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物童心世界

2021-04-06 03:18殷志扬
翠苑 2021年1期
关键词:铃铛流浪爸爸

殷志扬

小黑子和我的故事

小黑子是条狗,一条河边上的流浪狗。

毛皮有些怪:身子是白的,黑脸,当中一道白鼻梁,长着一对黑耳朵,瘦骨嶙峋,尾巴毛却很长,像一支深秋时的芦花,又像一面猎猎风中的旗帜。

也不知怎么回事,它竟然粘上了我。那是一两年前,我放学回家,经过河边小路的时候,忽然发现一只小狗,孤零零地趴在树底下,一块白石头似的。这时正好有个人经过,一条腿有点瘸,说不知道这是谁家的狗,趴在这里已经好几天了。

过了好一会儿,我忍不住踢了它一脚,它这才慢腾腾睁开眼睛,站起来朝我摇头摆尾,我没理睬它,自顾往前走着。没有想到,那小狗仍跟在我身后,我回头笑着:“小黑子,你别跟着我,快回家去吧。”可我走了一段路,回头一看,它还在跟着我,我又说:“小黑子,快回去吧,我不相信你没有家,你家里人找不到你会着急的。”

我急于回家,走得快,可它也照样小跑跟着我。我停住,它也停住,一个劲地摇尾巴,还用身子来蹭我。我一个劲地后退:“你别这样呀,我可不能带你回家,你不能跟我一起走。”说完我掉转身就跑,边跑边回头看,只见它也跟着我奔跑起来。我跑得气喘吁吁,便停下来蹲下身子对它说:“别闹了,再闹我可要生气了。”它毫不理会,仍旧摇头摆尾,那晶亮眼睛里流露出一种哀恳神情,我转过脸去不看它:“我马上到家了,我只能将你关在门外,你知道吗?我爸不许我养宠物,连一只小兔子也不行。”

我终于到家,随手关上大门,“汪!”也不知夹着它没有。登登登,一口气爬上三楼,从楼窗口往下看,小黑子没走,还在那里摇着尾巴呢。也许,是它刚才那种哀伤眼神,我不禁心软,晚饭桌上我对爸妈说起了这件事。果不其然,爸爸不动声色道:“一个中学生,明年中考,不好好念书,玩什么小猫小狗的。再说,家里地方也不大,况且它又是只流浪狗!”倒是在文化馆分管阅览图书的妈妈,生怕我受了委屈,第二天不仅带回来一罐狗粮,还悄悄告诉我一个好消息,她同意我经常给小黑子送点吃食……

这样一来,除上学做作业外,我又多出了一件事,那就是给小黑子送饭。尽管不定时定期,可小黑子就此好赖成了我的伙伴,连名字都是我给它起的,也不知道它喜不喜欢。什么样的吃食,主要是狗粮,再弄些骨头肉块之类,微波炉稍加热,然后由我送往河边去。这里得说一说小黑子的“寓所”,那是用薄板箱改制的狗舍,人字屋顶,月亮洞门,里面垫了块旧棉絮,看来帮它的人还不只我蔡安安一个呢。

时光如白驹过隙,小黑子显然成长了,就像中学生作文里常见的:“豆蔻年华”“青春万岁”,等等。食量大了,粘我粘得更厉害了,有时跟我一直跟到学校门口,我回头做个手势,它这才摇着芦花似的大尾巴停住。同学们一迭声地问:“蔡安安,你家也养了狗,什么品种?”“长得漂亮,尾巴更好看,它会不会是本土田园犬?”对狗的知识有限,我不敢夸夸其谈,只得含混过去算了。

这河边上早晚遛狗的人多,泰迪犬、边境牧羊犬、金毛犬……尤其泰迪犬,对小黑子这个“男生”总是盯住不放,色迷迷的样子。不过,小黑子迎来的第一个对手却是由于另个原因,那是一条名叫铃铛的狗,这古怪名字来自它脖子上那镶嵌五颗小铃铛的狗圈,一路奔跑一路响着:叮铃铛——叮铃铛——叮铃铛——!像在大声宣告“我来了,我来了”。那铃铛的主人又是谁?身穿花格衬衣,头戴阔沿大草帽,脚登长筒胶皮靴,很有点外国电影里西部牛仔的味道,只是他身后三轮车斗里不是什么猎物猎枪,而是拖把水桶和一柄张牙舞爪的竹扫帚,说白了,一个人称大老郭的环卫工而已。尽管这样,铃铛依然车前车后地奔跑,依然一路龇牙咧嘴冲撞那些大小同类,依然八面威风不可一世。

铃铛和小黑子的纠葛,无非是为了小黑子那点狗食,自然也不乏那些小狗对小黑子的痴迷。每回,我将美味狗食放在狗舍门口,才转身铃铛就不知从哪窜出来了,大口吞咽,还用爪子弄翻盆子,汤水流一地。小黑子天性懦弱吧,趴在一边伸出两条前腿,护住脸,一动也不动。“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记得鲁迅爷爷曾说过这话,我从心里不满意小黑子,却又无可奈何。回数多了,小黑子越发瘦骨嶙峋了,我再也忍不住,砸了铃铛一砖头,谁知报复接二连三地来了呢。那铃铛趁着小黑子外出时,去它的狗舍撕烂棉絮,撒尿拉屎,臭烘烘脏兮兮,小黑子就此不肯再住进去,或在私家小车底下蜷着,或在树丛里蹲着,连累我送狗食还得四下寻找,真气人!说心里话,我一直不满意小黑子的怯懦,甚至连它眼睛里那点哀恳都觉得生厌,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办,如果它是我学校里同学的话,该出手时就出手,我蔡安安早就上阵,杀他个落花流水了。

乌云隙缝偶然透出点阳光来。那是一个夏天黄昏,我给小黑子送过狗食回家,它照例摇着芦花尾巴跟在后面,我说:“回去回去,我不要你送,我认得回家的路。”说着见前面枯树叶堆里又蜷着一只白狗,便狠命地踢了它一脚,不料想这回却是块真石头,一肚子恼火用力过猛,“哎唷哎唷”,右脚腕痛得我弯下腰来,挪一步都疼痛钻心,不由一屁股坐到石頭上,两手捧住脚腕,按摩,吹气,全都不行,进退两难啊。河边上遛狗人都去哪里了,周围只有个小黑子,它要真的是个男生就好哩!说也奇怪,我刚有这念头,小黑子忽然朝我深看一眼,反倒离我跑开,动若脱兔的身姿灵巧极了,那像芦花像旗帜的大尾巴好看极了……

下面的情况是我后来才听说的。小黑子迅跑到我家楼底下,一边摇动芦花尾巴,一边张嘴吠叫,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声音盖过枝头蝉鸣,盖过人们说话,一时间引起了大家的唾骂、泼水、棍子威吓,可它丝毫不加理会,照样顽固地不变地大声吠叫着。也不知谁忽然想起蔡家孩子喂流浪狗的事,好多事地给我妈妈打了个电话,于是,妈妈也好多事地飞步下楼,她蹲身在小黑子跟前:“告诉我,你是来给蔡安安报信的吗?”奇迹出现了,小黑子果然摇着尾巴在前面引路,一路小跑将妈妈带到了我伤脚的地方……非同小可,那天晚饭桌子上,这件事自然是绕不过去的话题,妈妈笑着说她福至心灵,当时一下子就联想起美国作家杰克伦敦《荒野的呼唤》里的那条叫布克的狗。尽管中国有许多贬损犬类的成语,“狗肺狼心”“狗苟蝇营”“恶狗挡道”,诸如此类,可狗毕竟是最早跟人类做朋友的,且一直是人类的忠诚助手,义犬救主的故事古今中外都有,看来小黑子绝不仅仅是条摇尾乞怜的流浪狗。滔滔不绝,说了一大堆,妈妈好像动了点感情。至于爸爸,他端起玻璃杯,凝视杯酒里自己的影子,沉吟着,久久不语。

脚伤那几天,爸爸让我搭他小车去上学,不知有意还是无意,车开得并不快,小黑子跟在后面奔跑,我隔着后窗朝它做手势,示意它别送了,快回去。就这样,让小黑子认识了我爸的座驾。

公司离家远,候公交车又无此耐心,爸爸索性学会驾驶后买了这辆小车,银蓝色,驾驶座前吊了个小布娃娃,我小时候的模样,出自妈妈的手。不过,小车此后倒成了小黑子的栖身地,只要小车停在河边车位上,它就一直厮守在那里,或蹲坐,或蜷趴,再不就转着圈儿玩自己的大尾巴,无论刮风下雨,无论白天黑夜,依我看,它心里已经将自己当作了蔡家的成员。

我不再搭爸爸的车子了,一来脚伤痊愈,二来是爸爸最近事情多业务忙。听妈妈说,爸爸在室内装潢界声望不小,大家举荐他当选装潢协会会长,加以他公司最近接一大单项目,谈判,审核,开会,应酬,忙得不可开交,常常回家已经夜深。不过有一天黄昏回家,没带一身油腥味,却带回来一件意想不到的东西:狗舍。白板墙,红屋顶,更有趣的是门脸,完完全全按照小黑子的形象设计的,黑白分明,这哪是狗舍,分明是个艺术品!爸爸让公司里的人设计制作,那人还悄悄来过河边用手机给小黑子拍照,好有意思。可妈妈却高兴不起来,她担心那铃铛再来搞破坏怎么办,于是爸爸沉吟半晌,然后眉头一皱:“别怕别怕,这事情我包了,解铃还须系铃人,中国这句老话没错。”

第二天一大清早,爸爸上班前去了趟大楼边侧那间临河平房,迎面就遇上了“全副武装”的大老郭。正要出勤的大老郭见到我爸便跳下三轮车来,满脸堆笑问:“蔡总你找我有事吗?”爸爸不忙着说话,先给对方递过一支烟,又掏打火机给他点火,这样一来,大老郭不禁有些受宠若惊:“什么事什么事,什么事蔡总你尽管说。”就在这时候,那铃铛却不服气了,不耐烦了,狗仗人势地窜到我爸面前,张开大口狂吠,汪汪——汪汪汪!……吠声混合铃声,响成一片,那凶相着实有些吓人呢!好个爸爸,不慌不忙将话说完,这才向大老郭正色说道:“狗眼看人低!它连我都不放在眼里,别的狗狗就更不在话下了,这种霸道畜生你管不管?!”大老郭连忙说道:“我管我管!”爸爸又递过去一支烟,这回大老郭将烟夹在自己耳朵背后,说时迟那时快,他转身抄起车斗里的拖把,给铃铛狠命一棍子。这一棍着实厉害,铃铛怎么也没想到吧,它脊梁骨会痛成什么样,谁也难以体会,只听得它连声惨叫,夹起尾巴逃之夭夭,转眼间无影无踪了。

爸爸的计策果然灵验,此后铃铛再也不曾光顾小黑子的狗舍。至于那座精致别样的狗舍,反倒成了河边上一处小小景观,连不是河边大楼里的人也都牵着狗狗前来观光,纷纷说小黑子这条流浪狗还真有点福呢。

不再瘦骨嶙峋,不再目光哀恳,脱胎换骨似的,现如今,小黑子长成了一条像模像样的狗,跑动时候很有点猎犬的风姿。许是新狗舍嫌窄了,再不便是对蔡家有种特别情结,大凡月白风清的夜晚,它仍然厮守着爸爸的小车。倒是铃铛的行径变得古怪,也不知大老郭施了什么魔法,铃铛不但不敢靠近新狗舍,竟然对小黑子敬而远之,即使有时觌面,也是摇着细细尾巴,眼睛里流露出一点卑贱来……

爸爸已很少在家吃晚饭了,常常是打着饱嗝听我和妈妈说这些变化,他不置可否随即进入他的书房,埋头在他的电脑桌上。家里空气显得沉闷,妈妈说爸爸肩上担子太重了,还有一件大事正在筹划中。我问什么样的大事,妈妈却不再接话,自顾去厨房奏响她的锅碗瓢盆交响曲。

一天夜里,爸爸回家比平时早些,身子倦怠没进书房就和衣睡下了,妈妈走路踮着脚尖,生怕吵醒他。我在灯下做作业,觉得眼睛累了,便搁笔打开窗子,新秋的天空一片晶蓝,和爸爸的小车同样好看,晶蓝里托出一轮明月,那么剔透瑩亮。再过些天,该是一年一度的中秋佳节,我们给小黑子做些什么好吃的呢?……汪汪汪!汪汪!……响亮又急切,是小黑子的吠声,我听得真真切切啊!一阵子心跳,我刚打开房门,见妈妈已拿起手电筒要走:

“我出去看看出了什么事,小黑子平时不会这样叫的。”

我也拿过手电筒,一把拽着妈妈往楼下走。哒哒哒,却不料爸爸也被惊醒了,他步履匆促跟在我和妈妈后面,一边嚷嚷着:

“快给我让开,快给我让开,我得去看看我的车子!”

“你怎么不睡觉啦,我和安安是去看小黑子的呀。”

“我怕有人撬车门,我的皮包忘记在车上,里面有重要东西,还有不少现金……”

月亮躲进云层,周围朦胧中,隐约可见河边车位停着三四辆车,最边上一辆才是爸爸的,那里有个黑影晃动着,还有哼哧哼哧的喘息:

“……你让我走,让我走啊,要不我一刀捅死你!”

“……”

“……你怎么不认识我了?我可认识你这个白鼻子黑耳朵……”

“唔唔唔……”小黑子的声音。

爸爸大步上前,高高举起手里的大号电筒,一束亮得刺眼的光柱里,一个两手护着脸孔的男人:

“野狗咬人,不让人走路,这里还有没有人管呀?!”

“怎么会没人管呢,我就是来管你的!”爸爸说。

正说着,妈妈和我跟着赶到,几道光柱交织下,这才看清楚那人的裤腿让小黑子咬住了,咬得那么紧那么狠,任随那人拼命撕拉,它就是不肯松口。

“血!”妈妈发现地上殷红斑点,喊着,“他手里有刀子,小心!”

丁零零,丁零零!铃铛和大老郭闻声而来了。那铃铛比谁都上劲,不等招呼就窜过去,一口咬住那人另一条裤腿,化敌为友成了小黑子的合作者。这时候,踏月归来的人也来了,那个人被团团围住,一时想脱身也走不了。接下来,摩托车声近,派出所民警到场,大楼里窗户一扇扇推开,这场风波比夏日露天演出还热闹呢。

撬车贼被带走,连同他的作案工具和电动车,那瘸着走路的姿势怪怪的,我觉得像在哪里见过,一瞬间我猛然想起两年前河边初遇小黑子的情景,当时不也有个跟他一样姿势走路的瘸子在场吗?“你怎么不认识我了?我可认识你这个白鼻子黑耳朵……”黑灯瞎火他能将小黑子看个一清二楚?一桩桩一件件,看来小黑子原本是他的狗,那回河边偶遇则是将它丢弃后他自己抽身逃走!对了,实情就如此这般这般如此,难怪小黑子咬住他死不松口,活该!怒火点燃,我一把抄起小黑子,将它一直送到那人面前:

“实话实说,它是不是你原先养的狗狗?”

那人勉强点点头。

“现在你好好看看,你抛弃的白鼻子黑耳朵,如今成了卫护我家的小黑子!可你,虐待小动物不说,还白天黑夜跟踪,趁着无人就下手偷盗,想必河边小区这些连环案都有你的份吧,我看你这个瘸鬼连条狗都不如!……”

小黑子狗性大发,张口狂吠,喷了那人一头脸。

算不上惊心动魄的故事该收场了。妈妈终于说了爸爸正筹划的大事,在另一个街区买了一套房,比现在的住房自然大多了,这样小黑子在新家便有了一席之地。至于那天夜里它负伤守护小车上那个皮包,让买房计划不曾因此流产,其功劳自然不容小觑。说到这里,爸爸又补上一条,妈妈同样也有件大事在筹划中,不等我好奇动问,妈妈自己先说了。原来,妈妈在生我之前,一直走南闯北,去过不少地方,考察研究各种动物,收集大量生动素材,准备写一套人与自然的丛书,第一册便是人与动物,后来因为有了我才耽搁下来。这一眨眼便是十几年之久,现在情况变化了,条件成熟了,她决定请一年创作假,这计划组织上已批准,新房子便是她重新再出发的起点。今后她全天在家整理材料从事写作,闲暇时可以带小黑子出外遛一遛,连狗圈狗绳爸爸都买来了。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房产证拿到,但等新屋装修完毕,便可择个吉日搬家。喜訊加喜讯,我高兴得差点跳起来,正想马上去告诉小黑子,也不管它听懂听不懂,却让妈妈拦住,她眼睛有些湿润,说道:

“我知道你爱小黑子,我和你爸也爱它。其实,人与人的相交相知,是一种缘分,人与宠物的相遇相处,同样也是一种缘分,只是这种缘分常常被人忽略了,漠视了,甚至践踏了,真叫人遗憾。”

“瘸子就是这样的,当垃圾似的丢弃小黑子,可小黑子却一直都没忘记,终于有朝一日出了这口恶气。”我说。

“说得不对,”妈妈马上纠正我,“你这是高看了狗狗,小看了时间。狗狗的嗅觉是有时间的,对主人的气味会逐步苍白,会慢慢流逝,也就是一点点消退,更何况它当时还是只小狗呢。所以,那天夜里正是由于那个人的误判才暴露了自己身份。至于小黑子的拼死卫护,那完全是出于对蔡安安一家的忠诚,所有这些我一定把它写进我未来的书里。”

好不容易盼到搬家的日子,天更蓝,风更轻,阳光更灿烂。经过检疫,领证,又给小黑子认真洗了个澡,然后戴上狗圈,焕然一新的它就此成为蔡家的一员。来了辆搬家公司的大卡车,老房子的家什搬空时,爸爸将他书房里那玻璃矮柜中的名牌烟酒,一股脑儿送去了那间临河平房,大老郭果然笑得合不拢嘴。

大楼几乎倾巢而出,左右上下,邻居们纷纷来到大路口欢送。一切停当,我和妈妈、小黑子同乘爸爸的小车,在大卡车前面引路。可小黑子忽然不安分了,伸爪子去抓门,妈妈说它可能要方便,于是车门打开,小黑子跳下车去,摇曳着尾巴上的大红绸结,一路小跑来到大楼门口,就在那棵广玉兰树底下,后腿翘得高高的,哗哗哗,撒了好大一泡尿,又伸出它的白鼻子嗅了又嗅,在一片哄然大笑中回身上车。这时候,那铃铛自人丛里跑出来,迅跑着追赶上小黑子,一个劲蹭着小黑子的身子。两条狗狗就那样亲昵了好一会,直到爸爸按响喇叭,小黑子才匆匆离去,返回车上后,大小车辆便车轮滚滚地出发了。

别了,我曾经的童年时代!

别了,河边小区的父老乡亲和大小伙伴!

小黑子和我的故事,其实并未终结,正如那不断伸展的大路,更加精彩的新篇章新传奇,也许正在前面等着我们去共同演绎呢。

一只叫阿雪的流浪猫

白色闪电

小河边上来了一只流浪猫。

这年月玩宠物的人真多,可养宠物又将它们有因无因弃之门外的却也不少,五花八门的宠物突然一落千丈,成了无家可归的漂泊者。只不过,这里所叙述的那只流浪猫,看来并不属于此类,一是它一身优雅纯白的美丽,只有耳尖和尾端金黄。再者,它脖子上鲜红蝴蝶结缎带,分明是不同于其他猫群的贵族标记。对此,却也有人不屑一顾:“什么贵族不贵族,骨子里还不是只偎灶猫!”

时隔不久,来历不明的流浪猫便显露出它绝不是那种所说的偎灶猫。河边几栋老大楼,近年来老鼠猖獗,那些灰色小东西频繁出没底层和阴沟,甚至堂而皇之在不管闲事的家狗面前招摇而过。克星总算来了,流浪猫如一道道白色闪电,接二连三出师告捷,不消多时鼠威大灭。有一回,张婆婆亲眼看见,一道白光闪耀,吱!——好一阵惊诧后,张婆婆满心说不出的高兴:“要是早先,我还以为这是狐大仙出世了呢。”

大家对流浪猫恪尽天职心里既然清楚,便有人在河边矮树丛里按个板箱布垫作为猫窝,有人给流浪猫间或送点吃的,还有人特地去河边探寻流浪猫芳踪的,其间比谁都格外热心的,当数是五号楼里的三三,四年级学生,一个美丽好心的小姑娘。

三三这个小姑娘

对流浪猫三三似乎有种别样的感情。

这种感情也许早在她蹒跚学步就开始了,那时候,三三妈妈给她讲得最多的,是动画绘本《黑猫警长》,是《猫和老鼠》,是丰子恺笔下的阿咪,这让她渐渐懂得了许多关于猫的事:猫的胡须是为了丈量鼠洞,猫的眼睛昼夜不一样,猫有九条命高来高去。后来,和妈妈一起看了美国百老汇音乐剧《猫CATS》的影像,千姿百态喜怒哀乐七彩斑斓的“猫”,让她心醉神迷,夜里做梦连自己都变成了一只猫,登高上树,行走如飞,快乐如神仙。终于,有一日她向妈妈正式提出:“我们家也养只猫吧!”万万没想到,同样爱猫的妈妈却一口拒绝了。理由是,怕影响她的成长和学习,怕宠物弄脏了纤尘不染的沙发家具。可三三并未因此止步,说妈妈是个写书的,可好多比妈妈大得多的写书人都很爱猫养猫,比如丰子恺老爷爷就让阿咪蹲上自己的头,再比如夏衍老爷爷的猫还上了电影……这些全都是妈妈平时讲的,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一时间妈妈不禁语塞。在一边的三三爸爸这时只得出手解围:“好了好了,你就让三三圆了这个猫梦吧。”

说到做到的爸爸,趁星期天带三三逛了一趟悦来广场的宠物商店。灿亮灯光下,笼子里的猫躺卧的,蹲着的,瞌睡的,概不与人搭理,一副自命不凡的神态。泰国的,日本的,马来西亚的,标价一只比一只高,看得三三心都快凉了,只听爸爸在说:“这里的猫才算是贵族猫呢。”营业小姐闻声而来:“不知先生看中哪只?如果需要出生证明,我们也是有的。”爸爸还没接应,三三已拽着爸爸往前走了:“爸爸,成千上万妈妈得写多少字呀?!”爸爸不看也知道她眼里噙着泪:“三三别难过,现在爸爸给你重新支个招行不?”三三忙擦把脸问:“什么主意你快说!”爸爸不慌不忙地:“跟妈妈去一趟你舅舅家,你就什么都明白了。”

爸爸简直和诸葛亮一样会掐指算,果不其然,舅舅家的虎斑猫刚刚生产,一胎四只,还没睁眼,肉嘟嘟的,好可爱的粉色小生命啊!三三几乎什么都忘了,攀开布帘子,只顾贪看小猫们争着挤着吃“妈妈”的奶,可小表姐在边上似乎不高兴:“猫妈妈累了需要休息,别看了,要不它会生气的。”那虎斑猫当真向三三露出了白牙,三三不禁吓一跳,这才放下布帘子,回头见妈妈朝自己眨眨眼睛,分明在提醒她别忘了今天来舅舅家的任务。于是,三三便转过身去缠住舅舅:“小猫小猫,三三想要一只小猫!”小表姐说:“对不起,你来晚啦……”可舅舅马上切断她话头:“不,我答应给三三一只!你的同學等以后再说,不过三三得耐心等待小猫断了奶再抱回去。”满怀高兴的三三,那天在舅舅家吃过饭,临走又去看了虎斑猫一家,对由她亲自选中的那只小猫说了声:“再见,我等着你。”

落了两天雨,第三天早晨,电话铃骤然响了。是爸爸去接的,听着听着脸色凝重,呼吸也急促了,妈妈觉得有些诡异,正想问公司出了什么事,爸爸已挂上电话:“是你老哥来的电话,你和三三那天去过后,当夜虎斑猫就将小猫搬走了,想必是一只只叼走的,也不知道转移去了哪里。今天一大清早,小表姐才从屋顶露台上破纸箱子里发现它们,虎斑猫奄奄一息,四只小猫泡雨水里都死了。小表姐大哭一场,怪三三不该那么偷看才出世的小猫,小动物不像人类懂事,尤其老猫格外敏感疑心……”爸爸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可妈妈只听进不到一半,她担心三三能不能经得起兜头的这盆冷水,这心思爸爸马上看出来了:“我是主张如实告诉她的,哪怕她同样哭闹,说心里话,孩子天天都在成长,成长路上少不了有些失落挫折……”

话音未落,三三倒已经出现在门口,脸色难看极了。妈妈急问:“你都听见了?”三三点点头,眼泪扑簌簌掉下来。妈妈说:“能去上学吗?不能的话,我给你班主任老师打电话请假。”三三咬住嘴唇,不出声,半晌才开口:“我去学校,让爸爸送送我。”

雨过天晴,爸爸开车送三三到学校门口,他搂住三三肩膀:“爸爸知道三三是个好孩子。”三三抹一把脸,就着爸爸耳朵:“对不起小猫,是我害了它们。”

其实就在那些日子里,河边传开了流浪猫白色闪电的神话。

柳树洞里的阿雪

记得三三初访流浪猫那回,板箱猫窝空空的,河边连猫影子都没有,一个臂上文身的大男人遛着狗:“小姑娘,你在找白色闪电吧?它从来就不见人,别瞎费心思了。”三三没搭理,等大男人和狗走后,她才双手合拢,大声喊着:

“阿雪阿雪!你在哪里,在哪里呀?!”

冒冒失失给流浪猫起了个名字,也不知来自梦里,还是突如其来的灵感,可三三就这么呼叫着。风吹柳树叶,几声晚归鸟鸣,河边再没其他动静,天却一点点暗下来了。

四年级小学生,放学回家的三三只有趁黄昏时分抽空去河边,第一回满脸失望而归,第二三趟带去了猫食,仍然同样如此,好像流浪猫在故意掂量她的耐心,再不便是它根本不喜欢阿雪这个杜撰的名字。幸好三三身上有点和别的小姑娘不同的韧劲,照样时不时去河边,照样大呼小叫着:

“阿雪!——阿雪!——你在哪里?在哪里?!”

终于有一天黄昏,三三永远难忘的那个黄昏,清幽静谧的河边,只有三三独自在呼唤,在寻觅,在期待,蓦地里耳边有细微声响……

喵呜!

三三不禁竖起耳朵睁大眼睛,第二三声“喵呜”,她循着声音找去,才看到那棵半枯柳树洞里探出个猫头来,白生生的,是那只流浪猫吗?河边有几棵大柳树,其间一棵原本就生长歪斜,又遭夏天电击雷劈,越发地倾斜几乎躺在河面上,半边树已经枯死,另外半边树却照样吐绿,一缕缕柳丝随风飘拂,长长的,划破粼粼细波。许是年代久了,枯树杈朽出个窟窿来,竟然成了流浪猫现在的家,白天深藏不露,难怪文身遛狗的大男人都不曾察觉哩。三三又叫了声“阿雪”,奇迹忽然出现了,那流浪猫从树洞里全身毕露,就那样蹲坐树桠上。一点不错,脖子上红缎结带,一身优雅纯白,只是耳尖和尾巴末梢金黄,满天正在散去的霞光里,温软,明媚,华丽,简直就是一帧画。更有趣的,是它在暗影中那双眼睛,圆圆的,碧琉璃似的,荧荧地闪亮,再过些时候将又是一番光景了吧?

看来,它完全同意阿雪这个名字了!三三忍不住伸出两手,向前才走两步,可阿雪忽然欠身而起,竖起了尾巴,却掉转身跑几步跳下树来,一道白色电光闪过,不见了。

这以后,几乎风雨无阻,三三连星期天和节假日都搭上了。家里鱼头鸡骨不够,向楼上楼下邻居征集,好在河边人家知道三三和阿雪交友,流浪猫灭鼠平安一方有功,乐得将吃剩食物送往五号楼,这样反倒让三三妈妈有些手足无措了。三三重视阿雪的健康,所有猫食一概加热烧煮,这才亲自送往河边。那阿雪也像通灵性似的,彼此间的距离一天天缩短着,总算有那么一天,不等三三走开阿雪便下了树,一步步姗姗来迟地走拢来,伸出小舌头一口口舐吃猫食。三三不禁看呆了,一动也不敢动。更让她看呆的,该还是阿雪舐过盆子后,又轻轻舐了一下她的手,痒痒的,她惊喜地又伸出两只手,不料阿雪却吓了一跳,掉转身马上逃走,不过跑一段路又回头看她,一溜烟走了。

三三欢天喜地回家,晚饭桌上哪有心思吃饭,絮絮叨叨,连妈妈都想把耳朵塞起来。倒是爸爸一下子看破三三心思,不咸不淡地说一句:

“你是想把那只叫阿雪的流浪猫弄回家来养吧?”

“唔唔唔,”三三连连点头,“你是怎么知道的,爸爸你真的是诸葛亮再世?”

“什么诸葛亮不诸葛亮,他不过是你肚里的蛔虫。”妈妈撇撇嘴说。

“诸葛亮也罢,蛔虫也罢,反正我算定三三收养阿雪这条路不好走。”

“九九八十一,我不信比唐僧西天取经的路还难走?”妈妈开口了:“你别吓唬孩子。”

“难就难在阿雪是小动物,动物都有野性,不像人类可以通情达理,尤其阿雪这样无拘无束惯了的流浪猫,它会那么心甘情愿乖乖地走进我们这个家吗?除非……”

“除非怎么样?”妈妈急问。

“除非出狠招,想方设法捕捉,将它关进笼子里,再慢慢驯化它,这样也得很长……”

“不不,阿雪不是那样的,它今天还舐了我的手,就差没让我抚摸它了。”

“它是不会让你轻易碰它的,大凡动物都这样,不像人是进化了的灵长类,懂得会怎样去和它们做朋友,一起快乐和平相处。”

“先吃饭吧,”妈妈将饭碗塞给三三,“这些严肃问题等以后有空闲再讨论。”

“还有其他难处吗?”三三仍不罢休地问。

“如果一旦阿雪收养成功,那它进出这个家的通道该好好考虑,”爸爸用公司领导在员工会议上讲话的口吻,“顺畅方便,是个重要条件,现在我刚刚有个设想,你的阿雪是只聪明的猫,猫擅长爬树上高跳跃。我们的五号楼围墙边正好有棵梧桐树,阿雪可以由树上落在围墙,再由围墙跳落空调室外机上,阳台窗户卸掉一方玻璃,留着一个让它出入的窗口,这样岂不是一条回家和外出的好通道……”

“这个主意我点赞!”三三手托饭碗,一边向爸爸竖起了大拇指,“还有,将来阿雪有了小猫,就让它们一家在阳台上待着,絕不让陌生人偷看小猫一眼,万一阿雪想到搬家,那就把卸掉的玻璃再装上。”

“人家阿雪是女生还是男生,你现在还不知道呢。”妈妈笑了。

当天晚上,没有作业要做,三三兴致正浓,她关上房门,找出妈妈买的七色水彩笔,在灯光下画起画来:霞光将散,枯柳树犄斜,大白猫踞坐,蝴蝶结红缎带,荧亮诡秘的瞳孔……

“一条龙”叔叔

当真被爸爸说中了?日子一天天过去,猫食一次比一次讲究,阿雪舐盆子一回比一回干净,可让它心甘情愿乖乖地走进五号楼三三家却似乎越来越遥远了。情况一直没变化,只要三三一张开两手,它就掉转身来,不过逃走的快慢不同而已。即便最顺的一次,也只是让三三稍微抚摸一下,算是给足了面子,三三因此着实高兴了两天,回家在墙上那幅水彩笔画前细细欣赏了好一会。说实在的,三三已经隐约觉得前面的路不知该怎么走,妈妈说比唐僧西天取经还难,人家唐僧身边有四个徒弟(白马也算一个),尤其孙悟空本领最了得,可三三却是孤零零一个人,爸爸公司里的事都忙不过来,妈妈赶着写书和家务,这时候多么希望从天上降下个帮手来呀,不少电影电视剧不都是这样演的吗?

帮手果然出现了,并不是来自云端,而是和她一样沿着河边来了。那个大男人不再遛狗,说是送了朋友,他如今改玩钓鱼,骑一辆黑色新电动车,背着皮套里的钓竿,满城寻找鱼多的河边。一开头,三三仍不搭理他,大男人又掏出一大把棒棒糖,五颜六色,可三三不是那种嘴馋的小姑娘,她自顾收拾猫食盆转身要走,没想到大男人一句话却拽住了她的脚步:

“你是一心想把这只叫阿雪的流浪猫弄回家吧?”

他怎会知道的?三三不禁停住,回过头去看,这个改玩钓鱼的大男人怎么也不像转世诸葛亮,诸葛亮胳臂不会文身的,那他又是什么人?正当在犹豫,大男人倒又甩出几句话来:

“敬酒不吃吃罚酒,这阿雪是不会轻易去你家的,除非你想法抓住它,关进笼子里,由你带回家慢慢收服它。”

这和爸爸曾经说过的一个模样,三三仍在犹豫着,嗫嚅着:

“我一个人,我怎么才能抓住它关进笼子里呢?”

“不是还有我吗,我可以帮你。”

“我不认识你,你又是谁?”

“我是‘一条龙叔叔呀,”说着他捋起袖管,一个疙瘩一个疙瘩的右胳臂上,文着一条“蜈蚣”,红红绿绿的。

三三有些害怕。

“别怕,你拿手摸,它又不会咬人。”

三三这才伸手摸了,没什么感觉,倒是看清楚了,鳞甲鲜明,龙头龙尾,心里不禁漾起一丝丝敬重:

“身上刺花,你不觉得痛吗?”

“当然痛的,要不痛怎会有这条龙,怎会有力量去帮别人?”

“那你想怎样帮我,”三三禁不住有些心动,“要钱吗,多少钱?”

“不要一分钱,包管你将阿雪这只流浪猫连笼子带回家,不过这件事先别告诉人家,对你爸妈也得守口如瓶,好让他们有个惊喜。”

“好吧。”

“再有一条,由你把阿雪引出洞口来。”

“一条龙”叔叔一副成竹在胸的架势,“给你两天时间考虑,反正我这个‘一条龙叔叔这些天都在这河边钓鱼哩。”

人,大都有种好奇窥探的心理,尤其三三这样不大不小的孩子,更是对自己志在必得的物事跃跃欲试,一时间难以克制内心的渴望和沖动。也许,不止也许,三三在那幅《猫》的水彩笔画前曾犹豫再三,可她到底还是经不住诱惑接受了“一条龙”叔叔的方案,况且天凉好个秋,转眼便是雨雪连绵的寒冬,枯树洞说什么已不是阿雪栖身的地方,看来这保护行动得越快越好。

行动那天黄昏,流浪猫阿雪命运转折的那天黄昏,三三早早来到河边,空荡荡的,栏杆上搭件黑色上衣,一会儿矮树丛里钻出个人来,是“一条龙”叔叔。他手里提着的不是什么笼子,在宠物商店见过的那种铁丝笼子,却是一坨从没见过的绿色东西,四方形,软不拉叽。一见面他就不动声色地:

“趁着现在没人,我们得闪电行动,刚才我上上下下看过,它正在洞子里呢。”

一边说着,一边将那古怪东西打开,变魔术似的,由他手里出现了一层又一层的网兜,网眼小而密,连大老鼠也难钻过去。接下来,将网口按在枯树洞口,蹑手蹑脚地,竭力不弄出半点声响,完了才向三三挥挥手:

“过来吧,该轮到你来叫它出洞了。”

三三几乎身不由己一点点地走近去,眼看就到了那棵大柳树边上。

“你怎么成哑巴了,快叫呀,叫呀!”

“阿雪!——阿雪!——”

没有丝毫动静。

“阿雪!——是我给你送好吃的来啦!”

真灵,树洞里窸窸窣窣,阿雪应声探出半个身子来,说时迟那时快,他手心里一直攥着的小物件突然对准猫头,嗤!一缕烟雾,空气里便有一份辛辣气味,连三三都感觉到了。

喵呜!喵呜!——阿雪显然被惊吓到了,它几乎连蹦带跳逃出洞来,万万没有想到,这样反倒一头扎进了那张口的网兜,哧溜哧溜,一下子掉落网底。再三再四挣扎,拼命撕抓撕咬,怎么也摆不脱那软而结实网子的纠缠,连连的哀声咆哮,像在向三三求援似的。

好可怜的阿雪!三三心里一阵子难过,真想让他就此歇手。可“一条龙”叔叔却有些不屑搭理她了。只顾自己收拾起裹着阿雪的网兜,将石栏杆上的黑上衣罩住,大步流星朝停不远处的电动车走去,才走几步却又回头,对三三大声地:

“我去换个笼子来,你就在这里等着我!”

三三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晚霞一点点散尽,天一点点黑透,那“一条龙”叔叔却一直不曾回来。

狐  疑

三三已不清楚自己是怎样回家的。邻居张婆婆和女伴晚饭后散步到河边,黑沉沉的大柳树下,三三独自木立,冷饿疲累,身上打战着。问她怎么回事,又咬牙不肯开口,张婆婆只得让女伴用手机呼叫三三妈妈。三三妈妈忙不迭地来了,这才连拖带拽将三三带回家来。这时,爸爸也到了家,先让三三喝杯热饮,失望困惑加委屈,三三这才一五一十和盘托出。爸爸和妈妈面面相觑着,许是他们怎么也没想到三三会揽上这样的事情,“一条龙”叔叔无名无姓,住几号楼,什么职业,一概不知道,该怎么办呢?后来,仍是爸爸当机立断:“以后别跟这个人往来了,什么‘一条龙叔叔,我看不是个正派人!”“要是他真的带笼子来找我呢。”“别再做梦了,他是不会回来的。”

风声跟电波比赛似的,第二天几栋大楼人家全都知道了,张婆婆无疑是个热心传播者,她还告诉三三妈妈,确实有个“一条龙”出没这一带,好赌,小街麻将馆的常客,隐约听说他靠买卖小动物弄钱,至于借助三三的手用“地笼”(一种渔具)捕捉流浪猫,神不知鬼不觉,更不清楚他将阿雪卖给了谁,它的命运又将会怎样……

这件事要不要告诉三三,妈妈和爸爸商量。不过这回,爸爸却一反往常做法,像“一条龙”这种阴暗的人和事,还是不让尚未涉世的三三过早知道为好,他觉得为自己的孩子能多留住一点纯真和稚气,同样也是做父母的一点爱心哟。

爸爸不说,妈妈不说,可想说的人却自己找上门来了。那天早晨,三三吃过早餐背起书包出门,妈妈去窗口看她下楼,在大门口被一个人一把拽住,是张婆婆。

“你别忙着走,三三,我特地来告诉你一个消息,很重要很重要的消息。”

“张婆婆,我这就上学去,校车马上要来了。”

“这消息可是你三三最想知道的,你的阿雪现在有下落了……”

阿雪这名字,磁石一样,三三这颗小铁钉一下子被吸引,她果然停住,连珠炮似的一口气问:

“阿雪怎么样?它现在在哪里?好不好?我能帮它回家吗?”

“不好,很不好,它让‘一条龙卖给人家了,是个皮草商……”

“什么皮草商,我怎么听不懂呢。”

可妈妈在窗口却听懂了,心猛然沉了一下,随即登登登赶下楼来,大声地:

“三三,你怎么还不上学去,校车马上就要来了!”

“张婆婆你说,你快说呀,我还得赶校车去呢。”

“皮草商专门收购猫狗动物,剥它们的毛皮,假冒珍贵的水貂狐皮,缝制毛皮贵重装饰用品,比如围脖、衣服、袖笼,高价转卖给有钱有势的女人,好显摆自己的阔绰和美丽,就像你在电影电视里常见到的那样。”

“那么我的阿雪也得让人家开肠剖肚,让人家剥下皮毛,供他们显摆出风头?”

“那当然,同样难逃一劫!”

三三妈妈终究还是迟到了一步。

哇的一声,三三大哭了,两手蒙脸,身子靠着墙,由着妈妈搂住肩膀,哭得那么伤心,那么痛楚,妈妈心都快碎了。

张婆婆还要开口,妈妈狠狠瞪她一眼:“三三她还是个孩子,她经不住你这个残酷的参考消息,你还不给我快走。”

爸爸闻声下楼来了。校车已经开走,便用自家的车送三三去学校,可三三在车上又呕又吐,还没来得及消化的早餐,爸爸的新车椅垫一片狼藉,妈妈替她抹胸揉肚,一边听她不住地呻吟:

“血、血,我手上有阿雪它的血,鲜红鲜红的血哪!”

爸爸没征求妈妈的意见,又一次当机立断,将车子拐弯去了人民医院。精神刺激,思虑过度,该休息调理,当天就住院了。打针吃药,吃药打针,妈妈是理所当然的守护人。闲暇时间好长好长,三三自小就喜欢听故事,病房里又适合慢言细语,于是妈妈给她讲了《伊索寓言》《海底两万里》《雾都孤儿》,甚至还讲了美国作家杰克·伦敦的《荒野的呼唤》和《雪虎》,一个由驯狗变作野狼的故事,和另一个由野狼变成家犬的故事。一天一天好漫长呵,舅舅和小表姐来过,绝口不提虎斑猫。学校里班主任和同学们来过,要三三好好养息,功课他们会帮她补上。有一回,妈妈三三一起看电视,一部外国影片,美丽的女主角来到衣香鬓影珠围翠绕的酒会上,突然间,三三手指女主角脖子上围着的一只狐,纯白,尾端稍稍金黄的狐,叫着:

“妈妈你看,妈妈你看,那会不会是阿雪?!”

妈妈看了,吓得一跳,正想马上换个频道,可三三却一把按住妈妈手里的遥控器:

“等等,让我再看看,哦,它不是阿雪,阿雪不是这样的瘦脸尖嘴。再说,阿雪宁愿住露天树洞,也不肯让别人碰它一下哩。”

语气平和,神情自若,自有一种心安理得的样子。

我的天,为弄钱皮草商什么手段施展不出来?狗肉摊上挂个羊头,几千年老祖宗用烂了的方法,如此而已,说到底我的三三毕竟仍是个美丽好心的小姑娘。

一本书和一只猫

又一个春天来了,豆蔻年华的三三背起书包登上校车,座位正好临窗。校车开离河边小区,一路上经过小街,宽宽窄窄疏疏密密的店铺,其间便有那家棋牌馆,也就是张婆婆说的麻将馆,哗啦哗啦,隐隐的洗牌声。打牌人群里会不会有“一条龙”,河边分手后再没见过这个大男人,听说他手背上还剩下点猫狗爪痕呢。尽管花言巧语像《农夫与蛇》里的一条蛇,可这趟偶遇他却使三三无意间从门缝里窥见了一段异样人生,一段此前從未体味过的异样人生……

校车一直开进小学校,这里人来人往热闹非常,这座城一年一度的流动书展上,《一只流浪猫的故事》,是妈妈刚刚推出的一本新书,插图本,三三那幅水彩笔画《猫》,由出版社略加修改后作为封面,十分漂亮,引来不少读者,大的小的,很抢手。买书行列里,三三忽然发现了张婆婆,张婆婆家里家外事情多,三三学校里功课繁重,两人很少见面,难怪张婆婆格外高兴:“三三长高了,气色很不错,眼看就不再是个小姑娘了。”“不是小姑娘又是什么?”“一个小小美女!”“看你说的,我这就去教室了,张婆婆欢迎你来我家玩,再见!”

这里张婆婆买了两本书,两本《一只流浪猫的故事》,然后走出学校来,去车站等开往城郊的公交车。到自己的娘家了,将书送给家里的“第三代”,孩子们端起小板凳,去走廊上看书晒太阳。张婆婆这才和家人说明来意,尤其是这本书里讲到的那个柔韧善良的小姑娘。吃过午饭回城时,手里便多了只小篮子,浅碧色,竹子编的。

当天黄昏,三三放学归家,在五号楼家门口蓦地见到一只碧色竹篮子,不大,揭开上面白纱巾,篮子里斜躺着一只小猫,黄白黑,一只三色小猫,脖子上系着蝴蝶结红缎带,和阿雪一模一样的可爱,一模一样的滚圆眼睛,一模一样的荧亮瞳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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