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汉武帝“广关”与五岳文化的时空关系

2021-04-08 01:07代剑磊
地域文化研究 2021年2期
关键词:五岳中华书局司马迁

代剑磊

元鼎三年(前114),汉武帝东移函谷关三百里至新安。新、旧函谷关的空间变迁,成为西汉中期地缘格局的重大变革。自汉初以来,地缘制度设计选以关、黄河等点、线为地理标志,进而形成关东、关西的严格区域划界。武帝“广关”相关分析已有不少成果。史念海先生从新、旧函谷关的军事地理出发,认为两关都是控制关中通往关东的大路,但军事性能上明显新关弱于旧关①史念海:《函谷关与新函谷关》,《西北史地》1994年第3期。。辛德勇提出“广关”的结果是关中东线推至太行山、新函谷关、柱蒲关、进桑关一线,增强了朝廷依托关中控制关东的地缘战略②辛德勇:《汉武帝“广关”与西汉前期地域控制的变迁》,《中国历史地理论丛》2008年第2期。。马孟龙认为扩展“关西无侯国”的地域特征,亦证明武帝“广关”本身的政治深意③马孟龙:《西汉侯国地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311-328页。。代剑磊认为汉武帝选择元鼎三年(前114),是因与匈奴军事关系缓和,得以转向调整关东地缘格局④代剑磊:《论两汉弘农郡界调整与区域控制的转变》,《三门峡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16年第3期。。研究成果整体围绕新、旧函谷关的地理变迁与区域政治格局分析。

司马迁在《史记·封禅书》当中特意书写“五岳皆在天子之邦”的文化地理特征,《汉书·郊祀志》改为“尽在天子之郡”。无论名称如何更换,都能体现其五岳与王朝制度之间所建构的独特地理体系。田天在分析武帝“广关”与五岳祭祀的关系时,认为源于儒家思想影响与当时政局变迁,指出武帝时期,“五岳”提出呼应制度改革与“大一统”政治理想的实现①田天:《秦汉国家祭祀史稿》,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第326页。。牛敬飞从五岳祭祀演变、穆葳从汉代山岳信仰皆涉及元鼎三年(前114)收回五岳祭祀权的事件②牛敬飞:《五岳祭祀演变考论》,清华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2年,第28页;穆葳:《两汉时期的山岳信仰研究》,山西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5年,第31页。。从前人研究可以明确,元鼎三年(前114)“广关”绝非只有出现新“关中”地域概念以及汉中央新的地缘格局,还表现出“五岳”回归汉中央管理的地域特征。但细察西汉“五岳”制度确立与元鼎三年(前114)之间存在一定时间差。唐晓峰先生指出王朝都城与五岳之间的空间构建,可确立王朝正统性与五岳岳域的政治文化关系③唐晓峰:《王都与岳域:一个中国古代王朝边疆都城的正统性问题》,《九州》第4 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年,第203-213页。。这可以为我们提供一个新的视角,即元鼎三年(前114)“广关”调整过程中,“五岳皆在天子之郡”的文化地理特征重现,彼此之间的时空关系是如何形成及发展的?本文拟以汉武帝元鼎三年(前114)“广关”事件为切入点,从政治地理与文化地理的角度,分析都城、“广关”以及五岳三者之间的空间结构演变,可进一步探索五岳文化地理的形成过程及对后世王朝政权体制中政治、文化、都城地理的影响。若有不确之处,敬请方家指正。

一、“五岳”文化地理的发展

“五岳”的地理概念是中国历史时期所形成重要的山川文化代表。它们不仅有着独特的自然景观,而且共同形成了与国家政治象征相关的文化地理体系。关于“五岳”成说,顾颉刚先生指出先秦时期“四岳”是一个整体,同属西方山系,而五岳确立则在汉代④顾颉刚:《四岳与五岳》,收入《史林杂识初编》,北京:中华书局,1963年,第36-37页。。王雷生则补充为:“华岳就是姜民共尊的四岳……与相邻的阳华、夸父、首阳及雷首四座男神山所组成,由于姜族之民对四这个神秘数字的长期崇拜,故称之为‘四岳’”。⑤王雷生:《四岳与华岳》,《人文杂志》1993年第6期。先秦典籍《尚书》中《尧典》《舜典》《周官》皆有“四岳”的相关记载,表述略有不同,但仍可代表先秦时期的山岳地理观念。“建官惟百,内有百揆四岳,外有州牧侯伯,庶政惟和,万国咸宁。”郑玄注曰:“四岳,四时官,主方岳之事。”又“乃日觐四岳群牧,班瑞于群后。岁二月,东巡守,至于岱宗,柴,望秩于山川。肆觐东后,协时月……卒乃复,五月南巡守,至于南岳,如岱礼,八月西巡守,至于西岳,如初,十有一月朔巡守,至于北岳,如西礼。”⑥(汉)孔安国撰,(唐)孔颖达疏,廖名春等整理:《尚书正义》,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126-127页。从其记载可以明确“四岳”早于“五岳”概念,且经历内官名称指代区域方位的发展历程。人类政治性是人类文化发展到一定程度的产物,是人类文化大家庭中的后来者⑦赵世瑜、周尚意:《中国文化地理》,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1991年,第120页。。后至“五”扩充时,虽同名为“岳”,五岳所指的山系及地域空间发生重大变化。巫鸿先生指出:“‘四方’与‘四岳’说意味着中央权力的现实存在,而‘五行’与‘五岳’说则表明了对未来政权统一的一种期望。”⑧[美]巫鸿,郑岩等译:《礼仪中的美术——巫鸿中国美术史文献》,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年,第630页。“四岳”之内是王国的主要政治空间,而“五岳”则表达了另一种地域空间范围。

《山海经》《禹贡》等先秦著作都明确山川的地理方位,山、河与官方的区域划界形成彼此之间的认知互动。西周时期,山岳文化得到进一步的发展。“天子祭天下名山大川,五岳视三公,四渎视诸侯,诸侯祭其疆内名山大川。四渎者,江、河、淮、济也。”①(汉)司马迁:《史记》卷28《封禅书》,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1633-1634页。相似的山岳记载亦出现于《礼记·王制》。另《周礼·春官·宗伯》载:“大宗伯之职,掌建邦之天神、人鬼、地示之礼,以佐王建保邦国。以吉礼事邦国之鬼神示,以禋祀祀昊天上帝,以实柴祀日、月、星、辰,以槱燎祀司中、司命、飌师、雨师,以血祭祭社稷、五祀、五岳。”②(汉)郑玄注,(唐)贾公彦疏,赵伯雄整理:《周礼注疏》,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529-537页。在政治制度关系上,周天子与诸侯之间有着明确且严格的等级限定,这种等级同时也转嫁到了山川文化地理当中。而政治类比上,有“五岳何以视三公?能大布云雨焉。云触石而出,肤寸而合,不崇朝而雨下,施德博大,故视三公也。”③(汉)刘向,向宗鲁注解:《说苑校证》卷18《辨物》,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447页。孔子评其曰:“山川之灵,足以纪纲天下者,其守为神,社稷之守者为公侯,皆属于王者。”④徐元诰撰,王树民、沈长云点校:《国语集解》卷5《鲁语下》,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第202页。早期人类有限的地理认知下,山岳高大、稳固的自然景观将天、地相结合,产生一种朦胧的自然敬畏之感,山川之灵与区域治理之间形成一定程度的统合。山川的文化符号在人类的思想意识中不断抽象、加工,成为独特的文化地理思想。而这种文化理念与国家政权之间建构起相互依存的内在联系。《史记·周本纪》载:“昔伊、洛竭而夏亡,河竭而商亡。今周德若二代之季矣,其川原又塞,塞必竭。夫国必依山川,山崩川竭,亡国之征也。川竭必山崩,若国亡不过十年,数之纪也,天之所弃,不过其纪。”⑤(汉)司马迁:《史记》卷4《周本纪》,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184页。山、川自然地理环境与国家政权形成统一的政治文化体系,而任何一种自然环境变迁的结果都会影响人们对政治文化的思考,进一步延伸到王国政权的合法性与存续性。

但最初的“五岳”具体是什么?《尔雅》一书之内有两种不同的记载。“河南,华,华阴山;河西,岳,吴岳;河东岱,岱宗,泰山;河北,恒,北岳,恒山;江南,衡,衡山,南岳。”⑥(晋)郭璞注,(宋)邢昺疏,李传书等整理:《尔雅注疏》卷7《释山》,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231页。又见载为:“泰山为东岳,华山为西岳,霍山为南岳,恒山为北岳,嵩高为中岳。”⑦(晋)郭璞注,(宋)邢昺疏,李传书等整理:《尔雅注疏》卷7《释山》,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239页。两者记载虽互有抵牾。若定位于春秋战国时期,无论哪一种说法,天子的五岳祭祀都只是政治地位的象征表达,诸侯们各占不同方位的山岳,周天子统一管理“五岳”祭祀是难以实施的。“四岳”到“五岳”的改变,发生在何时,学界略有争论。牛敬飞对顾颉刚“五岳”成于汉代之说略有疑虑,认为在先秦的文献中“五岳”的概念已不断出现,较为不同的是五岳与国家政治结构的关系⑧牛敬飞:《五岳祭祀演变考论》,清华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2年,第17页。。田天认为战国中晚期,“五岳说”已出现,是一种对大一统王朝山川祭祀理想化的构拟,至西汉中期得以落实⑨田天:《秦汉国家祭祀史稿》,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第304页。。李宪堂认为是战国晚期五行观念流行后的事情,五岳各据一方,在人的观念中建构起稳当的天下表象,实际上凸显的是王权的神圣与庄严⑩李宪堂:《九州、五岳与五服——战国人关于天下秩序的规划与设想》,《齐鲁学刊》2013年第5期。。大量出现在先秦时期的文献中,说明“五岳”的地理观念与西周政治体制有一定的联系。此外,“五服”“九州”等空间认知都是与之相互匹配的地域观念,体现统一政治文化与地理空间之间的思想建构。不过,需要区分的是有些实质存在,有的则寄托了一定的政治设想。综合来看,在前人研究基础上,可以明确几点共识:1.“五岳”称谓先秦时已形成,但由于政治地理关系,并未形成统一的祭祀礼制;2.“五岳”的具体山系是贴合政治形势而变化的,非固定不变;3.“五岳”文化的出现与统一的政治地理诉求之间是相互促进的空间产物。

《史记·封禅书》载:“昔三代之君皆在河洛之间,故嵩高为中岳,而四岳各如其方,四渎咸在山东。”①(汉)司马迁:《史记》卷28《封禅书》,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1649页。西周初期,都城丰、镐位于关中地区,而后戎翟内侵,天子东迁洛阳。《周礼》曰:“以周处镐京,在五岳外,故郑注《康诰》云:‘岐镐处五岳之外,周公为其于正不均,故东行于洛邑,合诸侯谋作天子之居。’是西都无西岳,权立吴岳为西岳。”②(汉)郑玄注,(唐)贾公彦疏,赵伯雄整理:《周礼注疏》卷22《大司乐》,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791页。这或者可以解释《尔雅》记载不一的问题。东周时期,都城位置居天下之中,五岳与都城之间的空间关系便逐渐凸显。但在政治的实际控制层面,周王室衰微,无法真正管理五岳祭祀的礼仪制度,出现诸侯王频繁僭越山岳祭祀的举动。齐桓公曾尝试泰山封禅,但被管仲劝止③(汉)司马迁:《史记》卷28《封禅书》,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1637页。。秦国受封于周天子,进入关中之后,仿照周制,先后在吴阳、雍置畤祭祀,以期强调其居关中的合法性。秦国延续西周主关中的祭祀文化模式,提升吴阳祭祀的山岳文化象征。夺占河西后,有秦昭王令人在华山祭祀的政治行为。

五岳各居诸侯领地,“天子之邦”成为一种虚设的政治共识。各方诸侯吸收山岳祭祀的文化象征,主观地抬升其管辖区域内山系地位,强化政权的地理象征。战国中期,诸侯之间彼此称王,礼制上进一步褫夺周天子独有的政治地位。期间相关“五岳”的讨论,与其说是战国时期人们对未来大一统的期盼,不如视为对西周制度中“天下安一”的社会诉求。战国七雄长期保持自身的文化特征,五岳文化的制度不可能完全“落实”,更不会出现政治与文化的双重统一。及至秦灭六国,完成统一天下,政治、军事虽达成统一形态,但文化仍延续战国时期的区域特征④胡宝国:《汉代政治文化中心的转移》,收录《汉唐间史学的发展》,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年,第215页。。秦朝废分封制,实行郡县制,整体上出现“六合之内,皇帝之土”。虽有“五岳尽在天子之邦”的政治地理事实,却未形成实质的“五岳”祭祀文化,更不存在都城与五岳、大一统三者之间的内在空间结构。《史记·封禅书》曰:“至秦称帝,都咸阳,则五岳、四渎皆并在东方。自五帝以至秦,轶兴轶衰,名山大川或在诸侯,或在天子,其礼损益世殊,不可胜记。及秦并天下,令祠官所常奉天地名山大川鬼神可得而序也。”⑤(汉)司马迁:《史记》卷28《封禅书》,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1649页。

秦灭关东六国后,在空间秩序上着力构建统一的文化意象。一方面,通过出巡与泰山封禅、立碑等方式,树立新的天下观;另一方面,重新规范山川祭祀等文化地理要求,使之与“大一统”的政治局面相匹配。

“于是自崤以东,名山五,大川祠二。曰太室,太室,嵩高也。恒山、泰山、会稽、湘山。水曰泲,曰淮……自华以西,名山七,名川四,曰华山、薄山,薄山者,襄山也,岳山、岐山、吴山、鸿冢、渎山,渎山,蜀之岷山也,水曰河,祠临晋;沔,祠汉中;湫渊,祠朝那;江水,祠蜀。而四大冢鸿、岐、吴、岳,皆有尝禾,陈宝节来祠,其河加有尝醪,此皆雍州之域,近天子都,故加车一乘,駠驹四。霸、产、丰、涝、泾、渭、长水,皆不在大山、川数,以近咸阳,尽得比山川祠,而无诸加。”①(汉)司马迁:《史记》卷28《封禅书》,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1649-1652页。

秦朝山川祭祀文化的序列里,受都城地域关系影响,崤山以西的数量多于关东。秦始皇刻意将都城咸阳附近山川祭祀提升至名山大川的级别,整体上烘托统一后的新山岳文化祭祀秩序。不过,较之差别是丝毫不见南岳及五岳独有的崇高地位。由此可以看出,至少在秦始皇时期,战国形成的“五岳”文化地理还没有得到进一步整合,只是在都城与山川之间构建新的文化地理特征,以便提升秦地在疆域范围内崇高的文化象征功能。秦时期的五岳文化表达依旧处于理论构想的状态,属于秦朝“统一”序列中文化系统的缺角。“五岳皆在天子之郡”,只是停留在政治地理层面的方位特征,尚未与文化地理形成二者之间的统一、互动的空间关系。

二、汉初郡国体制中“关”与“五岳”的地理关系

秦朝国运短祚,二世即亡,之后数年的楚汉相争打乱了统一政治体制下的山岳文化祭祀秩序。公元前206年,项羽裂分天下,广封诸侯王,五岳由此重新回到战国时期分离的状态。公元前205年,刘邦返定三秦后,初步尝试构建关中祭祀体系,在原秦四畤基础上添加北畤。“乃立黑帝祠,命曰北畤。有司进祠,上不亲往。悉召故秦祝官,复置太祝、太宰,如其故仪礼,因令县为公社。下诏曰:‘吾甚重祠而敬祭。今上帝之祭及山川诸神当祠者,各以其时礼祠之如故。’”②(汉)司马迁:《史记》卷28《封禅书》,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1657页。通过主导山川祭祀的方式来巩固自身立足关中的合法性。随着项羽乌江自刎,楚汉之争的局面落下帷幕,刘邦于汜水称帝,完成政治形式上的统一。

公元前202年,刘邦以楚汉战争所形成的地缘格局为基础,再次分封诸侯王。《史记·高祖本纪》曰:“齐王韩信习楚风俗,徙为楚王,都下邳。立建成侯彭越为梁王,都定陶。故韩王信为韩王,都阳翟。徙衡山王吴芮为长沙王,都临湘。番君之将梅鋗有功,从入武关,故德番君。淮南王布、燕王臧荼、赵王敖皆如故。”③(汉)司马迁:《史记》卷8《高祖本纪》,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478-479页。关东诸侯王的政治势力延续着楚汉时期的地域分封,政治、经济、文化等方面相对独立。汉初关于都城争论时,娄敬、张良围绕当时政治形势,特别强调了都城区位的地域关系。其中娄敬在对比“都洛阳”“都关中”与周、秦文化之间的关系,提到:

“陛下都洛阳,岂欲与周室比隆哉……乃营成周洛邑,以此为天下之中也,诸侯四方纳贡职,道里均矣,有德则易以王,无德则易以亡……且夫秦地被山带河,西塞以为固,卒然有急,百万之众可具也。因秦之故,资甚美膏腴之地,此所谓天府者也。陛下入关而都之,山东虽乱,秦之故地可全而有也。夫与人斗,不搤其肮,拊其背,未能全其胜也。今陛下入关而都,按秦之故地,此亦搤天下之肮而拊其背也。”④(汉)司马迁:《史记》卷99《刘敬叔孙通列传》,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3290页。

娄敬点出了洛阳在方位上的优势,但任何文化的表征都需要稳定、安全的政权基础才能进行完善及改革。张良又曰:“阻三面而守,独以一面东制诸侯。诸侯安定,河渭漕挽天下,西给京师;诸侯有变,顺流而下,足以委输。此所谓金城千里,天府之国也。”①(汉)司马迁:《史记》卷55《留侯世家》,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2482-2483页。汉初在地缘政治影响下,政权的安全、稳定成为首选,故而都城选址无法落入五岳地域之内,而偏离“岳镇方位,当准皇都”的地域特征②唐晓峰:《王都与岳域:一个中国古代王朝边疆都城的正统性问题》,《九州》第4 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年,第203-213页。。“五岳”分落在天子辖郡与诸侯王地域中,政治层面上既已不完整,更不必言之文化整合。

公元前201年,刘邦调整国家地缘策略,确立以同姓王取代异姓王的方式,重构关东地区的地缘政治格局。至公元前195年,除长沙王外,其余尽为刘氏同姓王。

“自雁门、太原以东至辽阳,为燕、代国;常山以南,大行左转,度河、济,阿、甄以东薄海,为齐、赵国;自陈以西,南至九嶷,东带江、淮、穀、泗,薄会稽,为梁、楚、淮南、长沙国;皆外接于胡、越。而内地北距山以东尽诸侯地,大者或五六郡,连城数十,置百官宫观,僭于天子。汉独有三河、东郡、颍川、南阳,自江陵以西至蜀,北自云中至陇西,与内史凡十五郡。”③(汉)司马迁:《史记》卷17《汉兴以来诸侯王年表》,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968页。

汉初,诸侯王不仅有崇高的政治地位,而且还有独立的行政、赋税、军事体制,与汉中央对立存在。“诸侯王,高帝初置,金玺盩绶,掌治其国。有太傅辅王,内史治国民,中尉掌武职,丞相统众官,群卿大夫都官如汉朝。”④(汉)班固:《汉书》卷19《百官公卿表上》,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741页。王国官职系统与汉中央基本无异,仅在丞相选任上由中央委派,进行有效的监管诸侯王活动⑤代剑磊:《论汉中央与诸侯王政治关系演变——以相国、丞相、相制度为视角》,《西安文理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1期。。但分封后的地缘格局,仍旧未能使汉中央完全安心。除了关东诸侯王的存在外,刘邦经历平城之围后,北方匈奴也成为汉中央安全的严重威胁。刘敬自匈奴和亲归来,上奏:

“匈奴河南白羊、楼烦王,去长安近者七百里,轻骑一日一夜可以至秦中。秦中新破,少民,地肥饶,可益实。夫诸侯初起时,非齐诸田,楚昭、屈、景莫能兴。今陛下虽都关中,实少人。北近胡寇,东有六国之族,宗彊,一日有变,陛下亦未得高枕而卧也。臣原陛下徙齐诸田,楚昭、屈、景,燕、赵、韩、魏后,及豪桀名家居关中。无事,可以备胡;诸侯有变,亦足率以东伐。此彊本弱末之术也……乃使刘敬徙所言关中十余万口。”⑥(汉)司马迁:《史记》卷99《刘敬叔孙通列传》,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3294页。

汉初,在关东诸侯王与北方匈奴政权的双重压力之下,汉中央自是无暇注重文化地理上的统一,首要目标调整为汉中央的安全保障。为巩固其新生政权,不仅利用河关险隘的军事性能,而且在政治制度方面完善关东、关中之间的区别。《二年律令·津关令》载:

“制诏御史,其令扜关、郧关、武关、函谷(关)、临晋关,及诸其塞之河津,禁毋出黄金、诸奠黄金器及铜,有犯令。”⑦张家山汉墓二七四号整理小组:《张家山汉墓竹简二七四号》,北京:文物出版社,2006年,第206页。

“制诏御史,其令诸关,禁毋出私金器、铁。其以金器入者,关谨籍书,出,复以阅,出之,籍器、饰及所服者不用此令。”⑧张家山汉墓二七四号整理小组:《张家山汉墓竹简二七四号》,北京,文物出版社,2006年,第208页。

黄河、临晋、函谷、武关、郧关、扜关等关隘、河津,成为汉中央关中与关东诸侯王之间往来严控的地理界线。贾谊曰:“所谓建武关、函谷、临晋关者,大抵为备山东诸侯也。天子之制在陛下,今大诸侯多其力,因建关而备之,若秦时之备六国也。岂若定地势,使无可备之患。因行兼爱无私之道,罢关一通,天下无以区区独有关中者,所为禁游宦诸侯及无得出马关者,岂不曰诸侯得众则权益重,其国众车骑则力益多,故明为之法,无资诸侯。”①(西汉)贾谊撰,阎振益、钟夏校注:《新书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第113页。贾谊明确指出,关隘设置与防备关东诸侯王之间的地域关系,强化控制经济、军备资源需进出,旨在优先保障汉中央的安全。杨建认为汉初设置津关的主要作用在于强化、巩固关中力量以防范山东诸侯王国的潜在威胁,这一作用是与汉初实行分封制的客观事实相联系②杨建:《西汉初期津关制度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170页。。实如其言。“关隘,在地域表达上,先以军事地理为基础,再以政治象征为辅,最后又在文化烘托天子所居之地的地位象征。三者既是不同层面的地域功能表达,也是相互统一完整的地理空间。汉中央将帝国的疆域分为区别对待的‘关中核心区’‘关外直辖地’和‘关外王国’,以之为依托,分层实施朝廷的地域控制措施,确立了一种特定政治形势下的帝国秩序”③梁万斌:《〈津关令〉与汉初之政治地理建构》,《复旦学报》2016年第2期。。而“关”的形成也成为一种士人的身份象征。即至武帝时期,杨仆已任汉中央主爵都尉一职,位列九卿,却也有“耻为关外民”的地方感。这种“关”的长时段限定,所引发的不仅是地域的政治划分,还与关内侯爵位的地位象征,从而衍生出一种“关”的政治文化象征④代剑磊:《论杨仆在汉武帝“广关”事件中的角色扮演》,《河南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2期。。

汉初以政治格局为基础,文化空间延续着战国时期山川祭祀格局。“始名山大川在诸侯,诸侯祝各自奉祠,天子官不领。”⑤(汉)司马迁:《史记》卷28《封禅书》,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1660页。汉中央更注重政权的稳定性,文化层面始终维持着战国以来区域文化独立的特征。如楚王韩信分封,特别提到“习楚风俗”,强调区域治理与区域文化之间的完整性。西汉初期,文化上的战国局面依然存在,采取并允许诸侯王国从俗而置,可以缓减东西文化的冲突⑥陈苏镇:《汉初王国制度考述》,《中国史研究》2004年第3期。。汉中央直辖范围内仅有西岳、中岳,南岳入长沙国,北岳入赵国,东岳处齐国,故而无法真正地完全掌控五岳祭祀。山岳祭祀的文化需求屈服于政治格局的现实。五岳成为各地诸侯王祭祀的场所,汉中央无法统一管理。更重要的是没有强有力的政治作为基础,文化共识只能如战国时期停留在理论层面。

惠帝、高后时期,虽有诸侯王分封,但存时较短,整体上仍遵从旧制,少有变动。汉文帝外藩入继,采取“广建诸侯少其力”的地缘策略,裂分齐、赵、淮南三地,削弱关东同姓王政治势力,同时调整中原地区诸侯王,成为屏蔽关中的军事保障。汉文帝十二年(前168),颁布:“除关无用传”⑦(汉)班固:《汉书》卷4《文帝纪》,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123页。。如淳曰:“去关禁,明无疑于诸侯。”⑧(汉)班固:《汉书》卷49《袁盎晁错列传》,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2297页。整体的关隘调整符合汉文帝对待关东诸侯王的地缘策略。但只是“津关令”部分内的调整,或仅为放宽往来关中的关隘检查,并不能说已完全取消“津关令”的要求。景帝继位初,遭逢关东诸侯王的七国之乱。待其平定之后,汉中央顺势调整关东诸侯王势力,将高祖原封子嗣更变为景帝子嗣一脉,巩固以亲制疏的地缘策略。“四年春,复置诸关用传出入。”①(汉)司马迁:《史记》卷11《孝景本纪》,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563页。应劭曰:“文帝十二年除关无用传,至此复用传。以七国新反,备非常。”②(汉)司马迁:《史记》卷11《孝景本纪》,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563页。汉中央虽定七国之乱,但依旧担忧不常之举,故而重新加强往来关中的审查。“关”的政策转变,是汉中央与关东诸侯王政治关系演变的重要表达。而随着汉中央集权能力加强,在政治地理的基础上,汉廷逐渐开始重视文化空间的构建。

《汉书·文帝纪》曰:“(十五年)夏四月,上幸雍,始郊见五帝,赦天下。修名山大川尝祀而绝者,有司以岁时致礼。”③(汉)班固:《汉书》卷4《文帝纪》,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127页。《史记·封禅书》载:“及齐、淮南国废,令太祝尽以岁时致礼如故。”④(汉)司马迁:《史记》卷28《封禅书》,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1660页。《史记正义》注曰:“齐有泰山,淮南有天柱山,二山初天子祝官不领,遂废其祀,令诸侯奉祠。今令太祝尽以岁时致礼,如秦故仪。”⑤(汉)司马迁:《史记》卷28《封禅书》,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1660页。文帝时期,齐、淮南地曾短暂归汉,故有设置山岳祠官之载。这里需区分泰山、天柱山的地域归属。泰山,文帝初属济北王刘兴居之地,后因其谋反而地归汉郡。十六年(前164),封齐悼惠王子刘志为济北王,泰山重入诸侯王地。南岳天柱山,乃为武帝更改,原指长沙国内衡山。文帝后元七年(前157),长沙王逝世,无后国除,地归汉中央。但在文帝时期,还尚未见主动抬升南岳及其他四岳的文化地位。景帝二年(前155),封其子刘发为长沙王,衡山重归诸侯王地。天柱山,文帝时期初属淮南王刘长,文帝六年(前174),淮南王废,地归汉。文帝十六年(前164),裂分淮南地,封刘长三子为王,天柱山重归诸侯王地。整体而言,文帝时期仍侧重于对关东政治地理的调整,五岳祭祀的文化空间也只能屈从于政治需求。

不过,在皇帝与诸侯王之间政治等级的推进方面,汉中央始终在尝试改革,不断做出调整。文帝期间,选任公孙臣、新垣平等,倡导巡守封禅、改革律历等制度。“文帝乃召公孙臣,拜为博士,与诸生草改历服色事”⑥(汉)司马迁:《史记》卷28《封禅书》,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1661页。,又“而使博士诸生刺六经中作王制,谋议巡狩封禅事。”⑦(汉)司马迁:《史记》卷28《封禅书》,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1661页。但处变革初期,制度改革的设想很快受到朝中势力反对。“人有上书告新垣平所言气神事皆诈也,下平吏治,诛夷新垣平。自是之后,文帝怠于改正朔服色神明之事,而渭阳、长门五帝使祠官领,以时致礼,不往焉。”⑧(汉)司马迁:《史记》卷28《封禅书》,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1663页。其中很大原因是儒家制度与黄老政治理念之间的内在冲突,是政治文化转变过程中的失败经历。但也可以看出,文化制度的修缮理念已经开始进入统治者的政治文化建构序列当中。

景帝即位后,基本承续文帝政治制度。“数年而孝景即位,十六年,祠官各以岁时祠如故,无有所兴,至今天子。”⑨(汉)司马迁:《史记》卷28《封禅书》,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1663页。景帝后期,进一步加强削弱诸侯王的职官秩禄、经济权力,严格区分汉中央与诸侯王之间的政治等级。“景帝中五年令诸侯王不得复治国,天子为置吏,改丞相曰相,省御史大夫、廷尉、少府、宗正、博士官,大夫、谒者、郎诸官长丞皆损其员。”⑩(汉)班固:《汉书》卷19《百官公卿表上》,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卷741页。纵观景帝在位期间,“关”的稳定制度下依旧维持着《津关令》的地域建构,而五岳文化更是始终处于政治格局调整下的附庸。

三、政治文化中的“五岳”:汉武帝“广关”二次空间剥离

经过文、景两帝的对内连续削藩与对外维持和亲,汉朝休养生息近七十年,综合国力持续上升。武帝即位初期,关东诸侯王势力日益衰减,文化制度改革再次成为汉朝廷议的内容。“元年,汉兴已六十余岁矣,天下艾安,擿绅之属皆望天子封禅改正度也。而上乡儒术,招贤良,赵绾、王臧等以文学为公卿,欲议古立明堂城南,以朝诸侯,草巡狩封禅改历服色事未就。”①(汉)司马迁:《史记》卷28《封禅书》,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1664页。但即位初期,政治实权由窦太后等黄老一派掌控,主政者反对倒向儒家学说,彼此间引起政治文化之争。“会窦太后治黄老言,不好儒术,使人微伺得赵绾等奸利事,召案绾、臧,绾、臧自杀,诸所兴皆废。后六年,窦太后崩,其明年,征文学之士公孙弘等。”②(汉)司马迁:《史记》卷28《封禅书》,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1664页。建元六年(前135),窦太后逝世,武帝亲掌政权,随即调整朝中重要职官的任命。因其本身“尤敬鬼神之祀”的特征,李少君、谬忌等方士文人相继进入朝堂之列,主动参与政治文化制度的改革,正式全面拉开了汉中央对新的文化空间秩序的构建。

元光二年(前133),马邑之谋失败后,汉、匈绝和亲,双方进入数十年的战争时期。至元鼎三年(前114)前后,双方进入较为平和的相处状态。《史记·匈奴列传》曰:“匈奴虽病,远去,而汉亦马少,无以复往。汉方复收士马,会骠骑将军去病死,于是汉久不北击胡。数岁,伊稚斜单于立十三年死,子乌维立为单于。是岁,汉元鼎三年也。乌维单于立,而汉天子始出巡郡县。其后汉方南诛两越,不击匈奴,匈奴亦不侵入边。”③(汉)司马迁:《史记》卷110《匈奴列传》,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3517页。武帝初期,国家经济虽有繁荣的记载,但长时期、大规模军事战争使汉朝内部军、马损耗严重,整体经济迅速衰减。又逢霍去病早逝,失去统战将领,故而在对外战略上暂缓了对匈奴军事活动。鉴于北方匈奴的压力逐渐减弱,汉武帝转向进一步削弱关东诸侯王。

早在吴楚之乱后,汉中央已收拢诸侯王置官、赋税等权力,降低诸侯王官的秩禄,以区别于汉中央官制系统。“自吴楚反后,五宗王世,汉为置二千石,去‘丞相’曰‘相’,银印。诸侯独得食租税,夺之权。其后诸侯唯得衣食租税,贫者或乘牛车。”④(汉)司马迁:《史记》卷59《五宗世家》,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2559页。元朔二年(前127),主父偃建议施行“推恩令”,于诸侯王地内部不断分封,拆分诸侯王国经济、政治的完整性,遏制诸侯王的政治势力。元狩元年(前122),淮南王、衡山王谋反,后被平定,国除入汉。汉中央颁布左官、附益、阿党之法,进一步打击关东诸侯王的权益。严耕望先生指出:“自景、武两帝从四方采取措施,积极削弱诸侯王国之治本政策后,王国地位不但日低,终降处汉郡之下,而国王亦徒具虚名,终而不治。于是王国行政实际与汉郡不殊。”⑤严耕望:《秦汉地方行政制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30页。诸侯王国的地位进一步下降,名为王国,实与汉郡无异。但在政治象征上,还是存在天子与诸侯王之间的区别。

至元鼎三年(前114)时,汉朝内部诸侯王势力已无力与中央对抗,外部较为和平,汉武帝便将函谷关迁至新安(图一)。“广关”进一步扩大关中的地域,太行山以西地尽归汉中央,大大增强了朝廷依托关中控制关东的地域战略①辛德勇:《汉武帝“广关”与西汉前期地域控制的变迁》,《中国历史地理论丛》2008年第2期。。崔在容将两关之间的新区域命为准京畿区域,以区别秦函谷关以西的关中地区②[韩]崔在容:《西汉京畿制度的特征》,《历史研究》1996年第4期。。看似仅限于地缘政治格局的调整,但此时“五岳”又重新出现在“广关”后的区域内。《史记·封禅书》曰:

“于是济北王以为天子且封禅,乃上书献太山及其旁邑,天子以他县偿之。常山王有罪,迁,天子封其弟于真定,以续先王祀,而以常山为郡,然后五岳皆在天子之郡。”③(汉)司马迁:《史记》卷28《封禅书》,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1667页。

图一 秦汉都城、关隘与五岳的空间关系示意图④此图改绘于《秦朝新定名山与都城咸阳》,见唐晓峰《王都与岳域:一个中国古代王朝边疆都城的正统性问题》,《九州》第4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年,第207页。

诸侯王主动献地、汉中央单向改迁王国封域的政治行为都彰显了汉中央综合实力的提升,体现了政治地理与文化地理间相互依托的空间关系。早在元鼎三年(前114)之前,华山、嵩山已归汉中央直辖郡。济北王献泰山地的时间,徐广曰:“武帝立已十九年。”⑤(汉)司马迁:《史记》卷28《封禅书》,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1667页。即元狩元年(前122)。周振鹤先生认为,汉武帝趁献地之际分割济南郡南部,新置泰山郡⑥周振鹤:《西汉政区地理》,北京: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106页。。再观司马迁所言的“五岳皆在天子之郡”,当指泰山、华山、嵩山、天柱山、恒山。天柱山,元狩元年(前122),淮南、衡山国除入汉,天柱山入汉郡⑦关于汉武帝选择天柱山作为新五岳之一,田天认为是与长沙地的地理特征与崇尚皇帝有关。见田天《秦汉国家祭祀史稿》,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第312页。。元封五年(前106),汉武帝“登礼灊之天柱山,号曰南岳。”《汉书地理志》曰:“灊,天柱山在南。有祠。”①(汉)班固:《汉书》卷28《地理志上》,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1568-1569页。衡山,自景帝二年(前155)后,始终地处长沙国内。“长沙定王发……以孝景前二年立。以其母微无宠,故王卑湿贫国,二十八年薨,子戴王庸嗣,二十七年薨,子顷王鲋鮈嗣。”②(汉)司马迁:《史记》卷59《五宗世家》,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2554页。据《汉书·景十三王传》所记,长沙王一系一直持续至王莽时期③《汉书·景十三王传》曰:“子顷王鲋鮈嗣,十七年薨。子剌王建德嗣,宣帝时坐猎纵火燔民九十六家,杀二人,又以县官事怨内史,教人诬告以弃市罪,削八县,罢中尉官。三十四年薨。子炀王旦嗣,二年薨。无子,绝岁余。元帝初元三年复立旦弟宗,是为孝王,五年薨。子鲁入嗣,王莽时绝。”。由此可见,“五岳尽在天子之邦”当为司马迁回叙的“五岳”记载。而元鼎三年(前114)“广关”与五岳间最紧密的空间联系当属北岳地域变化。

《史记·梁孝王世家》曰:“十九年,汉广关,以常山为限,而徙代王王清河。清河王徙以元鼎三年也。”④(汉)司马迁:《史记》卷58《梁孝王世家》,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2531页。元鼎三年(前114),汉武帝将代王一系的王、侯封地全部迁出太行山以东,扩大了汉中央的直辖郡范围,形成以太行山、新函谷关为界的新“关中”地域。《汉书·地理志》曰:“常山郡……上曲阳,恒山北谷在西北,有祠。”⑤(汉)班固:《汉书》卷28《地理志上》,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1576页。说明恒山不在新关中地域规划中,只是作为二者的分界之处。常山,即北岳恒山,景帝初削藩入汉,吴楚之乱后,划入中山王地域范围。《史记·五宗世家》曰:“常山宪王舜,以孝景中五年用皇子为常山王。舜最亲,景帝少子,骄怠多淫,数犯禁,上常宽释之。立三十二年卒,太子勃代立为王。”⑥(汉)司马迁:《史记》卷59《五宗世家》,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2557页。元鼎三年(前114)十月的“广关”是汉中央选定的地缘策略,其扩展界线与代王东迁彼此是统一的地域结构调整,常山成为新“关中”区域东界的重要标志。四月,常山王刘舜薨逝,其子继立。但需注意,常山王之死虽在“广关”时间之后,却为自然死亡,并非武帝可控的事情。北岳地归汉郡的过程,虽与“广关”之间存在时空联系,却不是绝对的承继关系。

“及王薨,王后、太子乃至。宪王雅不以长子棁为人数,及薨,又不分与财物。郎或说太子、王后,令诸子与长子棁共分财物,太子、王后不听。太子代立,又不收恤棁。棁怨王后、太子。汉使者视宪王丧,棁自言宪王病时,王后、太子不侍,及薨,六日出舍,太子勃私奸,饮酒,博戏,击筑,与女子载驰,环城过市,入牢视囚……有司请诛宪王后脩及王勃。上以修素无行,使棁陷之罪,勃无良师傅,不忍诛。有司请废王后修,徙王勃以家属处房陵,上许之。”⑦(汉)司马迁:《史记》卷59《五宗世家》,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2557页。

废除常山王之举,是个人主观触犯汉法而致,并非汉中央构陷的政治阴谋。虽发生在元鼎三年(前114),但与“广关”是独立发展的,无直接关联,只是产生了文化空间的联系。后常山国地归汉郡,从而产生了具有“五岳皆在天子之郡”空间特征的结果。如同天柱山一样,山岳归属只是行政变迁的附属产物,而非汉中央主导下的政治目的。司马迁以儒家视角,强调五岳重归天子之郡的转变,是作为政治发展的文化象征。次年,汉武帝又复封常山王两子为泗水王、真定王。

“勃王数月,迁于房陵,国绝。月余,天子为最亲,乃诏有司曰:‘常山宪王蚤夭,后妾不和,适孽诬争,陷于不义以灭国,朕甚闵焉。其封宪王子平三万户,为真定王;封子商三万户,为泗水王。’”①(汉)司马迁:《史记》卷59《五宗世家》,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2558页。

“天子为最亲”指常山王母与皇太后王夫人为亲姐妹,所以在政治、亲属关系上都得以复封,但是没有复封常山郡。常山郡,左倚太行山,右为华北平原,西至代地,北可上燕地,南下可达邯郸,是赵、代、燕三地往来的交通要道。高后时期曾置常山国,作为赵、代王国之间的屏障。独特的地域特征影响着汉中央分封诸王的地域选择。《汉书·地理志》载:“代郡,有常山关”。对比元鼎三年(前114)函谷关、武关的地域扩展后形成的弘农郡②代剑磊:《论两汉弘农郡界调整与区域控制的转变》,《三门峡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16年第3期。,常山郡收归汉中央的地域变化,亦可视为常山关控制范围的东界延伸。

另在“广关”后,武帝新立后土祠,确立天、地祭祀的空间位置。《汉书·武帝纪》曰:“(元鼎)四年冬十月,行幸雍,祠五畤……行自夏阳,东幸汾阴。十一月甲子,立后土祠于汾阴脽上。礼毕,行幸荥阳。还至洛阳,诏曰:‘祭地冀州,瞻望河、洛,巡省豫州,观于周室,邈而无祀。’六月,得宝鼎后土祠旁。”③(汉)班固:《汉书》卷6《武帝纪》,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183-184页。又载:“其明年冬,天子郊雍,议曰:‘今上帝朕亲郊,而后土无祀,则礼不答也。’有司与太史公、祠官宽舒议:‘天地牲角茧栗。今陛下亲祠后土,后土宜于泽中圆丘为五坛,坛一黄犊太牢具,已祠尽瘗,而从祠衣上黄。’于是天子遂东,始立后土,祠汾阴脽丘,如宽舒等议,上亲望拜,如上帝礼。”④(汉)司马迁:《史记》卷28《封禅书》,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1669页。

汉武帝构建新的礼仪制度时,“后土无祭祀,礼而不答”成为汾阴置祠原因。更重要的是通过添加祭祀,满足天子掌控雍地祭天、汾阴祭地的文化制度。西汉都城虽未处于五岳之内,但居天、地祭祀空间内,彼此之间形成多重的文化空间。汉成帝时期,天、地祭祀地理位置往复变迁,但已逐渐走向都城附近,而这样的空间结构延续至清朝末期,形成古代都城空间规划的重要思想。另外,还需正确看待洛阳在西汉时期的重要政治地位。武帝曾曰:“雒阳有武库敖仓,天下冲厄,汉国之大都也。先帝以来,无子王于雒阳者。去雒阳,余尽可。”西汉时期,虽未立都洛阳,但长期都坚守其特殊的政治地位。如王子分封、城市建置等方面,都与长安相似。即在后土祠祭礼后,特意在洛阳下诏,足见其城市地位的特殊价值。如此也可建构起“五岳尽在天子之郡”与天子直辖洛阳城市的空间关系。而后,汉武帝泰山封禅与太初元年(前104)改制,代表着对汉家政治制度的持续建构。如在职官改革方面,极力烘托出汉中央崇高独有的政治地位。《汉书·百官公卿表》曰:“武帝改汉内史为京光尹,中尉为执金吾,郎中令为光禄勋,故王国如故。损其郎中令,秩千石;改太仆曰仆,秩亦千石。”⑤(汉)班固:《汉书》卷19《百官公卿表上》,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741页。至宣帝中期进一步从祭祀礼制上强化五岳的政治地位。《汉书·郊祀志》载:

“制诏太常:‘夫江海,百川之大者也,今阙焉无祠。其令祠官以礼为岁事,以四时祠江海雒水,祈为天下丰年焉。’自是五岳、四渎皆有常礼,东岳泰山于博,中岳泰室于嵩高,南岳灊山于灊,西岳华山于华阴,北岳常山于上曲阳,河于临晋,江于江都,淮于平氏,济于临邑界中,皆使者持节侍祠。唯泰山与河岁五祠,江水四,余皆一祷而三祠云。”⑥(汉)班固:《汉书》卷25《郊祀志下》,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1249页。

五岳、四渎、天地等山河祭祀文化形成常规定制,泰山与黄河祭祀的等级最高。汉代五岳祭祀与政治文化自此正式形成相互统一的文化地理结构,奠定了中国古代特有的都城、五岳及“大一统”王朝建构之间的空间基础。之后的王朝更迭历史中,都城、五岳与政权正统性之间的空间建构,都是一个新生政权不得不面对的重大政治问题。

结 语

山岳文化信仰,是早期人类活动与自然地理环境之间互动发展的重要文化成果。山岳稳定的自然特征逐渐成为国家政治的空间象征,形成政治疆域与五岳方域之间对应的政治关系。五岳祭祀文化产生于先秦时期,具有明确的文化象征意义。但若无稳定的政治地理作为其基础,“五岳”只能成为“大一统”文化空间的构想。秦朝初建,五岳在方域上虽尽归其地,但政权存时较短,未能完成文化统一。在五岳的文化空间下,秦朝所形成的是文化地理与政治地理的空间剥离。

汉初所形成的诸侯王地缘政治格局,都城选择只能优先于政治安全,而非文化需求,致使无法完成对五岳祭祀的直接控制权。元鼎三年(前114)前,汉中央重点在调整关东地缘格局,但逐渐萌生出帝制与五岳祭祀的文化机制。后汉武帝“广关”扩展天子直辖区域,在新的地缘格局出现了“五岳尽在天子之郡”的文化地理特征。“广关”后的政治格局与五岳地理之间形成一种稳定的政治文化象征,是由王制五岳的构想到帝制五岳的实现。帝制五岳的文化结构是将“大一统”的政治结构与山岳祭祀文化空间重塑,彼此形成严格的政治文化空间。此后王朝政治中,都城、五岳、帝制“大一统”之间相互缠绕,彼此影响对方。如北魏时期都城迁入五岳方域的讨论,抑或清代主动北迁恒山的政治行为,无不体现五岳、都城与国家政权之间的空间关系。“大一统”的政治地理可以影响“新五岳”文化地理的形成,而“五岳”文化地理同样能使王朝都城发生空间迁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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