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笛
虽说已是初秋,阳光依旧烤人,喜凤脚步匆匆地走进菜市场,脸上挂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国文昨天晚上就磨叽,今天又来了两遍电话,喜凤故意淡着,其实,是心里愧疚,咋就把这事忘了呢?明明是记着、念着的,临了临了,还是忘了。
还不到下班时间,菜市场里人不多,有人已经不戴口罩了,喜凤就把自己的口罩也拉下来,挂在下巴上。喜凤走过一个卖鱼的大水箱,就是卖肉的摊床。一排五六个摊位,油渍渍的案板上,摆着一块块切分好的鲜肉。肉价疯涨,买肉的人少得可怜。摊主们有的坐在摊床旁边喝茶,有的站在案板前,懒懒地挥着蝇甩子。喜凤皱着眉头,挑剔的目光扫过一块块案板。大概是因为看到了她的表情吧,摊主们谁也不招呼她。喜凤一直走到最后一个摊床前,站住了。摊主是位年过半百的妇人,头上戴了白帽子,身上扎着白围裙,案板上的肉块罩着白纱布。喜凤叫了声:“张姨。”
忙碌着的张姨抬头冲喜凤笑了一下,手上的动作加快了许多。
喜凤前面的顾客,是一个头发白透了的老太太,跟张姨很熟络的样子,两人聊得正热乎。
“前儿不是刚买了排骨吗?”
“可不嘛,排骨汤喝完了,我寻思今天烙韭菜盒子呢,儿子说,想吃干炸里脊。”
“儿子想吃,您就给买,就给做,您真行。一斤够不够?”
“多点也行。”
“您儿子都多大了呀,您还像侍候孩子似的。”
“多大在妈这儿都是孩子。再说,我也没啥事,侍候他们当乐子呗。”
“您儿子真有福,有您这样的妈。”
“嗨,哪个妈都一样。”
“就是,就是,要说疼孩子啊,天下的妈都一个样。”
“可不。”
说话间,切肉,过秤,找钱,老太太捏着那块里脊走了。“大娘慢走。”张姨嘴上送客,手上一把揭了纱布,示意喜凤挑选。喜凤的眼神在红红白白的肉块上扫来扫去,拿不定主意。张姨看着喜凤问:“想咋吃啊?”
喜凤说:“包饺子。”
“那您来这块吧,前槽第二刀,包饺子最好了。”张姨说着把一块瘦多肥少的肉侧翻过来,让喜凤看得仔细些。
“六两,卖吗?”喜凤有些不好意思。虽然肉价涨了,但人们还是习惯论斤买肉。
张姨笑了:“咋不卖呢?呵呵,不用说了,这是当姑娘的给爹妈过六十六?是吧?”
喜凤点点头,又摇摇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虽说是老主顾,喜凤却不曾和张姨聊过家常。
“我给你挑块净肉吧。”张姨手中的尖刀麻利地割下一块肉,三下两下剔去肉皮,还把一块筋膜样的囊肉剔掉了。干干净净的一块肉瘦多肥少,往秤上一扔:“不多不少,正好。我还按普通的肉给算,二十八一斤,六两六,十八块四毛八,你给我十八得了。”
喜凤看看剩下的肉皮,心里掂量了下,说:“按净肉算,怎么也得二十块。”一边说一边举起手机去扫肉案一旁立着的二维码。
张姨把肉包好,递给喜凤:“看你岁数也不大,现在的年轻人,知道给老人过六十六的不多啦。就冲这,我就收你十八,給你家老人添个吉利。”
喜凤笑了:“做买卖赚的就是钱,哪有给钱不要的?”
旁边肉摊上的胖女人笑着劝喜凤:“你就给十八吧。”
张姨浅浅一笑:“就是,孩子,就这么着吧,不介,我心里不得劲儿。”
喜凤有点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胖女人不屑地撇撇嘴:“她一听人家是给老人做六十六的寿,就恨不得不收人家的钱。她呀,这儿有病。”胖女人说着,指指自己心口。
张姨叹息:“谁让俺自己当初糊涂,欠下心债呢?”
胖女人抓起装满茶水的罐头瓶子,目光里满是恓惶地看着张姨。
一团薄云不知从哪飘来,遮住了正热的日头,张姨的脸色也暗下来。
那故事张姨说过多少遍了,她自己也不记得了吧。那年,张姨的母亲住院,张姨去老家侍候她。侍候了一个多月,母亲的病也不见好。眼瞅着进七月了,孩子要期末考试,张姨就急着想回来。母亲听说她要走,在病榻上向她伸出筋骨毕露的手。
母亲说:“再过三天,是我生日。六十六,吃姑娘一块肉,你留下十块钱,我买块肉吃,就当是你给我过生日了。”
老人都把六十六岁当坎儿,老话说:六十六,不死也会掉块肉。可是,归心似箭的张姨哪还顾得这些,掏出一百块钱,塞到母亲手里。不料,张姨回来后,母亲的病就重了,没几天,人就走了。从此,张姨的心就被揪下一块肉。都说,岁月能掩埋一切,可是,二十多年过去了,那疤竟像个小孩儿似的,跟着日子长,越来越大,越来越疼。
喜凤听着张姨的故事,先还淡淡地笑着,渐渐地,那笑就僵在脸上,听到最后,喜凤的眼里有了泪花。
喜凤没想到,六十六的生日会在老人眼里那么重要。她想,要是国文也跟她一样,把今天的事忘了,这世上会不会因为他们的疏忽又多出个遗憾?喜凤这样想着,竟有几分庆幸,顾不得跟张姨道谢,慌慌地走了。
张姨看着喜凤走远的背影,脸上一派迷离:“明年,我就六十六了,我儿子在广州,能回来给我过生日吗?八成是回不来的。呵呵,当年我不给我妈过六十六,现在,也没人给我过六十六了。报应啊!”
“快别那么说,啥报应不报应的,现在的年轻人,有几个懂那些老规矩的。”胖女人急忙劝着。
“我想好了,我回老家去过。我呢,包上六十六个饺子,去坟茔地看我妈,我们娘俩一起过。呵呵,娘俩一起过六十六,咋样?这主意不赖吧?”张姨脸上浮起笑容。
胖女人心头一酸,却忙着送上笑脸:“不赖不赖!”
当头的云朵荡开了,阳光柔柔地洒下来。傍晚的太阳温暖却不灼人,市场里人多起来,一个黑壮的男人来到张姨的摊前,张姨微笑着去招呼生意,往事便又沉到了心底。
喜凤转到卖米面的摊位那儿,买了一袋最好的饺子粉,让摊主给称出来六两。自然,又听到了一番夸奖。
拎着面和肉走出菜市场,喜凤的心情像天空的阳光一样,温暖,明亮。喜凤忽地有些感动,想不到,给“她”过六十六,自己的心里会这般欢喜。
“我妈不易。”国文说。
那天,电视里播一则公益广告:一个母亲陪着儿子去上学,转眼,儿子长大了,母亲老了。国文看着,眼就潮了。喜凤知道,此时,国文想到的一定是“她”。
“她”,其实不是国文的亲妈。国文三岁的时候,父母离婚了,“她”是国文父亲再婚的妻子,是国文的继母。按时下的叫法,是国文的二妈。可是,国文从来不那么叫,他叫“她”——我妈。
“我妈的六十六咱给过。”国文说。
喜凤使劲点头:“咱给过。”
按习俗,老人的六十六是女儿给过,可是,“她”只有国文一个孩子。
“包六十六个饺子。”国文说。
“嗯,我包。”喜凤说。
国文就伸過手臂,把喜凤揽过来,搂得喜凤有点透不过气。
喜凤算不上美女,个子不高,小脸,小鼻子,小嘴,淡淡的两弯眉毛下,一对杏眼。喜凤人长得秀气,心思却憨。上小学的时候,一次考算术,一百道题,满满的三张卷子,喜凤不停地掰手指头,眼看快下课了,她才算出来一张多一点。同桌看喜凤一脸的汗,就踢踢她,示意她抄自己的。同桌把自己的卷子放在桌子上,上面用另一张翻过来的卷子盖着,错开一条缝,露出竖着的一排数字,告诉她,那是得数,让喜凤按顺序往自己卷子上填就行了。喜凤有点意外,有点慌张,更多是感激。
公布成绩的时候,喜凤傻了,同桌七十六分,她却只得了二十八分。
喜凤觉得自己太笨了,抄都抄不对。她不知道,同桌给她看的卷子,故意串了页。
第二天,是喜凤的生日。妈妈给她煮了两个鸡蛋。喜凤把鸡蛋揣在兜里,到学校,递给了同桌。同桌有点诧异。喜凤满眼的感激和真诚,执拗地伸着手。同桌只好接过鸡蛋。那鸡蛋还热乎,同桌默默地攥着,低下了头。
那个同桌就是国文。从此,每当国文想使坏儿时,就会想起喜凤那双眼睛,那坏主意就像被针扎了的气球。转眼,国文到了谈婚论嫁的岁数。国文是典型的东北汉子,虎背熊腰,浓眉大眼,性情爽快,出租车司机的职业虽说辛苦了些,但收入也还可以,想找个女人组成家庭似乎不是难事。有人介绍,也有姑娘主动追求。她们有长得好看的,有性格开朗的,有能说会道的,甚至,还有小学老师、医院护士这样职业不错的姑娘。可是,国文总觉得不那么满意。他试着跟她们接触,结果,没多久,他还是选择了分手。直到有一天,国文在街上遇到了喜凤,看着喜凤那双眼睛,国文明白了,自己一直等的人是喜凤。
喜凤跟那些女人比起来,无论相貌还是工作,都不是最好的,要论起时尚和新潮,喜凤就差得更多。可是,国文发现自己和喜凤在一起的时候,莫名地就安静,就踏实。喜凤不会使小性儿,不会假装生气或高兴,她的恼、她的乐都是真的,她心里有什么,她的眼里就是什么,她不给自己的脸化妆,也不给自己的心化妆。
国文告诉她,当年他是故意弄错了卷子。喜凤的眼睛睁得大大地看着国文。国文等着她的斥责或者辱骂,至少也要是抱怨。可是,喜凤眼里却溢满感动:“这么多年了,你还记着这么个小事。”
国文问:“你不恨我?”
喜凤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儿:“小时候,谁不淘气啊?”
国文看着喜凤,下定了娶她的决心。
国文把喜凤领回家,向“她”介绍:“这是我妈。”然后,紧紧地盯着喜凤的眼睛。
喜凤满脸女孩儿家初次见公婆的羞涩。
“姨,我以前见过您。”
“见过?在哪啊?”
“您到学校给国文开家长会。家长里,您最好看,我就记住了。”
“哪就好看了。快坐,快坐。”
“她”拉着喜凤的手坐下,喜凤看着“她”,眼里是亲热,是尊敬。国文的心里就一暖。
以前的那些女孩对“她”不这样。她们的脸是冷的,看“她”的眼神也有种让人不舒服的东西。尽管国文我妈长我妈短的,没有半点异样,可她们认为国文那是做给人看的,或者是做给“她”看的。后妈,又没生你,哪会真的亲。她们不相信“她”对国文是真疼,不相信国文跟“她”是真亲。喜凤跟她们不一样,喜凤相信。喜凤说:“二十多年,天天进一个门,吃一锅饭,过也过成亲人了。”喜凤说,过日子就像熬粥,米和水本来不搭界,可熬着熬着,就分不开了。
国文就跟喜凤讲,二十几年里的点点滴滴。喜凤听着听着,头就靠到国文肩上:“好人得有好报。”
好人是“她”还是国文,喜凤没说。国文却认定,喜凤是好人,她的心里有光亮,所以,她看人看事就和旁人不一样。
回到家,喜凤先和了面,放到一边饧着,然后开始剁肉。刚才,喜凤本想在肉摊上把肉搅成馅,又一想,“她”不喜欢吃外面搅的肉馅,说没有自己剁的好吃,也就罢了。好在肉不多,剁起来,也没多大工夫。平时,喜凤自己几乎没包过饺子,因为,每个周末,“她”都要包好饺子,再做一桌子的菜,等着国文一家回去吃。临走,还要打包带回来一些。冬天,“她”隔三差五,就包好冻饺子给他们送来。国文也总是说“她”包的饺子好吃,饭店里的都比不过。
“她”做饭很有样。东北人做菜多是粗碟子大碗,无论什么,都可以炖在一起。“她”却不。“她”年轻的时候,在服务局当会计。服务局管着全市的餐饮业,每次下基层,“她”都喜欢到后厨看大师傅做菜。慢慢的,就偷来了一些技艺,在吃上也有了点与寻常人家不同的讲究。喜凤还记得,第一次登门,“她”在家里准备了一桌饭。国文原是打算上酒店吃的,“她”却坚持在家里,说家宴还是在家更像回事。
那顿饭丰盛自不必说,倒是那份精致十分的难得。国文一口一个妈叫得极自然,极亲切,喜凤因为知道了根底,心里终是有几分芥蒂。偷了眼去看未来的公公,“她”的菜似乎很合他的胃口,他吃得酣畅,甚至有点以此为乐的陶醉。
“她”不断地给喜凤夹菜,问喜凤好吃吗。喜凤嘴里满着,只好使劲点头。
闺密小奕对喜凤的赞誉有点不屑:“你没听人说啊,要拴住男人的心,先拴住他的胃。看来,你未来的公公和丈夫都是这么被她拴住的。这个女人心计深厚,怕是不好惹。”
喜凤听了小奕的话,心里便有点紧张,可是,日子久了,喜凤发现,是小奕把“她”想坏了,“她”的好不是做样子,不是为着什么,“她”的好其实是因为她就是个好人。“她”对公公好,对国文好,对喜凤也是那么好。平常日子里琐琐碎碎的关照不必细说了,喜凤怀孕时害喜得厉害,经常坐到饭桌上没吃几口就开始呕吐,“她”会追着问哪口吃得不对了,想吃什么。开始,喜凤不好意思说,经不住“她”的不依不饶,就点了。“她”总是立马去做。让人尴尬的是,“她”做好了,喜凤吃上两口,又没了食欲。喜凤强撑着,往嘴里硬填,“她”看出来了,把碗端走,过一会,又换一样。喜凤心里打鼓,小心地看“她”的臉色,竟是干干净净,没一丝丝云啊雾啊,倒让喜凤觉出了自己的小气。月子里,“她”汤汤水水地侍候着,哪一样都是讲究的,精致的。看得出,“她”是用真心。喜凤感动着,就想,亲妈又如何呢?何况,“她”这个婆婆都不是亲的。心里的褶褶皱皱便让这暖熨平了。喜凤理解了国文为啥跟“她”那么亲,喜凤也开始和“她”亲。喜凤想起“她”,总是会觉得心暖,不,有时也会心痛。比如,刚才,听张姨的故事时,想起“她”,喜凤的心里就一紧。今天的事,如果国文也忘了,自己会不会在多少年以后,也会像张姨那样悔得心疼。
喜凤就庆幸,还好,还好,国文没忘。
肉馅剁好了。喜凤又剁了葱姜末,然后才开始拌馅。想着“她”平时拌馅用的调料和顺序,一样一样地加着,料酒、白糖、香油、生抽、大料粉……拌好的馅散发出浓浓的香味,貌似和“她”平常拌的馅很像。喜凤有点得意,心情越发地好,不由得哼起了歌。哼着,哼着,忽地笑了——真是近朱者赤,自己不经意地竟跟“她”学起来了。“她”做事的时候,喜欢哼歌,轻轻地,有时是几句蔡琴,有时是几句邓丽君,有时是一句李铁梅或者阿庆嫂。“她”哼歌的时候,公公坐在沙发上看书,不抬头,不言语,可屋子里却洋溢着一种东西。喜凤说不清那东西是什么,只是感觉很舒服,心里就盼着,等自己老了的时候,跟国文也能这样。
喜凤哼着歌,拿出面团,慢慢地揉着,揉成一块边厚心薄的面饼,然后,从中间抠开,得了一个圆圈,抻抻捏捏,再断开,就成了一根粗粗的面棍。这办法还是“她”教的呢。喜凤把面棍放到面板上,搓匀了,就开始揪剂子。揪着数着,刚到五十二,手里的面就没了。喜凤只好把剂子团到一起,重新揉成面团,揉成面棍,重新揪。这一次,揪完了六十六个,手里还有一大截面。喜凤有点懊恼,狠狠地把剂子搓在一起,想再来一次。面团大概也被揪烦了,竟有些发硬。喜凤看看表,快五点了,心下就有点焦虑,一急,汗就出来了,手心里竟湿湿的。喜凤把面团扣到盆里重新饧着,转身去卫生间洗脸。
房门“咔嗒”一声开了。
喜凤湿着脸探头——是婆婆。
婆婆总是这样,自从国文给了她一把钥匙,她就经常这样不打招呼地自己开门进来,不管喜凤他们在家不在家。
喜凤心里忽悠一下,顾不得擦去脸上的水,就迎上去:“妈。”
婆婆看见喜凤并没有现出异样,似乎忘了往常这个时候喜凤是不在家的。
婆婆脱鞋的工夫,喜凤“嗖”地闪进厨房,做贼一样,把面团和饺子馅藏进橱柜。
婆婆进了客厅,顺手把包扔到沙发上,又把一袋橙子塞进冰箱。
喜凤拿着抹布,东抹一下西抹一下,看上去,好像正在收拾厨房,脸上的尴尬表情却极不配合地露出假来。
婆婆站在厨房门口,往里面看着,似乎想说什么,又忍下了。
“妈,您坐吧,我烧水,给您泡杯茶。”喜凤格外殷勤,往沙发上让婆婆。
“大热的天,喝什么茶?”婆婆坐到沙发上,却不接受喜凤的好意,话音里透着冷。
喜凤忙改辙:“那吃水果吧,冰箱里有冰西瓜,我去给您拿。”
喜凤不等婆婆应允,就扑到冰箱跟前,打开门,却发现,冰箱里只有婆婆刚放进去的那袋橙子。
“西瓜呢?还有大半个呢,国文昨晚上都吃了呀?”喜凤开着冰箱门,自言自语。
婆婆挺得直直的腰,略微往沙发背上靠了靠,跷起了二郎腿,两条手臂优雅地抱在胸前,一双阅人无数、却不露锋芒的眼睛瞥了瞥喜凤,脸上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我不渴,也不热。你快把冰箱门关上吧。”
喜凤听话地关上冰箱门,却不知道应该再做什么,呆立着,手脚都显得多余的样子。
婆婆终于忍不住,咧开嘴,笑了:“你忙乎啥呢?”
“没……没忙。”喜凤嗫嚅着。
婆婆逼视着喜凤:“饺子包完了?”
喜凤的脸倏地红了,她感觉后背有条虫子样的东西,簌簌地往下爬,不,不是一条,是很多条。喜凤抹了一下脑门,脑门上的汗珠子也虫子似的往下爬。
“妈,我洗把脸去,太……太热了,这天。”喜凤又进了卫生间。
喜凤用冷水洗着脸,心里琢磨着婆婆的来意,十分忐忑。
婆婆是个好强的人,眼又尖,嘴又冷,喜凤一直打悚和她相处,特别是不敢在婆婆面前提“她”的好,怕惹恼了婆婆。今天婆婆要是知道自己给“她”包六十六岁的生日饺子,会不会……唉!都说婆媳关系难处,喜凤想说,有两个婆婆的媳妇才是真的难呢。
喜凤正纠结着,听到厨房里有动静。忙不迭地跑出来,顿时傻了:婆婆把她藏在橱柜里的面、馅都拿了出来,摆到操作台上。
婆婆回身看见喜凤出来,口气有些嗔怪地说:“这都几点了,咋还不赶紧包呢?”
喜凤窘得难堪,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
婆婆往身上系围裙:“我帮你吧。”
喜凤急忙推辞:“不用,不用,妈,我自己就行。”
喜凤说着手忙脚乱地重新揉面,脑子里也飞快地转着,想转出个办法来,把婆婆支走。
婆婆系好围裙,洗了手,喜凤已经开始揪剂子了。慌乱中,揪出的剂子大的大,小的小。婆婆端详着那些大小不一的面剂子:“这么大,能揪出六十六个吗?”
喜凤手里捏着面,就僵在那儿了。
婆婆冷着脸把喜凤手里的面抢过去,和那几个揪好的剂子混在一起,重新揉出一条面棍。奇怪,婆婆是直接把面团搓成长条,揉成面棍的。婆婆伸开拇指和中指,在面棍上比量比量,一下一下地揪起来。婆婆手上忙着,嘴上也忙着:“你还真孝顺!她有你这么个好儿媳,也不知道是哪辈子修来的福分。”
喜凤听出了婆婆话里的讥讽,十分尴尬地站在一边,不知做什么好,就低了头去数婆婆揪出的剂子。
一、二、三……六十六——婆婆还在揪。喜凤急了:“妈,够了,六十六个了。”
婆婆不理她,手里剩下的面刚好又揪出两个剂子。
喜凤小心地看着婆婆:“妈,多了……两个,六十八个了。”
婆婆似乎没听见喜凤的话,抓了一把面粉撒在剂子上,开始按剂子。按了几个,看喜凤还愣愣地站着,不知所措,便没好气地说:“我给你擀皮儿,你自己包吧。”
“好。”喜凤答应着,却不动,想着那多出的两个剂子,又不知道如何纠正婆婆,心里那个难呀。她琢磨,婆婆该不是心里不平衡,故意来捣乱的吧?又觉得似乎不太可能,婆婆虽说有些小性儿,但心地却是不坏的。
喜凤心里思来想去地折腾着,手上的动作就慢了。婆婆擀出的饺子皮已堆了厚厚一叠。
婆婆瞪了她一眼:“快包啊。”
“哦。”喜凤急忙拿起一张饺子皮,慌乱中差点掉了。
饺子皮比平时的小了很多,拿在手中,怪怪的。喜凤小心地放上一点肉馅,看看,不知道多少合适。正犹疑着,婆婆拿起饺匙子,三下两下,把盆里的肉馅分成了差不多均等的四份:“看着点,一份包十七八个,就能面馅正好。”
喜凤眼睛一亮,笑着看了婆婆一眼,目光里尽是佩服。
婆婆乜斜着喜凤,嘴角一撇:“谁告诉你的,就是六十六个啊?”
“六十六岁,六十六个饺子,不都那么说吗?”喜凤陪着小心。
“你们哪,啥也不懂。”婆婆手中的擀面杖“当”地一声,抵在了面案上,人也挺直了腰,一脸的盛气:“六十六个是给人吃的,还得给天老爷一个,土地爷一个,不就得多两个。人呢,是活在天地间的,没天没地,人咋活?”
喜凤就笑了,知道婆婆能说这么多话,她心里应该是没什么想法的。那生气的样子不过是做出来,想挣个面子的。喜凤就凑着笑脸:“妈,您不生气吧?”
婆婆哼了一声,却不说什么,只是低了头擀皮。
喜凤轻轻地叹息:“唉,要是当初她要了那孩子,现在也能给她张罗做寿了。”
国文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她”怀孕了。平时一口辣不吃的她,把辣椒当饭。国文爸那个开心啊,酸儿辣女,他这不是要儿女双全了么。可是,忽然有一天,“她”脸色惨白地蹭进家门——她自己去医院做了手术。
在国文爸愤怒的责问下,“她”说了原委:国文班主任把她找到学校,黑着脸告诉她,国文上课不听讲,作业不完成,变着法地疯淘疯作。她跟老师道歉,说她这段时间工作忙,对国文管教不周。从学校出来,她直接去了医院。她不敢跟国文爸商量,她知道商量的结果。
“等国文大一点再说吧。”“她”这样说。
孩子什么是大呢?小学淘,初中闹,高中累,“她”踉踉跄跄地陪着国文成长。也许是因为头一胎流产,后来,她又怀过两次,可是都没坐住胎。她有点伤感,却很快就被忙碌冲淡了。她没生过孩子,却要学着当妈,免不了手忙脚乱。
一眨眼,国文就娶妻生子了。喜凤分娩那天,“她”又激动,又紧张,那情形仿佛是她自己要进手术室。新生儿送出产房,“她”竟不知道怎么抱。
护士看她笨笨的,就责备她:咋像没侍候过孩子的。
“她”的脸一红,神色黯然下来。
那一刻,喜凤心里发酸。当了娘的喜凤,越发地觉得“她”让人心疼。
听到喜凤的叹息,婆婆像是不屑地撇撇嘴:“你不用给我上课,都快七十的人了,这世上的事,你说我是看得少还是经得少啊?我还不是看她一辈子没自己的孩子,怪可怜的,又担心你,这么小的饺子,不好包。要不,我闲的啊?”
喜凤听婆婆这般说,禁不住笑了。
这回轮到婆婆叹息了:“唉,你们哪,不懂我们这茬人儿。我们跟老一辈比,像是新潮了,会玩手机,玩电脑,敢在广场上跳舞,骨子里啊,还是喜欢老做派。就像过六十六吧,你们年轻人觉得没啥,在我们心里还真就是个大事。”
喜凤便想起张姨的故事。
婆婆擀皮的手停下来,看着喜凤:“她这个人啊,还行,不坏。”说着,婆婆的头,点了点,又摇了摇,慢慢地低下去,手里的擀面杖节奏很快地响起来,一张张饺子皮飞快地从她手下飘出来。
喜鳳顺着婆婆的话头忆起了往事:“当初,我们班上一大半同学的父母都离异了,可谁也没看出来国文也是。她去开家长会的时候,老师和同学都当她是国文的亲妈。我也是跟国文定亲的时候,才知道,您和爸早分开了。”
婆婆擀皮的动作慢了下来。跟国文爸离婚后,她去绥芬河做生意,和一个生意伙伴结了婚。后来,买卖做大了,索性去了俄罗斯。等她感觉累了,偃旗息鼓,回到国内时,国文已经当爹了。当妈的没能陪伴孩子的成长,也许是她一辈子的痛吧?
喜凤忽地觉得自己话说多了,脸一红,闭了嘴。
婆媳两个都没了话,房间里只有擀面杖在面案上来来回回碾压的声音。
咯噔,咯噔,咯噔。
夕照穿过阳台,拥进厨房,烤得人脸发烧。
饺子要比正常的饺子小许多,喜凤直觉得自己手大,小小的饺子皮拿在手上,捏不得,挤不得,馅不是多了就是少了,包一个饺子,竟比平常包几个还要费事。喜凤脸上又有小虫子在爬。她偷了眼去看婆婆,见她的脸色似乎没怎么难看,心下舒缓了一些。果真,婆婆沉默了一会,开了腔:“那会儿,生意难做,我一个人要是带着国文,饭都吃不上。当妈的,要说不惦记孩子,那绝对是谎话。”
婆婆直起身,眼睛透过窗子望着远处,仿佛望着那曾经的过去:“我呀,偷偷回来看过国文。我谁也没告诉,直接去了学校,我就想看看国文到底过得咋样。我想,要是她待国文不好,我就把国文领走。”
婆婆的眼神从窗外收回来,不无忧伤地投向喜凤:“那天,国文穿得齐齐整整,干干净净的,我连他的鞋都脱下来看了,鞋窠是干的,袜子是新换上的,连鞋垫都清清爽爽的。午饭是从家带的,挺不错的保温饭盒。那饭是红豆大米饭,煎鱽鱼,豆角丝炒肉,饭盒一角上还放了一小勺牛肉辣酱。我看见,鱽鱼边上的小刺都择掉了……”
婆婆说着说着,停下了,眼里闪着泪光:“喜凤,你不知道,国文看见我,就像不认识似的。”
“妈,您看,这都……多少年的事了,都……过去了,过去了。那时候,国文也太小,小……不懂事。”喜凤不知道如何安慰婆婆,有点后悔提起这样的话题。
还好,婆婆只是一时的情绪,转瞬,微笑又回到脸上,她轻轻地晃了晃脑袋,似乎要把那些不开心的事都甩出去。
“我知道,她待国文真的很好,我也就放心了些。唉,想想,她也怪不容易的……说到底,是我欠了国文的,也欠了……她的。”婆婆擀皮的动作狠狠的,像是那饺子皮惹着了她。
喜凤刚好用完了一份饺子馅,她数了数包出来的饺子,欢喜地叫起来:“妈,你这个办法真好,你看,这一份馅刚好包了十七个饺子。四份包出来……四七二十八,一四得四,正好六十八个。”
喜凤的欢喜有点夸张。
婆婆看出来了,不屑地瞥了一眼,却正好看到一个没包严实的饺子。她拿起来,重新捏好,再放回去,一抬头,撞见喜凤目光里的小心,婆婆笑了,为着儿媳的善良。她长叹一声:“唉——我们这茬儿人哪,真是,长身体的时候吧,吃不饱,该学习的时候呢,闹革命。稀里糊涂地毕了业,就给撵到广阔天地去了。好不容易挨到返城,老大不小了才结婚生子,偏偏又遇上了计划生育。生一个也行,怎么说,也是轻省了许多。那个时候就想啊,管他穷呀富呀的,能过上安稳日子就行。喏,又改革开放了。这改革开放啊,最先改的是婚姻。喜凤你不知道,那会呀,我们这茬人,一个个比着赛着地闹离婚。那几年啊,兴一句话——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但凡想离婚的都拿这话当理由。唉,都没细想想,爱情是个啥,婚姻又是个啥啊。”
“妈,那您跟我爸离婚,后悔过吗?”喜凤脱口问道。话一出口,又后悔了,心下里骂自己,真是没心眼,这样的话也能问婆婆。可话说出来了,像水泼出去一样没法收。喜凤吐一下舌头,跟婆婆做个鬼脸。
婆婆看看喜凤,眼神有些飘忽:“后悔?呵呵,后悔啥呀,脚上的泡是自己走的。要是这也后悔,那也后悔,人就别活了。到了我们这个岁数,回头瞅瞅,年轻的时候,荒唐事干多了。说到底,我和国文他爸缘分太浅。再说了,我跟这边你爸不也过得挺好嘛。”
喜凤忙附和:“就是就是,爸是个好人。”
喜凤说的“爸”是婆婆后来的老伴。私下里,她和国文叫他二爸。
国文有二爸,有二妈。只是,国文从来不叫二妈,当面不叫,背地里也不叫。提起“她”来,总是我妈长我妈短的,只有什么事既提到了婆婆、又提到了“她”,不得已,国文才会用二妈区别一下。
国文跟“她”亲。这份情感,婆婆心知肚明,时不时的,话语间就会流露出一些酸酸的东西。婆婆性子急,脾气也暴,这也让喜凤对婆婆多了几分惧怕,总是担心自己什么时候不小心碰了婆婆的痛处,平日里就格外地慎着,相处起来自然生分了许多,仿佛跟婆婆隔着什么。有一次,喜凤悄悄地跟国文说起,国文竟也是同样的感觉。两人很奇怪,论起来,婆婆终归是国文的生身母亲,应该更亲一些的。可是,他们对她似乎敬重更大于亲近。是因为两个老太太的性情不同吗?或者还是真如有人说的那样,生不如养?喜凤悟不透,与两个婆婆的关系也成了喜凤的一块心病。
今天的婆婆与往常有些不同,让喜凤觉得格外可亲。喜凤喜欢这样的感觉,一家人,要彼此亲近,日子过着才舒心。喜凤暗地里自责,先前是自己和国文不懂得婆婆,所以,才会觉得疏远。其实,不管多潇洒的女人,离开孩子,心里都是痛的。喜凤想,回头一定跟国文说说,不要再记恨婆婆了。想想,婆婆也挺不容易的,况且,毕竟是给了你生命的人。再说,婆婆的年龄也越来越大了,人老了,儿女就是心里的支撑。若是因为自己的冷漠,让婆婆感觉心里发空,岂不是罪过?这样想着,喜凤的心里竟像是放下了一个背了好久的大包袱,轻松起来。
喜凤心里舒畅,手上似乎也灵巧了,包出的小饺子越来越好看。喜凤想起刚结婚不久,跟“她”学包饺子。公公和国文都喜欢吃饺子,“她”就经常包。什么菜“她”都能做成好吃的饺子馅。“她”包饺子又快又好,包出来的饺子两边有肚,馅大,个均,摆在盖帘上,横竖成排,看上去,像等待检阅的士兵,一個个挺胸腆肚的很是威风。喜凤眼珠不移地瞅着“她”的两只手。只见“她”拿起一张饺子皮,摊在左手指上,中指弯得略大一些,饺子皮就自然地形成了一个凹,右手的饺匙子贴着盆边一划,舀起的饺子馅不多不少正正好好,压到饺子皮上的凹处,再把饺子皮一折,在中间捏一下,然后用两手的拇指和食指分别从两头夹住饺子皮,两手抱着用力一挤,一个两边肚子都鼓鼓的饺子就包好了。说起来费劲,“她”做着竟十分轻松,一按一捏一挤,眨眼间就变出一个漂亮的饺子。喜凤看得发呆。“她”就停下来,让喜凤拿起一张皮,手把手地教喜凤怎么打馅、怎么捏边。喜凤还记得,“她”的手是那么软,那么暖,像她的性子。喜凤忽地觉得,家里的日子就像“她”手中的饺子,无论皮擀得周正不周正,也不论馅干馅稀,只要经“她”的手那么一合一捏,就圆满了。那一刻,喜凤暗暗想,要跟“她”学着做女人。
喜凤打量着自己包出来的饺子,心里有几分得意。心想,“她”看到自己包出这么漂亮的饺子一定会夸她的。喜凤想起“她”夸人的样子,眼睛眯着,脸上的沟沟坎坎都铺着笑意,让人觉得那赞许是从她心里流出来的。
婆婆擀完了饺子皮,转身去点火烧水。
喜凤手上的动作也快了起来,最后一个饺子捏出来,水刚好开了。喜凤和婆婆一起往锅里下饺子,热气包围着婆媳俩,一派温馨。
房门一阵响,国文和壮壮回来了。
国文提着蛋糕,抱着一大束百合花。
壮壮扑进厨房,先喊了一声“妈”,看见奶奶,又喊:“亲奶奶好。”
壮壮刚开始懂事时,很想知道自己的两个奶奶是怎么回事。国文偏不说,喜凤也就不好说。每次婆婆来看孩子时,也都是先打电话。“她”呢,若是在,一般都会找个理由离开。一次,壮壮高烧不退住进了医院,焦急中,两个人顾不得许多,一同守在床前。到了晚上,“她”让婆婆回家,婆婆让“她”去休息,两个都劝对方回家,结果,都留在了医院。
壮壮有尿,两人争着去接。完了,“她”去倒尿壶。婆婆想给壮壮挤点果汁,扔果皮的时候,看见“她”在走廊里跟医生询问壮壮的病,一边忍不住地抹眼泪,婆婆心里一热。她知道,壮壮身上没“她”的血,但有“她”的命。
壮壮醒了,叫了声“奶奶”,两个人都答应了。壮壮看看这个奶奶,又看看那个奶奶:“这个是奶奶,这个也是奶奶,我怎么有两个奶奶?”
喜凤紧张地看了一眼国文,国文拿起一个水果给壮壮,想把孩子的注意力引开。婆婆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却笑了,指着婆婆告诉壮壮:“她呀,是你的亲奶奶。”
国文和喜凤都愣了。“她”面色从容,坦然地说:“要告诉孩子实情。”
壮壮看看这个奶奶,又看看那个奶奶,恍然大悟般叹口气:“哦,我知道了,你是我奶奶,她是亲奶奶。”
壮壮的话惹出一片笑声。沉重如山的人生恩怨在孩子的纯真面前竟如烟尘一般,一口气就吹散了。
国文也走进厨房,一脸的笑意,亲亲热热地招呼:“妈。”
国文今天的态度和往常不一样。喜凤有点诧异,可她顾不得细想,先揪住了壮壮。壮壮随爷爷和爸爸,最爱吃饺子,喜凤有点担心,壮壮会要饺子吃。她想跟壮壮解释,今天的饺子他不能吃。喜凤的话头刚一提,壮壮就懂事地说:“妈妈,我知道,我奶奶今天过六十六岁生日,要吃六十六个饺子,我奶奶吃了六十六个饺子就还能再活六十六岁。”
喜凤笑了,她知道,国文已经提前上了课。
壮壮跑进厨房:“亲奶奶,您什么时候六十六啊?”
“壮壮,你几岁了?”
“我五岁半了。”
“亲奶奶今年六十九岁,你说亲奶奶什么时候过六十六啊?”
“你明年过吧,我让妈妈给您包六十六个饺子。”
“那妈妈过六十六的时候,谁给包六十六个饺子呢?”
“我呗。”
“你会吗?”
“会呀,我什么都会,《弟子规》我都会背了。”
壮壮说着,竟开始背诵起来:“弟子规,圣人训,首孝悌,次谨信,泛爱众,而亲仁……”
喜凤把饺子捞出锅,用凉水过了一下。这样,饺子就不会黏在一块了。这个办法还是“她”教的呢。喜凤把饺子摆进饭盒,婆婆立刻用一块厚毛巾把饭盒包好,捧着,张罗着要走。
喜凤正纳闷,国文在她耳边悄声说:“咱妈要给我妈过生日呢,那束花就是让我帮她买的。”
“真的?”喜凤瞪大了眼睛。
“真的。”国文使劲地点点头:“她一直记着今天的日子呢。前天就提醒我,怕咱们忙忘了。不过,我也没想到她能来帮你包饺子。”
喜凤的心里就滚起阵阵暖意,痴了样发起呆来。
婆婆已经换好了鞋,在门口叫他们:“快点吧,别傻愣着了,一会饺子凉了。”
喜凤急忙答应着,一家老少四人说说笑笑地下楼。邻居看见了打招呼,壮壮开心地告诉人家:“我们给我奶奶过生日去。”
邻居就忙着跟婆婆道喜,喜凤知道人家误会了,偷偷去看婆婆的脸色。婆婆呢,也不解释,乐呵呵地领着壮壮往前走。
国文的出租车直接开进了医院,绕过一个大花坛,进了停车场。
“她”住院两个多月了。
去年秋天,国文的父亲突发心脏病离开了人世,“她”就变了,先是整天沉默着,多少天没一句话,后来,竟渐渐糊涂起来。最初,国文以为“她”是伤心过度。那会正闹疫情,国文很少出车,想着多陪陪“她”会好些。可是,“她”却糊涂得越来越厉害,不是把豆油倒进洗衣机,就是把门口的脏鞋塞进了里屋的衣柜,要不然就把面粉撒到地板上。国文忙着去收拾的时候,一转眼,“她”人又不见了。急忙追出去,见“她”拎着喜凤的手袋往楼下走,说去扔垃圾。慢慢地,“她”开始整夜整夜地不睡觉,最后连国文和喜凤都不认识了。只好带“她”去医院。医生说,她的阿尔茨海默症很严重,得立马住院。喜凤打工的那家麻辣烫,因为疫情开开停停的,一直不能正常营业,喜凤索性就辞了工,一门心地来侍候“她”。
一家人刚进病区,迎面遇到护士长。护士长一脸慈爱地嗔怪喜凤:“不是让你回去休息休息吗?咋一转眼就回来了?”看到他们手中的蛋糕和鲜花,笑问:“这是给老太太过生日?”
喜凤点点头。
护士长又说:“下午主任查房了,说老太太病情稳定,基本认知恢复得不错,让我跟你们商量下,看能不能出院?”
国文和喜凤听说可以出院,自然很欢喜。护士长提醒道:“不过,回家后,你们必须得有人全天陪着她,千万别让她受刺激,不能发生走丢了、弄坏东西这样的事,她一紧张,病情会反复。”
喜凤看看国文。
国文思忖着:“给我妈请个保姆?”
喜凤蹙蹙眉头:“保姆?妈这个情况,让外人陪着哪能放心。还是把妈接到咱家吧。我先不上班了,再说壮壮的学前班要开课了……”
國文知道喜凤想什么,马上说:“没事,每天接送壮壮的事就交给我吧。”
喜凤还是有点忧虑:“要是你正出车咋办啊?”转身问护士长:“我妈一会儿也离不得人吗?”
等不得护士长答话,一旁的婆婆就抢过了话头:“喜凤,你就好好陪她吧,壮壮交给我。反正我也没什么事,就当让壮壮给我解闷了。”
护士长好奇地问喜凤:“这位是?”
喜凤刚想介绍,婆婆抢着回答:“我是病人的姐姐!”
护士长感慨道:“到底还是姐妹情深啊,为了妹妹,姐姐这么大岁数了还要带孩子,老人家要辛苦了。”
婆婆摸摸壮壮的头:“他爸小时候我没带过,现在带带他,体会体会带孩子的滋味。”
壮壮仰着小脸:“亲奶奶,我的滋味可甜了。”
大家哄地笑起来。
壮壮瞪着眼睛,表情认真:“是甜的嘛。是我奶奶说的。我奶奶从不说谎。”
国文和喜凤对视着,眼里满满的欣喜和宽慰。
护士长让壮壮逗得笑弯了腰。
喜凤微笑着问护士长:“我妈醒了吗?”
护士长摆摆手,又把食指竖在嘴上,冲着壮壮示意。壮壮懂事地点点头,轻手轻脚地推开了病房的门。
睡梦中的“她”听到门响,睁开眼,有点愣怔地看着拥进门的几个人。
壮壮叫着“奶奶”扑过去。“她”坐起来,抓起壮壮的手,抚摸着,又去摸壮壮的脸,似乎认出了壮壮,脸上有几分激动,问喜凤:“壮壮?”
“她”先前只认得喜凤。
喜凤点点头,回身把婆婆推到“她”面前:“妈,您看谁来了?”
婆婆把手中的饺子递给“她”:“妹子,生日快乐!”
“快乐!快乐!”“她”机械地重复着婆婆的话,很开心地冲婆婆笑着,不知道是不是认出了她,更不知道是不是听懂了她的话。
婆婆把饭盒打开。“她”看到饺子,眼睛亮了起来,抓起一个饺子就往壮壮嘴里塞:“吃!吃!”
壮壮晃着脑袋躲开:“奶奶,這是您六十六岁的饺子,您要把这些饺子全吃了。您吃了六十六个饺子,就能再活六十六岁。”
“六十六?”“她”疑惑地看着喜凤。
喜凤伏下身子对“她”说:“妈,今儿是您六十六岁的生日!”
“她”看着饺子,又看看喜凤和婆婆,依然一脸的迷惘。忽地想起什么似的,把饺子递给婆婆:“吃!吃!”
婆婆笑了:“这是你的生日饺子,我可不能吃。”
“她”固执地举着饭盒:“吃啊!一起吃!”
“好好,来,你先吃,你先吃。”婆婆说着,接过饭盒,夹起一个饺子,喂到“她”嘴边。
“她”顺从地张开嘴,接过去,慢慢地咀嚼着。
“好吃吗?”婆婆问“她”。
“好吃。”“她”脸上浮起满足的微笑。
婆婆便也笑了,举着筷子,一个接一个喂着“她”,神情那么专注。
饺子的香味溢出来,浓浓的。床头桌上,百合花的芬芳也是浓浓的。
夕阳的余晖蜂拥着挤进病房,拂拂这儿,摸摸那儿,最后,落在她们的笑脸上。那笑脸就镀上了一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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