵犀一点通
是庄子和他的蝴蝶
维罗妮卡的双重生活
帕尔塞福涅的分裂与合一:
一半是冥后,一半是少女……
是沙蟹与沙蝎共同经历的
雨雪交加、冰火交融
19
一首诗转过身来,背对西湖
背对孤山上憔悴的恋影者
一杯梨汁救不了卿卿性命
一首诗背对油壁车上恍惚的乘客
西陵下,她的衣冠冢闪烁在波光里
一首诗像公子的青骢马远去了
像我1985年的恋情,驶离了西湖……
20
佩索阿,他的异名居住在葡萄牙语里
而我的异名,撒落在汉语广袤的土地上
就像此刻,从南方到北方,一次长旅
动车窗外闪过:稻田、麦地
城镇、村落、白菜地、干草垛
污染的河流、萧瑟的树木……
它们都有各自的人格,疼痛的……
21
“冬天,山药变成了铁棍,
土豆和恐龙蛋,烤熟了,
一只凤凰,坐在火盆边,
反复烤着自己受伤的爪子……”
去中原路上,车过商丘
我为什么会突然冒出这样的诗句?
22
晚期的歌德锤炼成青铜的统一体
晚期的贝多芬、毕加索……
分裂成无数的城邦、自治区
一首史诗从消失的帝国回来
穿行在分裂与统一之间
我们一度把它看作上帝之鞭
一度又看作外星歌队的莅临
23
好吧,——无我!化身为
甲骨,青铜,玉器,碎陶……
巫师送来古墓葡萄干和麻黄草
黄河之水天上来,化身为
小河与大河,激流和飞瀑:
壶口,黄果树,诺日朗……
一首人文之诗,一首自然之诗
看上去无我了,却一再放大了我
——小心新的自我膜拜的诞生!
24
空气中有死亡、墓葬和冷颤
去抓住最后的救赎:一把母语的落叶
尽管理想国和玫瑰园早已驱逐了诗人
柏拉图仍把诗看作“有翅膀的神圣之物”
在遗物如山的过去和荒凉塌陷的未来间
诗是此刻、此在,是流水之上的居所
像张志和的扁舟,驶离弄脏了的河岸
25
物不异我,我不异物
物我相忘,又相看两不厌
主体与另一主体的玄会
客体与另一客体的冥合
同尘,静笃,虚空,无极……
于是,将一首烦恼之诗
扔进鸿蒙大荒,灭它
以便大寂静莅临,笼罩四野
26
一首诗就是一个魅影
寻找自己的声音、语调和肉身
一首诗在寻找它的现实
但现实比梦境藏得更深
一首诗开始千锤百炼
关于爱和正义的信念
必须经过一座巨大熔炉
一首诗,终于恍恍惚惚找到了
魔幻现实主义和无边现实主义
27
三十年后,我从异域归来
已在雪山和沙漠间死过多回
他们依然痴迷于绣花鞋、鼻烟壶的趣味
痴迷于暖风吹得人沉醉
依然在写:哦,少女的朝露和发香……
惯性和习气总是信马由缰
这不是与江南清丽地的持久缠绵
而是与自我痼疾的纠缠不休
28
一首诗有沙漠的妻子、大海的新娘
有海市蜃楼里的婚礼、喜庆和狂欢
一首诗踉踉跄跄走了很长的路
现在垂垂老矣
低下痛苦、悔恨的头颅
—— 一首诗死了
我感到泉州深巷里的
敬字亭,是它最好的归宿
旁边小山丛竹,就是弘一法师圆寂地
29
一个矿坑,塌陷的悲哀
一口深井,陡立的窄道
诗是绳索,汲水,汲泥,汲岩浆
如果绳索足够长,将到达密西西比河
到达沃尔科特的加勒比海
那里,有人独坐船头,放长线钓大鱼
而地球这壁,月亮的刑具
躺在蟒蛇般的绳索边
30
你如此热爱大海的伟力
却阴错阳差去了沙漠
攀爬雪峰,摘一朵红雪莲
却掉进野罂粟和薰衣草的山谷
你曾驰骋草原,寻找乌孙天马
如今,只想种好一小块儿地
让蔬果一年四季健康生长
你内心有一头豹子
现在,把它当作一只猫咪饲养
31
诗,在世界的沉默部分发声
在众声喧哗处不可人云亦云
要怀着清醒、怜惜和悲悯……
布莱希特写到杀婴犯玛丽-法拉尔
大雪天,将婴儿生在厕所里
婴儿哭闹,她用拳头乱捶乱打
婴儿死了,她把尸体带上床
彻夜抱着它……
“她罪孽深重,但苦也深。”布莱希特写道
“所以我恳求你,按捺住你的愤怒,
因为所有人都需要其他人的帮助。”
32
时代的一粒灰
落到人头上时
人,早已成灰
如今,诗和山
是向下生长的
它们不会湮灭
33
我相信死者还会归来的诺言
相信灵魂和语言不灭的神话
像普希金1834年的《黑桃皇后》
64年后,变成了柴可夫斯基的歌剧
尔后舞剧、电影、动漫……化身无数
186年后,汉语为普希金一展歌喉
剧场是中国的,皇后则来自异国他乡
34
在语言的丛林里迷路
这是经常发生的事情
它比陷入语言沼泽空转好一些
语言的轮子渴望长出一对翅膀
于是,诗歌诞生了
语言在我们身上造成的黑夜里
留下窄门、星星和可能的黎明
35
拖着一条锁链久了,以为
锁链就是自己身上的尾巴
井底之蛙做久了就安心了
会以为井底就是世界
闭上眼,就能视通万里
四方人,请绕过日常的深渊
尼采熟知,“凝视深渊过久,
深渊将回赠以凝视。”
36
现代性,是围绕它的
浮世、假象和诘难的总和
是短暂性、过眼烟云的别称
脱去时髦外衣,露出前现代肌肉
大地与现代性景观一起漂移、沉浮
正如一座神殿使希腊的大地成为大地
一首不朽的诗,才使母语成为母语
37
诗,是从虚无中伸过来的橄榄枝
有时看上去像长长的手臂
诗人与它久久拥抱,不肯松手
即使它从死亡那边递过来,也无妨
大地从来不是生者永久的居所
阿米亥在诗中,在冲突与流血之城
干脆任命自己为“死者的指挥官”
在耶路撒冷的橄榄山上
38
自然:神恩,上帝之网
一种总体论上的绵延不绝
回到自然的个体,凝视它:
一花一木,一鸟一兽……
依然是孤寂:生其生,死其死
一首赞美自然的诗同样孤寂
只是,它小小的孤寂,置身于
孤寂之母的怀抱:自然
39
“摇篮在深渊上方摇着……”
自我尚未诞生,或者只是一个
非我,辽阔无边地环绕在四周
一首诗诞生了,短暂地确认自我
——幽暗存在的一缕光
更多的诗,胎死腹中、摇篮里
注:引诗出自纳博科夫《说吧,记忆》。
40
无用之用,也是有用
不爱之爱,却像是一次狡辩
烦恼丝掉光了,洗发液却备着
这瓶洗发液就是无用之用
或许是,内心沐浴的必备品?
一首诗,看上去清心寡欲了
只是爱上了净化、安宁
一点不易觉察的颤栗
和非实用主义的喜悦而已
41
年轻时,莫扎特就把许多个
莫扎特,放进同一首作品
热情,寒意,庄严,戏谑
温柔,博爱,慈悲……
“他就是贾宝玉加孙悟空!”
诗,要向青年莫扎特学习
化身无数,又锤炼统一
一次,在上海郊外金泽古镇
当我写下一首行吟诗
两句上海话同时冒了出来:
“特什嘻嘻”“哭出乌拉”
注:引文出自音乐家傅聪。
42
当然要有源头:雪山,草甸,泉眼
要有清澈的起源,清澈似乎不够
需要众多支流,洁净或浑浊地注入
一江春水向东流,也向西流
于是逐日。夸父死了,血脉变成
江河,变成一首渐渐开阔的诗……
“我在你身上看到了那个注入大海时
宏伟地扩张和舒展自己的河口。”
注:引诗出自惠特曼《给老年》。
43
有人把简介写成一篇散文
有人用简介自我评价和赞美
梁晓明给我提供的简介是:
“1963年生。
写诗一生并与诗相亲相爱,
直至浑然一体。
现居杭州。”
这如果不是谦虚,对简介的解构
则出乎一种低沉的虎啸和狮吼
44
坍塌:叙利亚海港,巴黎圣母院
澳洲大火森林,炮弹和飞行器
李文亮的命,被新冠击中的
一个又一个血肉之躯……
本笃十六对着空空的梵蒂冈广场布道
废墟里回荡豪瑟大提琴的安魂曲
历史、现实和虚拟世界继续混沌纠缠
量子时代也不能令人忘忧
一首诗只是一次微弱的提醒:
戾气您就自我消化、享用吧
再也不要投掷到这个苦痛而悲怆的世界!
45
落霞与孤鹭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此情此景,到哪里去了?
赣江尚在,渔舟不再唱晚
到夜晚,他们把楼阁打扮得花枝招展
激光束,霓虹灯,丫头们的拟古舞……
滕王阁,看上像是打了鸡血
王勃见了,会不会吐血?
也许会写下一篇吐血的《滕王阁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