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利群
很多天了,云层像一团乱糟糟的旧棉絮堆在天空,天忘了收回去。
北风整天整夜刮,也刮不走旧棉絮一样的云团。树只剩下铁线似的树梢,一片叶子也没有,看上去有点假假的。风偏偏还要折腾它,尖着嘴往它瘦骨伶仃的树梢吹,一些树梢被吹折,耷拉着胳膊,一晃一晃,迟迟不断。
水丘湾人把这种将雪未雪的天气叫作“炒雪”,好像老天拿铲子在铁锅里炒豆子一样使劲地炒,炒熟了,就端起锅从天上哗地倾倒下来。
天一冷,人就懒了,一懒,早上就起不来了。史马迁比往常稍稍懒了一会,披着旧棉大衣去羊圈喂羊。一推门,发现最心爱的小母羊花荣不见了。史马迁冲向村子。
从史马迁接过他爹的羊鞭子算起,他已养了三十多年羊。羊保持三十只上下,生生死死,进进出出,史马迁也跟着成为方圆十里最著名的放羊人。他没读过多少正经书——正经书的意思是指学校课本——他只读了四年小学就从老师的教书鞭下逃出,拎起了放羊鞭。当然史马迁并不是真的只会放羊,他不读正经书并不是不喜欢读书。他读的是野书。
史马迁放羊时喜欢甩着羊鞭向羊群说书,说的是七侠五义、梁山好汉、水泊英雄。他给所有羊取了名字,用的是梁山好汉的名字。
他抑扬顿挫地说:“……不觉光阴荏苒,早过了五个年头,包公已长成十四岁,学得满腹经纶,诗文之佳自不必说。先生每每催促递名送考,怎奈那包员外是个勤俭之人,恐怕赴考有许多花费。从中大爷包山不时在员外跟前说道:‘叫三黑赴考,若得进一步也是好的……”
说到这里他停顿下来,举着羊鞭向羊群睃着,发现哪只羊开小差不好好吃草,便厉声喊:“柴进,刚才包山说啥话了?啊,你有本事说说看,没本事给我好好吃草。”柴进当然理也不理他。史马迁便高高举起鞭子,轻轻落在柴进脑门上,一点,算是给它一个教训,接着继续说书。
史马迁坐在绿油油的草地侃侃而谈,天上流云,地上羊群,四周空旷,他觉得比水泊英雄还英雄。他不喜欢给人说书,一跟人说话舌头就打结,面孔涨红,背脊额头密密渗汗,浑身有几百只虫子在咬。可站在羊群跟前,所有的不自在跑得精光,剩下的是越来越嚣张膨胀的意气风发,他口若悬河、滔滔不绝,除了羊群,天上地下唯我独尊。
后来水丘湾四周的草被啃得光秃秃的了,他就赶羊到外村,越走越远,傍晚再赶着肚子圆滚滚的羊群回来。
很多人都知道史马迁的羊养得好,都跟他买。到年底就剩下一只羊,小母羊。史马迁心疼它,羊圈铺上厚实松软的稻草,晚上睡觉都要搂它睡一会儿,跟它说说话。吴道夫说了好几回,赵操也伸着脖子等,可史马迁不想把最后一头小母羊宰了。他说无论如何要陪花荣好好过个年。
可是年三十,花荣不见了。
史马迁村里村外找,顶着呼呼啸叫的寒风,发灰的嘴唇抖得说不全话,还跟人说:“我的羊,我的小母羊花荣,看见没有?不见了,早上起来就不见了。可门也没破,窗也没破,它就是不见了。”
这么冷的天,水丘湾没几个人在外面晃,碰到的也就是几个不得不上街打酒买菜的人。他顶风说的话很快被刮得七零八落、稀稀拉拉。人家戴着帽子,耳朵捂得严严实实,听到的也就几句支离破碎的话,人家敷衍地嗯啊几声就匆匆走开,没打算陪史马迁在寒风中讨论小母羊的下落。
水丘湾家家门户紧闭。屋里有暖黄的灯光,人影摇摇晃晃,雾气蒸腾。小孩穿着去年短短的旧棉袄,短是短,可又软又暖,穿在身上像一只小陀螺,走起路来一摇一摆。今天是年三十,新棉襖要明天才可以穿,提前一个时辰穿都不可以。厨房在屋外最冷时暖起来了。小孩喝着妈妈用鸡杂碎、黄芽菜煮的鸡汤,汤有一点点辣,他们喝得鼻涕一吸一吸,浑身发热。喝得热,穿得暖,额头就渗出细细的汗,他们美滋滋地笑。
鸡鸭窝砌在厨灶旁,窝底填着厚实的草木灰,翅膀挨翅膀挤着,住得比人还暖;牛羊棚紧贴屋后,松软的稻草填得更厚实,讲究的人家还会垫一团破棉絮。牛羊住在暖棚,身上的膘一点点厚起来。水丘湾的畜生也过得很安适。
史马迁在每家每户的窗外偷偷张望,没发现有啃羊骨头的人。
他在村里绕了两圈,没看到花荣,也没有闻到羊肉气味。他站在村口,想到花荣在寒风中可怜地战栗,或是进了某家羊圈,或者进了某口铁锅,炖出香喷喷的乳白色汤汁,就心疼得绞起来。他掖了掖旧棉大衣,擦了擦因长久擦拭而破了皮的鼻尖,把脖子缩得紧紧的,走向灰茫茫的村外。
村外的田野,越冬的油菜小麦蔫头蔫脑,死去似的缄默,看上去几乎没有存活的可能。可每个春天,它们都会悄悄地抽出嫩绿叶子,神秘地复活。
吴道夫提着两只猪脚、一副猪大肠从松花镇屠宰场回来,一年的屠宰生涯结束了,他浑身挂着血淋淋的腥气往水丘湾走。
吴道夫是从堂叔手上接过屠刀的,在此之前,他想做画家。小时候他捡到一本《芥子园画谱》,便迷上了绘画。他的画作在学校比赛获过奖,得到了梦寐以求的一盒二十四色马牌颜料。那个晚上他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变成神笔马良,画出了母亲最渴望的一幢不漏雨的大瓦房、父亲最眼红的东方红牌拖拉机,而他有了一辆时尚漂亮的山地赛车。他兴奋地骑着赛车飞驰在水丘湾的机耕路,越过打谷场、田埂、沟渠、抽水机房——这个美妙的梦自他重重摔下床而告终。
醒来后父母告诉他,他要退学进屠宰场跟堂叔学杀猪。他们喜滋滋地说,即使是新进屠宰场的学徒工,满师三个月后,每天下班也能获得一副猪大肠,运气好的时候还能额外多一根猪尾巴。吴道夫更小的时候瘦得像一根春天刚抽出的茅针,父母有时会买根猪尾巴,煮熟后不蘸一丁点盐和酱油,为了不让他弟弟发现,让他躲在门后独自啃吃——这种吃法能够让他长胖一点。吴道夫并没有长胖,倒是长高了,看起来更瘦了,身体也结实起来,从此少了很多伤风感冒,父母断定这是猪尾巴的功劳。
吴道夫默默地嗯了声。他用了一个晚上,把二十四色马牌颜料涂满院墙,把空盒子踩扁扔掉。次日一早,经过他家门口去村外放羊的史马迁大惊小怪地喊叫着。吴道夫的父母跑出来一看,院墙上画满了鸡鸭牛羊、飞禽走兽、花鸟虫鱼,画得比镇上的画匠还好。他们把吴道夫骂了一顿,几天后用石灰把墙刷白了。
吴道夫继承堂叔衣钵的第十五个年头,他父母吃腻了猪大肠猪尾巴之后先后离世。有一天他杀掉一头羊走出屠宰场,看见地上有一些零星羊血。他定神看了看,走回屠宰场,拿出一盆还冒着热气的羊血,拿根筷子蘸了蘸,沿着地上原来的羊血画下去,蘸蘸,点点,勾勾,画画,地上很快出现了一幅鲜艳夺目的红梅图。
杀羊不眨眼的屠夫们呆了,他们没法把羊膻味浓重的羊血跟梅花联想到一起,这就跟飞鸟与鱼、冬小麦与夏棉花、猪头跟猪尾巴一样,挨不到一起,可吴道夫硬生生凑合并活泛了它们。一个屠夫会画画,并且画出很高雅的梅花,这在屠夫们古老且漫长的屠宰生涯里,是绝无仅有的奇谈怪闻。
吴道夫一夜之间成了松花镇屠夫中最有名的画家,画家中最有名的屠夫。当然整个松花镇也就他这一例异数。
松花镇菜市场为了丰富活跃摊贩们的业余生活,曾举办过一场书画比赛,吴道夫轻而易举夺得一等奖,上了县城的报纸电视台,名声不胫而走。吴道夫的屠刀越来越游刃有余,画作越来越活灵活现。他的屠宰摊与众不同,案板上一条条淌血的猪牛羊肉块,左右两侧用梅兰竹菊、山水云树画作隔开相邻的肉摊,他端坐在扎满各式刀具的案板后,用指甲嵌满肉屑的油腻腻的手翻看倪云林或八大山人的水墨画。
顾客买肉时顺便跟吴道夫要画,他会慷慨相赠,要是有人忸忸怩怩着表示要出点钱,吴道夫连肉也不肯卖给他了。吴道夫说,画是艺术,艺术是无价的,无价就是没有价钱,只有送的道理。当然他不再用羊血作画,而是用马牌颜料。
吴道夫刚到水丘湾村口,阿黄就跑出来,顺着他的腿脚又扑又闹。吴道夫把手里的袋子往背后藏,说煮熟了吃。阿黄无可奈何,只得跟在后面撒欢吠叫。
吴道夫没往家走,他没老婆,此时家里冷锅冰灶,连干柴都没有。平时也习惯了,这大年三十孤零零的,不好受。阿黄感受到主人的不幸,知趣地把撒欢的叫声放低。
吴道夫打量苍茫寂静的村子,虽是中午辰光,却冷寂得像白色的夜晚。几条稀疏的人影在村道慢吞吞地晃过,如果不是有几缕炊烟从屋顶缓慢地冒出,这差不多就是一个荒村。他掂了掂袋子,朝其中一户屋顶冒出炊烟的人家走去。阿黄嗅了嗅冷得冻掉鼻子的空气,精神大振,迅速跟上。
赵操往灶膛里填进一块硬柴,火舌舔着硬柴,开头没精打采将燃未燃,后来舔到了硬柴的甜味,就大口大口咀嚼起来。灶膛里烈焰呼哧,煤炉上搁了水壶在烧水。
赵操往窗外昏沉沉的天觑了一眼,老天明明跟他说好了要下雪,却丢三落四忘记了。这让他暗自生气,炒雪都炒了三四天了,还不下。
铁锅噗噗地往外冒白气,茫茫一片,羊肉的膻香气飘彻整间屋子。赵操的喉头咽了咽,他想这时如果有人从他家门口走过,准能闻到这令人垂涎的气味。羊肉的膻香气越来越浓重,赵操多年嗅惯肉食的鼻子精确地捕捉到了肉食恰到好处的烂熟分寸,他果断地停止进柴,让残烬慢慢燃烧。
赵操借热烘烘的柴火余温取暖,跟笼子里的黄雀逗玩。就像放羊人史马迁爱好说书,屠夫吴道夫爱好画梅花,厨师赵操爱好黄雀衔牌算命。
因为穷困的家境,赵操成为厨师以前是在漫长的饥肠辘辘中熬过来的,这使他对成为厨师梦寐以求,只有这份职业才能保证他这辈子不饿着,还能比一般人吃得更好。成为厨师后的赵操果然有得吃了,可不知是不是因为小时候饿过头了,不管他吃得再好再多,始终像竹竿那么瘦。他曾在半个月里天天大鱼大肉,不碰一丁点蔬菜,吃完倒头就睡,可一两肥膘也没有上身,反而轻了两斤。他只能成为一名看上去营养不良的瘦厨师。
黄雀衔牌算命,是赵操在松花镇街头看算命的招摇撞骗而学的花招。算命的训练好黄雀,把黄雀爱吃的小米粘在要衔的命格牌上,然后它就会按算命的指令去找那张看相人需要的牌。很多人看不懂其中奥秘,赵操一眼看出了。他买来一只黄雀,反复训练后终于业有所成。当然他没用这种花招骗人赚钱,他只用来打发自己的光棍生涯。
赵操不轻易动用黄雀。人家问起,他摆摆手说雕虫小技,自己玩玩的,上不得台面。事实上他真这么想也这么做的。他越这样说,人家越深信他是高人,出钱请他算命。赵操摇摇头。人家把价钱往上提,他还是摇头。一狠心再往上提,他仍岿然不动。逼急了,他说:“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命好命坏都是天机,天机岂能泄露?”
赵操从没用黄雀给人算命,他只算一种命,畜生的命。水丘湾人家走丢了鸡鸭牛羊,找赵操,准能算到。
厨师赵操备好一應事物,只等放羊人史马迁和屠夫吴道夫进门,烧火做菜。
水丘湾的三个光棍两年前就约好轮流做东吃年夜饭,去年是吴道夫,前年是赵操,今年是史马迁,皆在赵操家坐庄,由赵操掌勺。
笼子里黄雀忽然不耐烦地扑腾翅膀,赵操说:“不要吵,不要闹,小米刚喂好,水也喝了,还供着暖,吵什么吵?难不成你也想吃羊肉吗?”
屋里静下来,窗外大片大片的雪花从天而降,像他烧菜时撒的盐,手法却要比他大气多了。赵操自言自语,这大雪天炖羊肉、喝热酒、吹吹牛,想想就美,可那两个老家伙咋还不来?再不来,他一个人就把小羊羔吃了。
因为史马迁舍不得宰花荣,吴道夫只好另外宰了只小羊羔交给赵操。早上四点赵操打着哆嗦起床烧火炖羊,也就是说,为了这顿三个人的年夜饭,他忙了大半天。此刻在暖烘烘的灶火余热中,赵操骨骼暖热,通体舒坦,脑袋一顿一顿,昏昏欲睡。
黄雀再次发出烦躁的叫声,赵操打开鸟笼门,摸了摸黄雀小小的身体。黄雀啄他的手,赵操说,不许吵不许吵,黄雀又安静下来。
史马迁从水丘湾找到黄庄、张湾、黄蜂桥,附近的大小村子找遍了,都没有花荣的身影。
史马迁心里也很清楚,家家门户紧闭的大冬天,要找一只羊,就像在冬油菜地里找一株油菜那么难,他总不能敲开每一户人家,去他们的锅里或菜橱去找吧。他只能在草棚、柴房、茅房这些畜生赖以栖身的角落寻找,可连一根羊毛也没找到。
他一边走一边悲伤地想,两天前刚给羊圈换上新稻草,三天前给木栏打上新钉子,四天前把来要羊的吴道夫骂了一顿赶跑了——且慢!
史马迁在寒风中打了个大颤,后背一阵透心凉。他想到那天吴道夫来要羊时的笑容,还带了一幅他画的红梅富贵图要送他。他没把羊给他,也没要画,他说答应过花荣无论如何也不会在年前宰了它。
吴道夫这个杀千刀的屠夫还嘲笑说,花荣虽然是母羊,可你再饥渴,总不能把它当老婆养吧。就是这句话惹怒了史马迁,他说把花荣当姑奶奶养,说罢还拿起羊鞭子抽过去。吴道夫落荒而逃,红梅图落下了。史马迁本来想把画烧了,后来一看,红梅点点,蛮喜气的,就把画挂在了厨房。
史马迁思前想后,越想越觉得吴道夫像偷羊的,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姿势、每一根头发都有偷羊人的嫌疑。他懊恼不迭,千防万防,邻贼难防。虽说兔子不吃窝边草,可那毕竟是兔子而不是人,人比畜生坏多了。
史马迁加快脚步往水丘湾走。寒风在这时骤然猛烈,干巴巴的地面刮起了乱石飞沙草屑,横扫千军,竖扫万马,咆哮着袭向他,他的头发卷成一团乱麻,风巴掌使劲抽打他的脸。他整个人被刮得晕头转向,往一个草棚角落躲去,想避一避这阵突如其来的妖风。
天地苍灰模糊,他从眼缝里张望到一抹稀疏的树木影子,疑心整个村子是不是也被风刮走了。
好一阵,风缓慢下来,天色亮堂了些,史马迁定定神,用手指理理乱糟糟的头发,掸掸旧棉大衣上的灰沙,从草棚角落走出来,走了几步停下。
此时他身处空旷原野,原野上尽是枯黄野草,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像坟地一样冷寂。一回头,刚才栖身的草棚也没了。史马迁惊恐不已,他明明记得刚才躲在黄蜂桥或张湾的一个草棚角落。他仔细打量四周,他放羊去过很多外村,可这里没有一丁点熟悉的痕迹。天老爷,他被妖风刮到了什么鬼地方?
几粒雪籽砸到他脸上,接着更多的雪籽砸下来,有几粒钻进他眼睛,一阵冷冰冰的痛。雪籽是下雪的前兆,史马迁胡乱地朝前跑。他越跑越冷,身上的血液好像冻住了,连脑壳也冻得僵僵木木。他一边拼命跑一边模糊地想,要是真的冻傻了,连跑也不会跑了,那就得死在这儿了。
雪籽变成雪花,一片片,一瓣瓣,一簇簇,大块大块落下来,地上很快堆积起来,他脚下打滑,四周更加白茫茫不可见。
前方隐隐有一间小屋,似乎还有一星半点灯光。史马迁的心提到喉咙口,屏着呼吸走近,果然是小屋,果然有灯光。
他就像饿昏的羊,看见一大片丰美的草地,狂喜不已。他敲门,没动静,再敲了敲,还是没动静。他的手已冻僵,感觉在拿木棍敲门。他用肩膀用力撞门,门开了,暖融融的热气扑面而来,他迫不及待地进屋。
屋里有一个火炉,炉火正旺,几块硬柴呼哧哧地吐赤焰,炉上搁个茶壶,茶壶里的水咕嘟咕嘟冒着腾腾热气,茶香四溢,史马迁瞬间热泪盈眶,这是被熏着了。他靠近炉子烘着,好久,冻僵的手恢复知觉,全身冰冷的血液又流动了。
炉边有一张桌,桌上有几个茶杯,此外连椅子也没有。史马迁拿茶壶倒了杯热腾腾的茶,倒出来的是褐色的水,他稍稍犹豫了会,呼呼吹了几下就喝下去。
几杯热茶下肚,周身有了暖意,他冻僵的脑袋也开始动起来。荒村野外的哪来这么一间小屋、一个炉子、一把茶壶,好像有谁等着他来喝热茶?
谁?屋子是谁的?谁点的炉子?谁烧的水?谁备的茶杯?
他打量屋子,就一间屋,没有任何可以藏匿的角落。他不知这是什么地方,不知面临的是什么,不知该往哪里去……史马迁茫然不知所措,只能一杯接一杯喝热茶。全身暖热,他又开始思念花荣。现在他过得暖烘烘的,而可怜的花荣却不知是死是活,说不定只剩下一张皮、一把骨头了。
史马迁想到每一回放羊说书,别的羊自顾自吃草,花荣会不时抬头,眼神温顺地看他天花乱坠,好像真听懂了似的,然后继续吃草,这让他很感动。可这千载难逢的知己不明不白弄丢了,也许这辈子再也见不着了——
窗外,天地白茫茫连成一片,史马迁看到屋前一块石头上的积雪有一拳头那么厚。他想,过不了多久,雪会吞没整块石头,吞没所有的道路,吞没这间奇怪的小屋,他会被活活埋在雪里,冻成一只死羊。可能连死羊也不如,最起码花荣走丢了,他会四处寻找,而他走丢了,没有一个人关心他是死是活。也许等到明年春暖雪化,人们才会发现这间木屋和木屋里一具僵硬的身体。
史马迁打了个哆嗦,猛喝了几口茶,清清嗓门,静默片刻,对着窗外白茫茫的天地开始说话:“忽然前面那人抽身回来,将手一扬,弓弦一响。白玉堂眼光早已注定前面,那人回身揚手弦响,知有暗器,身体一蹲。见那人也就凑近一步。好个白玉堂,急中生智,故意将左手一握脸。前面那人只打量白玉堂着伤,急奔前来。白玉堂觑定,将右手石子飞出。那人忙中有错,忘了打人一拳,防人一脚,只听‘啪,面上早已着了石子,哎哟了一声,顾不得救他的伙计,负痛逃命去了……”
白茫茫的雪野上,出现了一群白花花的羊,它们自由自在地吃草,撒欢,跳跃,吵闹,仰着头听他说书。他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半点疙瘩也不打,羊群们比小学生还顺从,他比最会讲课的先生还能说会道。
史马迁说:“花荣,不晓得你是死是活,我说的书没人爱听,就你喜欢,那我就再说一遍给你听听。你要是活着,早点回来;要是死了,托个梦给我。”
史马迁的声音越说越响:“白玉堂也不追赶,就将爬伏那人按住,摸了摸脊背上却是印匣,满心欢喜……”
吴道夫推门进赵操屋时,赵操正从锅里起出煮熟的小羊羔——白白嫩嫩的一只,害羞地趴在青花大瓷碗里,头低低地垂着,身上冒着热气,像刚洗了个热水澡。
赵操做的鱼,跟活鱼一样新鲜灵活,身子却淌出香熟的鱼油;他炒的菜,青翠得像刚从地里摘来,却没有半点生涩气;他做的肉,嫩生生,像豆腐一样一碰就碎。他烧的每一道菜,十有八九盘底朝天。人家说,赵操是天生做厨师的料,他要是不做厨师,畜生这辈子都白活了。赵操听到人家的赞美话,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快活得不得了。
吴道夫深深吸了口气,肉香味钻进鼻孔,通过喉咙,冲向肚子。他把两只猪脚一副猪大肠“啪”一下理直气壮地扔在案板上,表示他不是来白吃这顿的。
赵操拿过猪脚猪大肠扔进水斗清洗,吴道夫洗菜刷锅。两个老头心照不宣而甚有默契地做菜。阿黄绕着赵操巴结地摇尾巴,赵操捡了几块羊肉骨头扔给它,阿黄叼着骨头跑到角落啃。
吴道夫说:“我在村口听人讲,史马迁弄丢了小母羊,就是那头叫花荣的他舍不得宰的小母羊。他说要陪花荣过年,我看他是要当老婆养。这下好了,老婆跑了。”
赵操说:“活该,谁让他小气。我跟湖州人学了柴火羊肉的烧法,我保证你们闻到气味就滴口水。”
吴道夫走到小羊羔前仔细察看。小羊羔冷却了,全身呈现晶莹的玉白色,像玉雕小羊,看上去又可爱又可怕。他小心地伸出手指头,摁了摁小羊羔细嫩柔韧的肌肉,学羊“咩”地叫了一声。
吴道夫说:“我怀疑史马迁故意的,今年轮到他做东,他故意说花荣走丢了。这只小羊羔的钱还是我垫的呢。”
赵操说:“你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对了,前两天史马迁避着我走,明明从对面过来,看见我,绕进另一条路。兔子都不吃窝边草,我有这么下作吗?”他气哼哼地把菜刀剁得嗵嗵响。
吴道夫说:“今年我俩过年算了。死了张屠夫,咱也不吃带毛猪。”话一出口,他给了自己一巴掌。
赵操说:“他没口福,怨不得别人。去,灶膛再添把柴火。”
赵操快手快脚,一会儿菜就上桌了,红烧羊头,柴火羊肉,红烧猪脚,猪肠爆大葱,辣炒鸡丁,咸菜小黄鱼,雪菜烧墨鱼,马兰炒年糕,爆炒鳝丝,鱼鲞冻肉……
两人默不作声地开酒瓶,倒酒,喝酒,吃羊肉。屋外北风呼啸,雪花飘飘,屋里暖意融融,酒香肉熟。谁舍得去外面挨冻受罪呢。
酒肉一口口吃下去,却越吃越无滋味。史马迁不见人影,不知是被雪埋了还是被狼叼走了。这酒,有点咽不下。
笼子里的黄雀又烦躁地闹起来。
赵操吼它:“吵什么吵?再吵拔毛剥皮炖汤了。”
吴道夫说:“我们喝酒吃肉,它当然馋了。”
黄雀稍稍沉默了会,又继续闹。
吴道夫说:“要不,你给史马迁算个命,看他还活不活着?”
赵操把鸟笼拎到桌上,黄雀在笼子里如困兽跳来跳去。
趙操拍了拍笼子说:“算命骗人的,我自己骗自己啊?”
吴道夫说:“那你给花荣算个命。”
赵操给走失的牲畜算命其实也是幌子,他凭畜生的生活习性判断出大致的走失方位,再故弄玄虚让黄雀衔牌,基本上八九不离十,久而久之人家就传神了。
赵操没好气地说:“假的,骗鬼呢。”
吴道夫说:“算算吧,万一算准了呢。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赵操起身找命格牌。虽然他心知肚明,可这玩意儿做起来也不能含糊。他两手捧着命格牌,嘴里叽里咕噜念叨几句,然后打开鸟笼,把牌扔在桌上。他没在命格牌上粘小米,就只随随便便扔了几张。黄雀扑腾翅膀飞出来,在屋里盘旋。两人目不转睛地看着它。
黄雀飞回来,停在它再熟悉不过的长方形小木条牌上,这儿啄啄那儿衔衔。牌上没有爱吃的东西,这让它很失望,又小又圆的眼睛委屈地瞪着赵操。
吴道夫笑:“上当了!赵操你当心它报复,半夜衔掉你眼珠子。”
黄雀随便衔起一张牌,飞到赵操面前赌气扔下,又飞到灶台上蹲着。
吴道夫拿起命格牌,赵操夺过,看上面的字: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
吴道夫问什么意思,赵操朝窗外看,白茫茫一片,什么也没有。
吴道夫问:“花荣还活着吗?”
赵操说:“他平时放羊往西边的黄庄、张湾、黄蜂桥走,黄蜂桥有一大片野草坡,以前是坟地,草特别茂盛。我看花荣七八成往那边去了,要么被雪埋了,要么被人捉走宰了。史马迁六七成也在那儿。”
吴道夫说:“黄雀还真灵啊。”
赵操说:“我是黄雀它爹。”
两人沉默了一会,异口同声说:“去找找吧。”
吴道夫说:“我和阿黄帮你管门——要不阿黄跟你去也行。”他踹了一脚啃肉骨头的阿黄屁股,阿黄吃得高兴,冷不丁被踹,爬起来不高兴地哼了两声。
赵操灌了两口酒,骂骂咧咧着自己也听不清的话。他起身加了件棉大衣。吴道夫说家里有他和阿黄,保证没人把屋子搬走。
门一开,夹着大片雪花的风朝屋里劈头盖脑扑来。赵操后退两步,眼前一阵白花花的晕眩,脸上一阵刀削般的冷痛。他们一直待在屋里,屋外早已大雪铺地,如有一年发大水淹没了水丘湾的屋脚,分不清哪是路面,哪是河道。
赵操抓了根棍子,探了探门口雪的厚度,发现大致淹到脚踝。他走回来,拿走吴道夫正往嘴边送的酒杯。吴道夫哎哎叫。
赵操说:“你是吃最后一顿杀头饭吗?”
吴道夫说:“大过年的,有你这么说话的吗?啊呸!”
赵操说:“我们哪一个走半路被雪埋了,也好有个伴挖出来。走!”
白雪茫茫的旷野上,两人一狗三个黑点缓慢地挪动。他们各披了一件雨衣,拄了一根棍子,身上积雪多了,一抖,雪便滑下来。远远看去像两个木桩子在移动。
吴道夫走两步骂一声史马迁,骂他没事找事害他们不能在热烘烘的屋里喝酒吃肉,阿黄狗仗人势,也跟着吠叫。赵操一声不吭。虽然他明知那黄雀算命是自己寻开心闹着玩,现在也有点心神不定、疑神疑鬼了,心里觉着史马迁是往西边去的,也吃不准会往东南北边走。这淹没人的大雪天要是摸错方向,两条老命算是交待了。
吴道夫呼哧呼哧地喘气:“老赵,你说我们累死累活找史马迁,他会不会做了人家上门女婿,现在热乎乎地在人家屋里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呢?”
赵操说:“那我们扒光他衣服,把他拖到雪地埋了。”
吴道夫说:“我这辈子没娶过老婆,不晓得老婆啥滋味,你好好一个老婆,要吃香有香,要喝辣有辣,怎么说跑就跑了?”
史马迁娶过老婆,死了。赵操娶过老婆,跑了。水丘湾人家都夫妻双双,就他们三个孤寡老男人。
赵操没好气地说:“你试试一年有十个月在外头给人家做饭而不给老婆做饭,你试试老婆会不会跑。你一个杀猪的,天天有肉吃,怎么连一个老婆也娶不到?”
吴道夫说:“那年,我提了条足足二十斤重的猪腿去提亲。人家暗戳戳地说我猪肉自产自销,明知道前腿肉比后腿肉细嫩,咋还拿了条后腿呢。自产自销?我猪啊?我拿了猪腿就走,回家慢火细炖一个人吃了。我边喝酒边想啊,人活一辈子,不就图个轻松自在吗,我何必拿自己碗里的肉往人家碗里扒呢,人家还挑肥拣瘦,何苦呢。不娶了不娶了。”他朝前面深一脚浅一脚探路的阿黄努努嘴,“我就养阿黄,不挑肥不嫌瘦,有肉吃肉,有汤喝汤,多好。阿黄,小心看路。”
赵操说:“好是好,就是被雪埋了,都没人晓得。”
吴道夫噎了下,翻翻眼白,说不出话。
路上吴道夫差点滑落小河,赵操摔进沟渠,阿黄摔了无数跤,身上的狗毛又湿又脏。吳道夫要阿黄见到史马迁的第一刻狠狠咬他两口,他再用剔骨刀把史马迁的骨头一块块剔下来,再让赵操用茴香绍酒生炖了他。赵操要他闭嘴,说话要用力气,省口力气好早点到前面的黄庄。
雪越来越大,天色暗下来,四周的村庄只剩下模糊的轮廓,要不是阿黄依靠灵敏的嗅觉在前面探路,他们已分不清东南西北。
三个渺小的黑点在白茫茫的旷野上缓慢而努力地挪动。
他们在雪野中千辛万苦走了半天,腿冻僵了,身子冻麻了,眼冻花了,天走暗了,阿黄快冻半死了,还在艰难地一瘸一拐蹦跳。他们终于发现前方的小屋,还有小屋透出的一丁点灯光。
吴道夫和赵操心一宽,腿一软,激动之下跪倒在地,整个人陷进雪地,动弹不得。他们急了,眼看就数步之遥,活活冻死也太不合算了。阿黄朝小木屋蹦去,回头朝他们着急地吠叫。
吴道夫学着阿黄的样子朝前爬,赵操也跟着爬。阿黄在前面,他们在后面像狗一样爬……终于爬到木屋门口。吴道夫用僵硬的手推门,推不开。赵操跟上前推,也推不开,阿黄像雪球一样滚过来,用力朝门弹跳。二人一狗一撞一撞,终于撞开门。
史马迁坐在炉子边喝茶,看见他们,惊愕地张大嘴。
赵操说:“我们上天入地到处找你,你倒好,跑这里逍遥来了。”
史马迁问他们怎么找到这里的。
吴道夫得意地说赵操的黄雀衔牌算命找到的,赵操倒是不动声色。史马迁有点内疚,说害得他们也过不好年。
吴道夫说:“史马迁,我怀疑你耍心眼,你是不是不想做东,故意跑这里来?”
赵操说:“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跑再远我们也找得到,这顿年夜饭你赖不掉。”
史马迁摊摊手:“随你们怎么说,我是跳进水丘河也洗不清了。”
阿黄冲着窗外吠叫几声,三个人朝窗口看去,不由抽了一口冷气,外面的雪不是一片一片落下,而是如大雨瓢泼。
三个人沉默地看着,就像在一艘渐渐沉没的船上,眼睁睁看着不停漏水的舱板。他们不知道拿什么堵住漏雪的天空。
阿黄也惊呆了,胆小地吠叫几声。
吴道夫说:“我活了六十五岁,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雪。”
史马迁说:“这哪是下雪,这是下刀子。我活了六十三岁都没见过。”
赵操说:“六十八年了,头一回见,这雪邪了门了。”
三个人一起退后几步,然后一鼓作气冲上前撞门,门开了一点点缝。从门缝望出去,大雪封住了门的三分之一。
他们互相看了看,看到对方惨白的面孔。如果他们不能撞开门,那就会被雪封在屋里。如果雪继续瓢泼大雨般下,他们会被雪埋在屋里……最后,他们就像春天雪融后裸露在田野的一只僵死的鸟,或一把僵硬的稻草。
瘦弱一点的赵操挤扁面孔朝外看去,雪夜惨白迷蒙,看不清哪是天哪是地哪是路。如果他们在屋里是等死,那么去屋外就是找死,横竖都是一个死。他把看到的想到的告诉他们,两人想了想,也觉得是这么回事。
他们把桌子劈成碎片,扔进炉子,让炉子重新旺起来。
阿黄有气无力地晃几下软趴趴的尾巴,不敢再发出一声吠叫。
先是史马迁的肚子发出饥饿的咕噜声,接着吴道夫给予回应,赵操也很快跟上。咕噜声此起彼伏。史马迁在旧棉大衣口袋摸索了一会,似乎摸到什么,停了停,还是摸出两包灰扑扑的饼干,给吴道夫和赵操一包,掰了一块给阿黄,一块给自己。他说:“说吧,你们做了一桌什么菜?说来听听。”
吴道夫夹块炭,在地上作画。
赵操跟着介绍:“喏,红烧羊头,柴火羊肉,红烧猪脚,猪肠爆大葱,辣炒鸡丁,咸菜小黄鱼,雪菜烧墨鱼,马兰炒年糕,爆炒鳝丝,青鱼鲞冻肉……”
吴道夫画的菜除了颜色不咋地,样子还挺逼真的,还细心地添上了大瓷碗。阿黄伸了好几回舌头要偷吃,被他踹了一脚,骂它嘴馋。
地上铺开一桌丰盛大餐,三个人以画饼充饥、纸上谈兵的方式吃起年夜饭。吴道夫给阿黄画了几根肉骨头,阿黄懵懂地舔着地。
史马迁仔细看趴在大瓷碗里的羊头,头低低的,很像花荣害羞的样子。他看看羊头,再疑神疑鬼地看看吴道夫。
吴道夫说:“放你一百〇八个心,这不是你花荣。我从外地买的羊。”
赵操说:“我跟湖州人学了柴火羊肉的烧法,可惜有点急,没烧透。”
史马迁说:“我知道,我的花荣比它秀气多了。”
吴道夫说:“我宰它的时候,它没像别的羊那样乱跑乱跳,它很乖地跪在我面前,眼睛一眨不眨地看我。我摸摸它的头说,我会宰得你很舒服,就像有人给你揉揉骨头做做推拿抓抓痒那样舒服。它很乖地点点头,它很信任我。然后我就宰了它。我从没见过这样乖的小羊羔,这活我干得可真顺手啊。”
赵操说:“就是,好宰的羊肉就是好吃,宰不好的都有膻腥味。吃,多吃点,别辜负了我的手艺。”
史马迁说:“我不吃羊肉,我吃马兰炒年糕。”他装模作样搛了一块吃,皱着眉头说,“有点咸,你盐放重了。”
吴道夫咂咂嘴说:“我宰了半辈子畜生,一刀下去,血哗哗往外喷,畜生哼也不哼一声就趴下,你说多痛快?我没见过这样乖的羊,我还真下不了手。可我还是宰了它。一个屠夫,不宰畜生难道去宰人吗?你们说是不是?一头羊最好的命运,就是有一个好屠夫结果它的性命。赵操,这柴火羊肉味道真不错。”
赵操说:“我听过人家吹牛皮的,没听过吹羊皮的。吴道夫,你宰羊时是不是把羊皮吹得鼓鼓的?你宰得越多越会吹了。没有一个好厨子,能煮得出又香又嫩又没有膻腥味的羊肉吗?”
史马迁喝了口茶说:“我不吃羊,一辈子从没吃过羊。我的花荣是很乖很乖的小羊,我才养了它半年。春天的时候,我赶着它们去吃草,它们安安静静地吃草,一点也不吵。以前有几只很吵,我每天给它们说书,说做人——喔,做羊的道理,它们多少也听进去了一些。说累了,我就躺在草地上,嘴里嚼着甜甜的茅草根,太阳暖暖地照我的身体,花草的香气往鼻子里一点一点灌。有时候我会睡过去,梦见天上像羊儿一样的云朵、地上像云朵一样的羊儿。”
吴道夫和赵操默默地听着,搛着画出来的菜一口一口吃。
史马迁继续说:“可是羊长大了,就会被拉到屠宰场,就会煮成羊肉汤。我看着它们被拉走,不晓得有多难过。我就重新养小羊,赶着它们去吃草,给它们说书。羊一天天长大,又拉到屠宰场,我又一次次难过。老天爷,我造了什么孽,几十年来就这么自己找罪受。”
史马迁一仰脖,喝下一大口茶,呛着了,大咳起来,咳得眼眶发红。吴道夫和赵操一个拍背一个撸胸,史马迁才静下来。他们两个的眼眶也红了,酒喝多了,容易眼红。
吴道夫说:“我宰了半辈子猪牛羊,难道宰错了?一个屠夫,不宰畜生难道去宰人吗?那一刀刀下去,血呼地喷出来,骨头跟肉刷刷分开,要多痛快有多痛快。”
赵操说:“我烧了半辈子肉,难道烧错了?一个厨子,烧不出香喷喷的肉,能算是好厨子吗?我看着人们大块吃肉,吃得嘴角淌油,别提多高兴了。”
史马迁说:“我养了半辈子羊,难道就是为了看着它们被一刀刀宰一块块烧吗?可如果不这样,我又为啥要养羊呢?”
赵操搛了一筷子过来给史马迁:“吃,青鱼鲞冻肉,年前有大太阳时晒的,还有太阳香呢。”
史马迁装模作样地吃,点点头:“香,有嚼劲,晒得好。”
吴道夫搛了一筷子,“有一年我杀了一条四十斤重的青鱼,高高大大,活蹦乱跳,比猪还难杀,我们三个屠夫按住才杀掉。后来足足晒了一个月太阳才晒干……”
三个人吃着喝着嚷着,一个说这个菜咸了,一个说那个菜淡了,再一个说那个菜辣放少了,干着茶杯打着嗝。
屋外的雪越来越大,屋里的空气越来越稀薄,炉火越来越微弱,后来熄灭了。
他们头晕眼花,呼吸急迫,喘不过气。
吴道夫说:“厨子,你醉了,你一定是醉了。”
赵操说:“杀猪的,我三斤白酒小意思,你才醉了呢。”
史马迁嘘了声,说有人在敲门。三个人支起耳朵。果然门嗵嗵地响。
吴道夫说:“会不会有人来救我们了?”
三个人像弹簧一样弹起来,死命地推门。他们吃饱喝足,力气果然大了很多,门缝开了一点。阿黄也跟着踹门,三人一狗使出浑身的劲,终于扒开一条门缝。
门缝里很快挤进了一个人。
进来的是一个年轻姑娘,穿着粉红的衣服,粉红得有点接近皮肤的那种颜色,一不留神还以为她没穿衣服。雪花落在她衣服上,撒开一朵朵凌乱的花。
三个人看着姑娘走进屋,抖了抖身上的积雪,雪落在地上,很快化成一摊水。她在炉子边坐下烘手,没跟他们打个招呼,也没朝他们多看一眼,好像他们只是屋里多出来的椅子或茶杯。
谁也不认识她,水丘湾没有这姑娘,她甚至连外村姑娘也不像,像是从很远的地方过来的。这大雪天荒郊野外的,突然出现这位姑娘,实在奇怪。
三个人互相用目光询问彼此,谁也不敢第一个先问。
后来史马迁还是问了:“姑娘,外面雪还大吗?”
姑娘搓着手说:“雪好大,好像有人拿大筛子在头顶筛面粉,比我爷爷去黄庄那户人家那年下得还大。”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的,她爷爷是手艺人上门给人家干活还是怎么回事?
吴道夫问:“这大雪天,姑娘你出门要当心啊,是不是走亲戚的?”
姑娘说:“我找我爹,他去了张湾,都走了一年了,到现在还没回来。”
赵操说:“姑娘,你哪个村的?你爹去张湾走亲戚还是办啥事,哪有走一年还没回的。”
姑娘这时抬起脸看他们,他们发现她脸色苍白,眼神呆滞,不像一般姑娘那么活泛有灵气,这么大雪天过来准是冻病了。
姑娘说:“我水丘湾的。昨晚上出门了,从黄庄找到張湾再找到黄蜂桥,都没有我爹的影子。”
这时三个人都感到姑娘脑子不清白。水丘湾的鸡鸭他们都认得是谁家里的,哪会认不出她是不是村里人。这姑娘挺可怜的,脑子不清白,大雪天还跑外头,要不是进了这间有炉火的屋子,被雪埋了都没人知道。
史马迁耐着性子说:“姑娘,你再想想你哪个村的,我送你回去。这大雪天的在外头乱跑,会出事。”
姑娘摇摇头说:“我跑出来就不打算回去了,我一定要找到我爹、我爷爷、我娘、我兄弟姐妹。”
他们这下确定姑娘真的脑子有病,哪有一家子都走丢的?准是她自己走迷路了找不到家人。太可怜了,人看上去白净文气,怎么就得了这个病。史马迁倒了杯热茶递给她。
姑娘捧着茶水,呼呼吹着喝。史马迁说别烫着,心里暗想,要是老婆还活着,要有个孩子,年纪也差不多这样大了,唉。
姑娘喝了会茶,脸色红润了些。
吴道夫问:“姑娘,你爹叫什么名字?”心里估摸着她爹年纪跟他们差不多,方圆几里地也就这几个村子,十有八九认得。
姑娘说:“我爹叫柴进。”
赵操说:“啥?”
姑娘说:“我爹叫柴进,人家都这么叫的。”
史马迁的声音发颤:“那,你叫什么名字?”
姑娘说:“我叫花荣,人家也都这么叫我。”
茶壶里的水开了,咕噜咕噜作响。雾气升腾,遮挡在他们之间,把他们笼罩在各自的世界。史马迁擦了擦眼睛,定睛看花荣,她安安静静地坐在炉子边喝茶,从头到脚没一点异样。
史马迁的喉咙干得难受,他捧起茶杯猛喝了口,一下子烫到喉咙,咽不下、吐不出,硬撑着咽下去,这下从喉头到胸口火烧火燎的。
他说:“你到底是谁?小木屋谁的?茶水谁烧的?这是什么地方?”
花荣说:“你把我爷爷养大,把我爹娘养大,把我和兄弟姐妹养大,再把我们卖给屠夫吴道夫和厨师赵操,你们还不晓得我是谁吗?”
吴道夫说:“姑娘,你说的话我怎么一句也听不懂啊。”
赵操说:“姑娘,你准是冻糊涂了。”
史马迁说:“我是放羊人,放羊卖羊是我的命,就像做羊,是你的命。”
花荣笑了:“是啊,都是命。是命,就谁也逃不脱。”她望向窗外,轻声说:“雪好大啊,好像有人拿大筛子在头顶筛面粉,比我爷爷去黄庄那户人家那年下得还大。”
史马迁这时一点一点想起,花荣的爷爷,也就是那头叫朱富的羊,三年前卖给了黄庄,那头叫柴进的羊,去年卖给张湾,而她,就像她刚才说的“昨晚上出门了”,一切严丝合缝,没半点差错。
史马迁无比难过。花荣是他最疼爱的小母羊,根本没想过要卖要宰,连跟吴道夫和赵操说好一起过年也没舍得。他千辛万苦顶风冒雪地出来,就是为了找到她。他恳请花荣跟他回家,这大雪天在外面冻坏了他可怎么舍得。
花荣说:“我跑出来了就没打算回去,这小屋、这炉子、这茶水都是我用来骗你们进来的。”
吴道夫说:“你骗我们做什么,我们又不是羊,能卖。”
花荣冷冷一笑说:“那你们就等着吧。”
吴道夫一把抓住花荣的胳膊,迅速捏了一下,厉声问道:“你的骨头根本不像羊骨头,我杀了几十年羊还摸不出吗?老实说,你到底是什么东西,想干什么?”
赵操挡开吴道夫的手,让他别这么凶狠对待花荣。花荣白他一眼,说他也不是好东西,他早上四点起来就开始炖羊肉,她清清楚楚听见那位可怜的小姐妹在一点点热腾起来的开水锅里悲伤地哭号……
三个人脸色煞白,浑身哆嗦。
史马迁勉强地笑了笑:“我太宠花荣了,她越来越没有规矩。花荣,快给两位大叔道歉。”
花荣说:“你给我闭嘴。其实你前两天就杀了我,故意说我走丢了。”
吴道夫和赵操看史马迁。史马迁的脸色由白转青,他说对不起她,她受了委屈,再怎么生气怨恨瞎说都是应当的。他不怪她,也希望她不要怪他。
花荣指着他说:“我的羊羔皮还在他身上,不信你们扒开看。”
吴道夫和赵操扑上前,史马迁挣扎不过,旧棉大衣里果然穿着一件羊羔皮背心。两人七手八脚扒背心。吴道夫哆嗦着把背心举到花荣面前,赵操哑着嗓子问是不是你的。
花荣抓过羊羔皮背心,她的眼睛越来越湿亮。她披上,背心迅速贴紧她的身子,融为一体,好像天生就是长在她身上的。
史马迁说:“羊皮还你了,你能不能放过我们?”
花荣冷冷地说:“要看老天答不答应。”她迅速打开门跑出去。
三个人赶不及追过去,門又死死合上。他们只能从窗口模模糊糊地看到,一只小羊撒开四蹄,雪白的身影与茫茫的雪地融成一片,一会儿就没了踪影,像是从没有出现过一样。
三个人呆呆地看着越来越微弱的炉火,很久很久不说话。
过会了一个说,这是我煮的小羊,你看羊羔皮穿在她身上,再合适不过了。
一个说,这是我宰的小羊,我认得出,煮得再熟我也认得出。
一个说,这是我走失的小母羊,春天的时候,我赶着它们去吃草,它们安安静静地吃草,一点也不吵。以前有几只很吵,我每天给它们说书,说做人——喔,做羊的道理,它们多少也听进去了一些。说累了,我就躺在草地上,嘴里嚼着甜甜的茅草根……”
后来再也没有一个人说话了,他们都躺在地上,安静地睡着了。
屋门再一次打开是第二天,是阿黄凄厉的吠叫把村里人惊动的。
人们打开门,浓重的炭烟味扑面而来,熏得他们连连后退。人们发现三个人躺在地上奄奄一息,趴地上的阿黄有气无力地吠叫。笼子里的黄雀已僵硬了。
煤炉还在燃烧,水壶烧成了又歪又扁的疙瘩块,一桌丰盛的菜只动了几筷子,地上乱七八糟画着什么。有人仔细看后说画的是鸡鸭鱼肉菜。一桌子好好的菜不吃,怎么画了这些东西,怪事。
人们把三个人送到医院,他们昏迷了一天一夜,终于醒过来。
后来水丘湾的人说,三个光棍一起吃年夜饭,酒喝多了,大雪封门,一氧化碳中毒,要是迟一步准没命了。
正月初七那天,活泛过来的三个人又聚在赵操的屋子,吃那一桌没吃完的年夜饭。他们举起酒杯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说什么。阿黄焦急地围着他们转,赵操给它盛了一碗肉多汤浓的饭,阿黄满意地吃起来。
后来赵操说:“昏了一天一夜,我做了好多乱七八糟的梦,说出来真不敢相信。”
吴道夫说:“啥,你也做梦了?我做的梦才叫离奇呢,说出来吓你们一跳。”
史马迁说:“这么说你们也都做梦了?我做的梦才是真正离奇古怪,这得从我家花荣年三十一大早走丢开始说起,你们先听听……”
责任编辑:刘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