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鹏杰
在国家政策的主导下,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中国动画电影呈现出明显的“低龄化”“简单化”倾向,动画制作公司为了获得国家政策支持,响应舆论号召,以“教育”为目的,制造出一大批面向低龄儿童的动画电影。这其中,大部分是通过电视IP衍生出来,比如《大头儿子与小头爸爸》《喜羊羊与灰太狼》《摩尔庄园》等,这批电影虽然有一定的教育意义,但是过于简单、教条,出现了种种问题,“故事题材的单一化、影片制作的粗糙化、动画内容的低幼化倾向等,其中的某些问题更是延续至今,这些问题无一不阻碍国产动画电影产业的繁荣与壮大,使国产动画市场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呈现出一片低迷之态。”①到2010年前后,国产商业动画电影在电影市场上占有率极低,并且由于简单化、低幼化的原因招致成年观众的批评,中国动画电影开始出现改变,一方面,画面和制作更加精美,取得了长足的进步,另一方面,叙事内容也开始出现转变,出现了“全龄化”“成人向”动画电影。这些新的动画电影,与之前低龄化动画电影呈现出较大差异,而在审美风格及叙事内容上与之前动画“决裂”的代表,则是“成人向动画电影”②。
成人向动画电影颇具代际特色,导演以80后为主,观众以80后、90后为主,代表作有《大护法》《大世界》《大鱼海棠》《白蛇:缘起》《姜子牙》等。这批电影不再把少年儿童作为主要观众,而是以成年观众的喜好为目标,致力于讨论成年人的话题,关注成年观众心理,形成当下国产动画电影中一道独特的风景线。在这批电影中,具有先锋探索意义的非《大护法》莫属,这部电影是国产商业动画电影中首部在开场字幕打出“PG13(建议13岁以上观众观看)”的电影,也是从影像美学、叙事主题、叙事隐喻等表现要素深入探索“成人向动画电影”的标志性作品。
一 成人向动画电影的美学探索
比起低幼动画和全家欢动画,成人向动画电影的影像探索主要集中在两个方面:一是画面,二是影像风格。
首先,成人向动画电影的画面更加精美,动画更加自然,产品质量水准更高。《大护法》的动画电影风格有明显的中国传统水墨的影响。水墨动画是中国特有的动画美学风格,其突出特点在于利用水墨在宣纸上洇染的特性营造出一种缥缈灵动的氛围。中国水墨动画的代表作主要有三部:《小蝌蚪找妈妈》《牧童》《山水情》,其中尤以《山水情》为代表,把水墨洇染的特性跟中国传统山水画中“留白”的美学特点结合得天衣无缝。《大护法》虽然不是纯粹的水墨动画,但是其中大量运用了水墨洇染,以此呈现出“模糊”和“留白”的美学特征,让观众能够通过视觉延伸和想象去填补画面,从而获得跟好莱坞动画不一样的观看感受。比如大护法在寻找太子的过程中越过丛林,有一幅画面是他立在山巅,放眼望去,青山只是淡淡几笔,近处的植物也是几团色块,画面的大部分都是空白。這种空白不是空无一物,反而像是远处青山的延伸,又仿佛接连了高天之上的白云,至于具体是天空、远山还是白云,都依靠着观众的想象去弥补,以此形成了一种独特的美学感受,画面在眼前,但是观众的心神已经延伸到画面中去,填补上独属自己的画面。
除了“留白”,《大护法》接续传统的另一画面美学形式是——“写意”。《大护法》开头,大护法通过吊索来到封闭的花生镇。有一个画面,一根细细的藤上吊着身着红色衣服的大护法,从天而降,峭壁、植物以及大护法,都是寥寥几笔就勾勒出来,线条简单,传神生动,把中国传统画中“写意”特点展现得淋漓尽致。除了物体及环境,《大护法》另外明显体现“写意”特征的体现在人物形象塑造上,几个简单的圆圈、线条,就勾勒出胖胖圆圆的大护法、高高瘦瘦的杀手、方方正正的太子。这种通过简单线条展现人物特点、甚至触摸到人物性格的表现方式,正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写意”。在“中国学派”动画中,最能体现线条写意的就是《三个和尚》,高和尚、胖和尚、小和尚三个主角,也是寥寥几笔就勾勒出来,不但形象,而且传神。这些“留白”“写意”,“展现了大音希声,大象无形,蕴含着独特的、属于中国艺术的神韵和美学追求。”③独特的线条、色块及表现方式,构造出独特的美学风格,营造出属于中国动画电影的美学意境。
其次,成人向动画电影的影像风格,与成人向动画电影叙事主题、叙事内涵的交相呼应。以《大护法》为例,其不但在“留白”“写意”上继承传统艺术的风格,更是通过独特的画面形式,把线条、色彩、构图与人物性格、故事内涵结合起来,以画面对叙事进行诠释与增殖。
《大护法》结尾,吉安豢养的杀手追杀大护法,大护法被逼到悬崖边上,此时有一个经典的画面:左侧是一身黑衣的杀手,高高瘦瘦,他的头上乌云翻滚,中间偏右是一身红衣的大护法,矮矮胖胖,他的背后是巨大的白色太阳;两个人共同站在一个类似于倒下的竹笋形状的悬崖上,竹笋尖朝向右上方,在那里,挂着一个庞大的黑花生。画面中尖锐的三角形的悬崖朝向黑花生,仿佛要刺破天空与花生,就如同反抗者的希望,而大护法站在尖峰之顶,如同反抗的先锋。椭圆形的黑花生厚重、阴暗,代表着邪恶之源,二者形成线条上的剧烈冲突,给整幅画面带来一种视觉上的激烈冲突。此外,明亮的太阳虽然挂在大护法的背后,成为至少占据三分之一画面的视觉背景,但是整幅画面丝毫感受不到温暖及明亮,充斥着一种让人压抑的情绪,喻示着这是一个黑暗的未开化的世界。
《大护法》的画面和构图充满了象征意义,巨大的悬在空中的黑花生象征着邪恶势力和精神控制,如同一只无所不在的眼睛,花生人的一切都在其监控之中;一身黑衣的杀手是绝对控制着吉安的高级鹰犬,代表着肃杀和绝望;红衣服的大护法和白衣服的太子是外来者的象征,分别代表着暴力、纯洁,是解救者,也是破局者;此外,还有妖艳的女子,丑陋的疱卯,都以其独特外形部分反映了其作为人物本身的特性,这是画面和叙事的深度融合,也代表了影视视觉艺术的较高水准。
二 成人向动画电影的叙事探究
成人向动画电影之所以能够形成比较大的影响,主要在于其叙事主题聚焦成人世界,探讨成人话题。比如,低幼化和全龄化动画电影很少关注“暴力”“身体”“政治”“人性”等主题,而成人向动画电影中则会涉及、甚至专门探讨这些主题。以几部代表作品为例,《大世界》反映了中国二三线城市底层人民的私密生活,对于“边缘人”“小人物”的内心世界进行了深入探索,尤其关注人性的阴暗面和欲望的罪恶;《白蛇:缘起》以神话故事为题材,不再把白蛇报恩的经典主题作为主要表现对象,而是把男女爱情、身体价值和姐妹情放在了叙事的中心位置,尤其具有突破意义的是表现了白蛇和小青之间超越姐妹的特殊感情;而《姜子牙》虽然在剧情完整和叙事连贯度上有所不足,却是敏锐地刻画了一个“忏悔”的中年男人形象。这些电影中,最具深度的就是《大护法》,叙事主题多元且深刻,涉及政治、暴力、荒诞等要素。
《大护法》的故事背景设置在花生镇上。在遥远的偏僻的山水间,隐藏着一个“花生镇”,镇子的居民分成四类:第一类是统治者,以吉安和其孙子为代表,他们负责制订规则,领导花生人,他们是这个镇上至高无上的神;第二类是执法者,包括高级执法者杀手罗安(负责替吉安大人出面对付特别难缠的对手,比如大护法)、普通执法者(负责维持秩序,收割花生人)和疱卯(负责解剖花生人,取出花生人孕育的宝石);第三类是镇上的花生人,他们生活在吉安大人告诉他们的世界童话里,“从出生就被‘神仙‘吉安大人洗脑——默认自身非人的身份,模仿人类样貌,不能张口说话,可以被随意抹杀。”④听话的成熟后被杀死取出宝石,不听话的就会被执法者杀死,送给疱卯进行人体解剖;第四类是部分觉醒的花生人,以小姜和“隐婆”为代表,他们的自我意识已然觉醒,认识到世界的不合理,不想一辈子浑浑噩噩如同畜生被饲养、被杀死,但他们又无力反抗,藏小心翼翼地躲藏着。花生镇世界虽然不存在于现实世界,但是其架构模式和人物特点,却与历史及当下关联,是历史真实和现实真实的艺术化展现。这种架构及内容使得《大护法》成为一部政治社会寓言,它用艺术想象的角色及故事影射人力生活中某些真实存在的要素,从制度结构的层次反思了人类历史上的种种不合理之处。
《大护法》在片头打出“建议13岁以上观众观看”的字幕,最主要原因在于其叙事内容上暴力成分。作为一部动画电影,《大护法》对于暴力的展现是大胆而具创意的,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第一是执法者对花生人的屠杀;第二是杀手与大护法的争斗;第三是疱卯对于花生人的解剖。以第一方面为例,花生人在全片中的角色就如同被圈养的动物一样,等到成熟,就会被杀死,采摘体内生长的黑花生。对于部分自我意识觉醒的花生人,花生镇的统治者吉安采取的方法就是统统杀死,然后把尸体处理掉。电影中有一个镜头,一排花生人被执法者排队处决,被处决者麻木不仁,执法者冷酷无情。枪响时,绿色的血液飞溅,有的花生人被一枪洞穿胸膛,有的花生人被打断脑袋,尸首分离。这些暴力画面给观众带来视觉上和心理上的双重冲击,也促使观众思考暴力和杀戮产生的根由,影片由此而具有某种存在追问的蕴涵。
此外,《大护法》还通过反映花生人的生存处境,探讨了荒诞主题。镇上的花生人从小生活在一个秩序井然的世界中,吉安大人通过宣传和规则,牢牢控制了花生人的成长和生存。影片对荒诞的表现主要体现在两点:第一,大部分花生人没有自我意识,不会发声,习惯、默认而接受了荒诞的生存处境,当部分花生人自我意识觉醒并试图出逃时,“沉默的大多数”竟然愤而抵制,将他们举报出来,导致他们被处死;第二,虽然自身“非人”,但是大部分花生人却还是模仿人类样貌,贴上假眼睛,行走在小镇上。花生人假眼睛的戴与摘,被赋予了界定个体意识泯灭与苏醒的意义。通过对花生人的生存状况的描述,全片充满了一种别样的荒诞感,生存对于这批花生人来说就是吃喝等死,他们在强者吉安的统治下没有独立意识,生活在人云亦云的世界里。比较有意味的是,电影并没有对花生人这种生活进行对与错的评判,而只是以讲故事的方式把这种生活呈现给观众,对错与否、原因为何,都交给观众自己去认知和评判。
三 成人向动画电影的哲理内涵
国产成人向动画电影能够异军突起,从个别现象形成整体趋势,在于其构建了一个独特的符号意义系统,这个意义系统来自于导演的人生经验与世界认知,反映了成年人对生活世界的洞察和体认。
与真人电影相比,动画电影的别样魅力,绝不仅仅体现为卡通形象的所组成的童话世界,更多是因为动画本身的艺术特性带来的美学特质,使得用动画形式构造一个既超越现实、又映射现实的世界具备可行性。“动画基本元素虽然来源于现实,但是能够脱离现实重构一个引人入胜的空间,借以释放或荒诞异常,或天马行空,或热血沸腾的影像表达。正是这些异化的特定时空,容留了现实中的格格不入,也代表着想象力所能触到的、有限范围内的最高天花板。”⑤因为动画的虚拟性,动画电影成为最自由的艺术形式之一,借助动画,那些真人电影无法表现的、但存在于人类想象之中的艺术形象及虚拟之境,能够被召唤并呈現出来。人类的精神世界是丰富多彩、复杂多变的,普通的真人电影难以用恰当的形象展现人类精神世界的丰富,而动画却能够借助虚拟的线条、色块,营造出一个个呼应人类内心精神世界的“虚拟世界”,并创造出关联人类想象的各类角色,将人类内心的真实以艺术的形式演绎,构造出多姿多彩的“成人童话”。
《大护法》“运用符号化的手法,隐喻异化的世界,描绘出个人崇拜、愚民统治、阶级固化、精神异化等花生镇花生人们的生存现状。”⑥通过动画的艺术形式,一切都被符号化,抽象化,通过简洁的线条、虚拟的世界,这种压抑、反抗、绝望被生动地传达出来。尽管动画电影是以动画的形式构造的虚拟世界,却借助于“隐喻”的方式,对人类社会的丑陋现实进行反讽与揭露。“隐喻”是一种独特的文艺修辞,对于动画电影来讲,借助“隐喻”手法,“幻觉思维实现于一切形而下的人造物象之中”⑦。动画本就是虚拟,是脱离实体存在的美学表达,是最能贴近人类精神世界的影像具象载体,所以被誉为影像化表达人类精神世界的最佳形式,“既是荷载意义的可感可知的实在,又是真幻灵肉完美合一的隐喻或象征。”⑧通过观看动画电影,成年观众得以消费文化隐喻,获得“意义与快感”,这是消费隐喻的最终目的,“成功的影视作品往往能够让观众通过消费叙事获得愉悦感,同时把握世界的秩序。”⑨观众借助动画世界创造的“异域”,能够在观看的时刻从充满种种压力、规则的现实世界中抽离出来,以一种“审美静观”的态度去审视电影,审视自我,审视现实,从而获得一种现象学意义上的“直观”,进而对现实中的自我进行思考、定位,获得把握现实世界秩序的基点。
以《大护法》为例,许多成年观众观看之后最大的收获在于对于人生、人性、社会的重新认识和思考,尤其是对于人生生存价值的思考和体认。大护法作为一个动画形象,更是一个文化符号,隐喻了不断追寻人生价值和生存意义的人类,他在片中不断发问“我是谁?”,他长生不老,有极强的恢复力和战斗力,他陪伴了几代皇帝的更替,是一个神奇的存在,然而,他仍然不断追问自我存在的价值和意义。只有借助动画,这种隐喻和终极追问才能比较妥帖的以影像的方式呈现。动画世界虽然是虚拟的,但也是真实的,观众观看动画的过程中,能够以虚拟的方式穿越到动画世界中,这是受众的真实人性在虚拟世界的狂欢,故而成人向动画受到受众的认同和喜欢。他们喜欢的是自己的本心,是被社会遮蔽、规训压抑的一部分人性。动画的形成,正是人挣脱肉身达到无我、无身的存在,达到一种审美自由的境界。在动画提供的成人童话中,现实枷锁消失,成年观众实现了最大的自由,只留下了精神和心灵的狂欢。
总之,成人向动画电影存在的意义,不仅仅是让观众获得逃离现实的暂时松懈,更是通过这片刻脱离,获得一个观照现实的立足点。“动画作为高度假定创作的艺术类型,为人们构建出一个与现实世界迥异的新时空:既能与现实相互连接、印证,又成功摆脱了各种现实限制,展开更为自由的、理想化的阐释逻辑。”⑩动画电影放映结束后,视觉上的形象已随着画面消失,然而留给观众精神上的“隐喻”没有完全消失,它们已经进入观众的内心,成为无意识的存在,在他们的随后的日常生活世界逐渐发挥作用。
注释:
①孙淑萍,张倩姣:《好莱坞动画电影“全龄化”现象的经验与启示》,《视听》2018年第10期
②葛怡婷:《大护法》:flash时代走出的“成人向”国漫,第一财经日报,2017年7月7日,第A09版
③张瑞瑞、苗璐:《动画电影<大护法>的构图形式美感分析》,《美术教育研究》,2019年第18期。
④宋琦琦:《论成人化动画电影<大护法>的多元美学探索》,《东方艺术》,2020年第5期。
⑤侯李游美:《读图与接受:动画幻觉叙事的阐释学研究》,《当代电影》,2018年第8期。
⑥宋琦琦:《论成人化动画电影<大护法>的多元美学探索》,《东方艺术》,2020年第5期。
⑦侯李游美:《读图与接受:动画幻觉叙事的阐释学研究》,《当代电影》,2018年第8期。
⑧侯李游美:《读图与接受:动画幻觉叙事的阐释学研究》,《当代电影》,2018年第8期。
⑨鄒少芳:《当代中国动画影像风格的建构与创新》,《当代电影》2019年第1期。
⑩薛峰:《泛媒介动画IP符号景观的构建》,《当代电影》,2019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