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陶
黄宾虹:大境晚成
石涛说:“一画者,众有之本,万象之根。”黄宾虹在前贤基础上,更进一步,认为世界万有的最基本单位,是“一点”。线由点成,“即古书法中秘传之屋漏痕”,一点雨珠的运动,最终成为线痕。墨也可由点成,“唐宋人画山石树木之积阴处,不拘用色用墨,皆以积点而成,故古人作画曰点染”。黄宾虹七旬入蜀而大悟点法:“沿皴作点三千点,点到山头气韵来”。因为以点为基,为画之全息,所以人称黄宾虹无废画,数个墨点,几根断线,即有生命。
黄宾虹乃大境晚成之人。“六十左右的作品尚未成熟”(傅雷),“八十岁以后才完成了‘积墨法”(李可染),至此其画才“浑厚华滋,臻于神化”(王伯敏)。黄宾虹的九二岁高寿,保证了他艺术最后之成就。“他和他的山水画,就确具有继往开来和成为一代之宗的气局……在他重重叠叠,厚、密、重、满的画面上,洋溢着清新活泼的蓬勃生气”(张仃)。
黄宾虹很早就识艺术真核。“画不写万物之貌,乃传其内涵之神。若以形似为贵,则名山大川,观览不遑,真本具在,何劳图焉?”“山水乃写自然之性,亦写吾人之心。”传内涵之神,写吾人之心,直击艺术之最本质处。“以吃透整个传统的雄厚底蕴”(王鲁湘),黄宾虹深具自信。人曾讥其画为“黑墨一团的穷山水”。黄宾虹丝毫不为所动:“我的画三十年后才能为艺林所重。”他崇敬并认同明代江苏武进画家恽向:“画须令寻常人痛骂,方是好画。”
黄宾虹高寿,源于其文武兼备。少年时,他曾随族人习练武术;青壮年时,他曾与人在家乡收徒练武,为反清储备力量。他读书行路,是南社首批十七成员之一。他密切交游的当时人物有:谭嗣同、许承尧、吴昌硕、苏曼殊、康有为、俞剑华、张大千、胡朴安、丁福保、齐白石。他认为,“艺术特出之人才,尤多造就于世运颠连之际”,君子必“受磨砻而成大器”。
如何品评画之高低?黄宾虹给出具体方法:“画有初观之令人惊叹其技能之精工,谛视之而无天趣者,为下品;视见佳,久视亦不觉其可厌,是为中品;初见不甚佳,或正不见佳,谛视而其佳处为人所不能到,且与人以不易知,引画事之重要在用笔,此为上品。”黄宾虹还尤其指出:“急于求名与利,实画之害。非唯求名与利为画者之害,而既得名与利,其为害于画者为尤甚。”他的艺术是“民学”,而非庙堂“君学”的观念,也令我服膺。
黄宾虹是新安一派中之特立高峰。其根柢,在徽州歙县之潭渡;其出生,在浙江金华之古城;其安息,在杭州西湖之邻畔。在歙县、金华、杭州三地,我寻找并亲沐过黄宾虹的逼真气息。宾虹先生一生勤奋力学。其画貌似墨黑团团,但宾老忘年交傅雷特别介绍:“他的写实本领(指旅行时的勾稿),不用说国画家几百年无人可比,即赫赫有名的国内几位洋画家也难与比肩。”杭州弥留之际,黄宾虹断续吟出的,是这样的句子:“何物羡人,二月杏花八月桂;有谁催我,三更灯火五更鸡。”
金生水,火克金
李白,因其母梦见金星感孕而得名。《新唐书·李白传》称:“李白,字太白,兴圣皇帝九世孙,其先隋末以罪徙西域,神龙初遁还,客巴西。白之生,母梦长庚星,因以命之。”
长庚星,即金星。金,五行之色属白,五行数字是四、九,五行方向为西。上文“太白”之白,“九世孙”之九,“西域”“巴西”之西,正是五行中金的颜色、数字和方位的体现。
按五行相生之理,金生水,所以李白诗歌中充满了水: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行路难》)。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将进酒》)。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赠汪伦》)。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渡荆门送别》)。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登金陵凤凰台》)。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望庐山瀑布》)。
金水为酒。酒,三点水加酉。“三点水”为水;按地支与五行的关系,酉为金。所以,李白嗜酒,“日与饮徒醉于酒肆”,他的朋友杜甫称其是“斗酒诗百篇”: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将进酒》)。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月下独酌》)。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侠客行》)。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山中与幽人对酌》)。对酒不觉暝,落花盈我衣(《自遣》)。处世若大梦,胡为劳其生?所以终日醉,颓然卧前楹(《春日醉起言志》)。黄金白璧买歌笑,一醉累月轻王侯(《忆旧游寄谯郡元参军》)。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将进酒》)。
李白之死,似也与五行生克相关。“李阳冰为当涂令,白依之”(《新唐书·李白传》)。“竟以饮酒过度,醉死于宣城”(《旧唐书·李白传》,当涂唐时隶属于宣城)。李阳冰之阳,宣城之宣,均是火,火克金,李白生命终止于此。另外,李阳冰之冰是水,当涂是长江重要节点,此邑水盛,而水太多则泄金,所以,李白“应是克泄交加而尽”(学者丁希勤解释)。
“尝月夜乘舟,自采石达金陵,白衣宫锦袍,于舟中顾瞻笑傲,旁若无人”。《旧唐书》中的这段文字,逼真传达了李白的某种神状。
楚人曹操
湖北蒲圻。赤壁古战场。江之南,岸石皆赤;江之北,有地称乌林。似乎暗合古老五行:南为赤为火,北为黑(乌)为水。而林遇火则摧。公元208年,中国历史上首次发生在长江流域的空前大战,在此开展。“烈火初张照云海”(《赤壁歌送别》),这是赤壁战后500年李白的想象。浸油枯荻的火焰,熊熊燃烧的船,惨痛呼叫的人。冬日长江,曾被长久烫红。
54岁之曹操(155—220),于此遭败。但一生征战至生命最后的曹操,无愧为英雄。“烈火初张照云海”后面一句,是“周瑜于此破曹公”,桀骜睥睨、“呼儿将出换美酒”如李白者,称曹操为“曹公”,尊敬之心可见。“酾酒临江,横槊赋诗”,这是赤壁战后800年,苏轼笔下的曹操形象。
诗为心声,一人之诗,可塑一人之形。曹操之为英雄,从他现存于世的二十余首诗中,可以得到证明。读曹操数量极少的诗篇,有三个深刻印象。其一,他所发出的,是哲学式、终极性的追问、感慨。如: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天地何长久,人道居之短。其二,曹操深具宇宙感,他的诗,呈现超越世俗的宇宙格局。如: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其三,在曹操文字中,人的形象突显,深沉的忧思与雄迈的慷慨令我动容。如:天地间,人为贵。老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存亡有命,虑之为蚩。(曹操,似与我有着某种私密的联系:曹操辞世,220年正月二十三日;我的生日:正月二十三日。)
曹操“御军三十余年……登高必赋”(《魏书》)。唐太宗李世民赞其:“以雄武之姿,当艰难之运。栋梁之任,同乎曩时;匡正之功,异于往代。”(《祭魏太祖文》)作为“非常之人,超世之杰”(陈寿《三国志》),历史的浩浩烟尘中,曹操的身影,已经能够不移。
“岂以人言易吾操哉”
明代苏州人顾元庆曾撰《云林遗事》,分高逸、诗画、洁癖、游寓、饮食五类,记元末无锡人倪瓒事迹。
元代高士倪瓚(字元镇,号云林,1301—1374),孤标特立,嗜洁如命,自古所无。时人称其为“倪迂”。顾元庆曾记倪云林“洁癖”一事。与云林同时代,苏州光福徐氏,在邓尉山中筑有养贤楼,一时名士都集于此。云林亦爱来此,有时一住就是半年。一日,徐氏陪游西崦,偶饮七宝泉,云林爱其美。从此,徐命仆人每日去担七宝泉以供云林。云林也怪:以前桶煎茶,后桶濯足。有人不解其意,云林解惑:“前者无触,故用煎茶;后者或为泄气所秽,故以为濯足之用。”
顾元庆记载至此结束。七宝泉故事的发展,在同是明代苏州人王锜的《寓圃杂记》中得以继续。
云林从养贤楼回无锡。某天徐氏从苏州来谒。徐氏久慕云林之清閟阁,恳请能够入内一观。
神秘的清閟阁是倪瓒书房,珍藏有他的图书古玩,陈设之高雅,藏品之珍奇,已经成为世间传说。明末张岱《夜航船》中对此阁有这样的描述:
“倪云林所居,有清閟阁、云林堂。其清閟阁尤胜,前植碧梧,四周列以奇石,蓄古法书名画其中,客非佳流不得入。尝有夷人入贡,道经无锡,闻云林名,欲见之,以沉香百斤为贽,云林令人绐云:‘适往惠山饮泉。翌日再至,又辞以出探梅花。夷人不得一见,徘徊其家。倪密令开云林堂使登焉,东设古玉器,西设古鼎彝尊罍,夷人方惊顾间,问其家人曰:‘闻有清閟阁,可一观否?家人曰:‘此阁非人所易入,且吾主已出,不可得也。夷人望阁再拜而去。”
此“夷人”献以重礼,诚心诚意,仍然无法踏入清閟阁半步。相比之下,苏州徐氏实在幸运,因为在养贤楼厚待云林,所以得允入内。但最后是一口唾沫坏了事,惹动了“倪迂”的迂性。《寓圃杂记》这样记载:
“恳之得入。偶出一唾,云林命仆绕阁觅其唾处,不得,因自觅,得于桐树之根,遽命扛水洗其树不已。徐大惭而出,其不情如此。”
云林洁癖,不单在其生活,亦在其节操。顾元庆《云林遗事》载其“高逸”事:
“张士诚弟士信,闻元镇善画,使人持绢缣侑以币,求其笔。元镇怒曰:‘予生不能为王门画师。即裂其绢,而却其币。一日,士信与诸文士游太湖,闻渔舟中有异香,此必有异人。急傍舟近之,乃元镇也。士信见之,大怒,欲手刃之。诸文士力为劝勉,命左右重加棰辱。当挞时,噤不发声。后有人问之曰:‘君被士信窘辱,而一声不发,何也?元镇曰:‘出声便俗。”
过洁则世嫌,“后人皆传云林为太祖投溷厕中死,尽恶其太洁而诬之也”。真实情况是,经历了元明易代,曾经富甲一方而晚年贫病交加的倪瓒,于1374年冬,卒于江阴长泾姻戚邹惟高家中(云林妻蒋寂照系江阴人)。旅葬江阴习里,后改葬无锡芙蓉山祖茔。
“举世混浊,清士乃见”(“同邑后学”高攀龙)。“萧散如孤云”的倪云林,在晚年赠好友陈汝秩(字惟寅)的诗前文字里,表露心迹:
“十二月九日夜,与惟寅友契篝灯清话,而门外北风号寒,霜月满地,窗户阒寂,树影零乱,吾二人或语或默,寤寐千载,世间荣辱悠悠之语,不以污吾齿舌也。人言我迂谬,今固自若,素履本如此,岂以人言易吾操哉!”