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默
一
这次与人自驾走西藏,是我至今跑得最远、路程最长、时间最久的一次旅行。我们仨,虽然来自内地同一座城市,但平素很少见面,也基本没有交流,算不上朋友。却因为对西藏的共同向往,也由于一个偶然的机缘,在经过短暂的犹疑和电话协商后,我们终于聚到一起,上路了。
从白天到黑夜,我们一天中的大多数时间都在路上,都坐在车子狭小窝憋的空间里。我们没有更多的话要说,有时我们保持着各自的沉默,这些沉默碰撞在一起,也擦不出一丝火花。这也难怪,我们之间原本不熟悉,我们当然也不了解对方的底细。朝夕在一起天数多了,我感觉车子像一个容器,没有水,只有空气。我们就像三条脾性不同的鱼,自顾自地扭动身躯,甩着尾巴,挤蹭对方,看上去像是在主动攻击。经过这么一闹腾,容器似乎变成了一个火药桶,与爆炸之间,只差一根火柴。我说的是,进入西藏后,随着我们的旅行像一幅巨大的唐卡缓缓展开,由于对西藏关注点的不同,也由于对藏传佛教认识上的差异,我们之间有了矛盾,生了嫌隙。譬如在瞻仰过大昭寺、小昭寺、色拉寺、哲蚌寺后,我们驱车来到江孜,面对头顶蓝底白字的指示牌,我们之间终于不可避免地产生了分歧,他俩说西藏的寺院大同小异,咱们又不求神拜佛,没必要再去了。我说每一座寺院各有各的特点,我们好不容易来到西藏,只要有可能都应该去瞻仰下。这样反复地争执,最终达成的妥协是,他俩将我送至白居寺门口,我去瞻仰白居寺,他俩则去看帕拉农奴主庄园。类似的争执一旦发生,便像结冰的湖面有了裂缝,随着摩擦不断和升级,裂缝越来越大,原来被坚冰囚禁在水下的那些惊涛与骇浪,被释放了出来,汹涌了起来,直至汽车戛然停在玛旁雍错的围墙外。
对玛旁雍错——这“世界江河之母”,我早已经心向往之。西藏三大圣湖,纳木错和羊卓雍错我已经去过多次,唯有玛旁雍错是第一次来,究其因仍是它太远了,海拔太高了,像这样的地方,也许我一生只能来一次。但此刻,我与玛旁雍错,就隔着一道围墙,这是一道长长的围墙,差不多一人高,是它挡住了我的脚步,我无须踮着脚,就能够望见玛旁雍错一条线似的碧蓝。只要我买票,进入那扇门,我就能一步一步地走进它圣洁的怀抱和强大的加持。遗憾的是,他俩再次跟我较上了劲,摇着头不同意买票进去。我天真地认为他俩是怕花费门票钱,于是提出由我一个人买门票,他俩还是死活不同意。我终于明白了,我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幼稚,我们仨一路经历艰辛,跑这么远的路来到玛旁雍错身边,更不用说我们这一生可能仅有这一次亲近它的机缘,谁又会在乎区区那一点钱呢?他俩似乎在成心跟我作对。我沮丧了,绝望了,无奈了,不再说话。这是下午四点钟的玛旁雍错畔,眼看东边天空阴云密布,一场雨正藏匿于云的腹中,躁动不安地等待分娩,我仿佛听见了来自玛旁雍错水底的惊雷。上车后,我沉默不语,我不想说话,也实在无话可说。这次旅行至此已经走了大半,我第一次感到了后悔,不仅仅因为来到玛旁雍错面前,而心有不甘地与它失之交臂,我甚至生发了以后类似旅行一定要选好同伴的念头,但现在继续往前走吧……
二
汽车掉头没奔普兰县城方向,而朝着冈仁波齐驶去。五月中旬的冈仁波齐脚下,无论荒滩戈壁,还是草场草原,都极少看见令人眼前一亮的绿色,主宰这片广袤大地的色彩仍然是枯黄。春风正在一波一波地吹过,这些野草和野花开始暗暗地攒劲扶起自己细小的腰身,绿色血液也渐渐地苏醒了,尝试着冲开每一条冻僵的血管。车子的左边和右边,还有正前方,矗立着一座又一座雪山,它们看上去相互挨得如此亲近。望山跑死马,這只是我视野上的错觉或幻觉,它们之间的距离,也许我们需要驾车狂奔半天才能丈量个大概。我在众雪山中寻觅着冈仁波齐,它们仿佛都长着一样的面孔,这属于神的面孔,比它们高的是天空,天空是神的宫殿。乌云如歌声缭绕在它们头顶,遮挡在它们胸前,甚至淘气地想湮没它们。如果细细分辨,你会发现每一朵乌云都镶着淡淡的银边,这是雪山们遮不住的神性光芒。我不敢唐突,我怕认错它,冒犯和亵渎了它……
车到塔钦(又叫塔尔钦,这名字让我油然想起了塔尔寺),塔钦在冈仁波齐脚下,它与冈仁波齐是仰望和俯瞰的关系,好像大地与天空的关系。它是巴嘎乡辖下的一个村庄,也是离冈仁波齐最近的村庄。神山冈仁波齐与圣湖玛旁雍错共同构成的网状朝拜路线,上千年来已经辐射延伸至世界各地,这使塔钦因为得转神山的便利,相继有了帐篷、宾馆、餐馆、商店、菜店等生活配套设施,逐渐地热闹和繁荣起来,成为转神山的起点和终点。塔钦就一条宽阔的街道,顺着地势由低向高通往神山,两边林立着宾馆、餐馆和商店。我们的车子径直走到头,拐向左边,一道栏杆拦住了我们,神山正是由此进去。来到这儿,与神山面对面,我才发现我没做好朝拜神山的准备,这样说不仅是因为已经接近傍晚。虽然天色仍然明亮,视线也没问题,但我固执地认为此时进去显然无法好好地朝拜神山;更主要的是我的身体和心理都不够虔诚,它们已经在路上半个多月了,长时间的长途奔波,让它们一直处于一种紧张、焦虑和浮躁的状态当中,我同样怕以此状态走近神山,会冒犯和亵渎了它。我也认为,神山是要转的,而不是像我们现在这样,驾着车匆匆地进去,像看其他景点一样,走马观花地跑上一圈,这无疑只是一次浅薄和潦草的旅行,但对这座蕴含着万钧雷霆般的精神和信仰意义的神山,任何与旅行有关的想法和念头,都会离它越来越远。它也会唤来一大片云,遮住自己纯洁淡定的面容。
我们不再强求,转身回到街道上,寻到一家重庆宾馆住下。今夜我们将在神山的目光下和怀抱中入眠,我渴望听见神山的心跳,呼吸到神山的气息。听服务员说这家重庆宾馆的老板娘就是重庆人,她从重庆来到神山脚下开宾馆,并不比我们自山东一路跋涉来到这儿轻松多少。她和我们都要站在四千六百多米的海拔之上,面对高寒、缺氧、风大、雨多等想得到和想不到的严峻考验。但我们只是来去匆匆的过客,我们也会精心挑选适合进入西藏的时间出行,譬如说此时,她却一年之中至少有半年以上待在这儿,她比我们承受得更多,更加不容易,如对远在重庆的亲人的牵挂和思念、难以排遣的寂寞等。她就顺手将故乡拿来当了宾馆的名字,在神山脚下的日子,她天天守着这个“故乡”,每当她想亲人想得发疯时,冲着故乡的方向,在内心里喊喊故乡,叫叫亲人们的名字,或是将自己关在房间内,听任泪水恣肆地流过脸庞,浑身却像吃了故乡的火锅一样温暖踏实。这些都是我后来与她的哥哥闲聊时他告诉我的。
宾馆有一个院子,约莫半个足球场大小,地上铺着碎石子,石子下面是泥土,踩在上面咯吱咯吱的,不时可见枯草匍匐着或挺立着,它们都保持着去年秋冬的模样,等待着返青。从门口走进宾馆,至少要两三分钟,首先迎接你的是一连串热烈响亮的狗吠,像是在鼓掌欢迎你。这是一条土生土长的狗,体形健壮,相貌威武,此时它正蹲在铁笼子里,昂头朝你来的方向狂吠不停。有服务员闻声出来了,冲它吼上一声,它便乖乖地不叫了。
站在院子中,恰好仰望得到神山,它安详地矗立在我面前,它与千里之外的珠峰竟是如此形似,它们都像一尊宝瓶或一座金字塔,也都氤氲着神秘而浓重的宗教暖意,让我仰望上去感觉得到无数道光柱如天女散花般洋洋洒洒而下,这是它们神似之处。神山多面锥形的山体浑然天成,朴拙圆润,站在任一角度,抬头都能望见它白发苍苍的峰顶,那儿只有神居住过,从无人的脚印和呼吸。据说神山向阳一面,终年积雪皑皑,烈日暴晒不化,背面却很少有积雪。即使一场大雪后被雪覆盖了,太阳出来,也照样消融得干干净净,化为水冲下山汇入宿命似的河流。这是神山自有的奇异,常识告诉我们,太阳一出,积雪融化,何况在这儿,太阳从六七点钟升起,一直要到晚上八九点钟才恋恋不舍地回家,强烈炽亮的阳光也让你不敢与它对视片刻,神山却别出心裁地颠覆了我们的经验和认知,吸引和带领我们飞向遥远的未知与空白。我无法绕到神山背后去验证这种说法的真实性,此刻太阳藏匿在了厚厚的云层之中,我面朝神山,它强大的气场、雍容的气度、磅礴的气势、雄伟的气象,都让我深深地折腰。从它空旷如草原的内心,源源不断地迸射出万千光芒,这是神性的汁液,也是佛性的阳光,结结实实地温暖着我,透透彻彻地照耀着我。
冈仁波齐是雪域四大神山之一,也是世界公认的神山,被西藏雍仲苯教、藏传佛教、印度教和古耆那教共同认定为世界的中心。不同宗教信仰的信众,不论国籍、语言和肤色,都不辞辛苦地从四面八方,聚拢在这座神山脚下,也环绕在世界的中心。面对这座内心扩张着无穷力量,将自然与精神水乳交融的神山,他们放下世俗的一切,放空自己的心灵,被信仰引领着和激发着,一路围绕着它转山,画完自己那个圆满,即使途中倒下他们也认为自己是幸运的。
我第一次详细了解转山和转湖这种仪式,是在七年前,我由西宁飞回济南,坐在我身旁的一个陌生的藏族中年男人,他叫索南才旦,是来自青海果洛藏族自治州的一名基层法院院长,他和他的同伴是到济南参加培训学习的。他说,藏传佛教中有很多神山和圣湖,这些神山和圣湖都有自己的属相,譬如果洛州境内的神山阿尼玛卿属马,据说佛祖释迦牟尼诞生和涅槃都是在马年,在藏历马年转阿尼玛卿一圈,可以增加十二倍的功德,相当于其他年份转十三圈。今年恰逢藏历羊年,圣湖羊卓雍错属羊,是它的本命年,羊年转羊卓雍错,功德无量,信众们都蜂拥到了羊卓雍错畔,转湖朝拜,不知疲倦。
生活在雪域高原的藏族先民,从一开始,便与恶劣多变的气候和高寒缺氧的生存环境进行着不屈不挠的斗争。自然界中的风雨雷电、冰雹雪崩、地震火山、瘟疫等现象,在他们的眼中,都充满了神秘莫测的力量,是被各种神灵鬼怪操纵所致。他们折服于这种力量,对拥有这种力量的神灵鬼怪油然产生了敬畏。他们相信自己身边的每一座山、每一片湖、每一条河流甚至每一片森林中都居住着神灵鬼怪,是神灵鬼怪主宰着世俗的一切,决定着人类的生老病死、祸福休戚,便在意识中形成了对神山和圣湖的崇拜与信仰。这种对神山和圣湖的信仰来自于大自然,又回归于大自然,在藏族同胞的心目中,山永远屹立在原地不会倒塌,湖永远以丰沛的源泉滋养他们的生活,就像佛经里说的那样,它们都有生命和灵魂。是山和湖搭起了人與神沟通的桥梁,人凭臆想创造了神,又虔诚地匍匐于神的面前,神则以山的形体、水的身影,生动地展现在人的面前。借助对神的崇拜,人与自然和谐共生、平等相待的秩序与关系,就这样建立起来了。还有那些被神山和圣湖忠实地记录与保留的圣迹圣址,它们共同成为藏传佛教信仰的一部分。
在藏区,每一座山都是神的化身,每一片湖都住有神灵,这些山和湖都有自己的名字,都流传着一个美丽的传说。藏族同胞世世代代与它们为伴,在它们的注视和护佑下,顽强而快乐地活着,他们的灵与肉早已经与它们密不可分。它们收容了他们的身体,寄托了他们的信仰,他们也以自己最虔诚最执着的方式,表达着对它们的敬畏。他们甚至执拗地坚信,自己对它们是啥态度,它们对自己就是啥态度。导游巴桑在纳木错畔信誓旦旦地对我说,他陪一拨内地游客在此借宿时,深夜曾经亲眼看见过纳木错翻身站了起来,衣袂飘飘地走向念青唐古拉山。旁边有人听了笑他在痴人说梦,我却没笑,我知道在藏族的神话传说中,它们本是夫妻,像所有的世间夫妻一样,有着自己难以割舍的感情。巴桑能够流畅地说出藏区的哪一座山与哪一片湖是夫妻,哪一座山又是它俩的儿子等。他对这些神话传说笃信不疑,其他藏族同胞也都笃信不疑,没有谁会以自己在课堂上和书本中学到的知识,站出来质疑和证伪。相反,它们世世代代地在藏族同胞中间口耳相传,鲜活美丽如一朵朵格桑花,生命力就像那些牢牢地扎根大地的神山和圣湖。
说了这么多,其实我主要想说的是转山。转山是笃信藏传佛教的藏族同胞的一种修行方式,是他们一生中重要的生命仪式,也是他们日常中的一种生活方式。他们世世代代地,围绕着雪域高原上那些他们心目中的神山,按照顺时针方向徒步而行,或者三步一叩首地磕着等身长头,遇到山水自然景观和人文景观就停下脚步,煨桑、磕等身长头、抛撒风马、系挂经幡等,虔诚地进行祭拜和供奉。这是他们在绕着自己的心灵圣地,表达对自然、神灵、宗教的敬畏和崇拜之情,是今生在为来生修持转得福报。和世界上大多数宗教一样,藏传佛教的转山也是在朝圣,是信众在以自己的脚步和胸膛丈量自己的信仰,也是他们在路上不停地挑战自己的身体极限,像一只鹰直冲上天拉高天空一样,他们同样在不断地提高和升华自己的信仰,通过一圈又一圈的转山,将自己卑微而顽强的生命一次又一次地推向极致。据说转神山朝拜一圈,可以洗去一生的罪孽,转十圈可以在五百轮回中免受下地狱之苦,如果转上一百圈就可以在今生成佛升天。为了这个明确的目标,更为了自己坚如磐石的信仰,无数藏族同胞以自己的血肉之躯,一次又一次地踏上转山朝圣之路,在空旷坎坷的天地之间,选择了磕等身长头一路前行,身体在饱经苦修磨砺的同时,心灵却离佛祖和信仰越来越近。在藏区,一个藏族同胞一生当中最大的心愿,除了到大昭寺去朝拜佛祖十二岁等身像,就是来到冈仁波齐转山朝圣,在神山的注视和见证下,在他们心中目中的世界的中心,留下自己虔诚的脚印和身影。
天色愈来愈阴沉,云层越来越浓厚,仿佛一只硕大无朋的羊皮口袋,里面灌满了雨水,抓不住自己,正在不住地下沉坠落,恰好遮住了冈仁波齐胸前那个著名的佛教万字符,似乎在合十祈祷,停留不动了。这些云都没有根,平常飘浮在天空中、山坡上、峰顶间,像浮萍漂浮在水上。但今天变了脸色,心事重重起来,风也吹不散。本来我站在神山南面,天气晴好时,抬头便能望见那个由峰顶垂直向下的巨大冰槽与一条横向岩层纵横构成的万字符,如今云层却遮住了它。一路走来,凡是被赋予了神圣意义的山峰,像南迦巴瓦峰、珠峰,还有眼前的冈仁波齐,都会有云雾像神秘的面纱,遮盖住它们的头顶和真容。能够看见或看清它们,则被认为是一件有运气和有福气的事情。
三
餐厅设在宾馆院子的大门口左侧,是一幢蓝白色的简易活动板房,叫神山重庆餐厅。在神山脚下开店,不用冥思苦想店名,神山就是最好的名字。推门进去,里面是通透的一大间,见缝插针地摆着一张张小方桌,每张能坐四五个人。餐厅内坐着一个中年男人和一个中年女人,没有其他人在吃饭。见我们仨进来,他俩眼前一亮,仿佛专门坐在这儿等候我们很久了,起身热情地招呼着我们,一口我分辨不清的重庆或四川口音。仍然是一路吃到现在的川菜,我们随意点了几个家常菜,边吃边与坐在一边的中年男人说着话,说着说着就说到了神山,他说起了他的转山。我感觉他是一个有故事的人,今夜能夠在神山脚下,听他聊一聊与神山有关的那些事儿,正是我所盼望和期待的。我与他约定饭后回趟房间就来找他,他爽快地答应了。
回房间我拿了录音笔和笔记本等,就去找他了。在靠近门口的一张桌子,我与他相对而坐,开始了我们的交谈。他叫李明,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名字,今年五十二岁,家在嘉陵江畔的重庆市北碚区。他学的是电工,起初在老家的煤矿和供电局当过电工,后来辞职出来闯荡自己创业,承包水电安装工程,失败后转行开餐馆。说起他和西藏的缘分,还是因为他的妹妹。他的妹妹和妹夫从二〇〇一年开始经朋友介绍,由重庆先是来到阿里地区政府驻地狮泉河镇上开宾馆,后又延伸到了普兰县和札达县,相继开了三家宾馆。他也从老家带了一支小型装修队,自妹妹开第一家宾馆开始,便帮她做水电安装,到今年他已经在西藏待了十五个年头了。由于众所周知的高寒缺氧以及由此带来的高原病等原因,他每年都要从平均海拔四千五百多米的阿里,回到自己那个在北碚城里的小家,至少待上四五个月,一般是在当年十一月中旬到次年四月中旬。他笑言这段时间是他身体的恢复期,是在对他逐渐增大的心脏肝肺功能进行修补。但刚到阿里那几年,他带着自己的装修队给人家做水电安装工程,活干完了,却没拿到钱。眼看跟着他从老家来的那些工人因为拿不到工钱回不了家,他心急火燎,嘴角起了泡,一趟趟地上门讨要工钱。不知不觉地,一年当中倒有十到十一个月都待在了阿里,直到工人们如数拿到工钱,他和他们首先想的是马上回家看看。几年前他妹夫和妹妹来到塔钦神山脚下开了这家重庆宾馆,他在门口搭起一幢简易活动板房,开了这间餐厅。
在神山脚下开餐厅,除了塔钦当地的藏族同胞外,他接触的都是那些来转山朝拜的人。他们中以藏族同胞居多,也有汉族人,还有一些外国人,他们分别来自印度、尼泊尔、马来西亚、俄罗斯、德国等世界各地。从内地来此转山的基本是做生意者,他们转的目的很明确,就是为财运而转;而对于那些有宗教信仰者,不论他们来自哪儿,也不论他们信仰的是藏传佛教、汉传佛教,还是苯教、印度教,他们都转的是来生。他们在院里的宾馆住宿,到他的餐厅吃饭,每逢转山的旺季,一下子像从天而降似的,涌来那么多人,塞满了所有的房间,有时还要到院子里搭帐篷住宿。他们带着各自风尘仆仆的脚步,也带着各自的肤色和语言,坐在他的餐厅里,互相交流着对神山的认识,表达着对神山的崇敬,以及对即将开始的转山朝拜的向往与期待,仿佛他们并肩坐在这儿,不是来吃饭的,就是为了说这些话。起身走了一拨,又来了下一拨,仍然是这样。他站在一边,最初觉得好奇,甚至有点儿好笑,他不明白自己头顶这座以“神”的名义命名的山峰,究竟蕴藏着怎样的魔力,能够吸引他们不远千里甚至万里,来到它的脚下,投入它的怀抱,以磕长头的方式表达对它的膜拜。他可以肯定的是,他们不是他在内地各个景点看惯了的游客,他们的脚步,他们的身体,他们紧紧包裹的心灵,都没有那种雾气一样弥漫的浮躁、匆忙、慌乱与敷衍,有的倒是笃定、虔诚、沉稳与坚持。他们那些有信仰的眼睛,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不论镶嵌那些眼睛的面容如何,它们一律像神山峰顶的星星一样明亮,像神山怀抱中的泉水一样清澈,只有虔诚纯净的心灵,才能滋养出这样的眼睛。
看得多了,也听得多了,他渐渐地明白了他们,理解了他们,由好奇转向了接受,有一种冲动促使他必须与他们同行,向神山靠拢,和神山亲近。每年的六月中旬和九月中旬,都是转山的最佳时间,这时神山的风季和雨季交替着偃旗息鼓,一年一度的新雨季和风季正在来神山的路上,转山者蜂拥着从塔钦各自的旅店徒步出发,走上了绕着神山行走的转山之路。六月的神山脚下,巴嘎草场上各种野草和野花刚冒出芽儿,浅浅地铺了一地,如绒似毡,若有若无。环绕神山的路旁,搭起了一座座白帐篷和黑帐篷,它们大都是塔钦附近的藏族同胞和外地的藏族同胞搭的。有的是为转山者提供住宿方便,有的是转山者本人为了自己一路磕长头转山随时方便住宿。环绕冈仁波齐转山,根据路程和距离的不同,一般分为外圈和内圈两条线路,它们之间是相互分开的。其中内圈全程约三十三公里,可供祭拜和供奉的圣迹圣址不多,体力强者最快转下来也要八九个小时。李明从来到神山脚下开餐厅,至今已经绕着内圈转了七八圈,他主要是每年八月采紫雪莲自己吃。外圈全程约52.5公里,包括了全部二十四个可供祭拜和供奉的圣迹圣址,转山者大都转的是这条线路。这是一条老牧民走出的路,说不清是从何时开始,这些游牧的藏族同胞,赶着自己的牦牛和羊群,牛羊身上驮着随时可以撑起栖息的黑帐篷,还有一些简单的日用家当。一家老少紧紧地跟随在牛羊身后,沿途一边放牧,一边转山,久而久之,就走出了这样的一条转山路。在这条路上,人的脚印与牛羊的蹄印无数次地相互重叠和吻合,人的身体无数次地投于地上,烙下一个个有体温的轮廓,生存与信仰从没像这样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他们朝夕相处的,除了赐予他们温饱的牛羊、陪伴和温暖他们的亲人,就是他们一生转来转去从没转够的神山,直至转来自己的来生。他们追随着季节的表情,追逐着溪流的脉搏,也追赶着草色的深浅迁徙和放牧,这是他们被劳动串起的日常生活。一条条白色羊毛和黑色牦牛毛编织而成的乌尔朵(抛石器),见证和记录了一代代牧民成百上千年从没被篡改和曲解的生活。他们一直匍匐在神山脚下,心中始终怀着对神山的崇拜与敬畏,在转山中一遍又一遍地温习和加深自己的信仰。对他们来说,转山朝圣是他们的信仰,也是他们生活的本身。近年有了牧民定居点,他们从地理距离上离神山远了,心灵上却因此更加亲近神山了,他们一直没习惯叫别人给他们取好的那个村名,叫着叫着就忘了,如果没有记性好的牛羊领他们回来,他们怕是连回来的路都找不到了。但他们脑海中却始终盘旋着那条转山路,闭着眼睛任由记忆在前面带路,就能顺顺利利地转下来。
李明属于那种体力强、心态好的超强驴,他沿着老牧民走出的转山路,转一圈外圈不超过十二个小时,这已经是他的身心能够挑战的极限了。他洗漱吃饭后,凌晨三点多钟从宾馆出发,这时陆续有一些藏族同胞也出发了,他喜欢夹在他们中间,和他们一起转山,这让他时时处处地感受到一种强大信仰的气场,也让他觉得曾经落满灰尘的心灵像被纯洁清亮的雪水荡涤一新。这是一条羊肠小道,全靠一代代牧民用双脚和胸膛丈量而出,此刻挤满了转山者。他的前面是望不见尽头的转山者,后面也是看不见尽头的转山者,永远都有人比他来得早,也永远都有人比他到得晚。在他的身边,不断地有藏族同胞超过他向前疾行,他们信仰的是藏传佛教,严格按照顺时针方向行走,神山始终在他们身体的右边。也不断地有藏族同胞迎面向他走来,他们都是苯教信众,按照逆时针方向行走。一顺一逆,本为对立,是矛盾,但他们各有各的仪轨,虽相对而行,却无碰撞,只有尊重,都为了各自的信仰,各生慈悲和敬畏。他不断地跟他们说着“扎西德勒”,无论藏传佛教信众还是苯教信众,回应他的一律是“扎西德勒”和微笑。他们中有的一家老小一起来转山,那些孩子也就七八岁光景,一脸灰尘遮不住劳顿与倦怠,大人巴掌大的脸庞脱了形,显得更小了,只有眼睛依然闪亮如身边的溪水;有的婴儿尚在襁褓中,也被他們的母亲背来转山了,他们趴伏在自己母亲向前弯曲的脊背上,滴溜溜地乱转的眼珠子,像麻雀的眼睛,此刻正探头越过母亲的头。底下浮起的是更多的头,他们肯定不明白所有人为啥要这样不停地走,但他们却牢牢地记住了这一幕。这成为他们对世间记忆的起点,随后陆续铺展开来的记忆,只是对这记忆的延伸、补充与丰富。
他第一次转山,还心存猎奇,也有些担心和害怕,怕自己转不下来。绕着神山走,他路上老是抬头望望神山,仿佛要从神山那儿汲取信心和力量。小道上上下下,转山者走在上面,如同漂在海上,波浪一拨又一拨地翻涌而来,时而将人覆于浪下,时而将人抬升上浪尖。直至走到海拔五千六百多米的卓玛拉山垭口,这是转山路上海拔最高处,从此开始又一路下坡。他后来自己顿悟到,这条充满艰辛与困苦,同时遍布圣迹圣址的转山朝圣之路,也许就是佛教教义中常说的苦海,因此转山者相信来此转山能够将自己前世今生的罪孽洗得干干净净,增加无穷的功德,最终脱离轮回下地狱之苦,往生极乐净土。在大经幡,无数经幡聚拢到一起,铺天盖地,被风吹拂汹涌如海,将经文传诵得很远很远,飞向空中,抵达神山峰顶,成为神的启示和呼吸;到天葬台,又见佛塔,满目玛尼堆是另一种形式的佛塔,具有同样的精神信仰意义。地上凌乱地散落着许多衣服,花花绿绿一地,都是转山者随身脱下扔在这儿的,据说这样象征一次死亡,可以免受一次轮回之苦……所有这些都让他感到无比震撼,渐渐地,他的态度发生了变化,神山高高在上,他在不停地行走,目光坚定地正视前方,脚步从容而沉稳。上山时他一步一步地走,有时也会停下来长喘口气,下山则保持适当的节奏,反复提醒着自己不要贪快,引发肌肉拉伤,甚至跌倒摔伤。有一种强烈的信念一直在支撑着他,他也尽量调整好自己的状态,克服高原反应、体力不支等不利因素。当天下午一点多钟时,开始刮风了。神山的风硬,像刀子,一般五六级,大者七八级,如果赶上顺风被风一路吹着走,就像有人在背后推着他走,省了许多劲。逆风却像面对一堵风垒砌的墙,寸步难行。他终于在两点多钟回到宾馆。从塔钦开始,到塔钦结束,他绕着神山徒步走了一个大圈,以自己的身心画出了那个圆满。
冈仁波齐也属马,在藏历马年转冈仁波齐一圈,可以增加十二倍的功德,相当于其他年份转十三圈。二〇一四年恰逢藏历马年,从三月开始,李明在这一年中转冈仁波齐三圈,相当于其他年份转三十九圈,加上他自己常年转了三圈,又带着内地来的转山者转了两圈,至今他已经累计转外圈四十四圈。他计划转到一百零八圈,只为挑战自己,实现期待中的大圆满。他将目光投向了二〇二六年,到那时又逢藏历马年,除了常年坚持转神山外,他更想在这个藏历马年多转几圈,达到自己的目标。李明说,转山也有一些约定俗成的讲究,这不是为了投机取巧走捷径,而是以另一种方式,同样在表达对神山的亲近、崇拜和敬畏。譬如说当一个转山者绕着神山外圈转过一圈后,他(她)就可以转神山脚下的曲谷寺了,绕着曲谷寺转一圈大约需要两三分钟,而绕此寺转十三圈相当于绕神山外圈转一圈的功德。这儿设了一个前提,那就是绕着神山外圈转经一圈,并对所有重要的圣迹圣址行过祭拜和供奉之礼后。没有这个前提,即使绕着曲谷寺转了也减轻不了罪孽,增加不了功德。到二〇二六年,李明已经来到西藏二十四年了,他打算那年十一月就回到北碚老家,不再回来了,他说自己也该退休回去养老了。
四
更多的藏族同胞和外国人,自每年三月底就开始转山,这时神山当年一月落下的雪尚未融化,举目四望,到处都是白茫茫一片。但神山矗立在原地,山的轮廓仍分辨得出来,寺庙仍在原地不动。有时雪大了,压弯了大经幡,却遮不住经幡鲜艳的色彩。所有这些都为转山者提供了坐标和参照,唤醒了他们去年甚至更早时候的记忆,校正着他们被大雪篡改的方向,一直捋着经幡向前行走。走的人多了,就走出了一条路来,区别于那条老牧民走出的路。没化的雪被踩紧了,踏实了,成了冰,走在上头蹑手蹑脚的,一不小心就滑了出去。直至五月初到六月初,满山的雪和冰才开始融化,流入周围的溪流和湖泊中,而卓玛拉山垭口的积雪要到七月中下旬才开始融化。转山旺季时,李明也带着内地来的转山者转山,他们基本是做生意者,来此转山就为了转个财源滚滚。他们慕李明名而找到他,由于这时是一年当中餐厅生意最好时,每天差不多都有四千元的净收入,他要放下手中的生意带转山者去转山。来去需要两天,转山者要负责弥补他餐厅两天的净收入,再算上其他报酬,他带人转山一次能收入一万两千元至一万八千元。有的转山者出手大方,转得心满意足了,也与他一路聊得投机了,一出手就是两万多元,只是这样的机会并不多,只能算是他开餐厅之外的副业。他们一般头天早晨四五点钟从宾馆出发,有时也应转山者要求,早晨七八点钟出发,当晚他们在藏族同胞的帐篷住宿。这些帐篷往往搭在背风的崖壁旁,白天待在里面还好受些,入夜后冷峭的山风扯着长长的唿哨袭来,像一头发脾气想闯入的藏野驴,撞得帐篷的门帘啪啪地响,在似睡非睡之间,迎来新的一天,吃过早饭,继续上路行走。徒步将一个个可供祭拜和供奉的圣迹圣址串起来,就是绕着神山转一圈。来到这些圣迹圣址跟前,转山者要入乡随俗地祭拜,李明则在一边给他们拍照做纪念。直到傍晚六七点钟,他们才风尘仆仆地回到宾馆,转山者双腿灌铅,疼痛难忍,一头扑到床上,不愿起来了。
听李明说,这类转山者在转山后有时还会买只小羊羔来放生,但这样做的人很少,在内地来的转山者中不到千分之一,他来到神山脚下多年了,至今帮人买过五只。在布达拉宫所在的玛布日山后山上,我看见过这种放生羊,散放的时间长了,它们重新找回了久违的野性,在山上的岩石间,矫健地跳来跳去;到甘南的贡巴寺,我又一次看见了它们,这次它们离人更近了,不紧不慢地走在水泥路上,也走在藏族信众和游客中间。没有人恐吓和驱赶它们,即使它们奔跑起来,蹄上扬起的也是快乐自由的风。藏族同胞在煨桑,桑烟弥漫,尘烟缭绕,掺和着斜斜地打过来的阳光,营造了一种迷离神秘的氛围。一只只放生羊穿行在这当中,我看见了它们温顺安静的目光,这让我有恍如隔世之感。藏族同胞认为,放生一只羊,能够化解疾病和厄运。这些内地来的转山者委托李明从神山附近的牧民手中买上一只小羊羔(李明叫羊子),他们都乐意用买一只大羊的钱来买一只羊子。这二者的花费完全一样,大约在七八千元至一万二千元之间。这是因为一只羊子能够活上十多年,更能让他们心安理得,也更能体现他们的初衷,达到他们的心愿。他们买谁的羊子就交给谁去养,放生羊会在耳朵上或脖子间拴一条红绳子,谁看见就会在心里说,呀,放生羊。放生羊仍然撒到羊群中去养,塔钦附近不时有狼和野狗出没,如果像在其他地方一样撒开散放,就怕被它们吃掉。交给牧民和羊群一起在巴嘎草场放养,的确是最合适不过的。接受放生羊的牧民会和买羊的转山者建立微信联系,每年拍一次羊的生长情况,发给身在远方的转山者。在这十多年中,这只羊不能卖,也不能吃,牧民要负责养它至老死。羊子渐渐地长大了,在羊群中间,与它的同伴没啥两样,只有耳朵上或脖子间那条换来换去、如今已经褪色的红绳子,默默无声地提醒着所有与它邂逅的人,它是一只放生羊。
我问李明在转山中感触最深或记忆最深刻的是什么,他说转山时不论种族、民族、语言和风俗习惯,任何人都没有坏心,大家就像一个大家庭。你体力不支快要走不动了,我来帮你分担点你肩背上的行李;我第一次转山,产生了高原反应,胸闷气短,头脑昏沉,走路踉跄,你看在眼里,扶我在路边石头上坐定,凭经验教我调整呼吸,均匀用力。此时大家都心怀敬畏和自律,都想顺利轉下来,洗清自己的罪孽。那些与大家一起转山的藏族同胞,他们为减轻身体的负担,带着不多的糌粑、酥油、风干牦牛肉、手抓羊肉等,遇见你,有啥都愿意主动与你分享,丝毫不考虑自己没有了咋办。也许在他们眼里,利他人就是修行,是在增加功德。而对于那些一路磕着等身长头转山的藏族同胞,他们穿着皮夹袄,背着行李,开始自己至少为期一个月左右的转山。这些天中,白天他们站直身体,口诵六字真言,套着木板的双手合十,举过头顶;前行一步,双手合十移至口;又行一步,双手合十移至胸前;再迈一步,双手掌心向下,尽力伸展前推双臂,全身心扑向地面,前额轻叩大地;起身后前进一大步,重新开始。他们不知道敷衍,也不懂得偷懒,沿途遇到亮晶晶的水洼仍扑扎下去磕长头,四下溅起细碎的水花。累了或肚子饿了,他们就地坐下吃点自带的糌粑和风干牦牛肉,喝几口山泉水。只有晚上住宿时,才能垒起三石灶,煮上一锅热气腾腾的酥油茶。天要黑了,他们寻一处避风的山崖,以地为床,天空作被,就这样睡上一夜。他们昨天不支的体力,经过一晚休整,渐渐地恢复了,重新上路,继续磕长头。一路遇见圣迹圣址,他们都要祭拜和供奉,煨桑、抛撒风马、系挂经幡、磕长头……一连一个多月,天天都是这些内容,直至回到出发时的塔钦。他们看上去衣衫褴褛,鞋底磨穿了,脸庞脱了相,风吹日晒得更黑了,双眼凹陷,嘴唇四周开裂,但坚定与幸福溢于脸庞,目光迸射着心满意足。还有在藏族同胞的帐篷里遇见的那只猫,它已经转过几圈山了,眼睛里流露着安详与平静,仿佛盛得下大海。它蜷缩在他枕边睡了一夜,咕噜咕噜地像在诵经……
李明坦言在他已经走过的所有的路中,没有一条路比这条路更艰难,也没有一条路比这条路更让他觉得内心充实和激动,仿佛转一圈就脱胎换骨了一次。他说自从自己转山后,交的朋友多了,来餐厅吃饭的人也比以前明显多了,生意好了不少。其实有些变化是悄无声息的,譬如他多次自费将转山者落在宾馆的登山杖、衣物等,从神山脚下带回北碚,再邮寄往全国各地,或是直接从神山脚下寄到他们的主人手中。在他看来,这些东西都陪伴他们转过山,是最好的纪念,应该回到他们的身边。
结束谈话,临告别李明时,我才发现我平时操作娴熟的录音笔,竟然在今晚罢工出了故障,我与李明之间的谈话一点都没录上,这让我无比懊悔和沮丧。我只能凭着我日渐衰老和远去的记忆,打捞起了上述这些,来为我的神山一夜留下一份证词。
我心里想到二〇二六年再来神山,跟着李明一起转山,我却不敢向他承诺。这是在神山脚下,我没有勇气和胆量轻易许诺,我怕我兑现不了。但我的确想这样做,那就让我默默地留一个再来神山的理由和念想吧。
回到房间,同伴已经鼾声大作。又停电了,在这儿停电是家常便饭,电热毯也用不上了。我和衣躺下,不知啥时阴沉的天空已经露出了晴朗的面容,一轮硕大如盘的月亮依偎在神山峰顶,它正将清冷纯洁的月光泼洒向神山四周,有一缕悄悄地淌进了室内,让一切事物都在黑暗中睁开眼睛,闪闪发光,大声呼吸。
裹紧被子,我仍然感到了寒意彻骨,高原反应也让我头昏脑涨,似乎是在发烧。我迷迷糊糊,醒醒睡睡。此刻,我的头顶是神山,我在它的脚下,它张开巨大无比的袍袖兜头笼罩着我。我闻到一种异香,仿佛飘自香巴拉。神山抬手轻轻举起我,我像它的呼吸一样不断地上升,离它是如此近,我正飞过它天然形成的万字符……猛然,我醒了,天亮了。我走到院子中,抬头仰望它,我真的看见了那个万字符,那么清晰,那么深刻,像是神镂刻出来的,我想象这就是世界中心的大门或钥匙。
我们出发了,神山站在原地目送着我们。我忽然觉得我们仨能够一路结伴来到神山脚下,来到这世界的中心,在通往神的宫殿台阶下安妥一夜睡姿,实在是一种前世今生修来的缘分,有此经历足以值得珍惜了。至于其他的不愉快,曾经的计较和隔阂,就彻彻底底地放下它们,放空心灵,装上关于神山的记忆,继续上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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